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北京城里,上小学后年年都养蚕,还种蓖麻。当然是为了玩儿。还有些别的童趣,但这两件事我总津津乐道,并因此可怜现在的孩子们,“哎,一天到晚也真够没劲的,下了课就想着玩游戏机,看电视。自己愿意干,又有意义的事是什么呢?”或许有人会怀疑道:“北京城里养蚕?哪找桑树去?种蓖麻?有地方嘛?”嘿,六十年代的北京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哪儿都是平房,院子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树,桑树常见到;房前屋后都有些空地可以种蓖麻。
养蚕得到的蚕茧和种蓖麻收获的蓖麻子都可以卖给国家,城里有专门的地方收购。蚕茧是丝绸的原料,蓖麻子可以造高级润滑油。这都是当时国家急需的物资。养蚕和种蓖麻不单单是玩儿,还是支援国家建设呢。别认为我这是假惺惺,或被共产党糊弄得晕头转向,姑且不论是否真的能“支援国家建设”,我的身心起码很受益。从小就觉得于社会有用,能为之做贡献,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有希望?另外我也得到了实惠,蚕茧和蓖麻子都卖了钱。也就几块钱,可当时一个工人的平均月工资也就几十块。我还得到一点点布票、油票、粮票、工业券等等,那是个物质极端匮乏,充满票证的年代。那点钱被家里郑重其事地记在账上,怎么用掉的早忘了,但雄赳赳、自鸣得意的感觉仍记忆犹新。
蚕子在一张纸上,芝麻粒大小,密密麻麻,排列整齐,亮晶晶,颜色较淡,真有点神奇。春天,桑树渐渐长出嫩叶,阳光明媚的时候,把蚕子拿到阳光下晒一晒,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一、两天后你会发现蚕子的颜色渐渐加深,很快蚕宝宝破壳而出。赶快!把早早预备好的器皿拿出来(最好是大瓷盘子,我用的是一个搪瓷铁盒),里面铺上嫩嫩的,刚采来的桑叶,用最软的毛笔把探头探脑,四下顾盼的小家伙们扒拉到桑叶上。蚕子仅芝麻粒大小,幼虫简直就象个小黑线头。小黑线头?对了,刚出壳的蚕是黑黑的颜色,真可谓其貌不扬。
刚出壳的小蚕吃得不多,你采来的桑叶没见吃下去多少。可你一定要勤换桑叶,蚕是无法吃干了的桑叶的。换桑叶的过程是这样的:把新采摘的桑叶盖在爬满小蚕的原来的桑叶上,蚕自然会爬到新的桑叶上来吃。这时就把带着蚕的新桑叶放到一个乾净的器皿中,吃剩的旧桑叶和蚕屎拿去倒掉。注意!别太着急,不然小蚕会落在原来的桑叶上。
小蚕长得很快,到一定时候会脱皮,每脱一次皮就长大很多,颜色也渐渐变浅,最终变成青白色。随着蚕的长大,桑叶的需求量迅速地增加。往往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最初我有多么贪心!养的蚕太多了,好几百条,它们哇哇待哺!桑叶频频告急。乾脆扔掉一些蚕算了。舍得吗?!好不容易养成这么大了。我变成热锅蚂蚁,到处采摘桑叶。院子里的桑树较高,我得爬到树上,或者是站在梯子上采摘。桑树上的叶子不能采得太多,否则会影响树的生长。我又不得不跑到别的有桑树的院子里去央告。要是那个院子里的人们不愿意,我只好来个夜间偷袭。“掠夺性开采”一番,桑叶大把捋,树枝也都撅断。那院的大人、孩子们如果发现,必定高声叫着出来威胁,这时我也只好狼狈逃窜。这样一次采来的桑叶会很多,蚕一时吃不了,桑叶放得久了就干了。没关系,用湿毛巾裹上,放在阴凉处,让桑叶减少水份蒸发。一、两天之内问题不大。
听说蚕饿急了也吃榆树的嫩叶。不过没试过,我要让蚕宝宝绝对地吃好、吃饱,没必要让它们“忆苦思甜”。
脱几次皮后,蚕就有手指头长短,白白的,甚是可爱。我常常拿起一条放在手上让它慢慢爬,象在玩弄一个宠物。到这时,蚕就快吐丝了。忽然有一天,所有的蚕都不吃桑叶了。它们不太动,排泄着体内的粪便,身体渐渐地略显透明,之后,便急急忙忙地找地方吐丝做茧。如果你把绑好的一把小干树枝竖在蚕边上,它们就急不可待地往上爬。这称之为“上山”。蚕找到合适做茧的地方就立刻开始吐丝,一、两天之后就形成一个个白色的茧(也有黄色的)。
