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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群不再

(2008-10-23 01:11:36) 下一个

              (纪实)

  他作为“知青”是连队里最后一个离开农场的。其实他早就可以返城,但不知为什么一拖就拖到了1979年春。已经是三月下旬,北京春意盎然,极远的北方呢?他知道他可能是最后一次去北大荒。一路上他的心境不是很好,又是一个在路途中,多数时间一直是靠在椅子上打盹儿。

  火车在齐齐哈尔附近开始过嫩江大桥。开江了!嫩江岸边挤满巨大的冰排,江心的流子里重重叠叠的冰排相互碰撞着,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推进,顺江而下,无比强劲。去年秋雨大,今春开江就壮观。来黑龙江九年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迅猛的开江。当时心中就响起“黑龙江的波浪”的旋律。这冰排意味着河的复活。他一时间忘掉了一切。

  连长王福泉见到他回到连队先是惊讶不已,半天才想起来他没有办“病退”,而是“困退”。“青年都走光了!你先住革委会吧!那有张床,你自己搞点子煤,烧烧火墙子!我现在有时在那旮哒值班!”

  这时他才注意到大田队宿舍正在改建成小学校。“哪儿来的这么多孩子?”

  “不少!”王福泉道。“这二年干部们的亲戚拖家带口过来不少!孩子多呀!你要是不走可以当教书先生教孩子们上课。”王连长叹口气,“今年冬天,机耕队的好多鸡西青年也办走了!都是结婚的,拖家带口的都走了。我现在找人开拖拉机都犯难。食堂的赵义华两口子和刘大鹏刚走不几天。李一川和王丽华‘病退’回鸡西才结的婚!林庆山革委会主任不当了,也‘病退’。原来咱们连调到十二分场当了副主任的王有发,他也‘病退’了。冬天我光联系车子送人。哈尔滨的小姑娘也走得一个不剩,北京、上海的更是一个不剩。总场现在是敞着门办‘病退’。咳!现在我种地有时都得到盲流屯借人……”

  “哎,王连长!”他打断王福泉。“我的行李、箱子呢?”

  “应该在连队的仓库里!你拿了行李就放在革委会吧。食堂没有了!吃饭就到那几个老光棍农工那里将就一下吧,他们现在自己做饭吃。不行就到我家,你办关系离开农场也就是几天的事。”

  连队的仓库里,他看着行李出了半天神。下乡的人们潮水般地席卷而去,他的行李孤零零地放在仓库的角落里。……太快,太匆忙,像是海滩上急速退下的浪潮。

  记得每年秋天总有大群的不知名的候鸟经过此地。它们比麻雀还要小,灰黄色,飞起来成千上万,在天上滚成个大团。他特别爱看它们在空中嬉闹,吵成一片。小鸟常常朝一个方向疾飞,突然一齐转向另一个方向。它们是那么的一致,象是听到了什么口令。那是空中的舞蹈,不可思议的神奇。偶尔也会看见一只不知咋的掉了队,孤零零的鸣叫着乱飞。它该不是自己吧?

  赶紧离开农场的念头驱使着他迅速地行动。第二天他就奔到总场,仅半天时间就办了退场手续。他的“困退”公函早在年初就到了劳资科。办事的很奇怪,“连队里没人通知你吗?”他已经成了例外。

  从总场回来,他准备第二天就走。可天气突变,来了场罕见的暴风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春天北大荒常常下很大的雪,可这场雪太大了点儿。公路两边尽是树趟子,雪被风刮到那儿就止住,结果一些公路的地段都被深深的积雪封上,有的地方积雪有一米多深。连着一个星期不通车,最后部队农场出动了推土机推雪才打通了道路。

  那场雪可真让他激动。雪是从夜里开始下的,早上在革委会的小屋里起身,觉得很暗。窗户上都是冰花也看不见外边。直觉上是下雪了。穿上衣服想出门却出不去。堆在建筑物周围的积雪已经把门封上了,有一米厚。使劲把门挤出一道缝往外一看吓一跳。风卷着雪一层层地压过来,几十米外一片混沌。

