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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骏马

(2008-07-08 11:46:21) 下一个

我的黑骏马

             

(一)

  其实这马并不是黑色,是酱紫色的,比起其他放牧的坐骑也不能算精神,叫“方块”就可想而知了。但在我心中方块永远是骏马。他该长得非常精神,因为养马场放牧的坐骑都是俄国顿河马的种,直接从军马场里作为战马的小马驹子中挑出来的。可方块不知为什么长大之后(比起其他作为坐骑的马)越来越其貌不扬,主要是脖子和腿相对短,身腰相对粗。比起一般拉车的马当然是没的说啦,像模像样的,可和别的坐骑站在一起就显得是个“五短身材”。可方块聪明,非常聪明。聪明就聪明在不表现出来,或许我们可以说是他性格有些内向吧。方块忘乎所以时才会把顽皮相露出来。他摇头摆尾又蹦又跳,然后撅起尾巴,跺着蹄子,晃动着脖子,脑袋扬得高高的,龇着牙朝天无声地笑。身上缎子一样闪亮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时我可能正气得半死,他又把咱给治了,让我带着一身的泥水粪尿尴尬。

  我调到农场养马场是在1970年春。那时农场,不要说农场,全国都强调“阶级路线”。原来放马的放牧员中有几个是“农工子弟”,也就是刑满就业的农工的孩子。你想想,这些放牧的马以后都是各个分场套车用,怎么能让原劳改犯的子弟去放呢?他们要搞些“阶级报复”怎么办?好了,不说这些既无聊,又荒唐的事了吧。反正农场领导那时决定,从各个分场抽调“出身”好(我父亲是工人,当时在中国大陆属于“领导阶级”),表现好,又会骑马的“知青”替代这些“农工子弟”。我那时正好在一个分场喂马、放马,就这么被挑来了。

  到放牧队报到后休息了一天就去放马了。我负责放牧小马。这些小马有些是农场养马场自己繁殖的,有些是从军马场调来的。军马场养的马被当时的骑兵部队挑选后,剩下的就都输送给周围农场了。我放牧的两岁左右的小马到时候各个分场就来挑选,挑些儿马(公马)回分场骟掉,养到三岁左右就训练着套车。我那时在分场喂养、放牧的就是从养马场赶来的马和套车的马。马群中的骒马(母马)成熟后就赶到母马群中,留着下驹。

  在分场放牧时,加上套车的马,最多也就几十匹,现在要放牧一百左右。嘿,真挺兴奋。放牧的马群分母马群和断奶的小马驹群,还有两岁左右的小马群。这些两岁左右的马的个头儿和成年马也差不了太多,一跑起来真有气势。带劲!

  大清晨六点钟我去马舍时,和我一起放马的小李子已经将两匹骑马都备好了鞍子。要放牧的小马都从马舍中被赶到了马圈栏里面,小马们在里面嘶叫着打闹,不是竖着站起来面对面用前蹄蹬踏,就是尥蹶子,相互咬来咬去。一匹匹都急不可待地要冲向大片大片草甸子的鞑子河谷。

  圈栏的门一拉开,小马们便蜂拥而出,我后面压阵,小李子在边上呼喊着,引导着马群奔向远方的草甸子。到了地方,我俩下马,把马嚼子拿下来,松了马肚带,再把缰绳拴到坐骑的一条前小腿上(有时马会淘气,不让我们再抓住它,但由于缰绳紧紧拴在前小腿上,马要逃开只能低着头三条腿蹦,我们会很容易抓住它,胡乱大骂着重新骑上去),然后让它们自己找些草吃,休息、休息。

