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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下 第五章

(2020-04-15 13:33:36) 下一个

 

                 第 五 章

到了九月,學校的檔案可能已經轉到街道居委會去了;月芳姨從德政路特意過來告知天庭那邊的居委會經常找他去開會。弟弟天恩在這邊的居委開會已好幾次了。大陸原則上人跟戶口,也就是說戶口登記在那裡,人便歸那地方管。馬天庭因為在十三中唸書而把戶口遷到阿姨家。雖有三年多了,可那邊的街坊大姐他從未見過;同樣那些大姐們也不曉得馬天庭是誰。這次找上門來通知開會完全根據檔案資料得知此人現已失學,失業,是要動員去農村落戶的對象。居委會找不到馬天庭,那必然向戶主要人。而月芳姨每天都上班,也不好找;所以天庭沒有給那邊居委會纏著不放。光孝路這邊大不同,他們幾兄弟在這兒長大;居委會就在斜對面,至於馬家那位是老大,那位是老么,那些街坊大姐可分得清清楚楚。除非不回家吃飯,睡覺,當你的腳剛踏進門檻,不到兩分鐘,那幾位閒得無聊的街坊大姐便跟著進來。帶頭的一定是那五十開外,體型矮胖的居委主任文瑛,跟著是六十多歲的鄭婆婆,三十左右,臉長無肉的田金芳,最後的是煙不離手的馮蕙蘭。馮蕙蘭是位退了休的小學教師,她不是街坊組長。其實街坊大姐不只這幾個,其他的忙著去動員別戶人家。年青而能當上街坊組長的,她丈夫不是共產黨員也起碼是個甚麼復員軍人的。不要小看那些年紀大,字認不出幾個的街坊組長,她們的權力可大呢。往日想申請去香港,如果沒她們的同意,那派出所絕對不會批准的,也因此公安局不會發放通行証。現在那些社會青年,簡稱[社青],誰必須去農村落戶,誰可以留在城市找工作,都由她們來決定,可以說有[生殺大權]。至於親戚朋友來訪投宿,也得向她們報告。如果有意無意的忘了替他們報臨時戶口,那你得準備她們半夜敲門。俗語說得好:「不怕官,最怕管。」所以街坊鄰里都對她們畏惧三分。

今天閣樓特別酷熱,馬天庭雖已光身上陣,替母親趕製衣服,但半個小時便大汗淋漓;於是他下去休息。真是冤家路窄,水還沒喝一口,那些街坊大姐跟著弟弟天恩進來了。一下子逮住兩兄弟,這些大姐可樂了。那居委會主任文瑛擠出蓮子般的笑容說:「馬天庭,同時找到你們兩兄弟真的不容易啊。馬天恩有時還會碰上;要找到你嘛,確實很艰難。你可算是鬼影神蹤了。」 

「文大姐,怎麼會呢。只不過這幾天我在那邊居委會開會沒空回家吧了。」馬天庭也堆起笑容,很小心地應對。

「那是應該的,多開會多學習對你有好處的。不過你可以在我們這邊居委開,不必跑來跑去呀。」文瑛耐心地說。

「多謝主任關心。不過我還是在那邊開好了;因為我身體不好,醫生告訴我平常多散步,多運動才可以增強自身抵抗力,才能把身體搞好。」馬天庭把醫生推出來擋一陣子;腦袋可急著想用甚麼辦法把這幾個女人打發掉。

這時站在旁邊的田金芳可耐不住性子,那無肉的長臉把豬型嘴弄得更突出,嗓音如繃緊的二胡弦一樣,頗為刺耳:「馬天庭,你說在那邊開會?我看不對吧!不要以為我們甚麼都不知道,你可以兩邊瞞。那邊居委會已經通知我們你從來沒參加過學習班;所以他們說了最好由我們管!」

既然你們那麼清楚,那還說這麼多幹嘛?馬天庭只是心裡發牢騷,表面上却若無其事地看著田金芳,微笑著,可一語不發。他瞪眼看人那種敏銳使被看者有點怯懾。

「哦,那裡開會都一樣,都是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你要把思想搞通了才報名,如果不通的話,我們還不批准呢。」主任不愧為主任,她看到馬家兄弟對田金芳的話沒反應,便知道不能來硬的,便軟著態度說:「如果真的想通了,你們兩兄弟一道在這居委報名,那你家人會倍覺光榮。其實兄弟兩到同一地方互相有照應。」

