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過了舊曆年,馬天庭才說服他母親籌點錢讓他去買一輛舊的自行車,好跟瑞強跑單幫。母親從閣樓靠牆的大衣櫃最底層那個抽屜取出幾套父親以前穿過的黑紗綢衣服和西裝,可嘴巴還是嘮嘮叨叨地說:「老二,我不是不讓你去,但我心裡總是那樣上上落落的不舒服。這幾年你最好甚麼事都不要想,安份守己至為辦法。[文明氏]在你剛出生不久替你批過命,這幾年不會順暢,要等到二十四歲那年方有轉機...」
馬天庭實在聽煩了,也不管在面前站著的是自己母親還是甚麼人,便頂了回去:『媽,你有完沒完的你!我還沒去做,你就觸我霉頭了;本來順暢的也給你說到不順暢了。算命的你怎可以相信得那麼多?我不是說沒有命運這回事,我的意思是算命的也不是神仙,他只是猜算而已,誰也看不清楚。可是自己的努力是看得到的,凡事應該盡力而為;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失敗才抱怨也不遲。我總不能因為文明氏批我這幾年沒飯吃便去等死的呀!我更不相信文明氏批我這幾年內會發財,便坐在家裡等財來呀。我覺得人不應該宿命到那麼消極。命運是有的,但你不去試試又怎會知到他的存在呢?蘇聯的植物學家米丘林說得對,「我們不應該等待大自然的恩賜,我們應該向大自然索取。」』
「發財?你這種臭直的脾性是發不了財的;盡管發了也剩不了多少。」母親堅持地說: 「你說文明氏批得不準?他批我二姑丈鄒為民這樣有錢的大醫生最後還是一場空,能保住性命已算走運。如果他不信文明氏的批命,他又怎麼捨得放棄整棟醫院大樓去了香港呢?如果他兩夫婦沒去香港的話,我看他們現在也夠受的了。你看,這兩部縫紉機和床底下那些電風扇,收音機,柚木摺椅就是我二姑留下要我代為保管。你父親早死,你母親年青守寡,一一批中,你能說不靈?」母親的固執是有她的性格和人生經驗滲和成的,有士敏土那麼硬。這也難怪,做母親的都愛子心切。自己命運乖舛已夠受的了,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跟著倒霉。可是這個兒子的脾氣又是那麼臭硬,怎勸都不聽,那只好用玄之又玄的事例來阻攔他。這個家的處境實在危機四伏,做母親的絕不能讓兒子行差踏錯,給那些街坊大姐逮到把柄。無奈這個兒子還是聽不進去,那還有甚麼辦法?惟有暗中去燒香求神保佑,遠離厄運;但聽到兒子還在頂辯:「媽,我現在不是去發財,而是去賺兩餐而已。文明氏沒批過我這兩餐都不能賺的吧? 如果你潛意識地認為這個不成,那個不成,那到頭來真的不成。如果天天說你兒子是白痴,那你兒子真的會變成白痴。你說甚麼賺多多也剩不了多少;哪個人有剩的呢?兩眼一合,兩腿一蹬,最後還不是空手離去?」
馬天庭的好強的個性當然對那些潑冷水的話聽不進去,不管是誰說的,都不喜歡聽,母親也不例外。最後作母親的把那幾套衣服用報紙包起來,放進一個用碎布拼做成的[百家布袋]裡,然後和兒子出門去了。為了省下那一毛錢的車資,他們決定步行到下九路。到了西門口,向左拐便是豐寧路了。這條路很寬敞,比中山路還要寬。鄒為民醫院也在這條路上,但名字已經被改為廣州市婦幼保健院。整棟醫院大樓已被政府佔用;只留下二樓幾個房間給他的幼女鄒詩敏和第三兒媳婦賀秀芳居住;一家人只她們兩個沒去香港。沿豐寧路往南走,在右手邊,很快看到上九路,拐進去不遠便是下九路。母親要找的當舖是在下九路。當舖的兩扇又大又重的門往裡八字型盡開著。其實大門前還有一道閘門,是由很多橫放的堅實的圓木柱組成的,底下裝有鐵輪子便於推動的安全結構。進了大門便看見一座比人還高的櫃檯;除了中間沒寫上個當字之外,與電影看到的舊當舖沒甚麼兩樣。大概當舖兩字屬於舊社會的吃人的工具,新社會不容許它的存在,並改稱[故衣店]。基本上這種故衣店只有買賣,沒有當贖。櫃檯上還有用木條釘成的疏格;裡面那位故衣行家只有肩以上部位可讓顧客看到。馬天庭的個子算高的了,但是他還要把那包衣服往上舉才夠得著。很多廣州人不說拿東西去[當]而說拿東西去[舉]。那位故衣行家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把那幾件衣服翻看著。除了衣服料子以外,還要看手工,還要看新舊,當然還要看款式。大概花了兩分鐘左右,這位老行專已經把四套衣服看完了。接著他把老花眼鏡從鼻樑上往下一推,把帶黃的老眼球露出來,跳過鏡框往下望,然後慢條斯理地對著天庭的母親說: 「兩套黑紗綢共三十元,另外兩套西裝共十元,合計四十元。」
「阿伯,你有沒有看清楚呀?那兩套西裝正英國絨料做的,怎麼只值五元一套呢?」好 像是背後給刀子戳了一下似的,天庭母親叫嚷道。
「大姐,我雖然年紀大了點,但不至於看錯。對,料是正英國絨料,但是這個年頭還有誰穿西裝的呀?送給人家也沒人要。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到別家問問,看他們收不收?現在我收了,還要費很多功夫去改呀。」這位老行專不是吊高來賣,而是壓低來買。
「阿伯,多加點吧,一共五十塊好不好?」天庭母親著實心疼那兩套西裝給賤價收購,鼓足勇氣要求多加十塊,心裡也準備對方的訕笑和奚落。想不到這老頭沒生氣,還蠻厚道的把價錢提高,而且有他的理由:「最後價錢是一共四十五元。你再不肯賣,我也幫不了忙了。我看你好像是替兒子籌備路費去唸大學似的,所以我多加五塊錢。你的兒子是個聰明人,是塊讀書的料。」
