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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

(2008-08-22 01:30:45) 下一个

              

  我去黑龙江一个农场上山下乡是1969年。那年上海青年也刚刚来。几个月后,一个分场的拖拉机棚失火,救火时出了意外,一位东北男青年不幸烧死,一位上海女青年烧成重伤。

  那上海女青年当年二十出头,叫江梅清。一天夜里她所在连队的拖拉机修理棚突然失火。人们乱哄哄地跑去救火,江梅清夹在人群中并不知道害怕。房子就要烧塌了架,还有许多人往棚子里钻,胡乱抱着没什么价值的拖拉机链轨板出出进进。当外边的人跳着脚地疾呼要塌架了,快往外跑时,拖拉机棚里的人都连蹿带蹦地跑到外边,可江梅清却跟着个东北青年往里跑。谁也搞不清为什么这位东北小伙子,在房子塌架前的一刹那还要冲进去,而江梅清还跟着。他壮烈牺牲在里面,江梅清算幸运,没有壮烈,可头部、手严重烧伤。一年多以后她出了医院。头发没有了,美丽的脸蛋成了丑八怪;鼻子、下巴也是假的;手象鸡爪子伸不开。

  不幸身亡的东北小伙子平日表现很不错,是个小干部。没的说,他被追认为共产党员、烈士。省报上组织文章大大地宣传了他。轰轰烈烈了一番,他是烈火见真金的楷模。但就是否树江梅清为活的救火英雄却出现了很大的争议。总场的头头们大部份不想树江梅清。他们有一大堆的理由。江梅清出身资本家,来农场后表现不好,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团员都不是。同时,生活作风也有问题!两个上海男青年为了和她交朋友,争风吃醋,拳脚相加,你死我活了一番。这在很少打架的上海青年中很少见。你还真不能说那两个傻家伙色胆包天,主要是江梅清太骚!脚踩两只船。如果树江梅清为先进典型,大张旗鼓地宣传,怎么编她的先进事迹?总不能就救火一桩事吧?

  然而省里执意要树江梅清为先进知青的典型,反对的人都没了话。宣传科忙着了一通,组织材料汇报给省里。很快人们在省报上见到了这位活着的救火英雄,而且是身残志坚的!谢尔华当是并不知道上面的内幕,看了报导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江梅清激昂地喊着:革命知识青年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在拖拉机修理棚塌架的一刹那,用双手托起燃烧的房梁。让屋内救火的人们安全脱险。而她却倒在熊熊的烈火中。……”

  记者们对没影的事也不好完全地胡编乱造,着火前江梅清的事迹一笔带过,仅表明她是一个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洪流中的普通一员。救火的壮烈之后是文章的重头戏--党的各级领导如何关怀、教育江梅清,使她战胜伤痛,逐渐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请注意党的各级领导这种字眼。当初省报记者代表省革委会方面和农场党委会就此吵得一塌糊涂。农场方面认为,江梅清是在场党委的关怀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写江梅清也要表彰农场党委知青工作搞得好。而记者们不以为然,他们奉旨只写江梅清的事迹。不能认为某个农场出了身残志坚的好青年,就认为她是农场党委培养爱护的结果。要培养爱护,省有关方面也高度重视了此事,特别是省委多次派人到医院看望。当然,他们最终会妥协的。

  江梅清成了知青的先进典型。她迅速地入了党,当了农场革委会副主任。那二年常到下边各连队来做报告。到六分场四连来做报告时,我站得远,看不太清,只觉得她的脸象橘子皮,光光的下巴和鼻子。一位当了干部的上海女知青讲述了她去地区开会和江梅清同住一个房间的经历。她当时只想赶快散会回连队。因为江梅清太难看了,到了夜里尤其难看。假鼻子、假下巴一拿下来太难看了,吓死人了

  事情总要过去的。渐渐的没人再提江梅清,虽然她还是农场革委会副主任。可在年初省知识青年工作会议上,江梅清又成新闻人物,有人向他求婚!简直该出号外。参加知青会议的一位总场中学老师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大会进行先进青年讲用报告时,一位插队的北京青年代表,也曾是省里报导表彰过劳动模范,人称大江,突然打了个炸雷,惊得全场几百号人目瞪口呆。

  “……这次我在会议上认识了江梅清同志。她的事迹早就深深地激动着我的心,使我一直不能忘怀。我们虽然仅仅在经验交流小组会上讨论过一个上午,但她高尚的情怀,美好的精神境界,真诚的态度,深深打动了我。我仰慕江梅清同志已久,这几天我总在扪心自问,久久地思索,现在我必须向同志们坦白,我爱江梅清同志!仅此机会,我宣布,我向江梅清同志求婚。

  冷场。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又冷场。接下来人们嗡嗡的议论。相貌堂堂的大江要和一个手烧成鸡爪子,脸象橘子皮,没头发,假鼻子、假下巴的丑八怪结婚。

  台下的江梅清什么态度?一点儿精神准备也没有,几乎晕过去。她对大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整个一个万万没想到。

  她最初的反应是坚决反对。理由是很充份的,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虽然伤残,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话里有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我是这样一个人,叫我怎么能信任你这种伟大的爱情?

  大江并不放弃他的初衷。他找江梅清谈什么大家不得而知。在公共场合,他不放弃任何机会表明他对江梅清纯洁的爱。他要和江梅清这样有着崇高美好心灵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生活在一起。你会觉得大江真的爱桔子皮?他的到底是什么呢?

  多数人私下里窃笑,觉得大江出丑、犯疯。有人觉得他图谋不轨。有些好心人认为大江把事做得太绝,江梅清肯定不会跟着大江唱和,到时候看他怎么收场。可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江梅清竟答应了求婚。又是个炸雷。

  大哗。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大江和江梅清,或是大惑不解,或是点头赞许,或是冷笑不已。就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候,江梅清忽然被召回江峰农场。场党委决议,江梅清的婚姻问题将由组织解决。听说江梅清一听就在党委会上哭起来,江梅清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终身大事?你们用了我这么多年还没用够吗?!

  大胆!这哪象共产党员说的话?可党委会上大家竟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大概是被江梅清震住了。

  更神秘的小道消息说,场革委会主任私下里找江梅清谈,达成一条协议:江梅清不再声言和大江结婚,今年到选拔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时,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我们这些性饥饿的知青们怎么说?嘎小子们起哄,大江不怕江梅清丑!要是我,我也不怕,脸上盖块布就行,反正底下都一样,没烧坏,一样干。

  事情过去三十年了,现在有时想到这事仍要久久地深思。那是个病态的社会,一个戴假面具为时尚的社会,一切正常的思想、情感都被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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