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美国土著姑娘,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美国印地安人,怀孕了,而且已经六个月。消息不胫而走。我明白为什么最近她总回避和我说话。她羞愧,这是她姐姐男朋友的孩子。
两年半以前的一天,我见到了琳达,一头浓密的黑发,黄皮肤,脸有些宽,不能算漂亮,但也端庄,一看就是个印地安人。她的一双大眼睛总是盯着地面,和别人对视一下就甜甜地一笑,迅速地把头低下。这是她第一次到工厂干活。琳达英语说得不好,起初我竟以为她是墨西哥那边过来的。经过询问才知她是个真正的美国人,来自美国南部印地安人保留地,亚利桑那州北部的大峡谷。那是美国最著名的国家公园。
她的祖先早在七万年前就从西伯力亚通过白令海峡到达北美大陆,是这里最早的主人。琳达属于美国印地安人最大的部落--那伐鹤。不过那伐鹤人早先并不居住在乾旱少雨、贫瘠的科罗拉多河谷。多少年前,他们被当时的美国政府强令迁出世代居住的家园,从美国东部长途跋涉来到这荒无人烟的穷山僻壤--印地安人最大的保留地。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无依无靠的那伐鹤人有三分之一死于冻饿和疾病。这是美国历史上极其黑暗的一页。
时代日新月异。当今越来越多的那伐鹤年轻人不甘贫困、寂寞,走出闭塞的保留地,到城市中寻找新生活,投入美国社会的现代节奏中。琳达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来到这个镇子是投奔她姐姐,并住在姐姐那儿。琳达的姐姐在这个工厂另一个车间打工,常年做大夜班,也就是夜里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她同男朋友住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个两岁的女孩儿。
琳达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班。她没有车,上下班都是姐姐的男友接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买部旧车?她是会开车的,买旧车也花不了多少钱。她常久地和姐姐的家庭住在一起也不符合美国人的习惯。这些我用她是印地安人,有自己的风俗来解释。但让我不理解的是,她说她有男朋友,是个青梅竹马的印地安小伙子,现在美国北部的山林里当防火队员。她为什么不去男朋友那儿?琳达说男友那边人烟稀少,太寂寞,而且也找不到工作。
“那你也要和爱你的人住在一起!”我总是这样坚持。直觉告诉我,琳达到这儿来是个错误的选择,早晚出麻烦。但我也理解她对寂寞的厌恶。在我的询问下,琳达讲述了许多保留地印地安人的生活。无望是那儿的生活基调。男人们总在喝酒。少部份人从事采矿业。许多妇女做印地安人的工艺品。旅游业是他们收入的大部份来源。在保留地里还设有许多赌场。这还是联邦政府对印地安人的特惠呢!但仍有不少印地安人在保留地内无所事事。与外界相比,那伐鹤人的生活是那么贫乏。她有五个兄弟和一个姐姐,现在在保留地的还有她的两个弟弟和父母。
琳达英文虽然讲不好,书写却很不错。每当我们有解释不清的问题时就笔谈。她很少有语法错误。在保留地内有公立的学校。印地安人必须完成高中的教育。老师能到那地方教书也真不容易。上课当然是英文授课。琳达讲不好英文有天性羞怯的原因,但保留地的教学质量也略见一斑。
琳达口讷、胆小,工头儿给她的任何工作她都不吭气,干得也不够麻利,所以常常落后,遭到工头儿的训斥。她只敢在背后嘟囔几句。看到她那可怜相,我有空就帮她几把。好啦,她以后一见到我就要求帮助!你看看,好像我欠她似的。干就干吧,她有时还要我帮她往工厂外带些半成品。原则上,工厂生产的各种塑料杯子、碗、花盆等没喷漆的半成品是不允许私自拿回家的。可法不责众,每个工人都或
多或少地拿点儿,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琳达就是不敢,看见别人拿,她又心里痒痒。于是让我带,到工厂外边再转交给她。我再三地跟她说:“放在你的挎兜里,没人敢翻你的东西!再说了,所有人都拿,你怕什么?”琳达只是笑,“求你了,求你了!”真让人没办法。
那阵子,工厂里来了另一个那伐鹤姑娘,叫微拉,是随丈夫到这儿上大学的。我很高兴,立刻找到琳达,告诉她的同乡在这儿。过了一天我问她是否见到微拉?她笑笑,摇摇头。真让人诧异!问她为什么?琳达只是说:“谁知道人家(微拉)想不想理咱?”最后还是微拉来找她。见琳达和微拉用那伐鹤语谈得有说有笑,觉得她是多么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可为什么她总是不自觉地封闭自己?