馬天庭站在一旁想著:「這老頭蠻有眼光的;可惜功力還不夠火候,能相人能否讀書,但不能相其人有沒有書讀的命。」可能是聽到別人稱讚自己的兒子,作母親連忙說謝謝便把幾套衣服賣了。那老頭把母親的居民証細看一番,查對賣者就是其人,接著把居民証連同四十五塊錢送了出來,還夾有一張單據。
出了故衣店,馬天庭便問母親為甚麼不多走幾家才賣呢。作母親的看了兒子一眼說道: 「我能生出這麼聰明的兒子,我也笨不到哪裡去的。半年前我把那兩套西裝拿到中山六路新華電影院對面那家故衣店,還有解放中路幾家估價,只有一家出五塊錢一套,其他的還不要呢。今天運氣好,還不趕快賣掉!」
「媽,四十五塊錢還不夠買一輛舊的自行車呢。要不要跟大哥商量一下?」
「那見到他才說啦。如果你跟他提這事,說不定他會反對你幹這行。」
「好吧,那以後再想辦法吧,幸虧也差不了多少。媽,中山電影院就在附近,要不要去探望堂舅舅?他可能還在戲院裡沒下班呢。」馬天庭記得自己母親有這麼一位同太公而不同房的兄弟在這家電影院做事。一家人除了他自己和大兒子在廣州外,其他都在鄉下。
「好吧,差不多有一年沒見了,他忙,我也忙。既然來到這裡,順道去看看他也好。」
廣州的電影院多是些以前留下來的舊式建築物,中山電影院也不例外。下九路這一段以前是非常熱鬧的商業區,是二十四小時興旺不息的不夜天。那些商店自公私合營以來便失去往日的色彩。與其它街道比較,這一帶還是閒逛的好去處,電影院更是最吸引人去的好地方。影片簡介的窗櫥前總是有那麼多人擠著觀看。盡管片子沒甚水準,但是廣州這麼大的城市沒有甚麼比這些膠卷更具娛樂性。片子已經開映了,那收票員這時沒甚麼事可做而閒站著。天庭母親走過去向他問道:「同志,請問黃雲山在不在?如果在的話,麻煩你替我傳一聲他的堂妹黃月容找他。」
那位收票員對來訪者打量了一番,可能也覺得這位自稱堂妹的臉型跟黃雲山很相似,飽飽滿滿的,便很客氣地回應道:「他在,還沒下班。請稍等一下,我到裡面找他。」接著輕輕地撥開那黑絨料做的大門帘進去了。一分鐘不到,他已經把一位中年男子帶了出來。棗型臉上配戴一副金邊眼鏡,紅潤的臉色,和藹的笑容,很有長者風範。那不就是堂舅嗎?聽到天庭喊他一聲雲山舅和他母親用家鄉話喊了聲雲山哥,這位中年男子非常開心地連忙說道:「月容,天庭,怎麼今天有空來看我呀!這場電影完了我便下班了。對了,今晚敬熙會從白鶴洞回來;你們也一道吃了晚飯才走,好不好?」
「先謝了,那太晚了。今天到這邊來是有點事要辦,當然也順道探望你,聊一陣就回去的了。」母親素來都是那麼客客氣氣的。
「月容,你這麼急著回去幹嗎呀?難得敬熙今晚回來,他也好久沒見容姑了。今天我當哥哥的說了算,吃了晚飯才能走...哎呀,不要再推卻了,先進去看看電影再說,半場也可以看。」雲山舅真的誠意拳拳。
馬天庭在旁也勸留母親:「媽,差不多一年沒看過電影了。你也難得半日閒,進去看這半場電影也算是半點享受呀。雲山舅是自己人,你為甚麼這般見外?」
作母親的果真不再拒絕了。一個三從四德的舊式女性,當丈夫不在便應該從子,何況這個兒子是她最疼愛的一個。一套典型的政治性電影沒有甚麼看頭,但很容易打發時間;特別瞌睡了一回,陽光再射進來,也是與周公告別的時候。出了電影院,雲山舅帶著他們母子倆從下九路拐進了一條小巷,經過一段用花崗石舖成的階梯,老遠便看到一個大銅鼎香爐。却没有香火,求神拜佛的也沒幾個。共產黨提倡破除迷信,和尚也被迫還俗去了,還求甚麼菩薩呢。只有[華林寺]那副扁額還懸掛在殿堂上。過了華林寺,又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巷;如果沒人帶路,即使有地址也很難找到。上了二樓,走到最後的房間,便是雲山舅租住的地方。他的大兒子黃敬熙比他們先到,正在廚房裡洗菜,準備做飯。他在廣州白鶴洞的造船廠當技師,到週末才回來見他老爹,也順道買點菜餚回來。今天突然有親戚到訪,他顯得份外高興,滿臉笑容地說:「容姑,天庭,恭禧新年快樂,身壯力健。你們是在電影院找到我爸的吧?今天好像知道有客到似的,特別買了很多菜,你們在這兒吃晚飯好了。」
舊曆年雖過了,但在新的一年裡第一次見面,人們還是會用些好意頭的話互賀對方。敬熙小時候在鄉下長大,那些俗例比天庭懂得更多。天庭的母親身上還有些紅包,掏出來按他兄弟姊妹的人數給了四包,由敬熙代收。敬熙急忙搖手拒絕:「容姑,年已過了,不用紅包的了。我也已經做事賺錢,不再是小孩的了。」
「你結了婚沒有?一天沒結婚,在容姑面前就是小孩。如果你結了婚的話,那該輪到你發紅包給天庭他們兄弟了。」
敬熙把硬塞進來的紅包收了,還帶有鄉下人那種老實憨厚的臉笑得有點靦覥,隨著說:「容姑,你真會開玩笑。我這副死笨的樣子,打份牛工,家庭負擔又重,哪個女生會喜歡我?不要說結婚,連女朋友也找不到一個。」
「現在哪人不是打份牛工?你看天庭,天恩連牛工也不讓打呢。如果城市的女子要求太高的話,可以回鄉下找呀!我總覺得鄉下的女子能吃苦和殷實。我的大兒子天承不也是連女朋友沒找到。我勸他返鄉下討一個回來;他總是聽不進去。有空你替我勸勸他。」
「容姑,你也不能怪天承的。現在政府為了防止鄉下女子遷出大城市而制定了新政策,凡是結婚後出生子女的戶口要跟母親而不是跟父親。那是多麻煩的事。遠的不要看,你看看我家的情況已經夠頭痛的了。以前因為抗日戰爭,因為社會動盪,我爸把一家大小都安頓在鄉下;現在要把他們辦出來比登天還難。要不是考上了技術學校,恐怕這輩子我還得呆在鄉下呢。你敢不敢再多惹這種麻煩?」
