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六 章
俗話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天庭,天恩倆兄弟好幾天沒回家,母親可給那些红衛兵整慘。她被關在家對面的居委會總部裏已經三天三夜了。飯,不讓回家吃;覺,不準回家睡。外婆已經與瑞強的祖母一道回鄉下去了。大兄的戶口在仁濟路那邊,而且還要照顧天恩;家裡便剩下天澤一個人了。門上的大字報又多加兩張,整個門面除了[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那副對聯外,全都是紙糊的了。居委會總部佔了二層樓房的下層,裏面窄而深長;現在暫作關禁牛鬼蛇神的地方。天庭的母親是被整鬥而且在那裡過夜的第一人。與其說是過夜,其實一刻鐘都不能睡。文瑛,田金芳,鄭婆婆,馮蕙蘭等,還有好幾個紅衛兵輪番看守著,作思想批鬥,可以說實施疲勞轟炸。好幾次天庭母親實在熬不住,便打個瞌睡,有個紅衛兵便一巴掌把她打醒,罵道:「黃月容,你膽子可不小呀!我們紅衛兵來這裡幫助你搞思想工作,你倒敢先睡起來,對我們這樣沒禮貌,心裡藐視我們!」
「小同志,」天庭母親摸著起了[五爪印痕]的臉說道。
「誰是你的同志?」那紅衛兵把話截斷,瞪著眼罵道:「我們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將,你是反革命的牛鬼蛇神。不準你稱我們為同志。聽清楚沒有?」
「紅衛兵小將,我究竟犯了甚麼罪,你們把我當作反革命的牛鬼蛇神關在這裡?不讓我回家吃飯,睡覺。你們輪值睡覺當然不累啦。我可睏得很。」天庭的母親頂回去。
「哼,你他媽的還敢頂撞我們?你究竟犯了甚麼罪?你心裡比我們明白。你丈夫是國民黨員,是歷史反革命份子。你自己唆教兩個兒子抗拒支農運動,這還不夠把你關在這裡?想回家吃飯,睡覺?你不把你兩個狗腮子交出來,你甭想回去!」那紅衛兵發狠地罵道。
文瑛,田金芳那幾位街坊大姐這回可樂了,有紅衛兵替她們修理街道最頑固份子,臉上都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特別是田金芳那本已鬆弛的大嘴巴現在更是合不攏。只有馮蕙蘭比較厚道一點,沒有甚麼表情地站在一旁猛吸香煙。天庭的母親聽到別人提起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提起那兩個不知去向的兒子,再追憶一下自己淒涼的身世,禁不住一陣心酸,眼眶也一陣麻熱。如果不是腦裏有種倔強的指令在控制的話,那淚水便非流出來不可。怎可以在這些魔鬼前落淚?面對著這些無知又無惡不作的紅衛兵,眼看著這夥陰險而無人性的街坊組長,被關在這幽暗窄長的人間煉獄,想起多年來的社會歧視,再加上這幾天沒睡而引起的虛火中燒,天庭母親一時氣衝,不顧一切駁回:「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丈夫是國民黨員,但我不是!這十多年來我以縫補衣服來維持生活,哪一天我不工作到深夜兩點?我所賺的每一分錢扳開都有血有汗。我靠雙手來養活四個兒子,從沒有偷,從沒去搶,更沒有剝削別人,我只是個貧苦的勞力者。」
「你是貧苦的勞力者,那你豈不是[紅五類]了?笑話,連你這種反革命家庭也是[紅五類],那誰才算[黑七類]?以前當國民黨官太時很懂得享受,而現在怎麼又要跟丈夫劃清界線?」那紅衛兵挖苦道;接著一陣冷笑。他這番奚落引起在場的人附和嘲笑。天庭母親當時為之氣結,但很快記起自己兒子說過的話,對付這夥人最好不吭聲。於是她不再辯駁,把那口氣留下來暖暖肚子吧。
「黃月容,你兩個兒子躲到甚麼地方去?」那紅衛兵又開始追問。過了一會,他很快意識到這個女人是故意的不理睬,於是大聲喝道:「黃月容,你聽到沒有?你兒子躲哪去?」
天庭的母親只是不吭聲,眼皮垂合,似在養神。這樣一來,那紅衛兵可真惱火,用手抓住她的頭髮搖了幾下,然後在她耳邊大聲喊道:「你聽到沒有?你兩個兒子躲到哪去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其他的紅衛兵異口同聲地高呼,以助其威。
「紅衛兵小將,你們以為我的兒子會聽我的話?他們從來都不把我這個母親放在眼裡。做甚麼事情也從不跟我商量。那天晚上去光孝堂開會便没有回來過;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們在哪裡。他們有手有腳,我沒法看管他們。」天庭母親答道。
