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十 二 章
過了两個月,仙姐終於回來了。這回没帶她的女兒來也没引起甚麽猜疑,因爲仙姐早就說 過要把慧穗送回廣州唸書的。村裡的姑娘們圍著仙姐看託買的文明東西,自有一番熱閙。 男子佬不便在塲是天庭到藥塲墟走走的最好籍口;剛好肥權和四眼源來找,那更是外出的 理由了。天庭把上次的救生圈纒好在身上才出門。原來最近風聲緊,天庭怕隊長随時入屋 搜查,便把那個救生圈埋藏在灶後放松枝的地方下面。誰曉得日子有功,灶温傳熱把膠圈 黏起來了,不能用。要修補,没工具;要買新的,來不及了。上星期碰到黄嘉平,他說可 以解决 這個問题,願意跟天庭兑换一個好的。
「給你换個好的,他只是說著玩的吧?」肥權問道。
「肥權,他認真還是開玩笑,等一下便有分曉。我相信黄嘉平會這麽仗義的。」
「爲甚麽你這麽肯定?」肥權不服地問。
「肥權,我爲甚麽這樣肯定?一種米養百種人。有些人,可以交妻託子,有些人,一分銭 也信不過。」天庭像個上了年紀的相士說:「你看他帮了多少朋友起錨?就憑這點,我相 信他能帮我這個忙。」
鄉下人家没電話,去拜訪朋友還要講運氣。今天嘉平没到田裡去,連他那位法律上的妻子 王心儀也在。看到客人站在門口,嘉平立刻笑臉相迎,高聲說道:「哎,瘦馬,今天甚麽 風把你們幾位吹到紅田來了,真是生輝不少哇。」
「這裡除了藥塲風,還有甚麽風?嘉平,到了這窮山區,說話還是那麽文謅謅的。」天庭 笑答道:「今天無事不登三寶殿,想請黄兄帮個忙。」
「瘦馬,你跟我談過,我知道甚麽事了。你到我房間來一下。」嘉平說道。
結了婚,隊長把這房間分給嘉平夫婦。除了存放自己的行李雜物外,嘉平不在這房間裏睡的。這個所謂的秘密只有村民不知道。看著嘉平從床底下拖出個行李箱。他把箱子打開, 衣服放到床上,再掀起裌裡,把内藏的優質救生圈掏了出來。他满臉笑容地說:「瘦馬兄,希望這個圈能帮上忙。」
「你帮這個忙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嘉平兄,那你自己呢?」天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還有,不用担心。况且我暫時還不能走。」
「嘉平兄,我佩服你肝胆義氣,但也要替自己著想。時勢愈來愈緊,還是早走好。」
「瘦馬兄,你先走。我辦完事,随後就到。」
天庭迅速把腰上的救生圈换上新的。穿上衣服,要嘉平帮眼細看一遍,没有破綻便先自出 去了。
王心儀蠻大方的,很會招呼客人。上等白雲嶂茶不在話下,還與肥權他們聊得很歡。她對 偷界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看到天庭出來,她便竪起姆指說:「這樣也給你走脱。真的人 如其名,馬瘦走得快。」
「這只是靠點運氣矇混過關罷了。」天庭微笑著回答。
「聽說你的客家話講得很好。」王心儀問道。
「哪裡,可以溝通而已。」天庭接過茶杯說:「來到人家的地方,應該學點當地語言。正 所謂同聲三分親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便會縮短。抓你,放你,不外是法律與人情的選擇 而已。」
「瘦馬,你這個人說話很有哲理。你以前修哲學?」王心儀再出難题了。
「平嫂 , 你不介意這樣稱呼你吧?」天庭故意這樣問和答:「你以爲我唸過大學?唸大學 的還用下放到這裡來嗎?剛才我說的不是甚麽哲理,而是當了幾年社會青年得到的人生經驗。你倒好像唸過大學的?那你幹嘛到這裡受苦呢?」
「我是唸過大學的,後來身體不好而退學。如果有機會到香港,我要學醫,起碼要把自己 的病治好。」