「文大姐,我弟年紀小,還未夠十五歲。本來應該我去,可是自己身體又那麼差。我希望把身體調養好才報名。你知道啦,如果一名病號到農村去,那豈不是增加貧下中農的負擔?」馬天庭也很會講道理。

「看你紅紅白白的,不像有病嘛。」鄭婆婆也插上一句,聽起來蠻順耳的。

「鄭婆婆,你現在看我好像沒病;但是在農田裡工作,太陽強晒,我很容易得急性喉炎,發高燒。以前每次參加農忙勞動都要班主任連夜送回廣州看急診。你們不信的話,可以與學校聯繫一下,或去查醫院的記錄。」馬天庭也實話實說。

自她們進屋後,母親便停了踩踏那縫紉機,只在聽而沒發表意見。弟弟天恩也在她旁邊坐著,默不作聲,因為哥哥吩咐過由他去應付以免說錯話。但田金芳並不就此作罷,她讓文英演白面劉備,她要演黑臉張飛。只見她十二分勞氣地說:「不管你有病也好,沒病也好,你們兩兄弟一個也不報名去農村是說不過去的!多少青年家庭成份比你們好得多也報了名;你們兄弟憑甚麼可以不去?」

又是一次沉默。馬天庭覺得對付這種婆娘最好是一句話都不要說。記得《朱柏盧先生治家格言》的〈居家戒争訟,訟則終兇;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是有道理的。只有問而沒回答那便不會再耗下去;不耗下去,她們便覺得沒意思;覺得沒意思便不會再呆下去,那就會盡快離開。對一個公民不說話總不能判他犯罪吧!馬天庭不說話的時候,那兩片嘴唇收得緊緊的,那兩股深邃而明銳的眼神會刺得對方不自在,那筆挺的鼻子再配上兩道尾削如刀的眉毛會令對方感到一種軍人的嚴肅。

站在後面的馮蕙蘭弄熄了煙蒂,試圖打破僵局:「馬天庭,我勸你應該和居委合作,一個報名去農村,另一個留下。我們居委會盡快分派工作給他。現在只有[支農家屬]才有這種優待。如果兩兄弟沒一個肯報名的話,那你們很難在城市找到工作。」

又是一點回響都沒有。赤裸的上身雖還有點濡濕,馬天庭利用這片刻的沉默把那件帶汗酸味的線衫穿上;隨著用手指作梳把那些弄亂的頭髮再次撥好;依然緘口不言。

「馬天庭,馬天恩,你們兩兄弟聽著,不要以為不哼聲便可以混過去。今天不報名,明天還得要報;今年不去農村,明年還得要去。要想在城市找工作?沒有居委會的批准,你們休想找得到!你們以為自己有辦法找到?老實告訴你們,即使找得到,我們也有辦法通知那單位把你們解僱掉。」田金芳插話。田金芳素來仗著自己的男人是共產黨員兼退伍軍人,對別人說話很不客氣。這次語調特別嚴重,令人感到她不是開玩笑。接著她把矛頭一轉,嗓門更大地說:「黃大姐,在這警告你,你不勸你兩個兒子去農村,反讓他們替你縫製衣服。我看最後也該通知服務站停止你的工作,停止替你開票。」

「那怎麼會呢,我這兩個兒子根本不懂縫製衣服,而且他們從來不肯學。老實說,我經常勸他們去報名的了,但是他們不聽我話,我也沒辦法。」天庭母親按兒子事前的備稿去小心應對,不管甚麼問題,只往他們身上推便可。這次田金芳警告要把自己的工作也吊消,那不就是經濟封鎖嗎?那不就是把水的總開關也封了嗎?這個女人真的夠毒呀。使用這種絕招,田金芳這種人不會手軟的。正當母親還在惶惶恐恐地想著,田金芳又開始發威:「黃月容,你兒子躲在閣樓上縫衣服,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小心點,不要讓我們逮到,否則,你便吃不完兜著走!」