  他兴奋起来,奋力地冲出门去,进入飞转的大雪中。这不是冬天那种刺骨的、粉末一样的雪。这雪花很大、很重,有些粘,很容易攥起来。空气也带着潮气,这就是春潮。

  他在大雪中一直走上晒谷场,走到公路边的树趟子里。那里雪很深,他的双腿都陷在里面。他笑着躺在雪上。看着杨树枝上那些很大的紫色的芽苞。它们都透过树稍上的雪轻轻地摇动。

  小落叶松林里更是银白的世界。落叶松的松枝托着一团团的雪,以往落地的针叶组成的土红色的“地毯”不见了,换成一片洁白、宁静。这是他九年多以来见到的最大一场雪。要是农场的哥儿们都在这儿有多好!可以扯着嗓子喊。

  此时此刻,他只有沉默,同时感到了一种心灵的净化。

  这就是北大荒独有的春天。

  等再次回到革委会小屋时,他的皮帽子、棉裤和棉胶鞋已经湿透。头发、脸上都湿漉漉的。他把烧火墙子的火捅开,加了几铲子煤。煤火轰轰地响着,他把鞋、棉裤架在椅子上烤着,出神地注视着衣服上烤出的白气。哎!就他一个人在这儿。对!过会儿上王福泉家去喝酒。

  道路终于又通车了,他忽然又没那么急切。反正是最后了,何必这样匆忙呢?他要好好再看一看,看看伴随他度过青春的土地。他带来一架照相机,首先来到的地方是农工的传统墓地。这里埋着来场第一年自杀身亡的李珍珍和侯倩。这片墓地在离场区几里外的一片朝阳坡上。来到这里是大失所望,因为他没有找到一块碑牌。当年埋她俩时听说插了木牌子,这些年也早就烂掉。四月初的天气,这里只能是荒草一片,到处一片焦黄、土灰。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坟包分布,可你知道这些死者是谁呢?北大荒的春天来得迟,要到五月份以后才有野花争相开放。还要等一个多月。

  还要等!

  过了一天,他又朝白家屯方向去,他要看看山林。他跟王福泉要了一杆连队的半自动步枪。王福泉给他枪时一再叮嘱,“在林子里加小心!别给我惹事!林子里没什么猎物!都差不多打光了!”他进山时还带着李国荣给他打的刀子。不是为了壮胆,而是希望能用用它。除了用这一尺长的刀子在搭车时吓唬过司机外,它一直很“寂寞”。

  白家屯比原来像样了,可周围的林子已被砍光。过了白家屯又走了十多里才看见些树木。他漫无目的地在稀稀拉拉的林子里走着,没遇上任何动物。再没有野猪和狼,胆小的、成群的狍子,满山乱跑的野兔,甚至没有野鸡。一片死寂。他奋力爬上一道山粱,怎么也看不见“满山军大氅”?好几年前的冬天,他们赶着马车进山拉烧柴,就盼着看见那道白虎岭。山梁上有一大片巨大的绿色怪石,所以叫“满山军大氅”。他想起来了,那道山粱在不同的方向上。不过从脚下这道梁能看见极远的北方,他一阵激动,对着连绵的群山拍了照。那里或许还有野兽的自由天地。他没有去过那遥远的群山,在农场九年多也没有到过那里,不过他相信这里原来和那边差不多。是人使这片原来生机勃勃的天地失色?

  他曾经在这儿砍过树,采过榛子,打过猎。他现在要走了。

  那天回到连队天已大黑,他情绪低落地躺下。第二天又躺了一整天。

  他又去了鞑子河谷。弯弯曲曲的鞑子河也正跑着残存的冰排。春天来到的时候河首先复苏,虽然原野仍是一片枯黄。如果你仔细在草甸子的塔头下看,嫩绿的草牙已露头。不过代表春天的绿色要覆盖住河谷,也还是要等待。

  天气很不错,甚至有些不正常的热,积雪飞速地消退。但鞑子河两岸的泡子上仍然封冻。没看见什么野鸭子,到处静悄悄。他坐在河岸上使劲抽着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突然他想起来了,雁群!那去印度尼西亚过冬的大雁群为什么没看见?它们该从这里经过直奔西伯利亚的故乡。怎么会把那遮天蔽日的雁阵忘却?

