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韵
(2010-06-22 08:2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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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向闭口开口管平湖,自己都觉得做作。 古琴是一种中年文化。非得进入中年,至少是中年人的心境,才能弹出深广且平静,又深广又平静,平静下面尤有激流暗涌的气势。 我只有四曲管平湖。 《广陵散》先前在网上搜来听,不是管平湖的。再听管平湖的《广陵散》,就有比较。眼前这个拂琴者,首先对自己是笃定的,不强调自信和自尊,自信自尊却在淡漠之间越来越厚。不露、不动声色里有着中年人的潇洒。有着中年心境的男人多么迷人啊,强硬、熟稔和不动声色里唱一曲复仇者之歌。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古代中国人很奇怪,很多尖利仇恨几乎都成了梦想,这样黑色的梦想要一生去实践。 《广陵散》前半部分有一个旋律,突然高音,优雅回转两次,真是令我荡气回肠。这一向有意无意都在哼这么一句。一把剑一刺不中再刺一剑,剑客白衣飘飘。刺客在刺杀现场,有意无意卖弄一下身手,潇洒,有着舞蹈之美。 《广陵散》是黑色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绸缎遮天蔽日,时时拂面而来,里面不晓得是否暗藏着毒针。 《高山流水》我听过,有一种高扬的欢乐。尤如春暖花开,我们坐车去郊游,美丽的风景,山川树木一晃而过,春水涨上来。那般无忧,志得意满。 自唐以后,《高山流水》分成两曲,《高山》和《流水》。《流水》是一幅具象画。就是汤汤流水,惊涛骇浪,汹涌前奔。我不明白古人“汤汤乎志在流水”是什么意思。逝者如斯夫,流水奔涌,花落水流红,志在哪里?可是管平湖的《流水》是流不尽的,你永远不知道水之源头在哪里。唐后,第六和第八两段中,增加了七十二滚拂指法,让浪花一朵一朵画成了白描。一朵浪,一朵小浪,一朵大浪,一朵巨浪,山洪崩裂……都是用一根弦描成的。 一朵黑弦镶边的白色浪花涌进窗来,一朵一朵一朵一朵,数不过了来,是一大堆,不停地涌。《流水》是动态之美。 我心底烟火气、不平气太重。听《流水》,可以清心,可以平气。 浮华盛世,坐怀不乱,谈何容易。浮华的不只盛世,还有浮华年纪。女人一自恋就浮华。坐怀不乱。坐风霜雪雨手无寸铁也可以平心;视虎狼虫豕跳梁小辈如同无物;珍宝泥沙俱下,混淆视听,何为贵,已无判断标准。尽管如此,也自顾垂了眉,聆听我的《流水》。 七十二滚拂是三滚三镶掐细牙,堆花浮绣十几斤!其实是浮华。一堆彻,任是清淡之意,一堆彻就躁了。《流水》的七十二滚拂听得人心猿意马。猿在崖,马在嘶,也要坐怀不乱。如同小尼姑打禅。七十二滚拂虽然有点画蛇添足,画的足也很美。我喜欢听管平湖强健的手指不厌其烦地滚拂,哗啦啦大水奔腾、翻涌,很过瘾。 明月没来,流水一地。 我的唯一之珍已碎,满地狼藉,不可收拾。我的珍宝其实是自己癔造,本不存在,此事古难全。美之另一面必为丑与恶,当明白这一点我才有资格或心境听《流水》。也就是要以中年人的耳朵来听。 坐视珍宝水流云飞去,而不乱,不冷,不怪。我已经真正长大。精神断奶。 谁的指尖轻拂,掐一把流水在手?清凉之水流过,水落石出。我成了一块顽石。 《碣石调幽兰》,古人总拿四君子言志。管平湖的幽兰好就好在铁骨铮铮,寒香。幽,寒,香。仿如一曲献诗——孔子献给自己的诗:给微寒的夜色,给阳台上唧唧虫鸣,给那些隐秘的情感,给一份不舍的眷恋,给岁月,给一豆灯火,给灯下写字的人,他的一生都在纸上。我喜欢《幽兰》的单薄,有“漏透瘦”之“瘦”,有苦寒之美。苦寒中的不舍、温情和眷恋。 《胡笳十八拍》,是妇人之泪。泪涟涟的,柔肠百啭,千愁万恨。藕丝一样,切开,拉长,很多亮闪闪的藕丝在朔北的寒风中颤抖,发光。很多缠绵的丝,很多剪不断的恨和悲……后半部分我倒听出了些欢喜,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哪。 这样多好:周末清晨,风透窗而过,微寒。听一个中年男人遮天蔽日的复仇计划,坚持了几十年的杀气,聂政也老了,杀气隐退,少小时的梦想倒成了一个童话般的故事。这样的中年男人从不对自己一生的坚持付出产生怀疑。多么坚定,哪怕从一开始就是错,也坚持,强硬到不许人插嘴。一幅黑色的绸缎,倒有点像克里斯托的包裹一整座海滨或一整个大峡谷的幕布艺术。古人的诗意就在这里,终其一生的复仇,都有着强烈的行为艺术色彩。 差不多每一个风雅的古人,都是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