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馬天庭與葉國華混得比較熟,無話不談。有一天國華聽到天庭在抱怨没有環境操練英語,特别是没有聽别人説英語的機會;他便提出,「在酒店里工作,那是英語會話的最好環境;不過工錢很低,大概只有四百塊錢一個月。至于‘貼士’多少基本是靠自己如何令客人喜歡你的服務。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替你介紹;我曾在酒店工作過好幾年,認識不少人。」
「葉兄,首先在這里謝謝你的好意。那麽麻煩你替我留意。這的确是最省錢而最有效的學英語會話辦法。」馬天庭知道這是個機會,立即作出反應。
「我建議你先到規模較小的酒店歴練一番,然後到大酒店工作。在金馬侖道的金閣酒店是很不錯的老字號,很多電影明星,歌星都喜歡在那里飮酒作樂。影星井莉,歌星楊燕喜歡住六楼。」葉國華説起往事,口沫横飛,「日本游客每天早上會放一圓大餅在枕頭上作爲給服務員的貼士。如果要想多賺點外快的話,下了班帶客人購物。當然要帶去熟識的商店,每月結算佣金回扣。在客人面前絶不提佣金的事。每月的額外收入多寡是因人而異的;正所謂同枱吃飯,各自修行。」
「馬天庭,你在這里幹得好好的,怎麽要辭職去酒店工作?薪金低而且很困身呐。」中興老闆勸道。
「老闆,去酒店工作是暫時性的,主要是想學好英語;特别是口語。老實告訴你我打算去美國找機會。」
「去美國?没那麽容易。一九六七年左派暴動,搞到人心惶惶;很多人想离開香港;但有幾個人有那麽幸運?安心在這里多賺點錢,將來辦投資移民吧。」
「賺大錢方能辦投資移民。老闆,我是等不了那麽久的。我已經辦了海員証,随時可以在貨運商船工作,可以選往美國的航綫;有機會便在美國上岸。」馬天庭覺得在香港這個自由世界,没必要在老闆面前隐瞒這種職業選擇。
「好吧,人各有志;祝你好運。随時歡迎你回來合作。」老闆説罷,便與馬天庭握手,輕擁一下。
尖沙嘴金馬侖道是九龍商業區的黄金地段,路面不宽,但整潔,舒適的服飾店與熱閙娱樂塲所錯落有致。特别當夜幕垂空,燈火齊亮,那是東西方的男男女女,洋鼠土貓最活躍的時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錢不迷人人自迷;稍微不小心,便堕落深淵,不能自拔。金閣酒店只有六層高,每層有十多個房間,而最大的套房在六樓。經過間單的英語問答,高挺精明的盧經理决定録用這位新人。很自然要带新人参觀一下厨房,酒吧,接待室,認識各部門的主管,各層樓的管房同事。可能按年資分層派工作;六樓的管房年紀大,有五十開外,面圓微胖,是位上海人。後來聽葉國華説他很會充塲,以金國酒店經理名誉自印名片,以便在外交朋接友。同事不理會他姓甚名誰,只稱呼他爲上海佬。五樓的管房是四十左右,中等匀稱身材,擅長中國象棋,聽説至今未逢對手,被稱爲棋王满,羅常满是他的姓名。朱錦源是四樓的管房,三十出頭,也喜歡下象棋,當然不是羅常满的對手。三樓是與天庭同年的後生,臉面飽满但個子不高,姓潘名存夀。二樓的管房也是位同年人,姓楊名偉生。有點混血的樣子,髪卷鼻勾,上唇有點尖突。一樓的蒋帆風是位戴眼镜的白面書生,配上那高瘦身材,算是俊男。基本上分日夜两班,也就是説每天要工作十二小時。現在會見的属於晚班的,日班的已經交了差回家。新來的因年資低,要熬夜;但有些同事喜歡夜更,因爲到深夜時分客人不需甚麽服務時,偶爾可以打磕睡。嚴格來説在工作時間打瞌睡是不容許的;但衆人都這樣做便不算違規。
第一個星期要接受培訓,跟有經驗的管房學會如何接聽客人的電話,如何輕敲房門,如何問客人需要甚麽服務,如何到厨房,酒吧下單;那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的。至于搞衛生嘛,那是女工的責任;當管房的只需把床單换新的就可以了,那是眼見的功夫,容易學。二樓的女工,被稱爲‘大胆鑽’,對着楊偉生説,「生哥,這位新來的?可算醒目靚仔,一表人才啦。」
