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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屯的人们

(2008-10-18 01:46:08) 下一个

             (纪实)

  小三十年前,我在北大荒一个农场“上山下乡”时,离我们分场二十里路的山林边上草创起一个叫白家屯的村子。那是一伙辽宁省来的“盲流”建的。什么是“盲流”?嗯,就是活不下去的农民,背井离乡,自发地闯到自认为能生存的地方谋生活。那共产党管他们还能那么容易吗?所以他们被认为是“盲流”--盲目流动。该制止呀!哎,当时在北大荒“盲流”太多,管也管不过来呀。

  白家屯存在之后,越来越多地和我们知青农场发生纠纷。这不,女宿舍头天夜里大“炸庙”,吵嚷的声音连男宿舍这边都被惊动。北京女青年萍萍第二天告诉她男朋友那“所以屋里的人都吓得半死”的一幕。

  夏天柴油多,连队是整夜发电的。女宿舍从来不关灯。她们黑灯瞎火的害怕。每人一顶蚊帐,所以她们也不怕灯光太亮影响睡觉。可这天夜里,竟有个白家屯老乡明目张胆地走了进来。这是个壮壮实实的高个小眼睛宽脸庞的小伙子,很难说清楚他为什么走到了女宿舍?多半是走夜道走得太饿,想到农场的连队里寻点儿吃的。就象上次“馒头事件”一样。哎,谁让这儿灯火通明?

  什么是“馒头事件”?噢,那是半年前冬天发生的事儿。一个严冬的夜晚,白家屯一个老汉到青年食堂敲门想要口热水喝。恰巧那天食堂值夜班的是两位女青年。她们听见老汉的声音,非但没觉得他可怜巴巴,反倒有了遇上江洋大盗的感觉,顿时慌成一团,躲在小小的一间小黑屋子里“装死”。老汉敲半天门没人应,就着月光往里一看,哈!窗户下有一大笸箩做为第二天早饭的剩馒头。老汉我正饿着呢!“哗啦”!他用胳膊肘撞碎了玻璃,用他那满是老茧和皴嘎巴儿的大手没命地往自带的麻袋里装馒头。他把那一笸箩200多馒头都装走后便扬长而去。他胆子也太大了!可他并不认为食堂里有人呀。我们那两位女炊事员呢?半昏迷了吧。老乡走了好几个钟头了,她们看见天已经蒙蒙亮,才慌慌张张地报信。那还能捉到那老乡吗?得,那天早上,青年的早饭没有馒头。

  这回我们这位白家屯的小伙子呢?他在亮堂堂的屋中走了几步,还故意咳嗽了一声。鸦雀无声!两边的铺上都是蚊帐,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家伙,为什么就不注意一下屋中铁丝上挂的那些女同胞特有的小零碎?他靠在一边大铺边上使劲擤着鼻涕,并把鼻涕抹在铺边上。他在盼着什么人把头伸出蚊帐问他。

  屋里睡觉的女青年就没一个醒着?非也,大多数都醒着。他又咳嗽又擤鼻涕能不醒吗?只是不敢声张。怕什么?让你变成个弱女子试试。宿舍里的女青年都认为他是明目张胆,甚至要明火执仗地干点儿什么,都在被窝里“筛糠”--抖成一团。这小伙子要是个大强盗,弄清这是女宿舍后,就该扑上去。那些女的早没了抵抗能力。可他毕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后生,不敢妄为。他想了许久,终是不敢掀开一个蚊帐问问,又不敢再弄出声响,索性走吧,于是拿起了小包袱就往门这边来。

  多巧呀,一群女青年正从晒谷场下夜班回来。她们筋疲力尽,一进门竟看见一个老乡在屋子当中,和她们打个照面。那宽脸汉子知道来错了地方,夺路而逃,随着女青年们的失声尖叫,一阵脚后跟跑步的“咚咚”声,农村后生消失在黑暗中。

  蚊帐里深出一片脑袋,乱嚷着,“他在屋里呆了半天!”

  “他还想往蚊帐里瞧!”

  “肯定是流氓!他在屋里走了好几圈!”

  “他在这儿擤了鼻涕!”

  一女青年跺脚,“可你们为什么不叫!”

  “谁敢?要是你在蚊帐里也吓死了!谁要是先叫,他上来了怎么办?”

  “鼻涕还在这里!”一位上海女青年仍在恐惧中。那老乡就靠在她蚊帐前边。

  “恶心!真恶心!”女青年们一起尖叫。

  男青年们听到这事之后觉得滑稽可笑。有坏小子嚷道:“那肯定不是鼻涕!是老乡的熊汤(精液)!流到铺边上啦!”

  “说什么呐?”我忍不住笑。“他要想快活一下还用干那事?掀开蚊帐钻进去就行了!你丫的,是不是想起了当强奸犯的路子?”