馬天庭他們的確有點吃驚,田金芳消息這麼靈通?這些街坊大姐從沒有上那閣樓,又怎會知道有縫紉機呢?那只有同屋的住客才有機會知道,因為樓上踏機發出的聲音,在樓下的人用一點心思是聽得到的。那又是誰去居委會打報告?六姑每天出外上班,而且她不像那種人。她女兒十二歲,與街坊不會單獨接觸。那姓李的老婆每天也要上班,而他自己已經退休,在家時間多,會不會...正當馬天庭還在瞎猜的時候,文瑛很客氣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了那麼久。希望你們兄弟兩多作考慮,想通了便到居委會報名;大門永遠向你們開敞著,我們也隨時歡迎你們的光榮的決定。」

馬天庭一家立即站起來,送客的時刻終於到來。看著那些不請自來的貴客一個跟著一個跨過那道門檻,「有空來坐。」不停地掛在馬天庭的嘴角上,但他心裡却在納悶:「那姓李的真是鬼。怪不得母親常提醒我們兄弟在家說話要小心一點,音量盡量壓低。」

第二天一大早,馬天庭,天恩便出門去了。街道很靜,行人不多。那些街坊大姐今天一定會再來的,所以要在她們還未睡醒之前出門;否則又要和她們虛磨一整天,她們不累你也累。西門口無軌電車站已經有不少人在排隊。有一定年紀的多是上班族。年青的,三三兩兩成一夥的,手拿著內有衣褲,毛巾的旅行袋,或脖子上套掛著塑膠救生圈的,應是去游泳的。有幾毛錢的可以到荔枝灣的[海角紅樓]泳場去;省點的可到珠江大橋那段[白沙河]去。兩個地方都可以乘一號電車到,因為都在同一珠江河的分流上,說得清楚一點是它們在同一堤岸而給大橋分隔開而已。如果要說得更清楚的話,[海角紅樓]是個依江而建的泳場。用木椿圍成水深不同的泳池,有救生員,更衣室,還有飲食小賣部。[白沙河]是個天然河灘而已。不過這河灘水清沙白,故而得名。它右邊是珠江大橋,後面是種滿荔枝,番石榴果樹堤岸,是個不錯而省錢的游泳地方。那些新社會新產物|[社青]閒得無聊,喜歡到這兒游泳。不用花錢是一個原因,而最主要是地理位置好。它位於珠江河其中一個分水點,順著[海角紅樓]這邊東去幾公里便是廣州的白鵝潭;往西北去十多公里外是[石門返照]風景區,鐵路療養院也在那裏。只要掌握好潮汐漲退的時間表,不論那個方向都可以訓練遠程長游。

在沙灘上,靠荔枝堤岸處,不知誰用些磚頭,草蓆弄成的堆圍便是更衣的地方。男生似乎比較簡單方便,用塊大毛巾把下體包裹住,兩下子把褲子換掉,再解下毛巾便大功告成。動作快捷俐落而不會春光乍洩。女生要穿連身泳裝便不能這樣做,大概那些簡陋的更衣地方是為她們而設的。換下來的衣服一般會放進旅行袋裏,隨便往沙灘上一放便可以下水了。偶爾也有人發現自己的衣物不見了;只穿泳衣或褲走路回家也發生過。在廣州暑熱天時,在街道上看見男士,特別男孩光著上身是沒人見怪的。經常去那裡的泳客互相見面多了便熟絡起來;為了人身和衣物安全起見,相互都會作個照應,也是一種默契。馬天庭,馬天恩如往常一樣,與旁邊的泳客打個招呼便拖著那個玩具塑膠氣圈下水渡江去了。江河兩岸大概有兩三百公尺寬,加上水流因素,來回會變成六七百公尺。如果速度控制得好的,有時候上岸的地點剛好是[海角紅樓]泳場。他們便會爬過木椿圍,進泳場內溜達,或者在小賣部買點喝的,吃的;或者借用一下洗手間;然後順著荔枝堤岸走回原點。自由式的速度比較快,但也易消耗體力;仰泳比較輕鬆,但除了天空以外,前面發生甚麼事都不清楚;所以他們兩兄弟著力訓練頭保持在水面那種蛙泳,既持久又實用,以應將來之需。一看到木帆船快要經過的時候,幾個身手敏捷的拼命向船游去,雙手以第一速度攀附著船舷,任由木船拖著,很危險也很過癮。等到船家發覺並拿起竹竿么喝喊打才放手;看著船家怒目圓睜的樣子,這群[水獭]却會齊聲大笑。當那些機動船快到的時候,也是這群泳客最過癮的時刻。巨浪一個接一個湧過來,身體隨浪一起一降,心臟也隨浪湧動,真的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飄然感。累了便躺在沙灘上休息;有時後也坐著和旁邊的閒聊。正聊得起勁的時候,馬天庭的眼睛突然給一雙從後面伸來的手矇住。試圖用勁掙脫,那雙手收得更緊,再加上膝蓋在腰背地方頂著。馬天庭意識到一定是很熟的朋友到這裡游泳。今天不是周末,哪位朋友這麼有空閒時間來這游泳?會不會光孝寺附近住的,與自己同鄉的[社會青年]余大均?馬天庭試著喊道:「余大均!」但那雙手一點都沒有鬆懈,還是使勁矇住不放。馬天庭很快想到是位同學,這次應該不會猜錯:「黃雨霖。」