「大胆鑽,怎麽又給你看上了?又想移情别戀?」偉生微笑道,接着一手摸她的奶子;這真把馬天庭看呆了。
「後生仔,怎稱呼呀?小心偉生把你帶壞。」大胆鑽笑着説,有點煙視媚行。
「我是馬天庭,今天剛上班,請多指教。」馬天庭小心應對着。
「偉生,看看人家多禮貌,説話多得體。」大胆鑽再上下打量一番説:「馬天庭,你可算師奶殺手了;來這里工作真有點委屈你了。不過在金阁酒店修煉一下也好;等有機會再上。這里工作蠻自在的,只是時間過長。你們這些後生仔,坐得太久,經常看到客人男女恩愛會引起冲動,引起頭疼的。不過不用担心,那不是甚麽毛病,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不用看醫生。如果够胆的就去上‘一樓一鳳’;如果怕染病,那就自己解决,然后用紙把它擦亁净,再睡它一覺,那比喝快應茶‘王老吉’更有效。」
大胆鑽真的不是浪得虚名,太超前了,把馬天庭説得臉红耳熱。偉生在旁一直傻笑,好久才説, 「大胆鑽,現在是你把人家帶壞了。馬天庭,説不定有一天她會介紹個有錢富婆給你呢。」
「甚麽富婆?那不是去當鴨子嗎?我這種高頭硬鼻子的人完全不合適。如果命里帶錢,自己能賺;命里無時,人家送給你,你也守不住。」天庭駁回,一點笑意都没有。
經過培訓後,馬天庭便開始獨自當班;其實是替那些休假同事的空檔,所以他有機會在每層樓工作。有一次住在六樓套房的美國客人要天庭到他房間去,並説,“There are bugs in this room. ”
“Bugs? I can’t find any. ”天庭以爲是臭蟲或者是木虱。
“See, it is coming out from the kitchen again.”
“Oh, that is a cockroach.” 天庭現在明白他説的是蟑螂。
“Yes, it is cockroach.”
“I will find someone to take care of it. Sorry about the bugs.”
“By the way, would you order a drink for me? I like Whiskey on therock.”管房終於明白自己的意思, 客人似乎很高興。
“Whiskey on the rock?” 天庭明白威士忌是一種洋酒,但是酒跟石頭怎樣可以連在一起呢?
“Whiskey on the ice.” 客人看出管房的困惑,稍爲解釋一下。
客人接過酒杯後便對天庭説,「我是個生意人,去過很多國家,覺得香港的管房與日本的不一樣。當香港的管房不明白客人的問題時,他會側着耳朵,顯出不懂的樣子;而日本的管房却給我肯定的回复。结果那一次讓我等的 Whiskey on the rock 等了半個小時也不來。後來我只好去找經理投訴;我説既然他聽不懂我的意思,爲甚麽還要給我肯定的回應?誰曉得那位经理却這樣向我解釋,那位管房給你肯定的回复是因爲不想令客人不開心。這是什麽狗屁邏輯?我當塲大聲對那經理説,我現在不開心到透了。」
有些客人可以虚心细問,但有些客人並没有那種耐心,認爲付了錢應該享受相應的服務。當過推銷員的馬天庭凴直覺去判断,有時真的要不懂装懂。有一次一位女客人要洗衣服務,最後説了两個字‘No starch ’ 。 天庭把她的衣服作了登記並給她一個明白她的意思的答复;但爲了慎重起見,去三樓请教潘存夀,客人是否要求‘免浆’熨的意思。經過幾個月的歴練,馬天庭已經基本上做到見客不惊慌;當一個人不惊慌時便會靈機應變。有一次一位白皮膚洋人與一位香港女子外出時問, “What is the score todai?”