那些紅衛兵少不了又是一番喝罵,但結果還是不得要領。說實在的,現在天庭母親真的不知道兒子在哪?心裡只是希望他們能躲過這風頭火勢,自己吃點苦頭算甚麼呢?世界上有幾個作母親的當兒子有難時不盡心盡力地保護他們?這天晚上是輪到馮蕙蘭值班看守。她一副既然輪到了,便只好留下的樣子;懶得去做思想工作,只顧不停地抽煙;有時候天庭母親在打瞌睡,她也裝作沒看見。馮蕙蘭知道面前坐著的是一位二十多年的老街坊,是一個年紀青青便當寡婦的女人,是靠雙手來撫養大四個兒子的女人。至於這個女人是甚麼牛鬼蛇神嘛,她心裡比誰都明白。她認為[山水有相逢],街坊鄰里日後總得要打招呼,現在何必迫人太甚呢?天庭母親也感到馮蕙蘭這個人心存忠厚,還會念及街坊之情。可能是這種感覺,天庭母親便向她提出請求:「馮大姐,你可不可以讓我回家一趟?幾分鐘便回來。」
「黃大姐,這個我可担當不起的呀!只要你不出這居委會的門,你做甚麼都可以,甚至躺下來睡都可以。」馮蕙蘭慌忙地說。
「馮大姐,我怎麼會有心情在這兒睡覺呢?你也知道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了。我家給紅衛兵搞亂成甚麼樣也不曉得。還有接回來的衣服也得替人客趕做的呀。我究竟犯了甚麼罪非要關在這兒不可呢?」
「黃大姐,你說這些,我全都明白;但是你也不要給我難題呀。明天你可以對那些紅衛兵或者文主任他們說個清楚。要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很多事情我是沒權作主,甚至沒權過問的。」馮蕙蘭說著,顯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看到黃月容一聲不響地坐回那張破椅子上時,她便靠過去低聲地接說下去:「黃大姐,你不要怪我多口舌,你那兩個兒子也太死硬了點。這個年頭你怎能一個兒子也不讓去農村呢?那些紅衛兵,你又怎能硬得過他們呢?讓一個去農村,他們也不會把你搞成這個樣子的。」
「馮大姐,你們總以為我不讓兒子去農村。其實他們兩兄弟肯一道去,那我更高興。可是這兩個忤逆兒子有哪一回肯聽我勸哪!現在他們已經長毛長翅會飛了,輪不到我管了。」
馮蕙蘭也不再說甚麼,從腰袋裡掏出一包[百雀牌]香煙來,取出一根來把它點燃,放到嘴裡深吸幾口。多餘的煙縷慢慢從她鼻孔噴出,臉上表情頓時舒展一點,她好像在告訴你世上還有甚麼東西能比香煙更令人神經鬆弛。被關在居委會裡精神上,肉體上確是痛苦,然而在這裡看守那所謂的牛鬼蛇神又何嘗不苦?馮蕙蘭只覺得今夜是那麼漫長,如果沒有那包香煙的話,又怎能待到天明。
在仁濟路大兄處呆了幾天之後,天恩決定返回光孝路老家去。天庭還沒回來,家裡只有天澤一人。他剛替那些白燕換上新的水食,把殘渣糞垢清理乾淨後,從閣樓下來。天恩看到天澤,劈頭便問:「老么,媽哪去了?」
「被關在居委會裡,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天澤臉無表情地說;只管把那些髒東西拿到天井地方清洗。
「把她關在居委會幹嗎?他們這樣做,我就會報名?哼..」天恩有點氣憤,接者問道:「那二哥呢?他有沒有回來過?」
「二哥自那天晚上去開會便沒有回來過。他可能在他同學黃雨霖家。你吃過飯沒有?要不要煮點甚麼吃的?」天澤說罷,又低下頭去洗那些墊鳥糞用的小蓆子。
「已經吃過了。」天恩答道。其實這時候,他哪來心情去吃東西呢。心裡惦念著自己的母親,很擔心那些狗娘養的又要對自己母親下甚麼毒手了。那夥人甚麼事幹不出來?特別是田金芳那婆娘夠心狠手辣。天恩開始擔心母親的安全,有點惶恐。正當天恩還在愣想的時候,那夥街坊組長已經從斜對面的居委會走了過來。當然是文瑛領隊,但首先開口的是田金芳:「馬天恩,你總算肯回來了。這幾天你躲到哪去了?」
天恩坐在那張破舊的柚木椅上,瞪眼看著田金芳那厚而鬆垂的下唇,不吭聲,心裡記住二哥的話,對付這種女人最好是不答不理。
「馬天恩,你最好放聰明點,不要再裝聾作啞。你兄弟跑得了,可你母親却跑不動。」田金芳最頭痛馬家兄弟一貫的不理睬態度,使她覺得像老鼠拉龜,不知從何處下手。天恩還是瞪著眼看田金芳那鬆厚的下唇,依然不作答辯,心裡暗自說道:「田金芳,別人醜,却有美德;而你人醜品性更醜。你做人這麼絕,你也該替你的兒女他們著想,積點德吧。」
田金芳看天恩依然默不作聲,正準備再費點唇舌;文瑛對她使了個眼色,接著說道:「馬天恩,今天我們不是過來替你搞思想工作的。現在你母親身體有點不舒服,你最好過去看看。」
