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再相会
夫斌
我们大学毕业离校的那天,学校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唱着那个年代那首激动人心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同学们握手,拥抱,依依惜别。有的同学四年期间从未说过话,那天也说着那些大家都在说的,现在听来很肉麻,连鬼也不相信的话;说完了还再写到同学们的小本上作临别赠言。那场面真是“不思量,自难忘”。
那时刚二十出头,对“逝者如斯夫’没有任何概念。想到二十年后再相会,觉得遥不可及。二十年,何时才能熬完!没想到“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三十年的大好光阴和着汗水和泪水从我攥得紧紧的指缝里悄悄的滑过了!自己在这“鬼子国”受洋罪都二十多年了! 艰难孤独的岁月毫不留情地刻在脸上:揽镜自照,已是“尘满面,鬓发霜”。当年那些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同学们都是什么样子了?是“纵使相见应不识”,还是英姿不减当年?这些年日子稍微有些安定了,那些熟悉的身影(包括那些永不想见的)就时不常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有的还出现在梦里。真想见见她(他)们。
我知道现如今国内时兴同学聚会,就一直盼着有一天会收到同学聚会的请帖或通知。盼啊,盼啊,请帖没盼到,却得到了几经转折才到我手的别人的一份同学通讯录,一看心里不是凉了半截,是全凉了:我们班的通讯录上连我的名也没有!那叫一个失望!你不知道我的通讯地址不要紧,(我这二十年里搬了十九次家,有时侯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在那里住过)好歹你也把我的名字给我写上!全班每个人的名字都赫然纸上,没有我的名,是否意味着我被开除了班籍?那叫一个气!我再不好,得罪人在多,我也是从那班里毕业的,不是?这不明不白地就把我除了名,怎么行?你这不是不尊重历史吗?那叫一个急唉,我这辈子是无名之辈,就这么的了;可我还有俩儿子呢,万一将来他们竞选个美国总统什么的,这事给抖搂出来还不影响他们的选票!那叫一个羞唉,我这里眼巴巴地等着盼着与同学们聚会,如同那白发宫女盼着皇帝宠幸,那边同学们都把我给忘的一干二净了。这不是剃头匠挑子,一头热,是什么?我这么胖的脸热辣辣地贴到人家的冷屁股上,真丢人!。生了几天气后,我自己试着开导自己;我在鬼子国做二等公民,整天为五斗米折腰;出门怕警察;上班怕老板,回家怕老婆,还不时受孩子们的气,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人;在自己的同胞同学面前如何就能充起大来!应该不知羞才是。再说啦,阿Q挨了打后,“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于是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就算我的脸是贴到了我们班那几个漂亮的女同学的屁股上好了,这不是赚了便宜了么?这么自我一解嘲,心里就好受多了,又日夜想念起同学来,那几个漂亮的女同学又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佛家语:心诚则灵。大概是我思念同学的至诚心感动了什么神灵,几个月前孙同学把我们班最近一次同学聚会的照片给我依妹儿过来。急急地把照片放大了,仔仔细细地看。大家的头发都彤黑没有一根白发;都穿得衣冠楚楚。男的都面戴外交家的微笑,尽显风度;女的看似矜持却难掩万姿风情。多数人都发福了,有的胖得绝对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此时我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你看人家过得什么日子,吃得油光水滑,男的保养的红光满面,女同学徐娘半老风姿尤存。说明国内同学们的日子比起我这洋插队的日子舒心多了,与他们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当年被出国大潮所裹挟,象无根的浮萍漂到这里,过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一天三顿吃三明治,牛奶倒是有的是,偏自己又患乳糖杆菌缺乏症(lactose intolerance),喝了牛奶后出不了门。特别是最近这几个月,这些年一家人省吃俭用省出来的那点辛苦钱随着美国的金融危机全蒸发到爪哇国里去了!
孙同学依妹儿来的还有一份同学们的通讯录,几个多少年都想联系的同学的电话也在其上。就按通讯录上的的电话挨个给同学们打电话。拨打第一个电话的那一刹那心里有莫名的紧张和激动大约有点象七品官陛见时的心情。待打第二个电话时心里的紧张和激动就平了一些。待打完第N个电话后心里的激动与紧张就完全消失了,平添了一种惆怅与灰冷。各地同学们的口音虽有不同,但许多同学们打电话的音调语句都象安了统一的“程序”一样。没有一点我期望的万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觉。电话接通后我都是问,XX在家吗?对方皆答以‘你好’‘你好’;一般是两声或三声你好(有一位连了说四声你好)后,接着就拖着长长的,懒洋洋的官腔问你是那一位啊?待反复弄清我是我后,他再添一声完全商业化的毫无感情色采的‘你好’。然后就‘居高临下’地问“有什么事你说吧”!大有婚丧嫁娶,升官发财无所不能之势。我能有什么事找你?我真想问一句,我真有事你能给我办吗?俺想把俺爹娘的金婚照挂到天门城楼上,你能办得到吗?……连一就学期间公认的老实人都用这个“程序”,令我很是吃惊,很是意外。我打电话之目的就是想跟他门拉拉家常,叙叙旧。他们却毫无此意,说的话在我听来全是离题千里的“忽悠”之词。他们有的拐弯摸角,有的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他现在是什么职称,什么职务,住多大的房子,几套房子。已经有了汽车,就差没告诉我“小密”有几多,做爱有几多了……很市侩很俗气!几个电话打下来我就想掌我自己的嘴。人家走人家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小桥;我吃我的三明治,人家吃人家的满汉席;大路朝南各走一边;你去给人家叙什么旧呢?是三明治吃多了撑得把!