這可把馬天庭考起來了,todai 是甚么意思?他看着那位香港女子;幸虧她小聲帮忙, 「他問你今天球赛的比分结果。」
原来這洋客人來自澳洲,口音不一樣,把今天today 説成todai;把牛排Steak 説成 Staik。經此教訓,天庭方知聽懂各國口音才是過硬的本領;更深感實用英語會話是在書本上找不到的;那非要經過尴尬,冒汗,恐慌的實實在在的錘煉方見效果。
聽潘存夀説有些管房的貼士收入非常豐盛,當然他們連那些不合人倫道德的事也幹了。潜意識天庭還是离不開孔夫子儒家教育的桎梏,總覺得扯皮條的事絶不能幹。也幸虧有這樣的想法才免了禍。有一天三個黎巴嫩的客人放下行李後便要管房介紹妓女;當時遭馬天庭拒絶。後來他們各自帶女回來;没多久便吵起來;最後盧經理要親自調解。原來客人各付了二百港元帶女回酒店,但得不到性服務。那些風塵女子却説,那二百塊錢只是出鐘費,歸老闆所有;要想幹那好事就要另付開鍋費。天庭暗自慶幸没有染指此事,否則,必炒無疑。後來天庭也會在深夜時替客人到後街買飲料或宵夜,那是因爲酒店的厨房息灶,酒吧打烊;這不算違規吧?也僅此而已,所以收入不多。有一次替两位日本游客買了两杯鲜榨橙汁,其實是一杯加上冰塊來調開两杯,收他們二十塊港币。想不到他們給了二十塊美金,嘴里嘀咕着怎麽香港物價比日本東京還貴?天庭心裏也在嘀咕是否過份了點;但想起他們侵華歷史便心安理得了。聽日班六樓管房王昌元説他們白天不敢這樣做的。有一位台灣歌星喜歡住六零一號房,也喜歡吃廣東的雲吞麺;有一次她要求管房替她買雲吞麺帶回酒店便遭到拒絶。
接待處的夜班姓鄧的經理没甚架子,對管房很友善;夜深人静的時候喜歡與管房聚在接待室閑聊。能聽前輩多年在酒店的見聞那是有益心身的。聊到餓了,他們便到厨房弄點水果,沙拉,三文治來填肚子。搞好關係,日後樓下有人把關,如果盧總管來巡,一通電話便令樓上作好準備。有一晚葉國華也過來聚會,原來他是來賀鄧經理新婚之禧的。喝了瓶啤酒,鄧新郎大放厥詞, 「各位,我宣佈自上月開始我不用自己搞掂,事後也不需要用紙巾擦亁净,倒頭便睡,一覺到天明。我深感上天造物,最令人愉快的莫過於男女交歡。如果各兄弟能發現某種人類行爲比交合更過瘾的話,我立即回复單身生活。」
爲了消磨時間,與朱錦源下象棋;天庭連下三城,把他殺得片甲不留。自此之後,新棋王的棋藝便傳到羅常满耳朵去了。人怕出名,猪怕壯;换句話説,是非多了。有一天羅常满過來挑戰,而且要一盘定輸赢。前輩來過招,不接不敬,接又恐傷人傷己;天庭使盡混身解數,最後完满收塲,戰出和局。香港是資本主義社會,除了金錢外,要講究人脉交際,講究微妙關係。微妙關係主要是要顧及對方的面子,留有餘地,日後好見面,不能像學生那樣呈能,使性子。
「你有没有看見潘存夀?接待室鄧Sir 找他。」天庭問道。
「他在302号房招呼客人。」蒋帆風微笑着説。
「什麽客人?要招呼幾十分鐘?」
「你要保密,我才告訴你。」帆風還是微笑着説。
「不用担心,這里説,這里散。」天庭給了對方口頭保証。
「那位常客,飢渴的韓國女人,男伴侣走後意猶未盡,把存夀拉進去解饞。」帆風説罷大笑。
「有這等好事?帆風,你也曾經巫山雲雨?」天庭追問。
「没有,绝對没有。不是不想,是没那種運氣。」
「論樣貌,你比存夀更得女人青睐,怎麽没那運氣?」
「這種好事完全講機遇。如此飢渴的女人着實不多,而且這位女士喜歡三樓,從不到一樓來;那麽存夀便近水樓臺先得月啦。」帆風急着解釋。
「其實有這種機遇也不一定有這種胆量;我本人到目前爲止就不敢上。非不想也,是不敢也。」天庭把心里話説出來。
「我也不敢。」帆風附和道,「如果給盧經理知道,必炒無疑。幹這種事風險太大,不劃算。」
『孔子説,「不要在吃飯的地方拉屎撒尿。」』天庭笑道。
「孔夫子有説過這樣的話?怎么在學校里没聽過?」帆風顯得有點懵。
「香港是英國殖民地,當然學校课本没有記載孔子的真心話。大陸就不一樣,連他放屁的事也有記載。」天庭繼續吹下去;覺得香港言論自由,説話随便,凡事都是孔子曰,不用打草稿。
與一樓左邊房間外相連的是厨房空曠的地方。今夜好幾個管房猫伏在102号房窗下偷看里面客人换衣服。她是一位空姐,樣貌身材很惹火;特别是她對着镜子那種自戀的神態和那自撫的動作令人亢奮。突然間有東西輕碰玻璃窗的聲音响起;原來蒋帆風有點情不自禁。潘存夀立即提出警告,「四眼風,把你的眼鏡摘下!」