這一點天庭的母親不是不明白,這同樣是天承的看法。可是她那種舊思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還是改不了。總覺得一個人有兒子便有希望,管他在城市還是鄉下。但年青一輩的想法可沒有那麼簡單;不要說家分兩頭開銷大,夫妻倆七夕一相逢更沒意思。以前的女人給舊禮教壓抑住,勉強的從一而終。現代的新女性頭頂半爿天可沒這種義務,隨時把你的頭弄得綠了。所以大多數的城市青年找不到對象的話,寧願打光棍也不願返鄉娶親。這種新的戶口政策的確起了阻嚇作用。共產黨人素來是動機與效果論者。光有好的動機而沒好的效果,那是不切實際的動機;不近人情的方法能收到預期的效果,那就是共產黨喜歡採用的辦法。有人說這樣的政策會有負面影響|民心不滿。共產黨甚麼時候會在乎這些不滿?中國人的敢怒不敢言,共產黨是聽不到的;如果有人胆敢提個意見,一頂反黨反人民的帽子便把它壓下去了。它深知中華民族那種萬劫不覆的民族性;這樣的政策是小兒科而已。
雲山舅從抽屜裡拿出幾個紅包來遞給天庭;天庭只說聲謝謝,毫不推託便把它收了。以前過年收紅包和檢鞭炮是最令人興奮的事。現在長大了,所祈望的並不紅包裡的錢而是它所象徵的好意頭,好運氣;特別是畢業以後的那股霉氣更需要這樣的迷信來清理一下。祈望是一回事,能不能求到是另一回事。人們絕不會因為求不到而不去祈望。祈望是求訴諸心靈的希望;一個人沒有希望在心頭,他能活下去嗎?中國人不知在甚麼時候開始新年發紅包?這個習俗沒千多年也有幾百年吧。經過這麼多改朝換代,經過那麼多次的民不聊生,老百姓可從來没停過發紅包,因為他們心裡還充滿希望。今天不好,希望明天好;今年不好,希望明年好;這一代不行,下一代行。吃過晚飯,再聊了一陣,天庭和母親便要告辭了。雲山舅担心他們夜裡認路不清,於是送他們到下九路才分手。
向大兄和他的同事李步鹽分別借了五塊錢;加上賣衣服的四十五元也差不多夠買一部二手自行車了。那天鄧瑞強一大早過來通知天庭廣州自行車登記局有好幾部車要拍賣。天庭問母親拿了錢便由瑞強載送到登記局去了。由中山六路拐進教育路,很快便到。登記局騰出空間擺放了幾部舊車子;每部都掛上一個價錢牌子。平宜的有四十塊錢一輛,最貴的要一百五十塊。天庭對自行車完全外行,那個牌子好,那個不好,該屬甚麼價錢毫無概念。他只記得哥哥天承買了一輛全新的飛鴿牌便花了一百八十元,還要一百張工業劵。當時錢不夠,他向詩敏表姨借了一百元,後來花了一年時間才還清。李步鹽那部鳳凰牌更值錢,停放在天庭家門前不時吸引了很多人圍看。現在天庭手上只有五十五元,那就是說只有三部可以給自己選擇。該買哪部呢?一點主意都沒有。來看車的人不少,天庭真担心遲些時連選擇的機會也沒了。於是他低聲貼耳地問瑞強:「瑞強,我手上只有這麼多,」天庭用右手伸抓了兩次,然後接下去:「你比我在行得多,你替我作決定好了。對了,為甚麼那輛車子那麼舊還要價一百五十元?」
「那當然了,那是來路貨[三支槍],紮實耐用,那個價錢算平宜的了,只有給拍賣才有這樣低價。那輛四十塊錢的用來上班還可以,用來走貨是不行的。我看你還是買那部五十塊錢的好了。買回來我替你修調一下便可用的了。你自己覺得怎樣?」
天庭看著那輛噴漆有些剝落而且起銹的自行車,皺著眉頭說道:「瑞強,你不覺得它難看了點?另一輛也是五十塊,你為甚麼不選那輛呢?」
「哎呀,老表,你現在不是在追求女孩子呀。好看不管用,便白買囉。那輛是好看點,但是你現在要找的是紮實耐用,可以作馬當牛用的,你懂不懂?你說那輛難看車是上海製造的鳳凰牌,國產算它最好的了。剛才你沒注意到我檢查那幾部車子?值得你的買的還是這輛了。兩條輪胎的紋路很深,再走一兩年沒問題。當我轉動輪子時,沒有向兩側偏晃,很穩定;把腳踏輕輕地撥動一下,輪子轉的很快,這說明滾珠軸承沒損壞。最難得的是沒有[錢七,錢七]那種雜音。其它噴漆剝落只不過是外觀而已,花幾毛錢我可以替它打扮得比我老婆還要漂亮好看。」
瑞強說得頭頭是道理,馬天庭不再爭辯甚麼,便決定把那輛車買了下來。憑居民證在登局交了錢,過了戶。過戶時刻,登記局負責人聲明這些自行車都是過了半年沒人認領的失車(按登記地址通知車主也不來認領),按局規定可以公開拍賣,然而登記局保留招回退錢的權利。當時天庭便覺得麻煩;可是瑞強的看法不一樣。他說招回就招回,只要全數退款便可。想想看,平白的有車用總比向別人租借的好;何況不一定那麼巧的被招回。馬天庭也認為有道理,心裡也佩服瑞強的敏捷反應。見步行步吧,希望那種巧合不會落在自己頭上。推著那輛自行車走出登記局,心裡沒有剛才那種喜悅,覺得還不是車主,現在只不過是暫借別人的車子用罷了。
瑞強真的對自行車很熟悉,他可以把整輛車拆開,然後把它們一件一件裝配回原狀而不會放錯,甚至一顆螺絲。他替天庭把車子的軸承滾珠拆出來,放在有機油的鐵盆上,把每顆洗淨而且逐一檢查,然後加點潤滑劑,又放回原處。接著又從那工具箱裡取出一個小巧的東西來,把輪子的每根鋼絲都調整一下,弄到輪子轉動時沒一點偏晃為止。「車子踏起來是否輕快,省力,沒雜聲那決定在滾珠軸承的地方;至於能否直走而不會兩邊晃動,能否承受重貨物和平穩,那決定在我調整那些鋼絲的功夫上。不是我誇口,我修車的技術比得上解放中路[雞林]那家自行車租賃店。老表,身上沒兩三把刷子是不能出來跑碼頭的。現在你已經看過我怎樣修弄這輛車子,以後有甚麼毛病,你自己也應該懂得如何去把它修好。還有如何補輪胎,我改天再弄給你看。」瑞強邊弄邊說。
天庭在旁只有點頭惟諾的份;心裡在想自己還有甚麼話可說!書唸得比人家多,可處事和實際功夫,人家的確比自己強幾倍,那只好說個服字。瑞強又在車子生銹的地方用沙紙把它打磨乾淨勻滑,然後塗上與原來顏色差不多的油漆。接著把車尾架拆下來,再換上一個更紮實,兩旁有掛鉤的尾架,然後非常欣賞自己藝術作品似的說:「老表,這個尾架暫時借給你用,以後你賺了錢換新的再還給我。你看,這輛車子隨便可賣九十塊錢。如果你不信,可以拿到舊車行去估個價。」