当然也有在此“程序”之外的通话。电话打给一个我上学期间很受我尊敬(这里特别声明仅是尊敬)的女同学,这乖乖的谈话程序与前些人不同,我直截了当地自报家门,她比我还直截了当,省略了你好之类的开场白也没有告诉我她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只是听起来很纳闷地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她这一问弄了我一头很重的露水,慌得我真忘了我打电话的初衷。我只好回答以“哈,哈,哈”。但愿这乖乖不会想偏了,认为我在图谋不轨打她的主意!我只是自作多情地以为同学门还记着我,打电话问候她,目前还无事求于她,仅此而已别无他哉!还有一位的通话程序也算别致。打电话前我已从别人那里知道这“货” 在某县的护士学校里作校长。一个县护校的校长是多大的官咱不知道,听他说起话来可够威风的。电话打过去是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多钟,是一个女士接的电话,想必是他的太太了。我明言要找此公她却反复问我是那一位,待我让她验明正身之后她才告诉我校长不在去‘查铺’去了。问她什么时间校长能回来,答曰不一定。我说我一回再打过去。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再打过去,是这货亲自接的电话,很勉强地说了声‘你好’接着不知对谁气指役使地大喊“把眼镜给我拿来”就再也无话。仅听见翻纸的莎莎声。我想他大概平时已习惯了对下属和学生读秘书写好的报告,没有秘书给他写好发言稿已不怎么会说话了,此时正急着找一篇适合我的稿子念给我听吧。想想他也是五张多的人了,十点多了还得给学生去查铺,也够辛苦的。人太累了就连话也不想说。既然这样我就不难为他了。就匆匆结束了谈话。放下电话转念一想,此话差矣,夜深人静鸡犬不鸣之时,到一群正处在花季的女孩子闺房里‘查铺’,亢奋还来不及,何累可言!此公是不屑与我谈话罢了。
“电话门”事件里同学们的冷漠使我大失所望,心情很是低落了一阵子。长达四年的大学生活大家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每个星期大家还‘坦诚相见’——大家在一个大澡堂子里洗澡(这里仅指男同学),现在就怎么一点也不热呼了你?
一次与一位朋友闲聊天时就聊起来这件事来。还未听完我的牢骚,这位朋友就大笑起来。“我跟你说这事,是想请你开导我,你笑什?笑得我浑身发毛”。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你简直就是一个宫中怨妇!宫中怨妇之所以成为怨妇,一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周围的大形势,二是因为不了解小形势——自己,或说是自我感觉太好。宫女刚选入宫中得到皇帝较多的宠辛,那是因为皇帝图个新鲜而已。宫女却误认为自己才貌超群——自我感觉太好!不了解大形势:她不知道她只是三宫六院里皇帝的众多玩物之一吧了!待皇帝的新鲜劲一过,自然而然地就移情到更新的宫女缤妃身上去了。你的情况跟宫中怨妇很相近,当然了,不论任何朝代你也不可能成为宫女,你这如此的‘光辉形象 ’,不用说去选宫女,现在的村长选妇女主任也不会选你”。他品了一口茶,说了声“好茶”。“我给你上这么好的茶,你还这么作践我,是不是对不起我的茶”?他没有回答我的“抗议”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笑话:解放初期,解放军到西南去剿匪。一天在深山密林里遇到了一个鹤发童颜,一身秦朝打扮的老猎人。老人惊恐地问‘你们是秦始皇派来抓我壮丁的么’?。你就是这个老人,几十年躲到美国这片深山老林里,不了解中国的变化,不知道今天的中国有多精彩”。“你就把我说成一具僵尸,或一快行尸走肉好了”。他笑了笑,喝一口茶,继续不温不火地‘给我解惑’。“你还没有那么严重,你只是没有跟上中国这些年日新月异的变化吧了,特别没有跟上是中国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飞速变化。新中国成立后,全国人民用敬神地心虔诚地信仰共产党毛主席。邓小平时代号召大家信仰发财致富,不管坑梦拐骗,赚钱才是硬道理。当今的中国功利思想占上风,人们过于崇拜权利金钱,你的那些同学们大概也忙着升官发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听这你着个对中国国情半通不通的假洋鬼子哭哭啼啼地叙旧吧。你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你像宫钟怨妇一样对自己感觉太好,拿自己太当回事!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你能给你的同学带来升管发财的机会大概大们会很耐心地听你的山东土话的。‘道不同,不于同谋’他们现在跟你的世界观不同了,各自的阅历也不同了,这种情况下你与他们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我起身给他舔茶,他用手盖住茶碗说:“你这是在模仿古人的‘端茶送客’的办法吧,显然你是听够了我的‘演讲’了。既然今天的话题是由‘二十年后再相会’这句八十年代的歌词引起的,我还用一句我们八十年带的口号来结束。八十年不是还有这么一句口号么叫做‘理解万岁’吗! 你应该设身处地地为那些同学们想一想。你多想一想‘理解万岁‘这句话,这句话想通了,想到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的牢骚也就没有这么多了。说罢不等我挽留他就起身就走了,其实我也没要想再留他。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很长时间都不能入睡,反复想他说的话,直到很晚才蒙胧过去。睡梦中里自己先如阿Q那般站再敞篷车上被两个荷枪实弹英武的解放军押着游街,高喊着‘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忽而自己披红挂彩地站在无顶的的豪华车上,两个解放军变成了我的护卫,搀扶着我检阅群众。满街的人呼着,喊着,叫着,想一睹我的风采;涌在车前的人群里就有我的同学们,他们张着大嘴高举着手里的小本,要我给他们签字留念。我谁也不管,歇斯底里地唱着‘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自己听起来都不知道是唱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