  “哎呀!哎呀!我妹妹也在那个宿舍!她今天和我说了半天,可真危险。”一个上海“知青”直摇头。

  “那老乡掀开蚊帐一看你妹妹,这不是白薯吗?上来就啃!”有人挖苦道。跟着大家怪笑起来。

  女青年们不干了,希望连队领导重视一下,保障女青年的人身安全。干部们先后到女宿舍转了一圈,也拿不出好办法,只是规定晚上十点半以后宿舍就锁门。

  两天后的晚上又发生了一件与盲流屯有关联的事。保卫干事晚上接到附近部队农场的电话。据部队农场的卡车司机报告,在公路上看见一伙老农民拉着一辆大车,上面有六个鼓鼓的麻袋,估计是粮食。部队农场的人疑心这是从知青农场偷的。

  保卫干事大怒,立刻到机耕队,让司机开来“小红车”(胶轮拖拉机)到大田队男宿舍叫人。我惊叫道:“今天我看见六麻袋草籽在猪舍饲料房外放着!”饲料房就在场区边的公路旁。盲流子们路过时会看见这六麻袋草籽。他们竟顺手抬到车上拉着就走。太胆大包天。

  自从盲流子在附近建屯,没少偷农场的粮食。原来是在地里偷,现在竟偷到家门口!保卫干事手一挥,“走!”大田队的小伙子们起着哄地上了拖车。

  “小红车”“突突突”冒着黑烟顺着公路追下去。天色已经很暗,追下去十几里后,拖拉机的灯光晃见前边的一群人。正是那伙盲流子,一行六人,都是男的,正在拉着那放了六麻袋草籽的大车。五个人拉套,一个人驾辕扶着车把。他们见“小红车”开过来,都站在一边让道。

  “就是这六个麻袋!”我在拖车上大叫。

  “小红车”刹住,拖车上的人都跳下来,过来就把六个盲流子扭住。

  “干啥呀?干啥呀?”盲流子们喊着,其实心里都明白,偷粮食的事败露了。

  “你们咋明目张胆地从我们那里偷喂猪的草籽?”保卫干事喝道。

  “那是喂猪的?!一多半都是麦子。行行好,就给我们吧!给一袋,两袋都行呀。”驾辕的那个老头求着。

  “不成,不成!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先把这六麻袋给我装到(拖)车上去。”
保卫干事命令道。

  青年们向盲流子们大喊:“听见没有?让你们把这六个麻袋装到车上去!”

  几个盲流子垂头丧气地把六麻袋草籽装到拖车上。

  “都给我上(拖)车!”保卫干事又大叫。

  “上哪旮哒?”盲流子们惊慌起来。“我们的大车咋办?”

  “放在路边丢不了!”我喝道。“破车糟得当劈柴都不起火!谁要呀!你妈的!上车!”

  “上不上?我可打了!”

  “偷东西的时候怎么那么痛快?”

  “现在害怕啦?当时别偷呀!”

  人们正乱吆喝,盲流子中间突然有一人猛一转身,冲过道边的树趟子飞也似的跑进黑暗中!想追他是不太可能了,天已大黑。保卫干事十分恼怒,“都给我捆上!”

  可在哪儿找绳子?只好用盲流子的裤腰带。有三个盲流居然只系着绳子。他们被捆着双手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们的裤子太肥大,一下子就掉下去,而且里边还没穿裤衩,上身去都穿大棉袄。就一件棉袄,里面光着板儿脊粱。他们一个个都蹲在地上哭。“饶命呀!饶了我们吧!下次不敢啦!”

  青年们丝毫也不怜悯。“别装得这么可怜!我们还能把你们当猪宰了?就是当猪杀了也得经过催肥!不然太瘦!”

  “有那么可怜嘛?又装可怜像!你们这一套我见得多了!把你们放回去,马上跟着我们屁股后面就来偷!”

  “没他妈的一点儿自尊心!”

  “你们大概就是靠偷东西过日子!是人嘛?”

  盲流们蹲在地上仍是哭:“放了我们吧!放了我们吧!”

  “你们也是人,我们也是人,可这命咋就这么孬?你们吃的白面馒头,我们想吃点饲料也不成!啊--啊--!”

  “这日子可咋过?每天连土豆子都吃不上!啊--啊--!”

  “这要到了你们那里还不得打死我们?”

  没功夫跟这帮盲流子磨牙。连队的人们怒吼。“上车!”

  “咋上?”盲流子问。

  也是手都捆着。好吧!青年象抬麻袋一样把五个盲流子都扔到拖车上。“小红车”调头往连队开。拖车上的小伙子们对盲流子拳脚相加,打得十分狠毒。趴在拖车上的盲流子惨叫着、哭着。他们已经毫无还手能力,人们为什么还这么恶狠狠?“太冷了”,大家异口同声。大夜里的,气温下降好多,大田队的小子们都是单衣单裤,冻得直打冷战。有人狠命地掐盲流子的腿,说“他们神经麻木”。我也毫不留情地踹这些“没有自尊心的家伙们”。就连保卫干事也对“不是人的盲流子”猛踢。

  偷饲料的盲流子被带到分场革委会后,我看着一个小个子眼熟。他很瘦弱,尖嘴猴腮,十足的耗子模样。对了对眼神,我猛然想起:“啊!是他!”