  马群散落在浓雾升起的河谷之中吃草,五月的草甸子野花竞放,白的、紫的、黄的,一片一片,红色的花特别醒目,但很少,星星点点。带着露水的草长得快极了,现在到处已是深绿色。我俩在个相对高的坡上坐着抽烟、聊天,驱赶着蚊子、小咬和瞎虻。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我们只要看着马群就行了。到十点多钟再把马群归拢赶回去。这时我们先要遛遛坐骑,然后回宿舍吃中午饭、休息。赶到马舍里的小马由喂马的添精饲料喂,让它们吃上一个中午。到下午两、三点我们再去把马群赶到草甸子里吃草、饮水。傍晚马群赶回来,再遛好我们的骑马,这一天的活就算完了。为什么要遛马呀?就是跑得出汗的,挺累的马要牵着走上半个钟头左右,消消汗。这是规矩。每次放完牧,这骑马还得特地给找个乾净地方让它们打滚儿呢。为什么?让它们舒服舒服呗。这也是规矩。你看我这如数家珍似的讲怎么放马、养马。那是咱过去的日子,点点滴滴都沉淀着个人情感,别人怎么会感兴趣?打住吧,人家要看的不是这些。

  在坡上坐着聊天时我问小李子,骑马中怎么有匹马那么难看?刚来养马场报到后的那天傍晚,我就到马舍看了看,放牧用的骑马有十几匹,还没有开始喂,头都被缰绳高高地拴在槽头,仔细看过之后就发现了方块。他的其貌不扬在一群“美男子”中特显眼。

  小李子说那马叫“方块”,和别的骑马都是一个品种,不知道为啥方块长成那个样子。其实方块很好使,跑起来非常非常稳,也快,善解人意。但方块有个最大的毛病--“溜缰(当地读GANG)”,没人能板得了这毛病,所以没人愿意骑。“溜缰”的意思是说马在你牵着走时忽然猛跑,用此方法摆脱人的控制。很少有马能想出这种方法,所以我认为这种马比其他马聪明。过去在连队我曾碰上过这样的骑马,觉得自己有套方法整治。

  “对付溜缰的马咱有办法。”我颇自负。

  “不就是捉到(马)后狠狠地抽嘛。没用。你稍不留神方块就又溜缰了。”

  “你到时候看我的。”

  说了就得露一手,否则就是吹牛。上午放马回来,把遛好的马拴在槽头,便看了看边上的方块。这家伙冷冷地瞟着我。咱想了想,把方块的缰绳轻轻松开,想着在缰绳上打个结实的套。可我还没动手,方块就猛地后退。那我哪儿还抓得住缰绳?这家伙一下子就成溜缰成功了!躲在骑马们的屁股后面,伺机冲出马舍。真没想到方块眼睛会这么贼,看见我解缰绳先不动声色,见解开了,立刻就把我摆脱了。幸亏喂马的老六正好赶到,及时地把门都关上了。我很气恼,钻到方块躲的地方,抓住缰绳往槽头拖。这家伙就是不走。单凭一个人的力气去拖马是妄想。我和方块在骑马的屁股后面一折腾,那些马都不耐烦起来,又是嘶叫,又是使劲用蹄子跺地,还不断地放屁。我揪着方块在一大片马屁股的后面真是狼狈不堪。

  老六见状摇着头乐了,“我看你还是别和方块较劲了,人没牲口有劲。”说着解下一匹骑马绕到我这儿来。他把这匹马的缰绳拴到方块脖子上后,这捣蛋鬼立刻顺从我了。为什么呢?“这家伙觉得跑不了了。”噢,方块见自己和一匹不会遛缰的马拴在一起,知道自己无法逃了,所以暂时投降了。“这家伙有机会还是要溜缰的。”老六说道,透着无可奈何。

  啊哈,原来是这样。我的恶招还没使哪。下午放马前,咱又来收拾方块。先按照老六的方法把方块带出来,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缰绳拴到方块的脖子上,系了个死套(活套容易把马勒着)。缰绳的另一头紧紧地拴在马舍门边上的一根非常结实的马桩上。我的用意是,到时候我就牵着方块往外走,这家伙一见有可乘之机肯定溜缰。我就来个顺水推舟,让这捣蛋鬼猛跑。正高兴呢,忽然,拴在马桩上缰绳一下把这家伙拽住,您就来个大跟斗吧。哈!