果然是他。他旁邊還有一位朋友,很面善,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他。臉長而清秀,目字型的輪廓再配上平寬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大約一公尺八十左右,皮膚晒得銅紅色,的確是一副上好運動員身材。不管怎樣,馬天庭很主動的點了點頭,握握手,自我報上姓名:「我是馬天庭。這是我弟弟馬天恩。」

「我是李哲凡,高三二班的。我和雨霖是初中同班同學。」這位運動員微笑的時候,兩頰現出酒渦來。

黃雨霖遲了作介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很快地自我解窘:「我一直以為你們俩早已認識。說實在话,同屆同學是不用介紹的嘛。不過你弟弟還是第一次見面;你們兩兄弟長得很像。」

「同一機模造出來的當然很像,否則又怎能算是兄弟呢。」馬天恩上前與他們握手說道。

「那不一定,有很多同胞兄弟長得不一樣。」李哲凡帶著兩個酒渦說道:「有的像父親,有的像母親,有的更自己一個樣。《水滸傳》裡的武大郎與他的弟弟武松完全兩個樣。可能你會說寫書的沒根據。住在我後街的兩兄弟就各長各樣的,雨霖也認識。」

「對了,李兄,你們兩位跑到這麼遠來游泳,我有點不明白;你們那邊沒游泳的地方?」馬天庭把話題扯開。

「我們住的那邊不是沒游泳的地方,[二沙頭]就離家不遠;但是白沙河比較寬闊,比較乾淨。何況跑遠一點容易消磨時間。」黃雨霖搶著回答。他最後那句話的確引起眾人同感。

「你們那邊動員得很緊?」馬天庭明知故問。

「何止很緊,那簡直不能招架。我家兄弟姊妹五個,除了最小兩個弟弟外,我姐姐,我妹妹都是支農對象。三個起碼去兩個。我妹妹已報了名還不成!」黃雨霖氣憤地道。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個也不去。你相信那些街坊大姐的話?一個去農村,一個留下城市分派工作?她們把你引進廁所然後脫你的褲子。她們會一步一步來,逐個擊破。」馬天庭連最粗俗的話也用上:「我勸你還是撐一陣子,最多兩個月,這次運動會停下來的。當然它還會再來,但那已是下個學期的事了。這是我個人看法。」

「唉,馬天庭,我家情況不一樣,不像你家全是男的。我可以撐,但我妹妹撐不住而報了名。現在我姐也快撐不住了。這幾天沒一刻好睡;我曾經徹夜想過還是我去的好,暫時把姐姐留下來。要知到她已到了結婚的年齡了;如果下鄉嫁給當地的,那不是一輩子不能回來嗎?如果要嫁回城市而戶口又不能遷回,我問你誰敢討一個黑人黑戶作老婆?我是男的不一樣,現在才十八歲,再過二十年才結婚也不算遲。說實話把我留下,又有誰願嫁給一個無業遊民?你認為過一陣子運動會停下來,可是現在服務站已經不讓家母開票,也就是不能工作。斷經濟收入等於截斷水源;我問你如何去撐?」黃雨霖感慨地說。

「那你街道社青將派到甚麼地方?」馬天庭不再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兩兄弟又能撐多久。更不知道該用甚麼話來安慰同學。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可算是內心的話。