天庭怎會不相信,現在的車子和修前根本兩個樣,他很佩服地回答:「瑞強,我看你混身是刀,而且都很鋒利。出來跑碼頭的確有兩下子。其實你大可以替別人修車維生也可以呀。幹嘛要冒走貨這種風險?」
「那麼容易?街道不發牌照,你能替人修?如果暗中修車的話,只能靠熟客,那麽收入有限,真是[餓死老婆瘟臭屋],倒不如出來跑兩趟。」瑞強輕蔑地說,那對鳳凰眉在豎抖著。
順德縣離廣州並不很遠,坐渡輪大概要花四個小時,自行車沒有另外收費。坐船當然比踏自行車舒服多了,而且可以觀賞河川兩岸的鄉村景色。對天庭來說,除了六二年那次大逃亡外,這是第一次出門跑馬頭。旁邊站著雖是一匹[識途老馬],但心裡還是有點緊張。靠著船欄,心裡盤算著回來時若碰上檢查員應該如何去對付。瑞強說過一切見機行事,至要是鎮定。說是容易,做起來是不是那麼容易?唉,管它的,既來之,則安之,天庭盡量去平衡自己的情緒,回憶起六二年那次單槍匹馬逃港,這次算不了甚麼。計畫是在瑞強的外祖父家過一夜,第二天辦了貨便趕回廣州。順德縣是一桑魚之鄉,到處是桑磯魚塘,其他的田地主要用來種植蔬菜,甘蔗,水果等經濟作物,種水稻反而不多。上了岸,瑞強他們踏著自行車朝大良鎮那方向駛去。還未到大良,瑞強領著天庭拐進右手邊那窄小的黃泥道。沒多久又拐進田壠上,那是通往他外祖父那條村子去的。到了田壠盡處,他們輕跳下來,推著車子進村去。瑞強可能是常來的原故,似乎與村裡人很熟,不時打招呼。天庭也入鄉隨俗,露出那整齊的牙齒,不時向他們點頭微笑。看到村民三五成群的在塘裡刮魚。活蹦蹦的在網上跳,一次有一兩百斤左右,有鯇魚,鯪魚,鰱魚,用籮筐分別盛裝著。也有些村民在別的魚塘裡散倒一担一担的大白菜,聽說那是最好的飼料。同一個魚塘養不同種類的魚,也聽說是一種科學省飼料的辦法。最上層的魚糞是下一層的飼料;最下層的淤挖出來又是桑樹的最好肥料。那些矮小的桑樹最多不超過三年;因為重新插枝長出來的桑葉才又嫩又大,養出的蠶吐出的絲質量才好。
瑞強外祖父住的是一棟水磨青磚大屋,兩扇大門上分別掛有大銅鐶。進去多是些古舊的陳設;祖先神位下平擺著一張寬大的八仙桌,桌下面是一張比一張小的,可以套疊起來的子孫桌;那些椅子連同茶几都是用酸枝木雕製而成。進了門,主人與客人免不了一番寒喧。瑞強那位沒嫁人的二姨端了茶來,在天庭面前雙手遞上,說道:「表少爺,請用茶。」
這一稱呼把天庭弄傻了,自出娘胎以來第一次聽到別人稱自己為少爺,真的以為耳朵有毛病,連忙站起來把杯接過答道:「二姨,叫名字好了;我是馬天庭。這個年頭沒人稱少爺了;實際上我也從未當過。」
瑞強的外祖父聽了哈哈大笑,接著說道:「在廣州,我會稱呼你為馬同志,但是在這鄉下的地方,特別是進了我這個門口,還是稱呼你為表少。看你的樣子一表詩文,很有少爺派頭。老實說對於那些俗例,鄉下比城市改得慢;往往那些舊禮節,當城市人忘得一乾二淨了,而鄉下人還執著不放。正所謂[禮失求諸野。]你讀過書的人也應該明白是甚麼意思。」
這時聽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却是他的外孫瑞強,雙眉緊皺,一副不明所說的樣子。天庭看在心裡,並不讓瑞強的快嘴漏話,搶先答道:「明白,明白。這句話裡的[野]字是泛指鄉下的地方;整句話是說城市的變化太大,太快,很多被忘掉的舊禮節要到變化較慢的鄉下或邊遠地方才見到,因為他們還保留著。」
「說得很對。表少,你唸了幾年書?你的古文底子很不錯。」
「唸到高中畢業。現在的學生的古文底子根本比不上父母輩了。以前的學生只唸幾年私 塾,字和文章都比現代的高中生好。」
「時代不一樣,要求便不同了。現在的學生多了不少新科目,甚麼數學,物理,化學,還有外文,所以他們不可能像前人那樣整天去吟詩作對。國文少訓練,相對便差了。對了,你怎麼沒繼續去唸大學,反而跟瑞強出來跑單幫呢?」
「哦,那是因為考不上。」天庭覺得瑞強的外祖父觸碰到自己的痛處,有點不自在。
「對不起,我是不應該問那麼多。其實考不上大學並不說明你成績不好,還有其他因素在裡面的。」瑞強的外祖父好像閒居鄉下而知天下事似的。他不像一般村民只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生活著。後來瑞強透露他外祖父原是大良中學校長,因為說錯話而當了右派份子,被革職歸田。雖然外孫他們只住一晚,為了免生枝節,他還是向生產隊長報了戶口。晚餐非常豐富,清蒸鯇魚,白汋河蝦,生鯪魚片...天庭可不敢吃生魚片;瑞強可吃得津津有味。順德人吃魚生很講究,拿一塊生菜葉作底,把切薄如紙的生魚片放上去,些許脆花生米或黃豆,隨個人口味加調好的醬料,能喝酒的還把燙熱的酒澆在魚片上。這道菜可對上瑞強的胃口;他好像不怕長寄生蟲似的,一個又一個的魚生菜包往嘴裡塞。大概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又開始話多了:「喂,老表,這麼好的魚生也不嚐一口?怕長寄生哪裡有這回事。我吃了那麼多年的生魚片,怎麼我沒有長蟲?你們多唸幾年書的人總是怕這個怕那個。澆點熱酒下去,甚麼蟲都給殺死啦。醫生不也是用酒精來消毒殺菌嗎?這一瓶就是上好的酒精。」瑞強拿著那瓶米酒,很樂的笑起來。然後敬了他外祖父一杯,跟著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滿。
「瑞強,你也不要強人所難。表少不吃魚生,可以多吃別的菜。來,來,請隨便一點,在我這裡不要那麼客氣,要像在家一樣。說不定有一天我到廣州去玩,在你家作客,我不會像你這樣客氣。」