  那是去年十二月份发生的事。那天下午收工回来,听到宿舍里一片吵嚷,进门一看,一群青年正殴打一个人,一看就是个盲流子。不少机耕队的站在边上看。我忙问原委。一个机耕队的解释道,他下午到机耕队宿舍来,猛看这小子一身机耕队干活的模样,大皮袄、大头鞋、狗皮帽子,正要出门。他不认识这小子,但也没在意,以为是别的连队机耕队的。突然,他发现这小子穿着他的大皮袄!那皮袄上有个明显的记号。他那天在机耕队的车库里大修拖拉机,没舍得穿他新发的皮袄。

  “咳!你穿错了。”他再往铺上一看,也没第二件皮袄呀?顿时警觉起来。墙角还有一堆极其脏破的旧衣服。他冲上去一把揪住“耗子”,“你哪来的?!”

  “耗子”一见被人识破,只能自认倒霉,马上哀求:“大哥呀!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他脱下了皮袄,可里面的绒衣也不是他的呀。还有那大头鞋和机耕队的制服裤子。啊!他到这里换衣服来啦。

  “你都给我脱下来!”机耕队的小子吼叫着,叉着腰,瞪着眼,瞅着“耗子”一件件把别人衣服脱下来,一直脱到只剩一条绒裤。这条绒裤也不是他的,可里面没穿裤衩。机耕队的小子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毫无顾忌的小偷。如果不是他的皮大衣上有明显的记号,“耗子”不就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得让他长记性,把小偷带到大田队宿舍,让那帮小子狠狠地收拾。机耕队的小子想着,让“耗子”把自己的衣服穿上,连推带打地来到大田队男宿舍。

  我进宿舍门时,几个小伙子正打得起劲。“耗子”惨叫着,一人又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几个机耕队的过来也打便宜拳,并让“耗子”脱下别人的绒裤,跟着又把他的衣服都扒光。“耗子”赤条条的发抖,瘦骨嶙峋;身上都是体垢,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祖宗,祖宗!”“耗子跪在地上乱喊。

  也有人都怕把“耗子”打坏了,想让他穿上自己的衣服立刻滚蛋。其他人不干,觉得还没打够。我想出个恶作剧,找来根皮条,蘸上凉水。“我们放了你,你也用不着叫祖宗了。但你得让屋子里的人每人打你三皮条,专打屁股。不用担心,不会把你打坏了。”

  “耗子”万般无奈,乖乖地趴在地上,赤条条的。第一个人兴趣盎然,蹦过来第一个打。“叭!”刚一下,“耗子”就惨叫着翻过身来。“叭!”第二下打在他的肚子上。“耗子”又翻过去,突然又跳起来,一丝不挂地冲出门去!

  “抓回来,抓回来!”众人不是怕“耗子”出丑,这大冬天还不冻死在外边?!人们尾随着扑出去,把“耗子”拖回来。刚在屋中放下这家伙,没想到他有一头钻到铺底下,把砖砌的火龙撞塌了一段,顿时满屋子的烟。

  “啊!”众人发声喊,“耗子”被拖出来,人们乱打,“耗子”叫得都不是声。有人一看不对劲,跳下铺分开众人。“我可不想让这小子被打死在这儿,快让他穿上衣服滚。”我哭笑不得,赶紧钻到铺下修火龙。大家刚让“耗子”穿上他薄薄破旧的棉袄、棉裤和破旧的棉胶鞋走出了门。事后我有些担心,“耗子”穿得那么单薄,会不会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可真没想到还会再遇见“耗子”,而且竟是这样一种场合。

  保卫干事扫了一眼这五个盲流子。“好好看着他们,别叫他们再跑了。”转身出了革委会的门。这是个暗示。开打!在我的提醒下,人们都认出了“耗子”。“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先给了他一顿大嘴巴子和拳脚,后来每个盲流子都被揪过来轮番地打。我没怎么动手,看着大田队的小子们发着狠地打,他真不明白这些盲流子怎么那么皮实?

  好奇的北京女青年萍萍也跑到革委会看热闹,一下子又认出了前些日子那独闯女宿舍,擤大鼻涕的“流氓犯”。他的宽脸、小眼睛太好认了。

  又是小偷“耗子”,又是流氓“宽脸”,殴打进入高潮。打得累了就无情地捉弄。先来“一拳打倒”。叫个盲流子走到前边,一个人上前高叫:“两腿岔开,两手并拢,咬紧牙关!”在他喊的时候,另一个大田队的小子悄悄地在这个盲流子身后放把椅子。站在盲流子前面的小子喊完,铆足了劲扑上来,照那闭眼叉腿的盲流子的腮帮子就是一拳。那傻家伙立刻失去重心朝后仰去,碰到椅子就狠狠地摔个倒栽葱。“哎哟,哎哟!娘呀!打死我了!”盲流子趴在地上哀嚎。大田队的小子们狂笑,实在快意。