  其实大雁经过此地的数量一直在不明原因地递减,只是他没注意。可为什么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竟没有一只大雁出现在天空?他跳起来四下了望,真的没有!蓝天上空荡荡。

  “雁群不再!”他大喊一声,端起枪朝天连放数枪。枪声在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中回荡。他从腰间拔出那把带血槽的刀子。寒光闪闪!手一扬,刀子画个弧线落入河水中。他跌坐在岸边,久久地。

  最猛烈的春风刮了起来。七、八级,天昏地暗!公路两边的杨树枝头上都迅速地展开紫色的芽苞。这强劲的春风能把春的信息直抵北极圈。又是一个北大荒的春天,他在此第十次地迎接了它。雁群不再,春天依旧,万物更新。

  他真正地离开农场,是一个五月初大风刮的飞沙走石的上午。卡车在公路上上下颠簸着,他一个人缩在车上,田野、草甸子、河谷都在急速地倒退。农场各个连队都已播完了小麦。不出半个月,小麦就会在黑土地上破土而出。到了五月中旬,草甸子跟着就绿起来,到了六月份就是野花怒放的时节。可他不能再等!他得迎接一个新的开始,几乎每个“知青”都经历过的新的开始。

  在农场的最后一个月里,他整天走,不知疲倦地走。他来到总场打探江振杰、林亦眉的墓地。当然只是知道一个大概的位置,他们和李珍珍、侯倩一样已和北大荒的泥土溶为一体。虽然没有看见坟,他并没有觉得遗憾。他来过,看过他们。

  他还爬到总场附近的那个火山锥上,并下到火山口里。当年他在总场参加民兵训练都没想起来这儿看看。他发现这个火山并不能算是死火山。在火山口的最底下是一片巨大的红色的石头,一些石头缝里还往外冒热气。有那么一天它还会复活吗?在火山锥上,他清楚地看到数道岩桨凝结的“石河”。它们呈辐射状伸向远方。是呀,它的喷发仅仅在三百多年前。

  在鞑子河谷里转,他又有新的肯定:大多数泡子就是原来的河道。鞑子河不知变迁了多少次。

  他看到一些岗地已出现水土流失现象。离场区很近的一块岗地沙化很严重。地中间的低洼处还被融化的雪水冲了一道一、两米深,两、三米宽的大沟。这都是耕作过度,又不注意“秸杆还田”(也就是收了庄稼后,把庄稼杆粉碎了撒回地里),土壤中有机质大量流失的结果。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告别,而不是参与……。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到王福泉家道别。“车我给你联系好了。明天走,高兴不?”王福泉笑眯眯地给他斟酒。“你是最后一个了!”

  “王连长!你可真是好人!我们在这儿真没给你少找麻烦!”他说不下去。

  “啥好人呀?又来了!来!喝!我早就说了,你们不是这旮哒的人。本来就不该来!喝酒,喝酒。”

  县城的火车站候车室里人声嘈杂,空气污浊。一帮帮的农民坐在他们的大小行李上,大声谈论著,抽着刺鼻的关东烟,放肆地将一口口痰随意吐在脚底下。他早已把行李和箱子在火车站托运,现在正挤在长凳上等火车。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是不是屋里抽烟的人太多,候车室里烟雾大得灯光都显得昏暗。

  候车室里都是老农民。几年前这里却都是“知青”,特别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和猴三儿搭不上车,竟是坐在油罐车顶上去的县城。一路上冻得要死,蹭了一身的柴油。在候车室里,他俩又遇上程萍萍等几个北京女青年。她们象是见到了救星一样,一定要他俩帮着她们上火车。这些女孩子,平时见了就翻翻白眼,现在用起男青年了!他和猴三儿不太愿意,嘴上又不好拒绝。她们连车都上不去?有那么多人吗?当然!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早已挤满了“知青”,黑压压一大片,检票口还有人不断地跑出。他们的神情只能用虎视眈眈形容。

  车还没停稳,飞身扑上来的人们就紧紧地抓住车门把,挂在那里象葡萄串。结果是下车的人大喊大叫地往下打,车下的人不顾一切地往上钻。谁也别指望从车窗上下车,早被冰封住,根本打不开。

  他肩上挎着两个手提包,一手还拎着一个。当他拼死挤上车门时,拎着的手提包被身后的人卡住,无论如何也揪不上来。后面的人急得发疯、狂叫!他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击打,那是身后的人正用一捆工具把打他。几乎就要坚持不住啦!他绝望地用脚朝后狠狠一蹬,那个扛工具把的壮汉摔了下去,他终于蹿上了车。