天恩還是不吭聲,心裡很明白進了居委會是沒那麼容易再出來了。他潛意識認為文瑛這個女人老奸巨滑,說不定用自己母親作釣餌呢。不過母親也差不多有一星期沒回家,不曉得給關成甚麼樣子,真的很想過去看看。正在猶豫的時候,又聽到田金芳在旁吼叫:「馬天恩,文主任在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你不理不睬是甚麼態度?想對我們革命委員會施加壓力?在這裡我先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甚麼時候居委會變成了革命委員會?田金芳愈要恐嚇,天恩愈不買帳,愈不吃這一套。原先還想過去看看的念頭,現在已經打消了。心裡暗自罵道:「敬酒不吃又怎樣?你這個婆娘,除了灌毒酒外,甚麽時候還學會了敬酒?」
文瑛她們幾個輪著演紅臉,白臉,黑臉,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是沒辦法要天恩開口。居委會那邊可能真的事態嚴重,文瑛拗天恩不過,便轉對天澤說:「馬天澤,你哥不肯過去看,那你過去看看你母親好不好?」想不到文瑛現在說話的語氣會這樣軟下來,難道母親真的出了事?天恩開始有點擔心。而天澤却不管那麼多,只感氣上心頭。可能年紀少了點而沒那麼多心思細想,只覺得面前這些街坊組長無聊透頂;只聽他悻悻然地頂回去:「我沒空。誰抓她去居委會的,誰負這個責任!」
那些街坊組長真的感到愕然,想不到這位青年對她們說話竟如此無禮。然而馬天澤仍然是在校學生,不受街道管理。他這樣的說話態度確把氣氛僵住了。文瑛的臉色已經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田金芳顯出一副要罵人的樣子,馮蕙蘭却搶先一步對天澤說:「馬天澤,不要那麼傻了,不管怎樣,她是你自己的母親呀!我勸你還是過去看看吧,她實在很不舒服呀。」
這回天澤沒吭聲,但他還是靠著閣樓木梯站著,動也不動。馮蕙蘭也知到馬家幾兄弟個性最強的算天澤,於是她轉過來對天恩說:「馬天恩,你弟弟年紀小,不懂事;你當哥哥的總不能連自己母親也不管呀。」她對天恩使了個眼色,接著說下去:「聽我話,過去看看。」
天恩雖不完全明白馮蕙蘭使眼色的真正用意,但看得出她並沒甚麼惡意。也許她與母親是老街坊,也許她的兒子與自己是同學,所以她沒有田金芳那樣過份。馮蕙蘭那番話的確說動了天恩的心,自己的母親,怎能撒下不管。天恩霍然站了起來,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理會那些街坊組長能否跟上,逕自朝居委會走去。推開那扇厚重大門,進了窄而深長的居委會總部,天恩立即發現有幾個紅衛兵在圍看甚麼;還聽到其中一個在嘲諷地說:「這個女人倒會裝瘋扮傻,看她演得多像,這麼傑出的演技,該給她個百花獎吧。」
天恩立即意識到這個女人指的是誰;於是三步倂作兩步趕上前看,真的是自己母親。只見她躺在那暗濕的地上,牙關緊閉,口角流沫,臉色如蠟,腰身如煎蝦般的彎捲著,四肢痙攣而不停地顫抖。這是長時間的睡眠不足,營養不良,長時間的精神威脅,精神虐待而引起的休克。天恩看到自己的母親那種痛苦的樣子,頓時怒火焚燒,雙拳緊握,恨不得要把紅衛兵手上的棍棒一一奪過來,順勢便把他們一一揍倒;恨不得高聲罵道:「你們全不是人養的!」天恩並沒有這樣做,他極力把憤怒的情緒壓下去|忍吧,忍這夥狗娘養的,像忍小便,忍大便地忍吧。這時候那幾個街坊大姐也進來了。天恩連正眼也不瞧她們一下,便把自己母親扶起,用指甲在她人中處使勁刺壓幾下,接著在她兩手的中指處也掐幾下。聽老人家說這樣可以把休克者弄醒過來。至於刺壓的部位是否正確,天恩也不清楚,他只看過外婆施過一次這種土辦法。現在照貓畫虎也應該差不到哪去吧。不知甚麼時候馮蕙蘭也蹲在旁邊,手上還拿著一小合萬金油,準備幫忙塗擦。想不到其中一個紅衛兵用手上的木棒把那合萬金油從馮蕙蘭手上打掉,並大聲喝道:「讓他自己動手,不得幫忙..真是敵友不分!」
最後那句話音量雖然不大,但在場各人都聽得清楚。馮蕙蘭顯得尷尬,天恩只對她望了一下,却沒說甚麼。把那合萬金油檢起來,天恩在母親的太陽穴,人中,耳後部位糊亂地塗上一些,便趕快地把她抱起,飛也似的奔出居委會總部。天恩趕回家拿了一張毛毯替母親裹身擋風,然後截停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著車夫逕直往廣州第一人民醫院踏去。到了急診室,天恩還未來得及去填寫表格,便有一位醫生模樣的男士走過來。他看了天母親一眼,然後向天恩問道:「她是你甚麼人?為了甚麼事弄成這個樣?」