  五个倒霉的家伙都被“一拳打倒”了一遍,接下来是请罪。让他们一个个弯腰九十度,长长的后腰都露了出来。有人就用大头针使劲扎。这谁受得了?盲流子们就“哎哟、哎哟”叫着猛地直起腰来。另外一人站在他们前边,手里拿着个厚木板平端在挨扎的倒霉鬼头上一尺的地方。那盲流子不顾一切的一挺身子,脑袋又“咚”的一声撞在木板上。又是一声“哎哟”,惹得坏小子们开怀。盲流子当中的那个老头儿是个几乎没有什么头发,是个秃头。让他挨大头针扎撞木板最响。每撞一下他就“祖宗哟、祖宗哟”地哼叫。当然,还得让他们互相打,互相骂“操你妈”等等。这些把戏玩了又玩,直到人们都累了,尽了兴。

  过后,保卫干事来看了看。“别老拿老乡耍了!让他们到仓库那屋睡觉去。给他们每人找床被子。到明早看看怎么处理他们?”革委会东头是放杂物的仓库,里面有半间大炕。五个盲流子带到那儿,又找来五条公家的被子让他们躺下。保卫干事临走对大田队的小子们说:“别老作践他们,再打就打坏了。把他们的鞋都收走。他们跑不了,够可怜的。”

  我回宿舍后,又想看看老乡被打成什么样?于是打着手电到仓库那屋照了照。五个盲流子刚躺下,见手电筒照进来,一个个吓得又坐起来,恐怖地等待着又一次的殴打、嘲弄。我把手电筒的光直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每照一个,那人就极不自然地想用手挡住强光。我大喝一声,“别动!”那人想把脸扭开,半闭着眼睛,一脸的傻了叭唧的表情。但他们都不说话。看来他们没被打得太惨,一个个腮帮子红肿,有的眼眶子肿个大包。

  我退出仓库又转到办公室随便看了一眼,竟发现桌子上有瓶红墨水。顿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找了根毛笔,拿着红墨水再次来到仓库,让五个人都坐起来。我让其中一人打着手电,自己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就往他们脸上涂抹。第一个被涂抹的是那岁数最大的“秃头”,他先是一愣,随即闭上眼睛由着我抹。下一个是“宽脸”,他刚有些不愿意,“秃头”道:“让他抹吧,也没打你?打你都挺过来了,还怕这颜色?”结果很顺利地给五个人画成红脸关公。

  我刚走,保卫干事又赶来。他是不放心,怕大田队的小子们没轻没重,会不会把人打坏?他打着手电一看,每人一张大红脸!当时都惊叫起来,再定睛一看,才意识到是红墨水。“妈的!咋这么坏?”他是骂恶作剧的家伙。眼前的这五位立刻道:“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第二天保卫干事打发“秃头”回白家屯,“告诉你们屯的管事的,这四个人我们扣了。不交罚金我们不放人。每人二十块,一共一百块。”

  “秃头”还不走。他让另一个小子回屯报信。“秃头”说他家里没什么牵挂,而那个盲流子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全家就指着他干活。剩下四人,“秃头”、“宽脸”、“耗子”和一个“黄板牙”。“黄板牙”竟是“秃头”的儿子。想着他们父子昨天同时被戏弄,我心里有了一丝惭愧。

  保卫干事还让大田队的男青年把盲流子们的大车拉回来。“不交罚金大车也扣这旮哒。”

  留下这四人干什么?罚最苦、最累的活。冬天炸渠挖的排水沟还得好好修补、修补。可那是低洼地,遍地泥水、蚊虫。正好,这四个人派上用场。那天中午,四个盲流子从排水沟那边回来,浑身都是泥水,脸上的红色还没洗净,怪模怪样。这个上午他们干得极卖力,也确实能干。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们是白吃,罚了一上午活,再不管饭太说不过去,再说他们也分文没有。我和几个大田队的小子好奇地围着他们看。他们怎么吃得那么香?那些馒头都是剩了好几天的,破破烂烂,甚至都有些馊了。有的馒头特别黑,是质量很不好的麦子磨的面。馒头的色儿和地皮差不多!也没有菜。可他们几口就一个馒头,一会儿桌子上的一大堆馒头都吃光。这四位见人们围着他们看也尴尬,“嘿嘿”地傻笑。我问“宽脸”吃了几个?

  “七个。”他说。“要吃还能吃。”

  “他妈的!饭桶!吃货!”我故意叫着。

  “啥?吃啥?”“宽脸”一脸憨态。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问你最喜欢吃什么?”

  “吃饺子,喝面条。”“宽脸”还是一脸傻笑。

  “在辽宁老家吃什么?”

  “高粱米子都吃不饱。”

  “好啊!诬蔑毛主席他老人家创建的新中国!现在的日子比‘文革’前强多了,比解放前强了不知多少倍!毛主席在天之灵(已经是1977年了)饶不了你们这些败类。”我阴阳怪气起来。

  “啥?”“宽脸”听不太懂,但猜出不是“好词”。“毛主席咋说咱咋干呗。”

  “那你们还当盲流子?”