「表舅公,你們有機會去廣州玩,一定要來我家住幾天。我只担心你們吃不慣台山人燒的菜。」天庭很客氣地說道。
「那怎麼會呢。瑞強不也是台山人?他燒的菜很不錯呀!」瑞強的外祖母笑嘻嘻地說。趁著講話的當兒,她用湯匙盛了些白汋蝦往天庭的碗裡放。
「表舅婆,謝謝。我自己來好啦。你說瑞強很會燒菜;那是跟他母親學的。他的母親不就是你的女兒嗎?家母曾經對我說過台山人不大會燒菜;除了醃咸雞之外,就是蒜頭眉豆豬尾湯還不錯,其他的菜都燒得黃黃爛爛的。台山縣人多地少,而且山丘多,也就是說可耕地少,沒有甚麼出產,所以很多人窮得要跑外洋,那更不用講究吃的了。家母還說過如果將來我要講究吃的話,那最好討個順德女子當老婆。」天庭最後那句話引得滿屋的人都笑起來。
「表少,你母親的算盤可打錯了。你知不知道順德縣的女子很多不嫁人的?要嫁人的,索取聘禮很重,那足夠你到館子吃一輩子也吃不完。那你討個順德女子不是太不划算嗎?」瑞強的外祖父說完便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屋裡每一位都報以愉快的回響。
「表舅公,順德縣這麼大,人這麼多,總有些比較開明一點,不收那麼多禮金的吧。」
「那當然有,一種米養百種人。我就是其中一個不計較聘金的。很多鄉下人把自己的女兒當作貨品來賣。結局多屬悲慘,害了她一生。」
「嫁女擇賢婿,毋索重聘;娶妻求淑女,勿計厚奩。」天庭還記得小時母親要自己背誦的《朱柏盧先生治家格言》,一時溜了嘴漏出兩句。稍後才知到自己有點班門弄斧而覺得不好意思。幸虧這時瑞強的二姨從廚房端出剛炒好的菜來,嚷道:「大家趁熱吃,這是蠶蛹炒韮菜。表少,試試這道順德菜,看喜不喜歡。」
「二姨,你也該坐下來一道吃呀。你只管做,我們只管吃那多不好意思。」天庭答道。二姨把圍裙解下,在她母親旁邊坐下來,說道:「表少,你不必客氣,這是最後一道菜。掌廚的都是最後入席的,但是每一道菜又是掌廚的要先嚐試,肯定味道不會太失水準方敢送出。你覺得這道菜還可以嗎?」
「非常好,真想不到蠶蛹會這麼好吃。香鮮爽口,別有風味。在廣州很難買到蠶蛹,說實話,有得賣,也不會弄。」
「那很簡單,先把蠶蛹用熱水過燙一下,去其腥味;然後用鐵鍋溫火把它輕炒烙乾,至褐黃色,放置碟上。接著把鐡鍋洗擦亁净,然後再燒熱,放兩三匙花生油,把蒜頭,薑片,辣椒爆香,隨即把韮菜倒進去,半分鐘左右把蠶蛹也倒進去拌勻,即可上碟。」二姨邊解釋邊用湯匙盛了些給天庭和瑞強,接著說下去:「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吃完飯我帶你們到蠶房去看看。」
吃過晚飯,二姨帶他們參觀那養蠶房。蠶房裡發出一種特別的怪味,桑葉味和蠶腥味混在一起,有些人可能會受不了而想吐。再看看那些蠶虫在那些扁圓的竹篩子上蠕動,免不了使人混身發毛。那些竹篩子分層放在木架上;而這些木架把整個房間佔滿,只留下空檔作通道而已。沒想到這些令人噁心的蠶蟲變成蛹子是那麼好吃。更想不到它們吐出來的絲可以織出人人愛穿的衣料。天庭從心底裡佩服第一位想到抽絲剝繭的人,也佩服第一位用蠶蛹放進食譜的廚師。如果沒有他們的智慧和膽識又怎會有那些供人衣食的發明?記得小時候自己也曾經用火柴盒子養了兩條蠶蟲,每天都爬上學校那棵老桑樹摘些葉子回家;很用心的把桑葉切成細條去喂養那兩條蟲子。後來也得到兩個蠶繭;可從來沒想過如何把它們抽絲,最後還是把它們扔了;當時也沒有李商隱那種靈感,寫下膾炙人口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亁。」這是何等的細心觀察?這種以物暗喻人生情感的藝術手法又是何等的高妙而引起讀者的共鳴。
第二天早上,瑞強他倆辭別了這家親戚,便上大良鎮買了些香酥脆口的[大良崩沙]。那是用面粉,豬油,糖,蛋,加上特別的發粉調炸而成,外形很像隻蝴蝶。由於太好吃了,天庭在去九江鎮之前又買了一斤,好讓家人也分享。到了九江與一位姓黃的村民接了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由於要趕乘渡輪返廣州,瑞強沒和他多聊便告辭了。瑞強那籮魚有六十多斤重;天庭初次帶錢不多,只買了三十斤。不管是鯇魚,鯪魚,或鰱魚只用一個竹籮装上放在大麻袋裡,再用麻繩把它扎牢在車尾架上,便可起程。天庭担心在船上碰到檢查員而沒法躲避,便向瑞強提議走陸路。瑞強却嫌陸路較遠,而且要經幾個渡口,也一樣有人檢查。他認為冒幾次險倒不如冒一次。他主張乘渡輪回去,這並不說明瑞強對此有把握;上船之前,他對天庭說:「老表,你是第一次出道;對於那些檢查員來說,你是個生面人物,他們不會懷疑你是走單幫的。我便不同了,去年在這曾經失過手,我担心運滯起來又碰上那幾個熟面口的檢查員。等會上了船後,立即把貨卸下,分開放在不顯眼的地方。一般來說是不會出問題的;有問題的多是出在人上而不是貨物。我想把那兩籮魚對調認領,如果我出事,給沒收三十斤總比六十斤給全收的好;你認為怎樣?」
「那無所謂,既然一道來,那應該同舟共濟。這樣吧,你出事還有三十斤在我手上;如果我出事,那你損失三十斤,而我算白走一趟罷了。千萬不要兩個都出事,那真的全軍盡墨了。」
「老表,不會那麼巧。我們現在只是假設萬一而已,一切要見機行事。如果真的要查船的話,我們應裝作不認識。不管發生甚麼事,至要的是鎮定。」瑞強頗有經驗地說。上了船後,他倆把竹籮分放在艙面不顯眼的地方;而自行車只能停放在規定之處。那裡已經有五輛;其實所有車子混在一起還比較安全。一切安放妥當,瑞強他們便回到自己艙位休息,聊天。天庭掏出兩隻大良崩沙,分一隻給瑞強,問道:「瑞強,這種東西真的百吃不厭,只是有點上火;否則我一口氣可以吃上一斤。對了,為甚麼大良人把它稱作[崩沙]而不稱作[崩山]呢?」