「哦,她是我母親。她和我大嫂吵架,一時氣成這個樣子。大嫂說話是過份了點,但也犯不著這麼看不開。哎,女人都是那麼心胸狹窄。」天恩回答道。他很明白這時候不能說實話;否則,便如外婆那樣遭到拒醫。今天醫院氣氛确有點怪,醫生親自出來管登記手續是反常現象。那位醫生上下打量了天恩一番,眼神存疑,但最後讓病人就診。可能他心裡明白這幾個月多的是婆媳吵架的病例吧。扎了一針,過一陣子,天恩的母親醒過來了。再過一會,天恩扶著母親出來,正準備去藥房檢藥,便看到文瑛和她的嘍囉也趕到了。田金芳氣急敗壞地對那醫生說:「他們兩母子是抗拒支農運動的极端頑固份子。那女人只是在裝死罷了,不要替她治療。」
「那你們為甚麼不早點來通知?她的兒子告訴我是婆媳吵架而引起的。」醫生知道自己犯了錯,但那黑鍋總不能用自己的身來背呀。
「婆媳吵架?虧他想得出來,說得出口。這種反革命家庭,誰的女兒願意嫁到他家?」田金芳真是潑勁十足地罵。
天恩只是笑了笑,便扶著母親走開了;心裡暗罵道:「他媽的,說不定你的女兒願意呢。不過她像你這副德性的話,那最好免了。」
第二天天庭也回家來了。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天庭,天恩便決定留下來陪母親,但也不參加任何居委會召集。在自己家裡總比在光孝堂裡安全點;每天都有那麼多路人經過,紅衛兵再兇也得有點顧忌。如果他們要像金花街居委會那樣硬來的話,那只好認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話雖如此,有機會還是要躲,總不能束手待斃。
俗語說[一葉知秋];天庭從自己家裡的遭遇便可知到整個廣州城正在搖動,便可知道這次[文化大革命]正在衝擊全國各地,誠如報章所闡述的「觸及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一天晚上,母親正在閣樓休息,雲山舅突然到訪。看他臉色凝重,天庭猜出有點不妙,但作為晚輩,便不敢多問。上到閣樓,看到天庭母親,雲山舅便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問道:「月容,你沒甚麼大礙吧?這個時候來你家,是向你們辭行。我準備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都不會回來的了。鄉下的親人日後有甚麼困難,希望你能幫忙和照應。」
「雲山哥,我沒甚麼不舒服,只是有點累。你說要去很遠的地方,不是要去香港吧?現在局勢動亂,我勸你還是過了這個風頭火勢才好有這種念頭。」天庭母擔憂地說;接著用雙手把身體撐靠著床頭板坐著。
「月容,我現在已經無路可走的了。你看他們把我折磨成甚麼樣子。」雲山舅說道。他把褲管捲起來。只見雙膝蓋因長期跪擦而破損不堪,有些地方甚至潰爛。接著他把上衣捲起来,只見胸腹處全是繃帶包紮著。透過那金邊眼鏡,那雙目已沒有昔日那種安祥,雖然他極力掩飾著,但還是漏露出一種驚嚇過度的神色。他聲音沙啞地說下去:「有三根肋骨被打斷。」
「雲山舅,究竟為了甚麼把你弄成這樣?」天庭忍不住問了。
「哎,總之一言難盡。解放前,鄉下地方的治安多靠村民自己組織來維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整條村這麼大便少不了有幾根槍。當時年少無知貪好玩,自己腰上也掛一根,很多村民也知道有這麼回事。現在不知甚麼原因,電影院保衛科要追查我那根槍的下落。我早就交還給村長,村長也去世多年,誰還理那些陳年舊事?可他們却迫我把槍交出來,交不出來,便天天跪鬥。看來我只有死路一條。」雲山說道,非常憂戚。
天庭聽了,不敢再問。雲山舅從口袋拿了包香煙出來,點了根,深吸幾口,繼續下去:「月容,我也該走了。我真不想連累你們,但對家人實在放心不下,只好拜託你了。如保衛科真的追查到你家,就給他們個一問三不知便可。」
這時天庭母親也明白事態嚴重,只說了幾句盡力而為的安慰話而不敢多留。雲山舅聽了堂妹的話後好像心裡舒服了點,便匆忙下樓離去。當他踏出門檻時,又轉過身來緊握著天庭的手,眼眶濡濕,很是不捨。
過了幾天,中山電影院的保衛科的人果然追查到這兒來了,自然少不了文瑛那幾個婆娘在前帶路。這時天庭的母親也不得不撐著虛弱的身體從閣樓下來了。其中一位科員看到一位婦人出現,就劈頭便問:「你就是黃月容?你的兄弟黃雲山有沒有來過?」
「我就是黃月容。黃雲山只不過是同太公的兄弟而已,很少來往,可以說一年也見不到一回。他的家人在鄉下,你們有甚麼事要問的,應該到鄉下去問他的老婆。」天庭母親身體雖然虛弱,但語氣鎮定。