  我紧张地,又暗自得意地把方块的缰绳解下来。嘿嘿,老小子,根本没注意到还有条缰绳在您的脖子上拴着吧。跑呀你,怎么不跑呀?猛跑呀你!怎么……方块老实得不得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装孙子那吧?我牵着方块一步步走出了马舍的门口,怎么,这家伙就那么慢慢跟着我。怎么不溜缰了呢?我都走过那个拴着缰绳的马桩子了。方块站住了,朝我看了一眼,眼神中全是讥讽。怎么回事嘛?我的脸“腾”的红了,气愤地转过来,照方块就是一巴掌。“扑扑……扑”,方块放出一串屁来。惹得老六、小李子和其他在马舍看热闹的人放声大笑。显然,方块看穿了我的把戏。这家伙可真鬼。可恶!

  “下午我就骑方块(放马)!”真让人下不来台。方块,你等着。我顺手把套在那马桩上要教训方块用的缰绳拿了下来,准备牵着方块去备鞍子。忽然,就在这时,方块撒腿就跑。啊!我昏了头。赶紧把那绳子再套回马桩子上!来不及了,方块一下子把我拽倒。真是恼羞成怒,我死也不松手。前边的方块就更加猛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被拖出去一段后不知怎的就松了手。当我狼狈不堪地站起来,看着自己一身又是泥又是粪尿的时候,方块正情不自禁地在马舍不远的地方又蹦又跳呢,然后扬着头,晃着屁股,撅着尾巴,打着响鼻子跑远了。

  “明天我就骑你(方块)!你跑不了,丑八怪。”我恨恨的。

  方块会不会不回马舍呀?不会的,肚子总会饿的。现在一时半会儿抓不着这家伙,等晚上喂马时,方块会回来的,老老实实地让那时喂马的人拴在槽头。

(二)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放马时间还早着哪,我就来到马舍。再来时,见到方块正在槽头拴着。咱现在是胸有成竹。头天夜里咱都没睡好觉,光想着怎么整治方块啦。有两条原则,一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单独牵着方块走;二是下马之前一定要好好想一下,别让方块钻空子。比方说,把小马赶到草甸子后,方块休息时一定要和小李子的马拴在一起。你不要认为把方块的缰绳拴在小腿上,这家伙便跑不快,很容易抓住。这捣蛋鬼三条腿拼命蹦也不会让你抓住的。遛马时也一样,和另一匹需要遛的马拴在一起遛。那打滚呢?也一样,都和别的马拴在一起。反正呀,小心没错。给马饮水、洗澡、剪马鬃等都要和别的马拴着。

  “要不要抽方块一顿?”夜班喂马的老六问。这应该是惯例,马淘气了就得抽,让马认识一下谁在抽,是主人。马得明白,以后绝对不敢违抗的主人。

  当然,得教训教训方块。来这么早就是憋着抽这老小子。咱小心翼翼地把方块在一个结实的马桩子上拴好,然后拉开架式拿起小鞭子瞄了瞄,抡起手臂狠狠地抖了下手腕子,照准方块耳朵就是一下。“哒!”我的手头又准又狠是有名的,随着鞭梢在方块耳朵上发出清脆的一响,这家伙一惊,一下子前腿一弓,后腿一绷,想竖起来。但缰绳牢牢地拴着,方块只能在原地打转。“哒!”第二鞭子直奔方块的命根子,老小子疼得猛地倒退一步,无可奈何地盯着马桩子。“哒!哒!”连着两下,鞭梢点在方块的屁股上,顿时股起两道懔子。这时我看见老小子的命根子被我抽破了皮,有血渗出来,耳朵也肿了起来。鞭梢前边的鞭油子是我昨天晚上用最结实的车胎线撵的,这种鞭油子打牲口特别疼,我手又重,方块疼得要死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发现这老小子并不像别的挨抽的马那样浑身发抖,死命挣扎,最后眼神里都是哀求。方块疼得也蹦,但不发抖,而且那眼神仍是那么冷地瞟着我。跟着又是连续的十几鞭子,每挨一下,这家伙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抖一下,但小丫的最后只打了一个响鼻,眼神还是那么冷冷的,意思是“你不就这点能耐吗”。