「摘下眼鏡,我看不清楚?」帆風還有理去辯駁。
當他們正在争拗時,女房客衣服也不穿,突然轉身向後窗扑去並迅速把窗户打開。這一招把衆管房嚇到鷄飛狗走。第二天盧總管把夜更的管房集合訓話,「作晚102号房客人投訴有好幾個員工偷窥她换衣服,而且有鞋爲証。這種偷窥客人换衣服是嚴重損害酒店名誉的行爲,金閣酒店是不能容忍的。希望你們保証此等事絶不要再發生;否則,必炒無赦。哪一位管房丢了一只鞋的,希望他來我處領回。」
丢了鞋子的,還敢去認領?既然好幾個人犯規,不可能只罸丢鞋子的而不罸没丢鞋子的。如果全都罸了,一時找不到那麽多人來替補,所以盧總管只好作口頭警告而最後對此事不了了之。
接待處鄧經理電話通知有一位美國大兵到。天庭剛作好準備,客人已從升降機里走出来。這位大兵雖然满臉鬍鬚没刮,但仍顯得很年青。那六尺高的身材背挂着好幾部相機,手上戴满手表,两條長腿拖着沾满泥迹的軍靴匆忙進房。把泥靴脱下便要找姑娘;聽到天庭表示不能帮忙,他有點失望,嘴巴還唠叨着要出去找快樂時光。臨行前他向天庭兜售相機和手表,二十塊港币一件。天庭好奇問他哪來這麽多寶貝;聽後令人悲戚,原來是他戰友的遺物。每晚他都帶女回來,幹其好事。到了第七天,他坐在房間的角落里抽泣。天庭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想不到這位大兵像小孩那樣説,“Tomorrow I have to go back to Vietnam and I don’t know who will pick up my camera and watch to sell in Hong Kong.”
「明天我要返越南;不知道誰會撿我的相機和手表來香港賣。」
韓戰,越戰給日本,台灣,香港帶來商機,带來繁榮;其代價是别國戰地里無數人的生命;單就美軍犧牲人數已有幾萬人。可憐的是美國那些高中畢業的年青人,不懂政府爲了什麽要隔洋去参戰,更不明白把河内差不多鏟平了又停止轟炸,要打那不準勝利的有限度戰争。過幾年,于一九七五年,美軍彻底從越南戰塲退出。韓戰,越戰基本上可以説是中美两大國交戰,哪方勝?哪方得益?静心分析,哪一方都没勝,也没得益,只平宜了蘇俄這隻北極熊。韓戰令中共失去攻臺統一的機會;越戰却讓蘇俄填了美國的真空,佔了金蘭灣基地。最後中共還與越南反目成仇,與朝鲜關係貌合神离。美國與中共談判,以三八綫爲界分了南北韓算是有點面子;從越南撤軍确是令將士失望,回家還讓自己國民瞧不起。至今很多人還不明白爲甚麽中共在韓戰,越戰花了那麽多財物,死了那麽多將士,還與這两國弄出那麽尴尬局面,更想不到他們會恩將仇報。其實翻開歷史舊頁便明白。韓,越两國一直是中國的属國,連立太子也要經過宗主國點頭同意,當属國那種滋味真的不好受。中國是近鄰,俄國是遠朋,誰當上小國的主都會選擇‘遠親近离’的國策,因爲将來擺脱俄國控制容易,想擺脱中國控制難。套句英文來闡明其妙,“China is too close to be comforted.”
一九七一年尾李小龍主演的《唐山大兄》熱翻了整個香港,也熱翻了金閣酒店;伙計見面便談李三脚的快,狠,準,勁。相比之下,邵氏的亂砍不死的武打片便没有看頭了;連王羽的獨臂刀也要收画。三百多萬大破票房記录;第二年的《精武門》更收四百多萬。据説李小龍先找邵氏洽談不攏,準備返美國;嘉禾演了一齣《月下追韓信》把這匹汗血寶馬拉回來。從此邵氏影業便多了嘉禾這位强勁對手。一九七四年七月李小龍爆毙九龍塘家中,艶星在旁便令事件更加神秘。那時天庭已經移民美國了。
在金閣酒店幹了一年多,影星,歌星的逸事時有見聞。井莉喝得爛醉,由老闆扶入六樓套房;後來還把地毯吐得一蹋糊涂。女清潔工已下班回家,那管房便要替她料理臭事。歌好人甜,身材匀稱的鄧麗君也在金馬侖道上出現過。靠一曲“萍果花”唱紅的楊燕更是管房茶餘飯後的話題。如果薪金多两倍,那是一份不錯的工作;或者馬天庭不替自己定下那麽多的規矩,多賺些小費,那麽生活便没那麽拮据。母親的户籍還没辦回,算是黑人黑户,要買高價米過日子;天庭决定辭去酒店工作,重操推銷員舊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