瑞強正吃了一口,咬得咯咯作響,想不到天庭會問這種問題,趕快把它嚥下去,答道:「那我怎會曉得?你為甚麼叫作馬天庭而我叫鄧瑞強?那要問我們父母才知道哇。為甚麼稱這個為崩沙,那要問師傅才知道呀!」天庭喝了口水,然後好像有了答案地說:「沙是代表鬆的意思,而崩字代表脆的意思。大良師傅用崩沙兩字來形容其鬆脆可口那確是生動絕妙。如果用崩山來形容,那有點不妥當;通常山會給人宏大,堅硬不動的感覺。如果這種東西是堅硬而咬不動的話,那怎會好吃的呢?的確還是崩沙喊得妙。」
「得了吧,我的秀才。現在吃東西,你還要咬文嚼字?真的有點受不了。可是很奇怪,你這個人還對上我外祖父的胃口;他私下很欣賞你;大概讀書人都有所同好。」瑞強的小嘴這時又凸了出來。因為忘了帶刮鬍刀,他的髭鬚已經順著嘴巴圍了一圈,那兩道鳳凰眉更豎得精神,如果他是唱戲的,可不用化妝畫眉便可以上場。他也經常以此自豪。
「對了,這次在你外祖父家裡作了不速之客,還沒有好好的謝他一家人了。是了,聽說有一道順德名菜[炒牛奶]。我一直想不通,牛奶這流質的東西怎能拿來炒呢?真想當場驗證一下是否在玩魔術。瑞強,你二姨會不會弄這道菜?」
「她甚麼都會,就是不會嫁人。不過四十歲的女人確是很難嫁的了。」瑞強噘著嘴說。
「其實不嫁人也有她的道理。第一不用受男人的氣,第二沒有兒女的負累。不過話也得說回來,你二姨好容好貌又能幹,不嫁人確是有點可惜。」天庭說得有點自打嘴巴。
「如果人人像她那樣不嫁人,又怎能傳宗接代呢?」瑞強是個結婚主義者。他之所以這麼早結婚也有他的理由的:「一個人由朝到晚工作,為口奔馳,回家已累得要死。真的看到金子,銀子也不想笑,但是一看到自己的兒子便會情不自禁地樂起來。家裡有小孩,起碼多了點生氣,多了點趣緻,多了點快樂,也多了點奔頭。」
不想與瑞強的想法有衝突,天庭却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家庭環境過得去,那確是成人快樂,小孩也快樂;否則你煩小孩也煩,闔家煩。遠的不用說,你看我家幾兄弟就夠了。我父親老早就去了[買咸鴨蛋],我母親一直担心沒能力把幾個[化骨龍]養大。現在長大了又怎樣?書沒得唸,工也沒得做。真是她不煩,我也替她煩。」
「老表,你家是極端的例子。我家的確沒那麼多煩氣。我的宗旨是做一日和尚撞日鐘,有飯便吃,有酒便喝,管那憂愁幹嗎?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天庭也覺得瑞強的人生觀也有道理。人的思想還是簡單一點好。[人生識字糊塗始,人生識字憂患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天庭也很多時候自我開解,不去想那麼多;但有時候定了型的個性會影響一個人的思維方法,影響一個人的人生觀,更影響一個人的命運過了一會,天庭腦海裡又思潮起伏,一個人能夠行屍走肉地活著的確需要很大的能耐去麻醉自己。他開始覺得有點累,不想再說些甚麼,於是把艙位那個枕頭擺了下,正準備躺一回,却看到檢查員進艙來了。查就查吧,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天庭把褲袋裡的船票掏出來,以備查問。斜對面艙位那青年大概沒買票吧,只聽到查票員大聲問道:「怎麼沒買票便上船!你的膽子可不少哇。」
那青年連忙站起來,向查票員鞠了躬,堆著笑臉答道:「同志,當我趕到碼頭的時候,船差不多要開動了,所以我來不及買票了。先上船後補票沒甚麼區別吧?」那青年邊說邊把錢遞過去。
「先上船,後補票?怎麼上了船這麼久也不來補票?分明是想坐霸王船。」這位女查票員滿臉是氣地說:「如果我不來查票,我看你到現在還不會把錢拿出來。」
「同志,那怎麼會?我母親在廣州病重,我心裡惦掛著,一時忘了。」那青年解釋著。
那查票員對那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帶懷疑的眼神令人寒慄,接著挖苦地說:「那麼巧,你們這夥支農青年每次返廣州都要詛咒自己父母。不是父親病重,就是母親快死。我看你母親替你病了好幾次了吧。在鄉下熬不住,就老實說熬不住。不要扯蛋。」
「同志,這次我母親真的有病。你看,這是我父親的來信。」青年把準備好的信遞上。那查票員對那封信連眼尾也不朝一下,只顧把錢收了並補了票給那青年,然後問道: 「你旁邊那袋是甚麼東西?是不是米?你帶那麼多米回去幹嗎?想長期駐守廣州?」她質問別人的時後,眼睛一直盯著對方不放,好從中看出甚麼破綻來。
「同志,你真會開玩笑。那袋米還不夠我吃半個月呢。」那青年急辯著。
「不夠你吃半個月?看來你蠻能吃的了。能吃而不能幹,那簡直是社會的廢物!」查票 員見那青年被罵得不再哼聲,心情頓時變得舒服,放那青年一馬,便到另處辦其公事了。