  “到哪旮哒咱都是毛主席、共产党的人。跑到哪旮哒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我听了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下午又让这盲流子起连队猪圈的粪。他们四个人干的活比十几个青年干得都多。干得累了就看猪舍的猪,赞不绝口。那可不是,猪饲料他们还要偷走磨面吃!傍晚让他们收工时,路过牛舍又去看牛。一个个直咂嘴,“瞧瞧,人家农场养的牛多大,肚子里能把咱们(生产)队里的马装进去。你看看他们这有多少牛,多少马呀!得喂多少粮食!咱们队里就那么几匹马,人都吃不上,哪有粮食喂马?”

  他们是盲流子,怎么还有生产队呀?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活不下去当了盲流子,老农民也没忘了自己是“共产党的人”!到哪儿都得有生产队、党组织,不管你政府承认不承认。

  晚上还是请他们吃剩馒头。又是每人七、八个。就这样一连过了五天,盲流屯居然没人交罚金赎人。保卫干事无奈,又把“秃头”的儿子放回去,要他们立刻拿赎金来。然而“黄板牙”回去一天又来。他讲他们“生产队”里真的一分没有。要扣人就扣下去。还有口饭吃了呢。“这不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嘛!”真有些意外。“无赖!还说‘我们生产队’?是盲流子!你们归谁管?”

  第十天头上,保卫干事把这四个盲流子叫来。“今天你们都回去吧。干了这么多天活也算交了罚金了。走吧,你们的大车就在牛舍那边放着呢,一起拉走吧。”

  那四个人一愣。“咋?不让我们干了?”“宽脸”说。“我还以为你们收下我们了!”说着就哭起来。

  “耗子”也蹲在地上哭。“秃头”叹口气,“咱没那命!走吧!”

  “你们想啥呢?”边上保卫干事笑起来。“农场是公家的,我们说了能算数?唉,确实干得不错,是好劳力。可我们做不了主。都走了吧。”

  我在路口看见他们又套上自己的大车木然地走出场区,知道这是被放了。他大喊一声:“回白家屯去,是吧?”

  “我们回白家屯了。”四个人齐声答道。

  我凑过去问了问,这个屯子的人都姓白,是从辽宁一个屯子里一齐出来的。早几年先来了几户。后来捎来信说这边日子好活,一下子就过来二、三十户。

  “这边的日子真的比辽宁好?”

  “能有吃的。不过住的差些。比辽宁那旮哒强呀。”

  我没再多问,目送着他们远去。

  那年的麦收到了,机耕队的小子们开着两台到靠近白家屯的麦地割晒小麦。也就是先用机器把小麦割倒,等几天后小麦晒乾,再用机器把小麦拾起来脱粒。人们管这叫“拾禾”。机耕队的小子们割晒小麦的时候忽然发现,地边许多小麦的穗都没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儿!很明显,这是白家屯的盲流子们干的。

  保卫干事立刻将此事通告了分场。干部们立刻决定四台割晒机都开到那个地块儿去,突击将所有成熟的小麦都割倒。只要有几个太阳日,四台收割机都开去拾禾。现在不但要“龙口夺粮”(意思是麦收期间和阴雨天做斗争,抢收小麦),还要“人口夺粮”!有的干部建议到屯子里找那边的人谈谈。其他干部笑道:“全屯子的人都一条心的要到咱们的地里收粮食,你和谁谈去?能当盲流子从辽宁跑来,饿急眼了谁也不怕!这年头……”不说这意思谁都明白,老农民活不下去了,跑到这里当盲流子。他们没杀人越货就不错。偷农场点儿粮食算什么?自认倒霉吧。

  白家屯的人们这两年也开些生荒地。但这些地头两年只能种点儿土豆。小麦根本种不上。要想吃白面,他们只能到农场的地里偷小麦。你再看他们住的,都是土坯房和“地窨子”--地窖似的半地下土房。很多房子的墙就是用草甸子里结块的草根垒的。到是不缺烧的。附近成片的林子都被盲流们砍倒烧火了。

  你能做何感想?盲流子拖家带口地到这儿来求生存。说实话,他们建在山边的屯子周围开不出多少地来。附近的林子很快就被砍光。恶劣的气候条件、生存空间,他们还是要来,在他们老家辽宁农村的状况可想而知。他们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想简单的、有口饭吃的活着。你非常同情他们吗?可谁把他们当人,平等的人?