「有志者,事竟成。」天庭随便答了一句,便不想再談這種私人的話題。
剛好這個時候嘉平把與天庭兑换的救生圈弄妥當,满頭是汗的走出來。他還是满臉笑容地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今天就在我這裡吃中飯。」
「嘉平兄,先謝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辦。改天我再請你們两位到羅屋打吊四。」
别了嘉平夫婦,三人到藥塲墟逛了一圈。準備回去的時候,碰上葉子華。從他口中傳來最 新消息,五月份有四批人起錨,只有細路强一人成功,他老婆給海浪冲到沙頭角讓漁民捞 起送回。南坑有两兄弟在海裡失踪,很可能兇多吉少。紅田的黄立中那批又給押回來。天 庭三人算是打了個平手了。天庭這時不禁想起主席的教導:「要奮闘就要有犧牲,死人的 事是經常發生的。」
晚飯時分,仙姐递給天庭两條籤語,天庭順口問道:「仙姐,那位能人算出甚麽結果來?」
「找不到那位能人。可是我母親替你求了两條籤。你自己看了便會明白。」
第一籤:「嘯聚山林兇悪籌,善良無事苦煎憂。主人大笑出門去,不動干戈盗賊休。」
第二籤:「公侯將相本無種,好把勤勞啟上天。人事盡從天理現,才高岂可困林泉。」
看了這两條籤,天庭慿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如果今年再起錨,應該是有驚無險。總算對自 己的顧慮的[不宜出行]有所釋懷。天庭把两條籤語收好,放進口袋裡,然後問道:「仙姐,回廣州操練,現在可以游多逺?」
「可以從白沙河游到[石門返照],當然要順水啦。」仙姐笑答道:「對了,我也去過你 老家。你母親的户籍還是没着落。你那位弟弟還是没消息。中山那位最近又失了手。 她還是那句話,能走就走,不要管她。」
熬過搶收搶種最辛苦的季節,分了口粮,天庭和肥權他俩又去趁龍崗墟了。檢查人員增多了,邊防越來越嚴,風聲愈來愈緊,以前那套起錨的方法已經不通了。三人經商量, 最後决定就在肥權的住處起錨,時間暫定九月初。欠口大隊有條僻静的小山路,可以不驚動欠 口村民而且更大的好處是不用經過藥塲,紅衞,南坑大隊而可以直到紅花嶺。但 是欠口村民因其太僻静,多野獸出没而很少採用這條小山路去龍崗的。肥權和四眼源只 跟一位老農民走過一次;天庭從没走過,那只好完全信任拍檔的能力了。這次閑逛龍崗墟,天庭他們 在雜貨店裡買了三罐煉奶,每人一罐。南下時消耗大,牛奶可以很快補充 體力,而且那些糖,油,麺粉混炒的亁粮容易令人失去胃口。既然從肥權處起錨。那麽籌備亁粮的任務便 由肥權和四眼源負責了。
一九七零年九月九日晚上,肥權和四眼源在天庭處吃飯。三人希望這頓飯是他們在新墟公 社的最後晚餐。老吴和仙姐只當作朋友來聊天和打吊四,看不出天庭他們有甚麽要南下行 動那種意向。這次天庭决定連同屋農友也瞒著。明天不見人,隊長和村民一定會問 那馬仔又跑到哪去了?知内情而慌說不知道很難,而不知情說不知道便很容易。要别人替你保密,最好自己首先要做到對誰都不要說。
仙姐把帶來的那瓶[竹葉青]拿出來讓大夥喝一杯,說甚麽:「有餚没酒不過瘾。」
「多謝仙姐,亁杯。」天庭三位異口同聲地說。
「亁杯,早日脱苦海。」仙姐笑答道。
美好的希望,更借美酒預祝。天庭三人正感覺特别順暢的時候,隊長羅添喜和小隊會計羅 貫財突然出現,更是不請自入。還没跟他們打招呼,隊長已經開口:「怎麽欠口的新社員 又來這裡吃飯了?」
「隊長,農忙過了,我們帶點東西來打吊四,大家高興。你們也來喝一杯吧,是仙姐從廣 州帶來的上好竹葉青酒。」肥權笑答道。
隊長當時給弄得不好意思,把剛才那股戾氣收歛起來說:「不用了,你們喝吧。我來通知 明天去修水庫,要自帶中飯。」