  随后猴三儿也筋疲力尽地挤上来。大家的手提包在人头上飞来飞去传递着。车厢里空气污浊,他直要呕吐。那个扛工具把的家伙怒气冲冲,到处找刚才的胆大妄为者!他就在壮汉面前,可脱了棉袄、摘了皮帽子,这一心报复的家伙竟认不出。

  他想到这儿不由得想笑。哎!时过境迁,“雁群不再”了。他无所事事地走出候车室透透气,回来看看表才八点多钟。去哈尔滨的火车深夜才至,还要等上好几个钟头。真是百无聊赖,他坐在长凳上四下环顾,那几个疯子还在。每次到县城火车站总能看见这几个疯子。这几个精神病人都是男的,一个看见任何人都要立正敬礼;一个到处捡烟头;另有一个坐在角落里见人就笑;另有一个好像总是在找东西。那个见谁都敬礼的人滑稽。每个受到他敬礼的,来往匆匆的旅客都吃一惊。“受礼”的人往往以为他要打将过来,下意识地用手挡,女人就“啊”的尖叫一声。旅客的成份现在已大大地改变,他们依在,是见证人。

  他又走到候车室外边,让凉风清醒一下发胀的脑袋。“我似乎很留恋农场的日子!我到底还留恋什么?”他在问自己,心里空荡荡,总觉的有些东西留下,有些东西已经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临走前的一天,他忽然注意到,他前几年亲手栽到场区大路口的那几棵小杨树死了!他很震惊,因为栽这些树苗的时候他是那么的精心。树坑挖得大,水浇得多,又选了最壮实的树苗。栽进这几棵树时似乎还带进了些朦朦胧胧的念头。其实这几棵树死掉没什么奇怪的。在路口总是有小孩子们拿这几棵树耍闹,晃它们,用小刀子刻它们。树不死才怪呢!问题是它们为什么在今年死去?

  “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没带走,我带不走,就是生命的一部份!”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生命,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是不是觉的不堪回首?还不是。人生就是一棵树。当枝头花繁叶茂不断生长的时候,树干,那曾经是枝头,代表生机勃勃的部份,已变成生命的通路。随着年轮的增加,更多的枝头变成树干,托着更多的生长点,让生命的肢体向上,再向上。在农场的岁月已变成生命的树干,从这树干上要长出新的希望。这树结出各种的果实,甜的、酸的、苦的,各种果实都有。

  但眼下确认的这个开始不同寻常,似乎是一次连根拔起。

  想着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看看?想得辛酸。九年多农场生活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过,真的永远成为过去了吗?他真想找个人倾诉。他要告诉人们这里同样有着有血有肉的生活,并非噩梦。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儿也有。

  他在默念着连队中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李珍珍、侯倩、江振杰、林亦眉、刘宏军、华欣然,还有另一些已经结束了人生旅途的人们。何叶萍、王柏山、钱毅诚、邹昌进,还有那个叫不出名的,他曾经注意过的北京女孩儿。他相信自己会永远记住他们。他又想起马锐之、关锦程、迟民、李荣清、安继红等人,他要为他们祝福。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是人生悲剧,愿上天赐与他们今后的生活有喜剧的色彩。他还要为连队中所有带着心灵创痛离开的,曾经遭到不幸和现在仍然不幸的人们,包括自己祝福,愿上苍赐与平静。

  去往哈尔滨的列车终于在深夜到达。乘这趟列车的人们忙乱着,背着、挎着大包、小包从剪票口进站。候车室里的人们仍在昏昏欲睡。他只拿个手提包夹在人群中,在上下车的人们的碰撞中上了车。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车开的时候,他只是贴着车门望着外边的静静的夜景。那稀疏的孤零零的灯光点缀在缓缓起浮的刚刚播种的春天的原野上。更远的地方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里该是什么,那是他九年多所熟悉的一切。出工的哨声,赶大车的老板子大鞭子甩出的脆响,人们的歌声……他任凭泪水流淌,成串的,要把九年多的眼泪一次淌完。

  告别了!以前就意识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现在告别怎么还那么难于割舍?他又觉得隐隐地有拖拉机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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