新年过后刚上班,我发现琳达的手臂青了一大块!忙问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摇头。周围没有人的时候,她告诉我原委,但要我保证不告诉第二个人。除夕夜里,她一个人走出公寓想看看周围邻居们放的烟花。突然暗中跑出一个白人妇女,死命地扑上来,双手揪住她的头发。琳达尖叫着企图摆脱。可那妇女把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揪着头发把她拎起来,再次把她摔倒。这个妇女显然是喝得酩酊大醉,满嘴都是酒气。她发狂般地殴打这个印地安姑娘。琳达吓得要死,忘了自己是怎么挣脱逃回公寓的。当她姐姐和姐姐的男友闻讯冲出来时,那妇女已跑得无影无踪。琳达头上、身上、腿上和胳膊上多处碰得青肿,头发被揪掉一大把。
“她是白人!”琳达愤愤的。“你认为她是有意这么干的?”琳达默默地点点头。我问她当时有没有报警?她给我一个令人吃惊的回答,“警察没好人!”她还立刻举个例子。一次她一个人在街上走,有个白人警察驱车过来故意盘问了她很久,不怀好意。“不可能吧?”我说也许那个警察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单独在街上走,怕有什么不安全。“那是大白天!他就是故意的!”琳达神情很愤怒。
我很遗憾,不仅仅是对琳达的挨打和她对警察的不信任。在这个印地安姑娘内心深处有着根深蒂固的对白人的抵触情绪,这种成见基于美国建国以来对印地安人的不公正上,印地安人至今倍受无形的种族歧视上,太难消除了!印地安人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个美国总统这样说过,“死了的印地安人是最好的印地安人!”
琳达平日少言寡语,很少引人注目,而且越发地回避众人。休息时她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近几个月她没怎么和我说话。她胖了许多!天气热得很,还穿个很大的外套。车间里再热她也不脱衣服。过去干活她从来不加班,现在每个星期都要干。终于我被告知,她“有了”。
大家开始议论琳达。有人看见她哭。她姐姐已让琳达搬到另一公寓单住。过几个月她就要生孩子,单住要增加许多开销,怎能不焦心?“印地安人就这个习惯!随随便便!落后!”“她和她姐姐都爱一个男人!”“琳达傻着呢!不知道自己会怀孕!”看着工厂里那些女工津津乐道的样子,我暗自叹息,琳达不懂得保护自己,毁了自己的生活。她现在该怎么办?有时我注意到琳达把手伸到衣服里抚摸肚子。她爱这个无辜的小生命,琳达肯定是个充满母爱的母亲。可是这个孩子将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
一天琳达干活的时候,踩在一摊废油上滑倒。目击者说她的肚子重重地磕在铁架子上!她勉强爬起来的时候脸色发青。慌了神的工头儿问她是否要去医院看看?她却说没关系,又坚持干到下班。深夜回家便出现产前徵兆,急匆匆地被送进医院。琳达摔倒之后让工头儿们紧张了一阵,每天都督着擦地的清洁工不断地擦地。搞得那个清洁工很不高兴,“琳达摔倒好像是我的错!哼!她们(工头儿)看见琳达这么大的肚子还天天给她安排重活!”
琳达到底强壮,两个星期后她又来了。胎儿看来没问题,只是上班时拒绝和任何人说话。女人们都围上去问候,她象是没听见,只是低个头。我体会琳达是难堪。她怀孕的事虽然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但这次进医院使“秘密”再也不存在,所以她感到众人在耻笑她。既然是耻笑,她乾脆谁也不理。其实大部份人还是很同情她的。我也过去和她打招呼,琳达眼皮都不抬。
工头儿怕再发生意外,分配琳达去挑捡需要返工的产品。这是个轻活,每天看见琳达一个人在仓库的角落里默默地干活,脸上毫无表情。她还幻想着工头儿会让她在周末加班。每当加班的名单贴出,琳达都要急切地上下找,当然不会有她的名字,她就掉眼泪。
琳达终于生了个男婴。听说曾把她赶出门的姐姐照顾她。姐妹的亲情到底战胜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