好不容易把隊長两人打發掉。天庭對仙姐,老吴說不想修水庫,要去肥權那邊玩幾天。把 那救生圈在腰間纒扎好,下閣樓,天庭拿著手電筒便與肥權他們朝欠口大隊走去。看到天 庭連書包也不背一個,老吴他們兄妹俩也暫時給瞒過了。待到晚上九時左右,各自背上亁 粮包,手拿開路棒,從肥權的生産隊出發。繞過村户,花了十多分鐘,便上了那 條小山路。與其說是小山路,倒不如說是羊腸小道。小道两邊雜草叢生,最担心有蛇攔道。那根 開路棒可 起驚蛇的作用,但還有一個問題是[打蛇随棒上]。這是廣東蛇王的 經驗,打得不好,反給蛇順棒上來咬了。蛇在暗處,又不能亮手電筒,不好對付。三人 只希望運氣好一點,絶對不要碰上蛇,特别是有毒的蛇。肥權在前,天庭押後,踉踉蹌 蹌地花了两個多小時才到達紅花嶺。真是舊地重遊,感慨萬千。如果継續要强過龍崗平原,時間很可能不 够而且太累,他們三人决定在這兒過一晚。天庭提議在比較阧峭的半 山腰上而有樹叢的地方扎堆,同時也提醒隊友要份外小心,掉到崖下面,誰也救不了誰。天亮了,周圍的環境 比較清楚地顯在面前,他們扎堆的地方應該安全,呆到天黑不成問 題。偷界基本上是晝 睡夜行,選扎堆點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覺得不安全,那要想辦法移堆。現在甚麽事都不能幹,只好耐心等夜幕垂空。天庭壓低嗓門,對同行者說些偷界經驗:「從黄昏開始到天亮 是行動的最好時間。月亮出來,有好處也有壞處。容易走路, 也容易給村民看見。要喝水,要到山坑,但容易迷失方向。我喜歡上最高點,把山脈的 東南西北走向弄個一清二楚。我們要去香港,一定要找南北向的山脈。沿山脊走,輕鬆 省時,但山頂多光秃,没躲藏的地方。」
「瘦馬,白天可以憑太陽的昇落來定位置。那晚上又怎樣定位置呢?」四眼源問道。
「四眼源,白天你把方向弄清楚才行動的。晚上如果有月亮,也可以憑月亮的昇落來判斷 方向和時間。如果霧濃天黑,自己又没甚把握,那只好趕快扎堆等天亮。」
「瘦馬,上次你帶我們往回跑,晚上你又怎麽認出紅花嶺的呢?」肥權插話。
「肥權,龍崗一帶我們比較熟悉,把眼睛包扎起來也不會迷路。本來人類的方向感應該跟鴿子没甚两樣。只是人類太聰明,太多發明而失去辨認方向的本能罷了。」天庭答道。
「你的意思說我們少了辨認方向的本能,是因爲我們比你聰明?」肥權說罷大笑。
「肥權,不是你們比我聰明,而是我聰明中還保存著那種本能。」天庭笑著頂回去。
肥權還想回辯甚麽,天庭把手捂着他的嘴,使了個眼色說:「你們聽見没有?附近有人聲,好像廣州口音。」
「没有哇,瘦馬,你神經過敏了。」肥權嘲笑著說。
「肥權,小聲點,是有人在講話。」四眼源也發出警訊。
「哦,現在聽到了,好像是大圈仔。」
三人經過一段時間静心細聽,确定那夥人是同道中人。肥權想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天庭不 贊同,第一,不知對方底細,第二,人多目標大,易壞事。待到黄昏時分,看著那批 人起動了。他們共四人,有一位天庭覺得面善,但即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譲他們先走,天庭 三人隔了一刻鐘左右才起動。在紅花嶺高處,天庭指著南邊最高的那座平頂山峰說:「這 是[八仙桌]又名[打鼓嶺],今晚過了龍崗平原,一定要登上這山頂。在山頂右 手邊有條小山道,可直通到鹽田。如果體力充沛,今晚可達水邊。」
再也看不到農家炊煙了,從紅花嶺下到龍崗平原時天色全黑。正準備過龍崗平原時,前面 那批人突然出現在天庭他們三人面前。其中有一位還把天庭認了出來:「瘦馬,你還記得 我嗎?我是阿彪呀。我們在樟木頭拘留所被關在同一個監倉裡,你的朋友肥倫也同一個倉。」