「中山縣民眾公社。馬天庭,因你我都是那種黑家庭出生的成份,我才和你交出心裡話。這裡已经沒立足生存的地方了,我們也應向外發展,尋求出路。我覺得中山縣的地理位置還算不错。用船可出[桂枝],靠自己也可以走[馬交]。我希望同學一場,大家能夠合作。我先走一步去探路,如有甚麼消息,我會與你們聯絡。如果你們有甚麼好去處,也給我一個通知。現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家裡兩個小弟,他們年紀實在太小。有甚麼急事發生,家母又是個不會作主的人。如果你們能留在廣州的話,希望有空多去我家坐坐。李哲凡是我多年的同學,殷實可靠,你們兩最好多點聯繫。」小鬍髭配上憂戚的眼神使黃雨霖顯得有點蒼老;過份焦慮却令他言談變得與其年齡不相配的老成。往日活潑,生動的俏皮話更不知何日再聽得到。

[桂枝]是香港的代語詞,[馬交]便是澳門了。這些暗語對天庭,哲凡來說並不陌生;對那些想尋求出路的人來說也容易明白。不直接用香港,澳門的原因是長期政治洗腦的結果。一般人聽到這些被外国殖民的地方名很容易會聯想到資本主義,剝削,色情,糜爛,偷渡,叛國投敵那些壞字眼。誠如沒有人會單獨提起臺灣兩字一樣,因為這兩個字太刺耳了,太容易被扯上蔣匪,特務,內奸,間諜那些犯罪詞彙。

「黃雨霖,你有沒有考慮過用船要靠別人而且牽涉面太廣;走馬交最後還得走桂枝。我個人認為走兩次不如走一次;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如果被分派到東莞,寶安縣那還可以,中山縣應重新考慮,你認為對不對?」馬天庭自初中便申請往港尋找出路,多年的思考使他提出的問題非常切合實際。

「馬兄,誰不知道東莞,寶安比中山近便,但是我們街道居委能選擇的只有三個地方∶番禺萬頃沙農場,中山民眾公社,另一個便是海南島國營農場。凡是農場多由國家經營,也就是說日後行動極不方便。何況海南島遠離千里,除了走越南外,簡直是死路一條。民眾公社雖不理想,但是插社落戶行動比較自由。與當地人混熟了,可以用船。我覺得鄉下人比較純樸,容易交心一點。你認為我的看法對不對?」李哲凡由於對天庭不熟,所以比較客氣。

「李兄,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是用船必經零丁洋,一般的草艇是頂不住的。如果用大船,乘載十多人,那便成了偷渡集團。成則可,不成便大鑊了。而且人多嘴雜,易漏風聲。船主肯冒這麼大風險,收費肯定不貲。你們知道我家的龍頭有多少水的啦。」馬天庭還是堅持己見。

「天庭,路是人走出來的。報名去中山民眾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人與人之間不一定全是金錢的關係的;我希望自己有能力來証明這一點。」黃雨霖雖無奈,但蠻堅強地說:「你們能撐得住,最好不要報名。支農年年有,等分派的地方好一點才去也不遲。」

馬天庭不再為此爭辯下去,於是改了話題:「那鄒小娟呢?你準備與她分手?」

黃雨霖瞪了馬天庭一眼,好像在罵你怎麼在這時候問這無聊的問題。略為停了下,他故意用客氣的口吻回答了:「馬兄,鄒小娟是老同學兼老街坊,很熟絡;別人以為我和她很要好;其實沒那回事。她長得標緻,很大方,是很不錯的女生。想想自己的處境,不要說門不當戶不對,現在連在廣州立錐之地也沒有,真的不要累人累己啦。那次東湖活動後,在她家吃飯,你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母親不高興的樣子了。」

「那天我也覺得她母親有點怪怪的;當時我還以為沒帶糧票去吃飯而令她母親不滿意。說實在的,我們也太不禮貌,兩手空空,一點禮物都沒有。」馬天庭打趣地說。

黃雨霖看看這位同學,心裡暗罵著你這時候還找我開心,隨著無奈地回答:「甚麼糧票不糧票的,她母親的臉色是給我看的。這也難怪,自己處處碰壁,人家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女兒與一個倒楣的男生來往。唉,同學一場,自己也快離開廣州了,我打算今晚見見鄒小娟,跟她說一聲也好。馬天庭,你們不會這麼早回家吧,陪我走走好不好?」