  这抖动鞭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我默默地看着前胸已经渗出汗来的方块。“怎么不打了?你这鞭子打得真够水平。”老六佩服地看着我。

  “先给这老小子点儿厉害。以后再敢炸刺儿我抽死小丫的。”咱给自己找个台阶。其实我有点含糊--好像方块根本不服我嘛。大概这丫的从来也没怕过什么人。再打下去这老小子说不定想什么邪招对付我呢。

  上午放马我有点提心吊胆,时刻提防着方块使坏。可这老小子好像已经把早上挨抽忘了,我骑着赶马时,老小子非常地尽责尽职。方块小跑出奇地稳。常骑马的人都知道,小跑非常稳当的马不多。这让骑马的人很舒服。这老小子爆发力不是太强,不过耐力很好,速度也不慢。小李子说得没错,小丫的非常明白骑手的意图,围赶马群时你不用怎么大声吆喝口令,方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时,个别小马企图捣乱一下,往马群外边溜,几次赶回去那小马又跑出来。方块一急眼,猛冲过去,趁小马还没跑回马群,照屁股就是一口,吓得那家伙再也不敢淘气。我骑在方块背上见此情景不由地大笑起来。

  放马回来,我把方块和小李子骑的马拴在一起遛。方块好久没人骑,这回出不少汗。我遛了大约小一钟头,比平常时间多得多。然后我找个有麦秸的地方让方块和小李子的马好好地打了几个滚。在井台上饮好马后,我拍拍方块的脖子,表示我早上狠抽这老小子的歉意。是呀,身上的懔子还没完全下去呢。我为自己特恶毒地抽方块的命根子后悔。方块没什么表示,也不看我一眼。把这老小子拴到槽头时,我还特地给方块抓了把盐。看老小子“嘎吧、嘎吧”吃完,我才把缰绳在吊马杆上抽紧,让马头高高地昂起来。拍拍老小子的脖子,我说:“和了怎么样?”

  不过你别以为方块真的就会跟我和好。咱后来又好几次被这老小子“暗害”,都是出其不意的。方块会利用墙或者栏杆把我“挤”下来。当我发现这老小子的阴谋时常常为时已晚。方块紧贴着墙或栏杆走,那我哪儿受得了?这时使劲勒马嚼子都没用,老小子就是要把我“挤”下来。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不由自主地就和土墙“亲嘴”,要不然就是一下子抱住栏杆,挂在上面,眼睁睁地看着方块欢天喜地地逃跑了。后来咱学油了,看见方块又要蹭墙、蹭栏杆,马上就一骗腿儿,侧身坐在马背上,背对着墙或栏杆。这方块就没辄了。

  老小子还利用门来整我。马舍的门不是太高,骑在马上头就会高过门框。有时方块会忽然往门里猛走,在马背上的我一不留神,没有及时哈腰,这脸就又和土墙“亲嘴”,一个跟头从马屁股后面掉下来,而且还摔得特狠。你说这老小子进马舍还能逃吗?明摆着整治我呢。

  还有一次更邪性。那次我们几个找丢失的马回来,恰巧从宿舍边经过。方块忽然奔跑起来,我以为老小子恋家,想早点儿回去,没在意。忽然,我发现方块从谅衣服杆下面冲过去,我赶紧低头。晚了,头撞在一根横杆上。幸亏是杨木杆,很脆,那杆“卡”的一声断了,并飞起来。我在马背上一下失去重心,两手乱挥,几乎掉下马背。那狼狈的样子让同伴们放声大笑。