休息了好一陣子,船已靠近廣州了。瑞強和天庭互換魚籮,各自放在車尾架上,再用繩索縛扎好。一切準備就緒,天庭還特地把大良崩沙掛在車的扶手上。按瑞強的經驗來說,這次應該是順利的;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倆還是保持一定距離。天庭在前,瑞強在後,中間是別的乘客。天庭心裡在盤算著,如果一斤魚賺它幾毛錢,那三十斤魚便可賺十多塊錢,那只花了兩天時間。一般工人月薪是三十六塊錢,怪不得瑞強說走三趟便賺夠一個月的生活費;要知到瑞强他一次走六十斤的呀。除了容易賺錢外,還可以到處見識見識,了解各鄉各縣的風土人情。船舷輕輕地碰撞在碼頭那些破輪胎上,一位船上工作人員敏捷地跳上岸,並以第一速度把那腕口般粗的繩索在那岸邊的大鋼錠上纏繞;另外一個工作人員把跳板鬆放下來;船算是停靠妥當了。行李簡單的乘客早就擠塞在近跳板的地方,等工作人員的命令便一窩蜂似的擁上堤岸。岸上閘口地方站著兩個人,臨時套上紅色臂章,注視著每一位乘客。天庭對這變化看得清楚,心裡在想:「又要檢查甚麼呢?船票已經查過;這次可能要檢查行李吧。原來最後才出殺手鐗。」已是騎虎勢下,進退兩難,馬天庭很明白現在惟一辦法是鎮定和隨機應變。他硬著頭皮把那輛剛派上用場的自行車推過跳板,慢慢地朝那閘口走去。在那兩位檢查員面前輕鬆地走過,腳步依然從容。出了閘口,天庭心裡正想慶幸今天的運氣不錯;突然後面傳來呼喝聲:「前面那位推單車的慢住!喂,那個籮筐裡是些甚麼東西?」
天庭意識到那呼喝聲是對自己發的,心裡打了一個寒噤;但是隨即用極強的意志力把自己穩定下來。然後慢慢地向後望了一下,正想回答的時後,已經感覺到有一隻沉重的手擱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原來其中一個帶紅臂章的檢查員已跟上來了。天庭很鎮定地回答: 「同志,籮筐裡面的是魚。你要不要看看?」
那位檢查員的手早已在麻袋上亂模了一陣,然後把手放到鼻子前聞了一下,好像不用打開也曉得裡面是甚麼似的,很不客氣地問道:「不必看了,你買這麼多魚幹嗎?」
「同志,這幾十斤魚還不夠南方金筆廠全體職工吃一頓呢。」馬天庭記得有這麼一家金筆厰 ,至于有多少員工實不清楚,不過現在情急起來,先混過去才說。心裡只希望這位檢查員不熟悉這家工廠。
「工廠有自己的配給,你用不著跑那麼遠去買呀。」
「同志,每位職工每月配給的肉票不多,上級希望廚房部門能改進職工的膳食;所以廚房部不時派員工外出採購不需配票的肉類回去。」天庭沒法子,只好把故事編下去。
「你說廚房部派你出來採購,那你的採購證明書呢?」檢查員很在行地問。
這一問的確令天庭感到突然,身上哪來狗屁證明書呢。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而且沒有半絲猶豫不決的神情去回答:「那當然有!」隨著天庭把自行車停放一旁,然後翻弄褲子每一個口袋,跟著裝出一副很焦急和沮喪的樣子說:「奇怪,我買魚的時候還拿出來給生產隊長看的,怎麼現在找不到呢?會不會留在那裡忘了拿呢?還是留在我朋友家?對了,應該是付錢的時候忘了向隊長要回,怎麽會這樣大意呢?」
那檢查員看到天庭那副認真的樣子,也不再懷疑甚麼地說:「好吧,這次算你有證明了。下次要小心一點,否則,沒證明貨物全部充公沒收。」
馬天庭連聲說謝地把自行車推離閘口。當他躍上自行車後,却輕鬆地踏踩著;當離開碼頭時便加快速度,沿著長堤向東飛去。快到廣州總工會大樓前,心裡才敢鬆了一下,也順勢停了下來,記得與瑞強約好在這兒碰頭。天庭在這大廈前近堤岸處把車停放好,希望等一陣子瑞強會出現。等人是很煩的事,特別是這種情況下去等。瑞強很有經驗,不會出亂子吧?[老貓燒鬚],[老馬失蹄]也不時會發生。如果碰上曾經交過手的檢查員那不是當黑?把瑞強認了出來,那三十斤魚不是給放回河裡嗎?差不多二十分鐘過了,這時天庭心如珠江水那樣湧漲,漲得全身有點浮動,有點頭暈眼花,連那座海珠橋也變得矇矓起來。再過二十分鐘,瑞強終於出現了,有點灰頭土臉,但說話的語氣還是樂觀:「真他媽的當黑,今天觸了地雷,又碰上那個黑臉神。我說這些魚是給我哥辦喜事的;如果拿來炒賣,這麼一點魚還不夠我兩天的開銷呢。可是我怎樣解釋都沒用。這次黑臉神却額外開恩似的說,只要在今天下午五點前拿出街道證明來,的確是我哥結婚用的,那麼那籮魚會退還給我。他真的王八蛋,好像早知道我沒哥哥似的。唉,算了罷,破財擋災。幸虧我們對調了一下,否則連魚糞便也沒一點剩了。老表,虧你醒目。對了他們怎麼又放你走呢?我明明看到那檢查員把你叫回去盤問的呀。」
天庭輕描淡寫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瑞強;但心裡却在想著街道證明,工廠證明;看來證明的功能非常重要。日後如果身上有張證明的話,那麼跑碼頭便穩賺不賠了。那怎樣才能弄到證明呢?街道絕不會隨便發證明的;工廠也掌管得很嚴;那還有甚麼其他辦法?天庭只敢在心裡縈迴,而不敢向瑞強提論;因為打證明這個主意確實可大可小的。
他們在米市路很快地把六十斤魚脫了手。天庭向瑞強提議大家分担那籮魚的損失;但瑞強不肯接受這個提意,並說道:「老表,我自己倒霉,自己認算了,你不必介懷。你剛剛出道,本錢並不多,那更不要和我客氣。今天你能走脫也算你的機警,當然也是你的運氣。你人鎮定而善應對,非常難得。很多人第一次碰到這樣情況會被嚇得發抖,連話也不會說。」
「瑞強哥,你過獎了。其實開始時候,我有點恐慌,只不過我很快把自己控制下來。這次能走脫主要是第一次,檢查員對我毫無印象。否則,也跑不了。」天庭這番話令瑞強聽起來舒服多了,比與他分担那些損失的提議聽起來更悅耳。天庭看瑞強再次拒絕那提議便不再堅持了。那天晚上就在靠中山六路那邊的蓮花井街口的雲吞麵店請瑞強飽吃一頓便算替他消解霉氣。瑞強在回家路上又興致勃勃地唱起諧星文覺非的以廣東音樂《賽龍奪錦》譜成的曲子: 「真正係艱難,難,難;心裡悶夾煩,煩,煩;想話娶個貌美賢妻亦都係咁難。難,你話邊個同我辦,辦,辦?我一非潘...阿安,二非宋...阿玉啊...」
「尋表弟,未曾返吶,令我掛懷,望穿雙眼啊。」天庭也跟著唱,倆人像傻貓亂叫,好不快樂。
回到家裡,還沒坐下,天庭的母親便遞給他一封信,說道:「好像是自行車登記局的通知書。你吃過飯沒有?想吃點甚麼?」