  保卫干事组织些大田队的青年看地。我被排在夜班,和另外两个青年一组。每人都拿一个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我还背着杆半自动步枪。不是为打人,怕有狼。

  白天看地的那组青年说没看见什么人到地里偷小麦穗。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夜里白家屯的人们倾巢出动。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拿着剪刀、各种口袋,到地里割倒的小麦上不顾一切地剪麦穗。农场的收割机两、三天后就要开进这块麦地拾禾小麦。那时他们将失去这个机会。盲流子也要吃白面馒头!月光下可以看见地里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黑影散落在各处。“蚕食”。

  我们三人大声吆喝着,打着手电到处“扫荡”这帮家伙。可你人冲过去,白家屯的男女们就逃到地外边的灌木丛中。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藏在哪儿。就是知道了你又拿他们怎么样?等你去驱逐另一处的人群时,躲在灌木丛中的人们又跑回来,蹲在地上用他们的破剪刀,带着更疯狂的劲头剪下麦穗往口袋里装。我们疲于奔命,而白家屯的人们发现只有三个青年看地就更加肆无忌惮。这简直就是捉迷藏的游戏,是“游击队”的“麻雀战”。他们完全依照毛泽东的游击战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我恨得咬牙切齿,而另外两位不想再被盲流子们“调动”。他们累得不想动,倒在地上喘气。“算了!算了,咱们今天斗不过他们。这地又不是咱们家的地。他们(盲流子)不走,咱们有什么办法?咱们也不是没尽职……”

  “什么‘咱们、咱们’的?今天不跟他们来点儿硬的,以后得骑在脖子上拉屎!”气急败坏!我自己一个人朝最近的一伙人走去。“都给我滚蛋!听见没有?看见人在这儿还偷?妈了逼的!还有自尊心吗?是人吗?”我喊着越走越近,可那几个盲流子似乎一点儿不怕,我走得很近了,他们还在疯狂地剪着麦穗。

  欺人太甚!这是他妈的哄抢粮食。我愤愤地端起枪朝天放了一枪。“哒-”清脆的枪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吓人。真灵!地里所有偷麦子的一齐跳了起来,有的女的还喊着什么,孩子大哭,全都朝地边狂奔,不时的有人摔倒。我们另外两位听到朝天开枪也跳起来怪叫:“开枪啦-!格杀勿论啦-!啊-!开枪啦-!”不一会儿,月光下的麦地再也看不见那一家家组成的人影。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那二位这回是乐得喘不过气来。可我一点乐不起来,觉得自己扮演了个凶神的角色,很残忍!特别是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第二天中午,我见到保卫干事说了朝天开枪的事,并说自己不想再干这活。他笑笑,低头不语,转身出了宿舍。哎,何必叫保卫干事为难呢?第二个夜班我们三人有到那块麦地。这回他们一路上就大“炸庙”,打着手电狂喊:“有偷麦子的格杀勿论-!”“枪子儿没长眼睛-!”“见人就打啦-!”可这回怪了,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明亮的月光下,被割晒机割倒的一趟趟的小麦泛着白光。除了阵阵虫子的鸣叫,田野中静得出奇。一下子显得没事干,三个人都觉得有点害怕。我望着地边那黑糊糊的灌木丛心想,是不是白家屯大于男女老少都藏在里面等着他们三个“凶神”走开?或许他们正想着,如果有枪就把这三个坏蛋打死。

  第四天开始,分场的四台收割机开始在这块拾禾小麦。有时在白天,机耕队的人们能看见白家屯的人们站在地边上,直勾勾地盯着这些怒吼着的巨大的“怪兽”--收割机。不过他们没再拿着口袋来剪麦穗。也不知道是剪够了,还是那夜的开枪使他们仍心有余悸。

  麦收刚过,四连与白家屯又有了麻烦事。这些盲流子蹿到离他们较近的苞米地里掰苞米。这回保卫干事没让大田队的小子们来看地。他在地边转了一圈,愁眉不展。地边还没长好的苞米几乎都被掰光!白家屯的人们不管苞米熟没熟,能填肚子就行。叫人看地到不是怕费工,是根本看不住。人往苞米地里一藏谁也看不见,想怎么掰就怎么掰。这到收苞米还有一个多月!地可怎么看?!索性听之任之也不合适,哪能看着连队的粮食被偷不管呢?

  敷衍一下吧。他找了两个刚刚从山东农村转到农场的两个小伙子看地。他俩都是本地干部的亲戚。这二年“知青”走了许多,农场的干部们的亲戚们转来不少。连队里多了许多新面孔,多是些农村后生。

  保卫干事的意思很明白,有人看地总比没人看地强。“上面”问下来也好有个交待。夜班那位还让拿杆半自动步枪,遇上狼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也是白看!但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白班这位很是负责。整天在地里转。白家屯的盲流子们见有人看地多少还收敛些。可夜班那位去了两天只后乾脆在宿舍里睡大觉。眼下秋凉,夜里冷,一个人到地里遛达不但冷,还有点儿怕。可背着的那个枪是干什么的?有人向连里告状,保卫干事闻之大怒!眼睁睁地看着苞米被偷,本来就窝一肚子火。如果夜班的这小子每夜去地里看看也能好些,偏偏这小子躺在宿舍里睡大觉。人怎么就那么惰性十足?没来农场前,在农村他也是能干的后生,没命地在地里“刨食吃”。不干不行,不干饿肚子。可到了农场开始拿工资了,怎么就变成了懒猪?

  “今晚再丢苞米我扣你的工资!”保卫干事把夜班的小子叫来好顿骂。“你个懒蛋,你个笨蛋!”