  尽管如此,我没再特地把方块拴起来抽打。没用,人家不怕。另外,我发现,这老小子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不那么冷了。有时方块还蹭蹭我表示一下亲近。会不会就不溜缰了呢?试了两次,老毛病根本没改。在槽头我没把方块和别的马先拴在一起,解开老小子的缰绳往外牵。这家伙立刻就摆脱我,躲在马屁股的后面,伺机逃跑。没办法,我只得又解开一匹马,把缰绳拴在方块脖子上,重新牵回来拴在槽头。“怎么办呀你?”我有些灰心,觉得方块溜缰已成习惯,根本改不了了。这老小子似乎也有些歉意,不断点着头,意思像是说“唉,我这习惯真难改”。

  甭管怎么说,我还是逐渐喜欢上方块了。这老小子胆子大,遇见狼都不怕。佩服。一天大清早我和小李子赶着马群刚到河谷就遇见狼,还不止一只,大概是母狼带着几个半大的小狼。在距离很近的时候,我们和马群都发现了它们。我认为这几只饥饿的狼企图攻击马群,但又没这个能力,因为我们的马群都是两岁以上的马,个子很大。马群发现了狼还是很害怕,都挤在一起,这样狼就更无法发动攻击。

  当时我很紧张,因为在我们养马场的鞑子河谷很少见到狼,而且这几只狼并没有看见我和小李子骑马冲过来就跑。方块冲到很近以后也有些怕,撅着尾巴,打着响鼻,直在那儿用蹄子跺地。小李子那匹马乾脆不肯走了,原地直打转。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小鞭子不断地打着响鞭子,大声“嗨,嗨”吆喝着,让方块在狼的前方来回跑着虚张声势,并逐渐逼近那几只犹豫不前的狼。方块战胜了害怕,真争气!狼终于转身慢慢地跑了,不断回头看着,然后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河谷里。随后我和小李子骑着马还“乘胜追击”了一阵。

(三)

  不知不觉一个春夏秋冬过去,方块已经和我很亲热了,但始终会溜缰。唉,我也不想板这毛病了。谁还没个毛病?干嘛非跟方块过不去。有时我不慎让这老小子又溜了缰,心里真想抽丫的。可抓住后,这家伙就把脑袋在你怀里使劲蹭几下,一下子火气便烟消云散,忍不住在槽子里撒把盐让这捣蛋鬼吃。有时我会在槽头呆呆地、长时间地看着方块。看着、看着,这家伙就跺跺蹄子,打几个响鼻,抖拢、抖拢身体,扬起头故意把牙齿龇出来,意思是“看什么看,又不是你老婆”。

  八月里下了一个星期连阴雨,河谷里水大,我们都在草甸子边上放马。后来天放了晴,连着两个大太阳天。那天下午,我和小李子认为鞑子河水应该退了不少,决定到河谷里放马,那边草好。赶着马群到了那里,站在高坡上一看才知道,由于上游大雨,暴涨的河水根本没退。河水漫出了河床,原来几十米宽的鞑子河变得有一里地宽,在河中间有数条湍急的流子咆哮着滚滚向下游倾泄;原来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黄灰色的,向下游急速流动,很是吓人。

  既然已经赶着马群来了,那就小心点儿吧,好在下午放牧时间不长。整个下午我和小李子都没敢下马,不时地策马疾驰过去,把那些调皮捣蛋企图接近河水的小马们赶回来。但临到往回赶马群的时候还是出了事。几匹捣蛋的小马忽然径直往水深的地方飞奔,我赶紧骑着方块往那几匹小马的前方包抄过去。那几个家伙见我已截在它们前边,都调转身子往回跑,可我让方块太靠近鞑子河,一下子掉进深水处。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水有多深,反正方块只有头露出水面,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漂起来。很明显,方块的蹄子已不能挨着地,我俩都顺着下泄的河水往下漂去。