天庭記起來了,第一次失手時,在樟木頭看到那位給别人弄翻了飯兜的倉友,過了界又誤闖沙頭角的阿彪。後來與肥倫混得很熟,還替他撿煙蒂呢。天庭立刻堆出笑臉答道:「記得,你就是那位有飯都不想吃的憤怒青年,阿彪嘛。」
「哪有不想吃。是飯兜給撞翻混了沙泥,不能吃。」
「那人不就把你混有沙泥的飯全吃了?」
「那人一定被關得太久,餓瘋了。」阿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瘦馬,那些陳年霉事不要 再提了。我們一道去南邊吃牛排好不好?」
「阿彪,不是不好。問題是人太多,目標太大,容易給民兵發覺。」天庭婉言拒絶。
「瘦馬,帮個忙,把我們帶出這龍崗平原吧。我們想繞過這條河,走了不少時間,還是回 到原點。」
「阿彪,你們記住朝這方向一直走。見河過河,見山爬山,見平地就跑。千萬不要繞着河 走。」天庭用手比劃著方向說。
「瘦馬,把我們帶到打鼓嶺再分手好不好?」阿彪其中一位朋友插話,語氣非常誠恳。
真是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給人家恳求會心軟。肥權和四眼源也同意一道走,那 麽天庭不好意思再拒絶了:「好吧,千里能聚在一起,那便是奇缘。」
七人在龍崗平原上輕步急跑,可憐那些水稻田給這七位亡命知青踐踏得七零八落,給埋到 泥裡,再也起不來了。如果每天都有這種事情發生,可以想像到龍崗村民有多氣。天 庭他們不敢停下來,恐怕還有很多稻田要給蹧蹋的了。相信這平原已經過了一半,正當 天庭心裡還在盤算著,在右手邊,突然有强力的手電筒光掃射過來。天庭立刻說:「趴下!」 後面六人如軍人般服從,趴在稻田上。他們全都把頭向望著那電筒光,随時要作出本能的 反應。那電筒光朝他們方向移動,看來拿電筒的人已經發現異樣的水稻。田裡每一位 都緊張萬分,不要說不敢咳嗽,連氣也不敢呼吸。霉運終於降臨,那光束停在阿彪頭上。天庭 看著那人準備敲打手中的銅鑼,便大喊一聲: 「走哇!」. 那真的只有傻瓜才不動,他們即時像七條鱷魚在稻田裡飛跑。只聽見那人猛敲銅鑼,大聲 喊道:「快來抓偷界呀!」
强力電筒光多了幾道,銅鑼聲愈來愈大,抓偷界的聲音越來越多。這七個亡命之徒跑得更快。突然間天庭覺得左脚深陷泥裡,忙用左手拉出,可是鞋子丢了。繼續跑了幾步,覺得 很不妥當。人没鞋子,不就是馬没釘蹄嗎?哪能跑呀!於是調頭去找鞋子。這時去找鞋子,簡直是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那些餓狼似的民兵正要扑來。三十六計,還是跑爲上計。天 庭轉過身來使勁地跑,但是那六位同道者却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他們向左還是向右?那只 有他們才知道。找不到同伴,那只好一個人繼續前進。左脚没鞋子很不好走,不要說有東 西扎脚,两腿就有點不平衡的感覺。走了一斷時間,來到一片有一百多公尺寬的水澤地, 不清楚是属於横崗河的一部份,還是甚麽沼澤地帶。管它那麽多,見 山過山,見水淌水。試走两步,水不深,不能游。再走两步,覺得下面軟軟的,並不容 易行動。這時心裡只想快點離開險境,否則有民兵出現,定給[扮蟹]無疑。「糟。」 天庭暗自說道。這步不妙,有下沉的感覺,這不就是隊長說過的[浮央]嗎?天庭知道 現在不能再動,因為愈動,會陷得愈深。天庭立刻解開褲帶,把救生圈掏出來,使勁地 往它的小管吹氣。把上身壓在救生圈上,慢慢地把下身拖出來。借助救生圈的浮力,两 腿像青蛙那樣狂蹬。到了岸,翻身上了田埂,找到一處蘆草密集的地方躺下。正要把救 生圈收疊好,一道强力電筒光在蘆草上横掃。天庭趕快把救生圈往書包裡一塞,静觀其變,随時準備短跑衝刺。那人 可能發現田埂上天庭留下的泥濘痕跡,但照不見人影也就算了。可能每天晚上都有這種泥跡,他也見怪不怪。