「他鄉下的老婆,我們自會追問。在廣州市除了他的大兒子黃敬熙外,他還有甚麼親戚朋友?」那保衛科人員繼續問道;眼睛可死盯著對方,好像在偵察回話者是否在撒謊。
「那我可不清楚。不要說是遠房親戚,我自己的親兄弟也甚少來往。」天庭母親寬慢地回答,但話絕不多說。
那科員也知道這樣問下去是白費時間和不得要領,但也要循例作個交待:「如果黃雲山來你家的話,你要馬上通知居委會或派出所,否則,連你也有罪,而且罪加一等。你聽清楚沒有?」他不管對方有沒有回話便帶著手下離去;文瑛她們像幾條母狗一樣在後面跟著。
自此,天庭的母親一直替她的堂兄擔心,擔心他給抓回去,更擔心他挺而走險出了事。天庭除了替堂舅擔心外,還多了點疑問。雲山舅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而香港並不是很遠的地方呀。他有妻兒的顧慮,而且從沒聽他說過要走那條路。沒計劃而突然要行動那不是太冒險了嗎?哎,自己怎麼這樣笨,雲山舅如果有這樣的念頭和計劃,又怎會隨便對別人說呢?「準備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也不會回來。」雲山舅這句話理解為冒險逃港也未嘗不可。經過一番邏輯推理,天庭心中的疑團漸開,再不當作甚麼回事,因為自己也會這樣做的,也會這樣搏它一搏。很不幸,世界上很多事情並不按邏輯推理來分析的,壞消息也不按邏輯推理來發生的。否則,世上還有甚麼無辜,含冤,飲恨,屈死這些字眼?天庭心中的疑團原來是個解不開的死結,這個死結只有在三維空間以外的世界裡方能找到答案。或許這就是佛家人所說的解脫和極樂。洋教的上天堂,當上帝的子民。過了兩天,雲山舅的大兒子敬熙哭紅了眼地來找月容姑。見到親人,他更是控制不住地溢出滿眶淚水和一把鼻涕。因痛哭過度而引起沙啞的聲音雖含糊不清,但還能讓人知道他是來報喪的。原來雲山舅在市郊的大金鐘水庫投水自殺。敬熙咽泣地說:「阿爸死得好慘!當我抱他的時候,七孔流血,眼睛不肯閉上。」
「雲山哥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我還以為他要偷渡去香港。唉,怎想到他會傻到這種地步呢。他也夠忍心的了,竟可以拋下妻兒不管...」天庭母親也在旁哭說著。
「敬熙,一般溺斃的屍體都會發脹而難以辨認的,你不會看錯吧?」天庭問道。心裡明白這樣問是多餘,但還是希望敬熙有所差錯。
「天庭,當那些保衛科人員來通知我去認屍的時候,我真的不肯相信,但看到父親的眼鏡和居民證,我不得不承認事實。還有後來在家的抽屜裡找到他留下的字條,說甚麼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很久也不會回來,希望我好好照顧母親和弟妹。那鋼筆字確是他的手跡。」敬熙回答道,並用手隨便把鼻涕一擦。當他想再往身上衣服擦去的時候,天庭母親趕快遞上一張草紙給他。待他擦乾淨後,往他手裡塞進五塊錢,算是奠儀;然後語重深長地說:「敬熙,容姑近來身體很差,沒法幫忙辦你父親的後事。萬事都要看開點,不要像你父親那麼傻。如果不看開點,你容姑已經死了好幾次了。很多時候,咬咬牙便熬過去的了。你要記住,鄉下還有母親,弟妹要你照顧,千萬不要幹傻事呀。」
「容姑,你以為阿爹自己想死的嗎?那些狗娘養的把他的肋骨也打斷幾根呀,晚上痛得不能睡,第二天又被揪鬥。現在人死了,那些保衛科人員還天天到船廠來煩我,要追查那根槍的下落。我從沒見過,我又怎知那根槍在哪裡呢?」
容姑不再吭聲了。共產黨折磨人的手法真的非常人能忍受的;那種精神上的羞辱,摧殘和肉體上的傷害,刑罰的確令人會產生一死百了的念頭。如果不是想及幾個兒子,自己又何嘗沒萌生死念來求解脫?或許自己經歷濄運動衝擊的次數多了而增加了抵抗力。再談了一會,敬熙便告辭了。天庭陪他出去走了一程。
廣州的十月是酷熱的時節,暑氣逼人,到入夜時刻,天庭坐在門前的樹底下也兜不到一絲涼風。不停地搖動手上那把破葵扇也只招來多點熱氣。各街道的鬥爭運動搞得比天氣還酷熱,如火如荼。那些已經輪上或快被輪到的被整鬥的倒楣份子更如在熱鍋裡煎煮。天庭的母親不時喝令兒子進屋去並把門關上,以免觸動那些街坊組長的耳目,也就是少惹麻煩。可是屋裡像爐子一樣,還要把門關上,那怎受得了。不到兩分鐘便熱到小汗冒,大汗流,天庭順母親的意思進屋裡坐一回便又跑出來。心裡想,如果那些街坊大姐要找我麻煩,關門可以擋得住嗎?那些駝鳥把頭埋進沙裡,便可免去被獵的命運嗎?今夜她們應該有比自己更重要的獵物要屠宰。何況自己也算是[老運動員]了,還怕那麼多?