  这老小子也有点慌神,开始往河边猛游。我本来是抓着鞍桥的,想顺手揪住拴在方块脖子的缰绳,不知怎的失了手。方块根本没注意到我,继续往浅水的地方直奔而去,我则被水冲得拉开了和方块的距离。

  因为会游泳,当时我并没有慌乱,想着这回算是方块情有可原的一次溜缰吧,只是小鞭子不得不扔掉有些可惜。本来我也可以很快游到浅水的地方避开危险,可穿着衣服阻碍了游泳的速度。奋力猛游吧,忽然腿抽筋啦!而且两条小腿一起抽。这下慌了,赶紧使劲勾脚面,然而整个身子仍往河水中的流子靠过去,往下漂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用双臂使劲划水,试图摆脱险境。我有点绝望地往河岸的方向看去,没看见方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倒看到小李子策马飞奔过来救我。“别过来!别过来!”我急得狂喊。小李子根本不会游泳,他过来是送死。但小李子还往河这边来。疯了吗?!你难道没听见我的喊叫吗?

  忽然,我看见了方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在浅水的地方朝我疾驰,朝湍急的河水疾驰,奔跑时溅起的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海面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动人心弦的风景线。由于是在水里,老小子一跃一跃地跳着狂奔,挺着胸,高昂着头,尾巴撅起来和马鬃一起飘动着,很快地向我逼近。这家伙一定是听见了我的呼喊。
  
  方块来啦,来啦!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腿好像也不抽筋了,拼命往浅水的地方游。老小子已经到了水很深的地方,与不断被河水往下冲的我相距大约二、三十米。方块的头努力昂着,一点头一点头地朝我靠拢。我们相距只有十几米了,我见方块闪动的眼睛。嗯,老小子,真挺镇静。这家伙眨眨眼,在说“别慌,我来了”。终于,我的手抓住拴在方块脖子上的缰绳。“兄弟,兄弟!”我激动地嘟囔着,总算没有被冲到流子里面去。

  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好歹摆脱急速下泄的河水,慢慢来到浅水的地方。方块的肚子露出了水面,站下来,扭着头,示意我骑上去。我忽然呕吐起来,吐完了,费劲地跨上方块,这才觉得万分地疲乏,头晕得厉害。

  暮色沉降,晚霞像快熄灭的炭火,西边的天空呈现出玫瑰紫。我努力地回想着,小李子是否把马群赶回去了?我这是在哪儿?方块也累了,先是小跑了一阵,然后就大步走起来。我由着他走,知道方块一定认识回家的路。我俩都默默的不出声。天渐渐黑了,蚊子越来越多,在耳朵边上“嗡嗡”地响个不停,方块也感觉到了,又小跑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是圆月,周围的景物熟悉起来,啊,方块驮着我来到养马场附近了。老小子奔跑起来。跑什么呀?你已经够累的了。我用力勒着马嚼子让他放慢速度,可过一会儿他又快速奔跑起来。皎洁月光下的草甸子蛙声不断,马蹄声声,像天际边传出的定音鼓声。大地的景物似乎只剩下深深的墨蓝,而天空却隐隐约约地透出浓浓的绿色。月光很亮,没了满天的繁星,星光好像都在草甸中闪亮。骑在奔驰的方块背上,两耳生风,感觉好多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精神也抖擞起来。马蹄声声,马蹄声声……

  还没冲到马舍门口,就听见老六焦急地喊:“谁回来啦?”

