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雨

我想知道,在一个中国留学生眼中,实现美好的思念是怎样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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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绣了重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2010-06-22 08:26:31) 下一个

       " 鸳鸯绣了重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是母亲的哲学,是女人的哲学。对生之美守口如瓶,把一点一滴的快乐密密连了又连,绣了又绣。一个荷包,一双鞋垫,一块枕套,一条蓝印花布裙子,珍重到不能与人分享。
  触摸不到衣物被褥那些皱褶、花边、滚镶、掐牙、明缝暗缝、机理之美的女人是枉为女人的。在感觉到一件衣服那些灵性之后,你才能穿出它的韵味。人与衣互为倚托,彼此是对方的盛装。
  十七岁的夏天,在彝族阿咪子百褶裙的旋转飞扬里,突然发现自己美。
  我总能在那些五彩的布店里找到自己想要的布料。八十年代,母亲做过几年裁缝,偶尔绣花。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似乎在有我时就已经有它。一些习惯的养成跟从小的家庭习惯有关,比如,一个家必须要有一台缝纫机,而且是老式的,还要有那些缝纫书籍和整套裁剪工具。我和姐姐都摆脱不了对它的依赖。缝纫机好比武器,在心手发痒时,可以在上面展露锋芒。
  低眉,垂睫,一块布被画成很多数字组成的密码,沿着它想要去的地方弯曲剪开,哪面与哪面缝合,哪儿要打上细细的褶皱和宽宽的荷叶。哪儿要用到包纽,哪儿要用暗扣……这些都在进行的过程中一遍一遍被想象,被实践。十七岁时的家有浓绿的纱窗,窗前高大的冷杉和胭脂花的阴影透窗而来,一本翻来履去读了又读的红楼梦,一台缝纫机,简单的青春,冰清玉洁的心思。
  那个夏天,无师自通,用白的确良为自己做了一条宽褶低腰连衣裙,试衣时,有一瞬的大江东去、意气风发之感——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这样的少年野心盛开到初恋,到离别,英俊单纯的新疆男孩终于离开,痛苦地用指甲在墙上画了又画他的名字,转念想到家里那些衣裙,灭了死的心。懂得我们做不到的或得不到的,有很多事与人,好比绮丽梦想。它让我们燃烧,发光,熄灭,成为灰烬。成灰也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啦!
  后来又为自己设计了一套白、一套紫的乔其纱衣裙,都有繁复宽大层叠的衣襟和裙摆,想实现“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的意境,穿了它们在烟岚昏雨的山区小城淋雨——青春就这样被浪费掉。
  春来,翻箱倒柜找春天的衣服,在哗哗的水声里感受春江水暖,有隐密的快乐和满足弥漫在寂静的房间里。一件件衣服被清洗,熨烫。一个一个褶子被打开,如同栀子花瓣一片片重新盛开;一块一块布帛绸缎真丝在电熨斗下平整,一畦畦的青春展示在衣物之外。
  四壁静得可听到春天的嫩芽在爆破,一片片油菜花在燃烧,蝴豆花豌豆花热热闹闹在笑,蜂子小飞机一样扇动嗡嗡的翅。身后有一扇门咣当一声关上。
  收拾衣柜时,发现几件不能再穿的衣服。除了四件没穿过多少次的旗袍。一件绿花白底,领子高高地撑起一颗僵硬的头,三滚三镶的衣领上的面目如同一缕诗魂随时要飞升而去;一件白底粉花短旗,再平朴不过的样式,是1930年代坐在天井里择菜洗衣的女子,却道海棠依旧的心情是有的,却不会矫情地把诗情说出来。她们匆忙,生机,活跃却内敛,断不会上网去写博客聊天发电子邮件网恋什么的,只一门心思做好饭,关上门,点上灯,读两页《花间集》,思想莲叶何田田,鱼在荷叶周围转圈圈的那首乐府诗作得真好!她们的激烈隐藏得好,一个世纪过去,也没有人看出来。
  我的旗袍们不知什么时候不能穿,岁月走过去,一点预兆都没有。我于这样的衣服是隔的,不能融入它们。试想《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侬去买一碗面,都要穿戴得花园锦簇,旗袍紧紧裹在身上多么累,若要那样才能成就一段爱情,对女人,是够狠的。爱就是发狠,就是酷刑,就是炼狱,就是万般忍忍无可忍。
  还有一套越南民族服装,鹅黄乔其纱,绣了俗艳的花,白长裤,借给朋友去主持节目都嫌怪异。
  一件华美的酒红色礼服式连衣裙,有玻璃纱的绣花披肩,公主裙摆,长长的裙裾全部由小花缀成,极小的腰身。思嘉曾穿着这种样式的衣服参加十二橡树村的舞会,她以为唾手可得的爱情一生也没有得到。“全世界都是自己的”那膨胀的自信跟十七岁时的我多么相似。2002年穿着,分明感觉到镜中影像是会碎的,才四年,已经不适合穿它。
  不是不知道真正的好衣服是戴安娜和杰奎琳那样优雅才是上品的,甚至卡米拉都因为服装而大气华美。只是动辄范思哲、三宅一生的设计平民哪能问津。我更喜欢滚滚红尘里的沈韶华穿了桌布做的披肩、用烧过的火柴黑头画了眉去赴一场生离死别的盛宴。
  不如去布铺,买一段蓝印花布,给自己做一件小吊带,似乎更贴合自己的骨肉。蓝印花布盛开在骨泠泠清秋的江南,稻米之香沾染其上,打碎的土陶罐流出浓浓的蓝汁,把骨血也浸蓝的染料,在刺骨的春水里漂洗得清清亮亮瓦蓝瓦蓝,一整片天倒影其上。一朵春雨盛开在棉质机理上。一朵水花飞溅,一枝薰衣草沾沾自喜,一只蝴蝶恋花,一朵栀子花飞白。
  母亲终于老了,她曾经一针一线绣过的帐沿、枕套、被单,那些蝶、牡丹、鱼、小红萝卜、红灯记、李铁梅、春的柳絮秋的月,在岁月中展开,消失。
  前几天我在母亲的针线篓里发现一双鞋垫,竟用五彩棉线密密麻麻绣了栀子花。她要给我垫鞋,我说,装裱成镜框挂家里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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