天庭坐在母親旁邊,回答已經吃過。隨著把信拆開,一口氣看完,然後那原已夠長的臉變得更長,而且疲態畢現。那頗為堅挺的身軀像洩了氣的球一樣開始凹陷下去,無力地倚著那張柚木涼床靠背,心裡暗罵著:「世上的事真的有那麼巧?只跑了一趟,登記局又要把車收回。他媽的,真的有運氣這回事嗎?那為甚麼壞的運氣這麼多而好的運氣又那麼少?車主為甚麼到現在才來報失呢?這不是存心捉弄人嗎?唉,真他媽的倒霉!」
天庭母親在旁看到兒子臉色沉重,一聲不哼地皺眉便曉得有點不對勁。忍不住把通知書拿過來看了,接著搖搖頭,苦笑道:「老二,不要說母親又澆你冷水了,你可算是夠滯運的了。我勸你乖乖地聽我話,把自行車退回登記局,拿回本錢收手不要再幹了。你出門後,我徹夜未眠,真担心你會出事。」
天庭默默地聽著母親的訓話,不想辯駁。瑞強那籮魚給沒收的事也不告訴她,免得她更嘮嘮叨叨。心裡很明白這輛車子一定要給退回的了;問題是母親會讓自己再買另一輛嗎?天庭也知到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第一次費了那麼多唇舌才令她勉強同意;現在霉氣當頭,她會點頭嗎?今天她不用文明氏的批命來論證她的觀點已屬客氣。天庭開始感到煩悶,倚著涼床靠背似乎令脖子發麻;於是把身體稍動一下,仍然不夠舒服,那只好挺著坐。實在有點不甘心,天庭明知不通也要試試:「媽,你說收手不幹,那我豈不是無所事事?整天賦閒在家倒無所謂,我可以看書自修來打發時間;但吃飯問題不能解決呀!你整天替人縫補能賺多少錢?服務站現在不讓你開票去向工廠接衣服回來做,你又不讓我幹那事,那問題怎樣解決?」
「那我自有辦法。下個月開始,你大兄每月多給五塊錢作家用。我也答應了我二姑的請求替她和另一位姓司徒的朋友收房租了,這樣每月可多十元八塊收入...」
話還沒說完,天庭便把它打斷,好像父親教訓女兒似的:「媽,我與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替人做這種錢銀過手的事?替別人管錢,那只有缺少,丟失而不會有平白增多的機會。真是拿[脖子磨剃刀,有損無益。]不要說她朋友那份有多少,單二姑婆一家便要替她收四百多元一個月,而且分好幾處收,路上給搶了怎麼辦?自己家窮,她會聽信你的解釋嗎?這種差事,我是極力反對的。」
作母親的給兒子搶白了一頓也沒生氣;也許習慣了這個兒子梗直的個性,也許夫死從子是種本份,更重要的是她覺得這個兒子思想成熟,說的話蠻有道理,應該高興。雖然現在為了環境所迫而不管兒子反對,但也希望對兒子作個妥善的解釋: 「老二,你以為我很想做這種差事?我不知推卻了多少回,可你的二姑婆在香港還是不斷來信請求。說甚麼司徒太已經批准去了香港;自己的女兒詩敏在音樂學院教書沒時間;如果我不答應的話,便沒人可以幫她忙了。再想想居委會用經濟封鎖的辦法對付我們,我也只好答應二姑的請求了。不過我也聲明錢絕不在我家過夜,不管每次房租收到多少都即日交到她女兒或兒媳婦手上。這樣的苦差總比你跟瑞強在外跑來得安全。」
「媽,我與瑞強在外跑雖有點冒險,也偶有損失,但你要明白我跑一趟足可以夠撐一個多月。而你替她們收房租,只要給搶一次,你便一輩子還不了,一輩子解釋不清楚。何況今天的社會,給別人喊一聲[收租婆],那是多難聽的呀!她有女兒,兒媳婦在廣州,你幹嘛要替人家操心,去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雖然心裡有氣,天庭還是盡量把嗓門壓得很低,以免同屋的住客聽到又多生是非。
作為母親的聽到兒子在辯嘴,心裡當然有點不舒服。幾年前還可以使用作母親的權威來要他閉嘴;現在長大了,好像脫了繩的猴子一樣,難管了。可憐的是對某些事情的看法,兒子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且見解很深透。兒子確實長大了,再也不是小孩了,她只嘆口氣說:「我不是不知道那種利害關係,也不是不知道她有女兒和兒媳,但她們都有正式的工作單位,去收房租是不大合適的。二姑每封信都那麼言辭懇切,我不好意思再推却了。」
「媽,你這話錯了。她們有工作單位不適宜去收房租,會有影響;你沒有工作單位便沒有影響?我認為影響更大。工作單位處理事情多少還有點政策,有點分寸;不像那些街坊大姐字認不了幾個,做事沒規章,全憑個人喜好。如果你說二姑婆那邊懇請難卻,那我也不再爭辯;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跟她講清楚,也跟她女兒和兒媳講個明白,錢銀遭搶,不負任何責任。當然我絕不希望那種事情會發生,但是先小人後君子,訂立字據以免日後諸多麻煩。她們信得過你方好接受這份差事,信不過的話,最好另請高明。如果日後從她們嘴巴傳出些不亁不淨的話,我是不會客氣的。我總覺得替别人收數管錢是很不適宜我們窮人家幹的。」天庭說話的語氣像算命先生那樣鐵筆直批,那種誤會屆時非要發生不可似的。
黃月容養了幾個兒子,不知甚麼原因,她凡事多與第二個兒子商量,即使這個兒子會頂撞自己。可能大兒子在家時間不多;另外兩個年紀又小了點,很自然二兒子便成了商談的對象。話也得說回來,這個兒子凡事都能替自己出點主意,都能想出個辦法來,那為甚麼不找他呢?况且自己整天在家裡只管縫補衣服,至于外面發生甚麼事情也不清楚。有這幾個兒子,特別那喜歡和自己聊天的二兒子,通過他們多少可以知道一點消息,令自己的思想不至於完全閉塞,以至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