跑出水稻田,方感左脚不能再這樣走下去,旱路更難走。天庭把上衣的左袖撕下來,把左 脚包起來。這樣雖比不上穿鞋子那樣方便急跑,但可以减少痛楚。遲一天半天到水邊不是 那麽重要,能不能撑到水邊才重要,不要爲脚傷受感染而生病才更重要。這樣一瘸 一瘸地走到天亮,看到打鼓嶺在前面,但來不及去攀登了。天庭就在山脚下的一大片蔗 田裡找個比較偏静的地點扎堆。坐下來吃了點亁粮便睡着了,實在太累了。一般來說, 逃難者的警覺心是很强的。天庭在蔗田裡,與其說是睡着了,不如說是在閉目養神而已。一陣客家話 把天庭扎醒,原來一群農婦在蔗田裡剝亁掉的蔗葉回去作燃料。她們愈剝愈近,天庭迅速 把亁粮袋背好,静觀其變。這時除非萬不得已,最好是不要動。只要一位 農婦大喊一聲,這次行動便要泡湯,白天是没得跑的。她們已到最後的三畦地了,天庭從蔗縫裡看到那些 黑色褲襠在晃蘯著,心裡焦急萬分。 「轉豬囉。」. 那位帶頭的村姑喊得好哇。這一聲對天庭來說簡直是聖旨到,大赦天下。她們回去吃中飯,說不定還會再來,天庭决定移堆。天庭向著打鼓嶺山脚方向走去。可惜這段山路的松樹稀 疏不密集,很難找可隱蔽的地方。正當對周圍觀看,要選個好堆點,天庭聽到有男子佬聲 音從上處傳下,他們大概也要回家吃中飯了。人到求生時,便會生急智。天庭看到旁邊有 個蠻深的没棺木的棺材坑,便往下跳。坑裡的螞蟻好像幾個月没聞過人味似的,全都想爬 上身來。給你咬幾下無所謂,不要有毒便可。熬過這一刻,天庭立刻走出棺坑,拼命往山 上爬,希望村民全在家裡吃中飯,没人留意這個偷渡客。
呆到黄昏時分,各農家炊煙再起,天庭開始往八仙桌頂爬去。左脚真有點不妥,到半山腰 時又逢大雨,於是找個小密林躲一下。給螞蟻咬過的地方很不舒服,天庭亁脆把衣服全脫 下來用雨水把灰泥洗亁静,也把身體洗擦一遍。還没把擰亁的衣服穿上,天庭覺得有條綠 色的東西在面前晃蘯。定眼一看,媽呀,是條青竹蛇。如果給它輕舔一下,那麽 除了閻王殿,甚麽地方也不用去。此地不宜久留,天庭背上亁粮袋,一口氣攀上山頂。 想起肥倫他們在這裡唱的黑人牙膏廣告歌,天庭覺得如果不走散的話,肥權他們也忍不 住來個大合唱。找了個穏妥的地方,把那油糖麵粉團胡亂往嘴裡塞两把,喝口水便嚥下 去了。没菜没飯,只吃這種東西确實不自在,連大便的意念也没有,但是没這種東西更 不妥,連走動的力氣也没有。可能是天雨的原因,天庭沿著那條小山路,毫無意外事情 發生,當晚便趕到了鹽田。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天庭决定在這兒多呆一晚。待天明時分,把民兵,邊防軍 换崗的時間表,和國防公路的狀况,觀察個清楚明白才行動。大雨雖停,但微雨還下。除 了鹽田鎭燈火明亮外,到處都是漆黑。躺在山坡上,天庭没有寒意,太興奮了。休息一會,天庭開始覺得左脚很不妥當,每次移動時感到疼痛,傷處發 炎了。天庭從亁粮袋裡掏出那瓶[跌打萬花油],往發炎的地方倒了差不多三份一。再 把右邊的衫袖也撕下來,把脚包扎好,相信這様撑到水邊應不成問題。天庭把那罐煉奶拿出來,用小刀插了两个洞。吸了 幾口。煉奶特有的香甜味令人精神多了,感覺到力氣回來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眼前一片蔚藍,那些綠島又浮突在藍海上。天庭把那最近,最大的吉 澳島位置認準,待天黑時向此島游去。正對著吉澳島,就是大梅沙。在大梅沙左邊,沿著 那殘月型的海灣走去就是小梅沙。從小梅沙下水比大梅沙成功率大很多,但游泳的距離起 碼遠三倍,如果加上漲退潮的不配合還會更遠。天庭考慮自己左脚的傷勢,一個人目標不大,决定在大梅沙下水。