我会恶作剧般地把一条蚕放在一张纸壳上。这个纸壳被我特意剪成直径十几公分的圆形,并放在一个喝水杯上。蚕爬到边上发现外边悬空,爬到另一个方向,还是爬不下去。过了不久,必须吐丝的蚕只好把丝吐在硬纸壳上。它是那样的不情愿,把身子高高地支起来四下乱探,徒劳地寻找挂丝的支点,样子真滑稽。最终,它会把做茧的丝都平平地吐在纸壳上,自己无可奈何地变成了蛹。它等于给自己吐了个“丝绵褥子”,可以说是一小片薄薄的丝绵。
蚕做好茧后,我会挑些个大的留种,剩下的都放到阳光下暴晒。干什么?把茧里的蛹都晒死。这么残忍?可你要知道,如果蚕蛹不死,它们就会在变成蛾子之后咬破蚕茧钻出来。这蚕茧还能用吗?所以必须在几天之内把蛹都晒死。如果实在不放心,可用笼屉蒸一下,然后晒乾、收好,到时候拿去卖。
留做种的蚕蛹过不久就都变成白色的蛾子,咬破蚕茧爬了出来,约一、二厘米长。母的个子胖大,公的腰身细长;它们有翅膀,但从没见飞起来过,放在为之产卵用的纸上,就扇动着翅膀四处求偶。它们在纸上转着圈子,不断用头上的触角相互试探,选到情投意合的,就立刻尾巴对尾巴地接在一起,当然是一公一母,这儿可没有同性恋。不过可能会有两个公的对一个母的“三角恋爱”。那是两个公的尾巴同时和一个母的尾巴对接起来。这是因为我选种时,不可能正好公的、母的一半对一半,如果公的多,只好实行“一妻多夫”了。要是母的多呢?这我含糊了,记不清是不是有“一夫多妻”。即便是母的多,恐怕也不行。这是很容易想象的,尾巴对尾巴是公的给母的受精。两个公的可以给一个母的同时受精,可一个公的怎么给两个母的同时受精呢?那就一个一个来嘛。没见过,从来没见过一个公的给一个母的受完精后,又去给另一个母的受精。这不是说公的很忠于“爱情”,而是没有精力。要知道,蚕变成蛹,再变成蛾子交配产卵可是不吃不喝的。也就是说,公的只能有一次交尾的过程。
交尾后,母的便产卵,它们把尾巴贴在纸上,一使劲就把一个卵粘上,一个个,整整齐齐,密麻麻。当然,产卵完毕,母的、公的很快就死了。把这张带有蚕卵的纸千万放好,这是你明年继续养蚕的根本。
种蓖麻相对简单。记得那年秋天,我得到十几粒蓖麻子。我决定自己“开地”,地点选在后山墙下。我用各种可以找到的工具挖了两个两尺见方的坑。那真是极端贫瘠的土地,因为坑里挖出来的除了碎砖瓦,就是掺有墙皮的土块。为了挖坑,我的工具损失极大。家里烧煤炉用的两把小煤铲都挖断了,一把菜刀砍成锯齿,一把剪刀也不知去向。家人都抱怨,我则抬出“种蓖麻支援国家建设”做为挡箭牌,他们也只好哑口无言。
整个一个冬天我都在积肥。马路上捡的马粪(六十年代马车是可以进城的),草木灰都撒在那两个坑里,还有秋天的落叶都放了进去;同时,还逼着邻居两岁的小小子往坑里撒尿、拉屎。春天来临,我从别的地方挖来很多黄土和上沙子,填进坑里。这叫改良土壤。四月刚过,便郑重其事地把蓖麻种下。在我寄托希望的土地上各挖个两个一、两寸深的小坑,里面放上三粒种子,盖上表土后,足足地交上水。
半个月后,蓖麻发了芽,而且是所有种下的种子都发了芽,并极其茁壮地生长。这真叫我为难。当然,最后还是得忍痛把多余的苗逐渐拔掉。为了蓖麻能多结果实,我只能保留两棵苗。当我的后山墙下只剩两棵最茁壮的苗时,我又有了新的担心,那个见什么都想拔的两岁的小小子成了我的心病。于是我常把那胖小子抱到没人处,对他凶狠道:“你要是敢碰那两棵苗,晚上就会有鬼从床下爬出来咬你!”吓得小胖子见到我的蓖麻就想哭。
那两棵蓖麻象气吹的一样长起来。盛夏,它们很快结出第一批果实。那是象刺球一样的东西,干了以后就都裂开。我把蓖麻子小心地收好。看着蓖麻的果实一串串地长出来,让我心花怒放。
蓖麻后来竟长到两、三米高,靠近根的地方有十公分粗细。如此茂盛的蓖麻成了大院里的一件趣闻。我认为这是我一冬天积肥的结果,包括邻居小胖子贡献的屎尿。成熟的果实不断地被我摘下来,剥下最外边有刺的硬壳后放在大盒子里,积攒下来有十来斤。如果不是该死的冬天的来临,我的蓖麻没准会一直长下去,成为参天大树!
卖了蚕茧,卖了蓖麻子,我觉得自己很棒。如今到了美国,回想起养蚕、种蓖麻的往事,仍然很为那时的我自豪,于是看到四处可见的桑树又想养些蚕,看到一片片空地就认为该种些蓖麻。我一直没有尝试不是因为没地方收购蚕茧和蓖麻子,而是觉得时过境迁。
啊,那是真正的童趣。四、五个钟头地看电视,没完没了地玩游戏机是无法与之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