正當天庭靠著樹幹亂想的時候,突然一陣敲銅鑼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他立刻轉過頭去看,原來是蕭麗虹的父親和弟弟給一群紅衛兵從她家押著出來。麗虹父親頭上戴著一頂高帽,帽上寫有[牛鬼蛇神]幾個大字;脖子上掛著一個垂到腹部的大牌子,牌上寫有[打倒歷史反革命份子蕭子英]幾個大字。旁邊是他的兒子,頭上戴著一頂寫有[偷渡犯]的高帽,脖子上也掛著一個大牌子,上面寫有[打倒現行反革命份子蕭至勇]幾個大字。他倆父子各自拿著一個銅鑼,邊敲邊喊:「各種牛鬼蛇神聽著!今晚八點,準時到牛欄集合。屆時缺席者,後果自負。」接著又是一陣敲鑼聲,父子倆挨家挨戶地把話重複一遍又一遍。誰是被點了名的牛鬼蛇神呢?天庭正在納悶,但迅速地把椅子搬回家裡,再度出來。那夥紅衛兵用木棒頂著他倆父子的背,甚至在頸部,不時迫他們自己大喊「打倒歷史反革命份子蕭子英!」,「打倒偷渡犯蕭至勇。」紅衛兵後面還跟著一群無知的小孩,覺得好玩也湊熱鬧地跟著喊打倒。有些還故意跑到前面朝他父子唾口沫,扔石頭。大概習慣了這種侮辱了,倆父子只顧敲鑼叫喊,至於臉上的唾沫,擦也不擦一下,讓它自己乾了。沒多久居委會總部便集合了十多隻牛鬼蛇神。有些是其本人歷史有問題而被劃成反革命份子,每次運動都被選上當靶子;有些因為偷渡去香港,澳門而成為現行反革命份子的;有炒買炒賣,投機倒把或亂搞男女關係而被逮住的現行壞份子。居委會總部門前臨時架起鬥爭臺,很快被看熱鬧的圍得水洩不通。天庭也正想過去看個究竟,突然覺得左臂給掐夾住,而且有股強力使自己整個身體往後退。接著是母親的音声:「你過去幹嗎?有甚麼好看的,還不進屋去?」
做母親根本不理會兒子的爭辯,硬把兒子拖回家去,再把門拴上。天庭不便抗逆母親的意思,便跟著進屋去。這時他很想知道外面的事態發展,特別是蕭至勇為甚麼選上這非常時期去偷渡?於是上閣樓去,很小心地爬至放白燕籠子的木板上,靠著疏木格窗旁坐下。木格窗外,斜向右望,鬥爭臺上的狀況盡在眼底。這時閣樓餘熱未散,猶如蒸籠一樣;天庭光赤著上身還是不斷冒汗;但是不坐在這兒,那還有甚麼地方可以看得清楚?麥克風已經在臺上擺放著,試調好音量,喇叭傳出的聲音,天庭在閣樓聽得一清二楚。幾盞電燈也擺放好了,大有挑燈夜鬥牛鬼蛇神的意思。首先從牛欄裡押出來的是蕭家父子,那副打扮還是與進去時一樣,只是手上沒有再拿銅鑼了。在臺上,那幾個高大的紅衛兵合力地把這倆父子按跪下去,有些還往腿膝處踢去。領頭的手拿毛語錄小冊子高聲喊道:「毛主席教導我們,對階級敵人不能施仁政。蕭子英,蕭至勇向人民群眾跪下認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為首必究,協從不問!」其他的紅衛兵和臺下一些所謂的革命群眾像預先排演好似的,同聲高呼以作回響,以壯聲威。
「蕭子英,你老老實實向革命群眾交待,解放前你幹過些甚麼反革命勾當?上個月又如何教唆自己的兒子蕭至勇偷渡去澳門?」領頭的紅衛兵喝問道。
蕭子英光禿的圓腦袋,配有高而長的鼻子,濃眉和大眼睛,以前應很有官威。現在眼神收斂,嘴角有點下垂,年紀大了,給紅衛兵在膝後一踢便跪下了。他看到兒子在旁死撐不肯下跪而遭棒打也視而不見;好像在表示,兒子你有種便撐下去吧,老子我是沒有這種能耐了。當聽到那紅衛兵連名帶姓地呼喝自己,便很容易想起解放後十多年的牛鬼生涯,也覺得這種呼喝聲非常熟悉,不同的是聲音稚嫩了點。至於向人民群眾交代嘛,那已經不下百次了,又怎會在乎這一次呢?於是他站起來靠著麥克風洪鐘似地說:「本人蕭子英,解放前曾在國民黨反動政府的一個警察局當局長,是人民的罪人。我已經罪有應得了,我曾被關禁和勞動改造十多年;兩年前因改造良好被釋放出來重新做人。現在我是個油漆工人,自食其力,奉公守法,沒有再做對不起國家和人民的事,更沒有教唆兒子去偷渡。」
「他媽的,誰讓你站起來說話的!跪下去!」那紅衛兵頭目么喝道,並使勁朝其膝後部踢去,然後繼續質問:「你說沒有教唆兒子蕭至勇偷渡去澳門?你和他住在一起,我不相信你對自己兒子的偷渡計劃,行動全不知情。既然知情而不加制止,又不向政府報告,那不算做了對不起國家和人民的事,那算甚麼?」
因為沒對著麥克風講話,站在較遠的看客聽不清楚而大有意見,即時嘩然。那紅衛兵頭目只好讓蕭子英站起來回答:「我因為工作而要早出晚歸,每天與家人見面時間很少;所以兒子做甚麼事情,我是不清楚的。當然對兒子有失管教,做父親的是要負責任的。」