  这小子被骂急了眼,这天夜里他不但去看地,还在苞米地边趴在垄沟里藏了起来。他要“打伏击”,憋着劲抓个偷苞米的,证明他不是又懒又笨的家伙。

  还真让他憋个正着。天黑之后,他在垄沟里趴了两个钟头。正在沉不住气的时候,听到了响动,当然是掰苞米的声音。待声音很近时,他猛然跳起来大喝一声:“都他娘的给我站住!”

  两个黑影,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各背一个麻袋刚刚从地里来到地边,大概是准备回屯,就在二十米开外。这是一对年轻夫妇,猛听的一声吼,矮胖子-那个女的瘫倒在地上,男的撒腿就跑。

  “再跑开枪了!”值夜班的小子拿枪一比划,没想到手指扣着板机一哆嗦,枪走了火。“哒!”高个子应声倒地!傻了不是?值夜班的小子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吓瘫一个,撂倒一个。他猛一转身扛着枪就跑,没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保卫干事家门口,擂鼓一般地砸门。保卫干事惊醒,只听到这魂不附体地喊:“我撂倒一个,我撂倒一个!”

  “什么?!”保卫干事也整个一个傻。“打死了没有?!你为什么开枪打人?你怎么不长眼睛?人命关天呀!”

  “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保卫干事顾不得骂这小子,披上衣服,揪着那小子冲向机耕队,叫上几个机耕队夜班的,发动了“小红车”直奔出事地点。人们很快在苞米地边发现了被撂倒了的那位。枪打在腿上,倒是不致命,但子弹打中了膝盖。他的矮胖妻子正在边上哭,受伤的小伙子闭着眼一言不发。刚才他妻子还背了他一段路,现在实在背不动了。至于他们俩掰的拿两袋子苞米也不知丢在什么地方。

  伤者马上被抬上“小红车”的拖车,他的胖妻也拉上。“小红车”直接开到总场医院,那儿又把这俩口子直接拉到县城医院。然而这小伙子的腿还是残了。子弹把膝盖打碎。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小伙子竟从兜里摸出了一块膝盖骨!粉红色的,两、三厘米见方。真不可思议,子弹把骨头打出体外居然被他捡到。

  这种事情似乎只会不了了之。开枪肇事者的亲戚是总场一位副科长。那他晚上他把人家一枪撂倒,屎都要吓出来。现在好几天过去,他不在惶惶不可终日,缓过气来,躺在宿舍里吹牛,说他在山东农村就是基干民兵,所以枪打得特准。我听了直想笑,顺口一句,“你是打哪儿指哪儿,是吧?”那家伙傻笑着,“就是,就是!”惹得全屋人都大笑。

  其实这事没那么简单。受伤的盲流子拉回总场医院养伤。这腿残了,养到什么时候是头儿?人家也不是傻子。这是你们农场给我打成这样的,我这拖家带口的,你们看着办吧!医院里一呆,不走了。

  农场方面也绝。你不是不走吗?那就在医院里养着吧,拖着吧!这事,总场的干部们眼不见心不烦。

  他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一个不到三岁,一个一岁多。胖妻带着该怎么活?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关我什么事?

  正当人们觉得这事该忘记了的时候,胖妻抱着两个孩子告状来了。上哪儿告?先上分场。一个人抱两个小孩子?是的!她先抱上一个走上个两、三百米,然后把孩子放下,再回去抱另一个。就这样来回倒短,二十来里路硬是把两个孩子从白家屯抱到分场革委会前。到的时候都快中午,胖妻进门就一句话,“我丈夫残了!你们得养活我们全家。”

  这可怎么办?干部们都不敢在革委会呆着,打电话给总场,上面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先给他们娘仨管顿饭吧。吃就吃!胖妻带着孩子吃完,又抱着孩子来到革委会前坐着,直到下午才抱着孩子倒短回了白家屯。人们总算松口气,没想到第二天又是那个钟点,胖妻抱着两个孩子又来。天哪!她怎么就不嫌累?!人的耐受力简直是无限的。

  胖妻无表情,她和两个孩子都是一团肮脏。他们在革委会的台阶上一坐,引来不少青年看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还问那胖女人点儿什么。这娘仨是“目中无人”一言不发。我看着心里直堵。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农场的青年们象逃离不毛之地一样地立刻农场时,这里还有这样一种生活。生活对这些人意味着什么?什么是他们生活中的希望。

  “她品种好,没吃没喝还能长这么胖。”大家在那儿嘻嘻哈哈。

  第三天这娘仨没来。不是那胖妻抱不动孩子,而是发生了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在第二天晚上回屯的路上几乎被强奸。一农场的卡车司机,某个副主任的儿子,晚上开着车到部队农场给农场的干部们拉大米(大概是以物易物的交易)。他在路上看见胖女人后,顿起邪念,兽性大发。一个又矮又胖又脏的女人,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引发了这位司机的兽性?咳,既然是兽性,那仅仅是公的、母的之间发生,还有什么矮、胖、脏的比较?