最好在過國防公路和下水的時候,下塲大雨,那些寶貝軍犬便不 會輕易被放出來。躺在山坡上,想起上次與葉子華和雷若翰在此地的情况,天庭本能地覺 得這様没甚隠蔽有點不妥,天庭很快發現在左手邊最高點的地形是向前探出的,而它下面 山腰處有很窄的石缝,最合意的是有點叢木和一棵小樹。幾經艱難天庭才把自己藏在那窄 縫裡,那地方只够藏一個人。躲在那裡,天庭淸楚看到國防公路的情况,而最令他覺得幸 運的是,他看出路旁那棵大樹上藏有民兵。如果不是他們要交班回家吃中飯,真的很難發 現那個密秘的。到下午時分有幾個民兵荷槍牵狗上來搜山了。這 時天庭有點緊張,槍並不可怕,狗的鼻子才可怕,上两次失手都敗在狗鼻子上。狗在頭 頂上狂吠,民兵在上面相互交談,似在埋怨那條狗在吠甚麽。天又開始下點毛毛雨,風也刮得緊,天庭希望雨再下大 一點,好讓他們早點回去。目送那些瘟神,天庭把那半罐煉奶拿出來全喝了。還有一包粉 劑葡萄糖,那要留待過海時才用。好不容易等到該吃晚飯時刻,樹上的民兵全下來離崗返家,晚上很可能只剩下邊防軍在巡邏。但天庭還是不敢順著那些搜山民兵走的小道下去大 梅沙,而决定從左邊來個弧圈形繞進大梅沙靠海的地方。這樣要多费點時間,但比較安全。夜幕垂空,雨暫時收住,天庭决定開始朝大梅沙方向走去。不知道是在那石縫蹲得太久的 原故,還是左脚感染發炎,站著下山很困難。天庭試以屁股坐著,用手當脚,借勢下山。 這様速度比較慢,但可以讓左脚休息。天庭 两種方法交替互用,花了两三個小時終於過了國防公路,進入一個小樹林,聽到海浪汹 湧澎湃的聲音,看到吉澳島朦朧身影。這是人生最興奮的拼搏時刻,心潮比海浪還要高漲。天庭很快冷静下來,蹲下來睁大眼睛環視 周圍,确認没有異様的動静,才敢對救生圈吹氣。剛才揚聲器向漁民報告了天氣預警,三號 風球已經挂起,可能有大雨。湧動的海面上没有漁船燈光,漁民不出海了。這是好機會, 但也是最困難的時刻;不與人争,但要與大自然闘,要與海浪和風暴闘。天庭從亁粮袋裡 掏出那包葡萄糖和大塑膠袋,再把葡萄糖放进袋裡,然後吹氣。把這塑膠袋放在救生圈上,捆扎好,風吹浪打也應該不會丢掉。那瓶剩下的萬花油全往左脚破損發炎的地方倒去,希 望能防破傷風,但最希望沙魚討厭這種味道。把長褲,鞋子,破布 , 全塞進亁粮袋裡,留 在海邊。天庭拖著救生圈,向怒湧的海浪中游去。随著巨浪起伏,天庭拼命地狂蹬两腿, 身體抛在浪尖時,可以隠約看到吉澳島的身影,當落到浪底時,只覺得地獄般的暗黑。嗆 了两口咸海水,整個胃會發熱難受而忘了脚痛。這時天庭突然感到背上一陣麻辣,給電了 似的。正在惶恐 之中,右脚踢到一個沉重而潺滑的東西,天庭只想到拼命游離此物。事後想起,可能碰上水母,給它放了電。這時天公再加考驗,開始傾盤雨下。雨水對泡在海浪 中的泳者來説,没甚區别;可打在眼中的雨點却最令人討厭,看不清楚前面的島影。現在 天庭唯一能做的是保持两腿機械式的推進,一秒都不能停。抱著救生圈在雨中進食葡萄糖 相信是此生最豐美的早餐。這時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對她的承諾:「你要相信你第二 個兒子。」這時也想起主席的教導:「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别了,主席。再 見了,我最親愛的祖國。天庭的两條腿不停地向吉澳島的身影推進;雨還在不停 地下。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脱稿於美國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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