那紅衛兵頭目應該有上大學的年紀,也留點小髭,眉粗眼大,戴一頂黃綠色的紅軍帽,是可以嚇唬人的。他也知道從這老頭子嘴巴裡問不出甚麼要領,況且其本人沒有實際參與,至少現在還提供不出證據。在眾目睽睽之下再逼這老的沒甚意思,於是把矛頭指向蕭至勇身上。他把蕭子英再次按跪下去,然後把蕭至勇推到麥克風前,大聲喝道:「蕭至勇,在這裡你要放聰明點,把自己如何計劃,如何行動,與何人接觸,整個偷渡過程,坦坦白白地向革命群眾作個徹底交代,否則,格鬥勿論!」
蕭至勇長得身材高大,讓他站起來,那些紅衛兵便顯得細小。他與麗虹姐最像的地方是長臉型和高鼻子,顯得英挺而帶秀氣。那頂高帽並沒有把他的靈秀之氣壓下去,反而使其突出。只見他氣定神閒地回答:「各位街坊,各位革命群眾,各位紅衛兵,本人蕭至勇上個月只不過到中山縣探望舊同學而已;後來因為沒有街道證明而引起一場誤會。」
「誤會,蕭至勇,你還有膽子抵賴?身上帶有塑膠救生圈還敢說是去探望同學?各位革命群眾,你們信不信這個狗腮子的狗言狗語?」
「絕對不信!」臺下立刻有一夥人振臂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那種塑膠圈只不過是玩具而已,到處都可以買到。」蕭至勇還要力辯。
「玩具?蕭至勇,你還想狡辯。你的同學在中山縣插社,那你們跑到珠海縣幹嘛?你以為我們這些紅衛兵是阿斗?以為你在珠海縣幹的好事,我們不曉得?老實告訴你,所有的證據全在我們手中。你認也好,不認也好,鐵證如山,不容抵賴!」紅衛兵頭目激昂地說。
「既然所有資料在你們手中,那還問這麼多幹嘛?」蕭至勇好像要豁出去地回頂。
『好小子,居然還敢強辭奪理!各位革命群眾,你們也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這現行反革命份子蕭至勇如何公開與我們為敵。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灰塵你不掃,它不會自動跑掉的。」蕭至勇這個壞份子,你們不打,他是不會自動倒下的,他會負隅頑抗,還要作垂死掙扎,還要反咬一口。你們認為這個偷渡犯該當何罪?』紅衛兵頭目極盡煽情能力地問。
「罪該萬死!」臺下那夥革命群眾異口同聲地回應。
「罪該槍斃!」
不知哪個缺德的高聲地放出這麼一句,整個會場又湧出一片附和聲,好像要置其死地而後快。臺上有個紅衛兵這時候更仗勢欺人,用木棒朝蕭至勇的小腿掃去,只見蕭至勇撲通倒地,雙手護著膝蓋下五寸地方,牙關緊咬,但淚水溢出,的確疼痛難忍。
『各位革命群眾,蕭至勇這個偷渡犯是罪該槍斃的;但是這樣太便宜他了。黨的政策一貫是寬大的。同時我們稟承毛主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教導,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們紅衛兵與街道革命委員會一致決定把這倆個反革命份子遣送回原籍,由鄉社的貧下中農監督他們勞動改造。』那頭目手握紅本子說道;對毛語錄的運用算是有點水準。
蕭子英父子很快地被押回牛欄去。換押出來的是一對中年男女。男的很面善,記得在甚麼地方見過;對了,書同巷劉家大屋的。光孝路,淨慧路,海珠路這一區帶住有很多滿清旗下人,而劉家與黃家大屋算是望族。女的好像在惠愛西市場當售貨員。至於她為甚麼和姓劉的一道給扯到這個鬥爭臺上,那天庭真的不清楚。他倆身掛的牌子上的罪狀看不清楚,但這個疑團很快給那紅衛兵頭目作出解答;他宣讀了他們的罪狀:「各位革命群眾,現在臺上將被鬥爭的是一對亂搞男女關係的狗男女。狗男是劉家和在街道服務站工作,勾引有夫之婦潘麗嫦,公然在天臺上幹其醜事。事發後,狗女人潘麗嫦尚有悔改之意,而狗男劉家和至今還不認罪。今晚在這裏我們再給狗男劉家和最後一個坦白的機會。劉家和,你快老老實實地把如何勾引潘麗嫦,如何亂搞關係一一招來;否則,格鬥勿論!」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臺下迅速以口號給予回應。
「我根本沒有亂搞男女關係,那我能坦白些甚麼呢?」劉家和慢條斯理地回答。
「劉家和,你還要[死雞撐鍋蓋]?你放聰明點,自己坦白交待。如果讓別人來指証方肯認罪的話,那一定從嚴處理!」那頭目罵道。看到劉家和並不受嚇,他便對潘麗嫦喝道:「潘麗嫦,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看他還能抵賴?」
「家和,認了算了,何必要受那麼多罪呢?」潘麗嫦勸道。
「你做了,你自己去認。我可沒做這種事,那我承認甚麼了?」劉家和瞪了她一眼說。
『哈,你這個沒良心的臭男人!要搞的時候,便求神拜佛的來找我;現在出了事了,你可要我一人承擔。你這個無膽匪類,敢做不敢認。你怎麼忘了?你搞我的時後大聲叫,「好過癮,連春蛋也頂進去了。」怎麼現在就不過癮了?』