  胖妻正抱着孩子顺着公路倒短,后面卡车强灯一晃,她就呆呆地抱着孩子立在路边让车。没想到卡车到眼前一下刹住,跳个野兽凶猛地扑上来,按住她就来劲。可这时胖妻却表现得十分有胆量,拼死的搏斗。人陷入绝境时都能困兽犹斗!想想吧,丈夫残了腿,她自己告状无门,每天抱着两个孩子披星戴月的倒短,她已经和野兽差不多。就是这大黑天地蹿出只恶狼,她也会毫无畏惧。

  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挨个不少拳脚后,眼看渐渐体力不支。就在这危难时刻,忽然远远的又有两辆部队农场的卡车开来,吓得这小子慌忙丢下胖女人开着车落荒而逃。

  你说这女人,见着部队农场的车过来到是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呀?!她只是抱着孩子往前猛走,急着要去看看放在前边的孩子。部队农场的卡车从她身边开过,她看也不看,或许心里正防备着又有什么野兽跳下来。部队农场的车大黑天地看见个抱孩子的女人怎么也不停车问问?问题是这个地方没人想到还该有同情。

  然而白家屯的人们不干了。他们也是人,血管里有热血的人。第二天,胖妻没再去农场,她由邻居们带着来找屯子里的领导。领导?那当然啦,别看这白家屯是盲流子建的“黑”屯,可屯子里的人都觉得还得有党来领导他们。他们说他们白家屯是一个生产大队,并有大队长和书记,还有党支部呢!人们看着鼻青脸肿的本屯人的媳妇,想到她那躺在农场医院里的丈夫,腿残了却根本没人理,一个个的咬牙切齿。“人叫你们枪打了,现在又要糟蹋我们的媳妇!”大队书记一跺脚,“干仗去!”马上纠集起一帮人,拿着铁锹、四齿叉子往四连方向而去。他们知道不远的地方有伙农场的青年在地头挖石头。

  大田队的青年确实每天都在白家屯附近的地头挖石头。准备在连队盖房打地基。这天早上,六个青年刚刚来到小山包,白家屯方向的土路上吵吵嚷嚷地来了一帮汉子,老老少少二十多,一个个横眉立目。

  青年们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帮人其势汹汹地干什么来?他们哪儿知道头天晚上发生的事?白家屯的男人们在“大队党支书”的带领下直逼过来,在距青年们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一齐破口大骂。叫阵。

  “你个小逼养的!逼养操的!老子今天拼命来了!”

  “你一条命,我一条命!咱们拼了!”

  “不能被你们欺负死!拼命了吧!”

  “今天老子来捶你们小逼养的!”

  哟喝!今儿这是演得哪出戏?白家屯的盲流子们怎么都疯疯癫癫的?这分明是来打架的嘛。好,咱们奉陪。“知青”们从来就没憷过盲流子,一个个卸下镐头,拿着镐把也开始鬼哭狼嚎地喊叫。

  “剁了你们的鸡巴!”

  “找死哪?!不想活了?”

  “小赤佬!阿拉滋滋侬!”

  骂阵持续了片刻,忽听那边“党支书”怒吼一声,“白家屯大队的上!”他首先抱个大土坷垃冲上前很奋勇地投过来。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老少爷们儿纷纷效仿,一时间大土块儿横飞,砸得六个青年“操你妈、操你妈”地骂着用手遮着头直退。应该落荒而逃,可那样太露怯。他们虽然嘴硬,但也不敢冲过去,那边毕竟二十多人呢。跟着白家屯手里有铁锹的开始铲土扬他们。哥儿几个顿时浑身是土。狼狈!

  分场里的三挂马车赶来拉石头,一见地头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立刻喝住马。见是白家屯的人来打架,一个人卸下一匹马骑着回去报信,剩下的人远远地站着胡乱叫骂。对峙局面没持续多久,那边“党支书”手一挥,“撤!”盲流子呼啦啦都往白家屯方向而去。

  过了一阵,保卫干事开着“小红车”拉着一车机耕队的赶到。见没事了,他在地上低着头揣着手转了几圈。“明天你们换个地方挖石头,不上这旮哒来了。”

  “咱们还怕他们不成?”青年们乱嚷嚷。

  “谁怕谁呀?”保卫干事说。“甭管什么事,不好办了叫上边弄去!可你说这盲流子归谁管?”

  “共产党管呀?听说他们还有党支部书记呢。”

  “谁给他们封的?”保卫干事不以为然。

  “其实他们觉得该归共产党管。不然为什么不造反?”一青年说。

  “造反?共产党的江山他们想造反?!”

  “真要逼急了就不好说了。”

  晚上闲着无聊,宿舍里又说到了早上的事。我说:“我看这帮盲流子是某种形式的造反!他们从辽宁跑到这里当黑户,也不交公粮,这就是不服共产党的管。”

  “该说是某种程度的造反。”另外一位靠在行李上抽着烟。“他们还有自己的党支部呢。还说自己是白家屯大队呢。看来他们实在是不得已。成天让你吃不饱,你也受不了。”

  我想说什么,心里又没有头绪。白家屯的乡亲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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