  “是我,小刘。方块把我救了。小李子呢?马群回来了吗?”我翻身下马。

  “啊呀,你可回来啦。没事吧?怎么回来的?大家都骑着马到河边找你去啦。小李子早就回来了。”老六匆忙说着,从槽头解下一匹马,忙着备鞍子,准备去河边方向去通知找我的人们。他说小李子见我被水冲走便慌了神,不过他知道我水性特好,后来又见方块直奔我而去,便稍稍放了心。他打着马群飞快地跑了回来。到宿舍一说,放马班的“知青”们都急了,一个个马上骑着马到河边找我,出去有好久了。

  “我真是被水冲走了,他们怎么找得着?”我直摇头。

  老六跨上马说道:“我也这么说,可他们哪能不去呀?你赶紧回去换换衣服,晚上天凉,湿衣服在身上会感冒的。”说着打着马奔河边的方向而去。

  我把方块的马鞍子卸下来,马嚼子摘了,然后牵着他绕着马舍遛,嘴里嘟嘟囔囔,一会儿就停下来把脸靠在方块的脖子上,用手拍他的后背。方块打着响鼻,甩动着尾巴回应,头在我的身子上蹭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闪动着柔情。“老弟,你今天太累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我对他说。

  遛好了方块,让他在铺有麦秸的地上打了滚,又饮了水,这时我才醒悟到,方块不溜缰了。我从河里被方块救出来,他就没想着溜缰。把他拴在槽头,我再次和方块贴了贴脸。

  放马班的“知青”们都陆续回来了。见到我没事都皆大欢喜,并开玩笑说我差点变成“烈士”,听了我的诉说,都说方块是匹通人性的马。我好不得意。

(四)

  方块病了。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当天夜里就发病了。第二天清晨放马时,我刚到马舍老六就告诉了我。方块夜里没吃草料,浑身大量出汗,顺着尾巴和马鬃直往下滴。夜里就叫了兽医,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打了一针,说上午再来看。我没生病,方块倒病了。我俩都应该和铁打的一样才对呀。

  我大吃一惊,“是不是昨天在河里激着啦?感冒了吧?”方块在槽头无精打彩,见我过来心疼地拍他的脸就点点头,意思是“别着急,我过两天就好”。上午放马回来,我赶紧问兽医来了怎么讲?喂马的说,兽医认为方块并不是感冒,是心脏有问题。昨天方块太累,诱发了心脏病。我一下惊呆了。

  方块就拴在马舍外的马桩子上,一看就是病态,没什么精神。我心里很沉重,过去把他的缰绳解开,“遛遛吧,兄弟,走走有好处。”

  边上的人见我一手牵着方块,一手牵着另外一匹在场区的道上遛,都说“方块让你调教得不错,不溜缰了”。唉,我情愿他还溜缰,只要他没病才好。以后我每次放马回来遛马都要带上方块。可他的病一点都没见好,几乎每隔几天就发一次病,一发病就像第一次发病那样大量出汗。兽医也是束手无策,打了各种各样的针也没用,但他坚持方块是心脏的毛病。方块也不怎么吃草料,身体有点消瘦,毛色也不那么亮了。

  方块后来似乎盼着我放马回来。每天上午和下午,马舍的人都把方块和其他几匹轮休的骑马牵到外边拴到各个马桩子上,他们好清理马圈。方块一见我放马回来就急切地朝我直点头,打响鼻子,用蹄子刨地。我知道他现在寂寞,可你有病呀。我赶紧把他解下来,也不用牵着,把缰绳拴在方块脖子上后,他就跟着我走,很兴奋的样子。有时他会快走几步,用头蹭我。这时我就边走边抚摸着他的脸、脖子和耳朵。他很舒服,这时我就有些话和他说。每天上午和傍晚放完马遛马时我都带着方块。这是我们的美好时光。

  那天傍晚方块走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这么了你?今天情绪不高?那明天再说吧。”我知道头天夜里他的病又发作了,大概是走不动了吧?可上午还跟我走来着。我想不勉强方块,先把他送回马舍。遛完了马,我找了把刷子好好给方块刷了身体,拴到槽头后,我就坐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一直到夜班喂马的来上班。走的时候,方块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目送着我出了门,眼神隐隐的有些悲伤。这让我有些不安。第二天早上去放马,赶紧问夜班喂马的,“方块怎么样?”