即時全場大笑;接著議論紛紛。自解放以來,禁慾十七年,能在公開場合聽到赤裸裸的性關係描述,對天庭來說,這算是第一遭;相信對在塲絕大多數人來説也是第一回。女人要潑放起來,真的比男人更沒遮攔,没禁忌和暴露徹底。劉家和這時再沒吭聲;他的表情好像很不明白那些紅衛兵用甚麼辦法令潘麗嫦招供,更不明白能令她在廣庭大眾面前指證自己?不該講的都講了,現在再辯無益,要宰要割隨他們便了。那紅衛兵頭目又經過一番徵求群眾意見的表面功夫,最後宣讀把劉家和遣送海南島國營農場;潘麗嫦嘛,因其檢舉有功,可以從輕發落,留在原單位接受思想改造。
天庭再把身上的汗水擦乾。蹲坐在白燕籠子旁實在不好受,那種鳥毛味,糞便味令鼻子敏感。正想下去的時候,天庭又看到他們從[牛欄]裡押出另一條[牛]來。細看一下,原來是街頭的紙紮店,姓顧那家的大兒子,顧大祝。記得公私合營前,每年一到中秋節,元宵節,他家門前便掛滿各式各樣的紙紮燈籠,有兔子,鯉魚,楊桃,柚子,但最吸引小孩圍觀的還是那些會轉動的走馬燈。平常他家便經營些辦喪事用的藍字白燈籠,金銀紙錢,紙衣甚至紙房子。後來政府提倡破除迷信,那麼所有供死者到陰間享用的紙紮品便不能再經營了。後來聽說顧老頭因病退休而他倆個兒子不願意幹這與隂間打交道的行業,於是把店也關了。不知是甚麼原因,顧大祝和弟弟顧二祝也成了支農對象;他們與天庭家算是街道抗拒支農運動的最頑固份子。
「顧大祝,你家是甚麼成份?」那紅衛兵頭目又開始鬥牛了。
「工人階級。」顧大祝毫不猶豫地回答。
「哈,顧大祝,你說話蠻風趣的嘛。」那頭目輕敲著手上的毛語錄紅本子,上下打量著顧大祝說道。突然間他把臉一沉,高聲喝叫:「工人階級?這條光孝路有哪一個街坊鄰里不曉得你家的老頭是開店的?開店的就是資本家;資本家就屬於資產階級!你倒皮厚到要去冒充工人階級。」
「我老爹開店二十多年,可從沒請過夥計。沒請過夥計,就沒有剝削,沒有剝削怎能算是資本家?何況那種與陰間打交道的店是沒人願意開的。人總有一死,死了的人也得有人替其料理後事。我爹開這店的目的是去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是方便群眾,是為人民服務。既無剝削,又為人民服務,那不是工人階級是甚麼?」顧大祝高聲辯說著。
「顧大祝,你算是能言善辯囉?我在這裡提醒你,你老頭開店做生意就沒有資格當工人階級!充其量只能算小資產階級。」
「好吧,小資產階級就小資產階級。毛主席說過小資產階級是團結對象而不是鬥爭對象;你們幹嗎把我抓到鬥爭臺上?」顧大祝知道自己的成份並不是那麼差,便更大膽抗辯。
「顧大祝,為甚麼要抓你上臺批鬥,你心裡很清楚明白。有廣闊的農村天地你不去,偏偏要去炒買炒賣,投機倒把,要去破壞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這是現行的反革命行為!」
「紅衛兵小將,你這頂帽子是不是扣得大了點?我只不過是用自己勞力賺點血汗錢來維持一家幾口的生活,那怎能說是現行反革命呢?我上有祖母,父母,下有弟妹,一家人的重擔落在我身上。街道不肯分配工作給我,甚至我自己找到工作也不讓我幹;我不靠自己勞力做買賣,我怎樣維持一家幾口生活?你說我不肯去農村,那為甚麼那些街坊主任,組長的子女可以不去,而且全有工作分配;你覺得合理公平嗎?如果她們的子女肯去報名的話,我一定奉陪。否則,你們甭想說服得了我。」顧大祝好像是豁了出去。
如果成份是黑七類,那嘴巴便硬不起來,起碼不敢向那些街坊大姐開砲。天庭真替顧大祝擔心;俗語說:「寧願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那些街坊主任,組長是惹不得的。現在顧大祝公然揭她們的疤,她們會跟你沒完。果然不出所料,那些街坊大姐真的登臺去鬥爭顧大祝,說甚麼他遊手好閒啦,不務正業啦,頓時把麥克風弄出吱吱喳喳的嘈雜聲,真的是三個女人一個墟。那紅衛兵頭目讓那些娘們鬥爭解恨一會,便把顧大祝押回牛欄去,換其他的牛鬼出來。對成份還可以的人當場判罪是不合共產黨人辦事的作風,這頭目處理這事是蠻聰明的。
這時天庭實在對閣樓的悶熱有點受不了,也感到很累,不想再看,不想再聽。李仁信的鄰居老劉說得對,「這種事,看多了會作惡夢的。」如果那輛走貨用的自行車沒有給退回,如果母親不堅决反對,說不定現在臺上被鬥的是自己而不是顧大祝了。天庭覺得有時候做人做事會錯有錯著,母親的話也有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