  “挺好的。我看方块的病大有好转。昨天夜里吃了不少草料。病了这半个月昨天夜里表现最好。”喂马的说。

  方块见了我不住地点头打招呼,还“灰灰”的哼叫了几声。他很少叫,从来都是“蔫淘”的主儿。今天他大概是真的挺高兴,一定是自我感觉不错。说不定这老小子的病从此就一天天好起来啦。到时候我又可以骑他放马了。我一下子也高兴起来,蹦过去直拍方块的脖子,“兄弟,我说的,这病会好的。”那天赶着马群出去,我真是少有的高兴。

  可上午放马回来却没见方块拴在马桩子上,见老六阴着脸站在马舍门口,当时我就知道方块出事了。他死了。很突然,在外边马桩子拴着,方块一下子就瘫软下来。赶紧叫兽医来看时,已气绝。随后进行了解剖,兽医认为还是心脏的毛病。当时养马场的头儿决定,既然不是什么传染病,就赶紧把马杀了卸肉。夏天热,马死了,肉会很快变质。方块是匹大马,剥皮卸肉后,养马场留下些好的自己吃,剩下的用拖拉机送给附近两个农业生产连改善伙食去了。你不要认为这太残忍。实际上这是养马场的惯例。养马场难得有什么肉吃。

  整个傻了。我坐在马舍一动不动。下午快放马时,老六给我拿来两个馒头。他什么话都没讲,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晚上养马场青年食堂也改善伙食,到处飘着肉香。我则站在宿舍前面黑暗中,脑子一片空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知过了多久,小李子悄悄地来到边上。他递给我两个馒头。见我还是发傻,就说“别这样”。他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忽然像个娘们儿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那天就掉在水里了呢?啊-啊-啊-”

  夜里我翻来覆去,昏昏沉沉要入睡,方块病病歪歪的样子就出现在眼前。他在朝我点头,不断地点头。凌晨,我一下坐起来,在大炕上想,一定是方块有什么事情托付给我。我穿好衣服鬼使神差地来到青年食堂后面,一下子就明白了,方块的头和四个蹄子还没来得及扔掉。我立刻找来一条乾净麻袋,把方块装了进去,来到小河沟给他洗乾净。方块的眼睛还没完全闭上,嘴也微微张着。我用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弄,终于让他闭上了眼,闭上了嘴。我还用鱼刀子(放马用的工具折刀,外形像鱼)把方块耳朵后面的鬃割下一些,洗了洗,小心地放在衣服口袋里,以后我就永远珍藏着。

  背着方块来到马舍前,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埋在附近的杨树林里。那儿清静,每天都能看马群从前面经过。方块会看见我放马出去和归来。我在马舍里找了把铁锹,走到杨树林里,选好一个地方便开始挖坑,这眼泪就一串串无声地流淌下来。我把方块埋了。

  在养马场以后的那些年,有空我会在这片杨树林里久久地遛达,算是陪陪方块。因为有方块在,树林里的一切都生动起来。春天里杨树长出紫色的芽苞,夏天杨树的叶子黑绿、黑绿的,秋天杨树金黄的叶子映照湛蓝而高的天,冬天白雪的覆盖下,杨树林里是这么的静……

  多少年以后,方块还会来到我的梦里。他总是顺着鞑子河浅水的地方朝我疾驰而来,奔跑时高高溅起的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海面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动人心弦的风景线。由于是在水里,他一跃一跃地跳着狂奔,挺着胸,高昂着头,发亮的毛像缎子一样,尾巴撅起来和马鬃一起飘动着……
  
  啊,我的兄弟,我的黑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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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文 回复 悄悄话 幼河博好,今天在您这逛了个多钟头,好东西不少,一下看不过来,下次再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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