「二哥,你陪黃兄好了。今晚老大回家吃晚飯,我得先回去準備。你晚點回來無所謂,飯菜留你一份就是了。」馬天恩借故失陪了。

「雨霖,我也不能陪你了。家母下班回來,飯還沒煮是不行的。」李哲凡頗也通情達理。

「喂,馬天庭,你總不會說也要回家煮飯吧!你這麼早去見那些街坊大姐幹嘛?」黃雨霖担心又一個借故推辭,便來個先發制人。

「好吧,陪你去消磨點時間也好;不過醜話先說,到時不要怪我是電燈泡。」馬天庭真想避開那些街坊大姐。既然雨霖不介意,那沒必要再推。

「去你的電燈泡啦!」黃雨霖推了同學一下,便把濕的衣物放進行李袋作好回去的準備。

那輛無軌電車很快行經中山八路,中山七路,接著到了中山六路西門口,馬天恩就在這站下車,逕自往光孝路拐進去。中途停站不少,但從西門口到中山五路與永漢路交接那站不用花半個鐘。這個交接點可以說是市中心。最大的百貨公司,體育器材店,規模頗大的外文書店,甚至非常少見的咖啡廳,冰室也聚集在這一區。不管週日或週末,人群永遠熙熙攘攘。騎樓下的人行道實在太窄了,不少人乾脆沿著路邊走。那些如蜂群出窩的自行車更是與行人爭道;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在後面拼命響銨也裝作聽不到。只有十字路口交通崗上的警察最泰然,拿著根警棍,永遠與手臂成直線或角的伸曲著,指令所有車輛停行,好像聽不到一點煩囂聲,聞不到一點廢氣味,整天站著。在永漢路口全下了車。李哲凡自行回家;黃雨霖和馬天庭便沿著永漢路朝萬福路走去。萬福路也是一條林蔭道,大佛寺也在這條街上。天庭母親的大姑姐住在寺旁一棟小洋房;附近是不錯的住宅區,多是兩三層高的樓宇。房子雖舊一點,但婆娑的綠葉却把它們遮蓋得舒舒服服的,夏季也感清凉。

「馬天庭,要不要先到我家坐坐?鄒小娟沒那麼早下班。」黃雨霖指著一棟三層的紅磚樓房說道。

「也好,當了三年同學,竟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實在說不過去。你在哪一層?」天庭很爽快答道。

「頂樓,地方淺窄,請不要介意。我很希望你能和我家人見一面,更希望我離開廣州以後你能常來看看他們。」

樓梯是木製的,如果腳步重一點的話,最底層那戶人家會受不了。站在樓梯往下望,可看到底層的客廳。第二層用木板分間幾個小房,大概住有兩戶人家。頂樓最歸一,不受別戶人家進出騷擾;而且那個天台很方便涼晒衣服。沿著樓梯上去,先看到是一條窄的走道。走道右手邊是廚房和洗手間;左邊是兩間房;而樓梯口向左拐就是客廳。客廳前與其中一房間連通,往後出去便是天台。天台靠近大街,往下望,可把車輛,行人看得清清楚楚。黃雨霖一家全佔了這一層。因為是吃晚飯的時候,一家人除了他父親外,全都在場。黃雨霖很快地把他們逐一介紹。大姐淑嫻長得像母親,蓮子臉皮膚白皙,個子嬌小,却沒有母親那麼憂鬱愁默。妹妹淑怡眼睛圓大,雖快要去農村落戶,但還顯出活潑快樂的個性。弟弟雨軒十二歲,純良,忠厚;雨新九歲,很惹人喜歡。說話有板有眼而且很禮貌,小馬哥前,小馬哥後的把馬天庭逗得忘了自己是外人,也就不客氣的在黃家吃了頓晚飯。

鄒小娟住在斜對面,同樣三層結構的樓房,她家在第二層。燈已經亮起來了,她也應該回到家了。黃雨霖,馬天庭一前一後地過了馬路,很快的進了樓房的入口處。正準備上去時,樓上却傳出嘈吵聲音:「...我再次提醒你不要再跟那個姓黃的來往了,你總是不聽。這次他一定要下放到農村去的了,他沒選擇,已經報了名...」

黃雨霖覺得聲音很熟,聽得出是鄒小娟母親對女兒講話。他們在樓梯處再繼續上了幾步,很清楚聽到另一個女的在講話:「媽,我們是六年同班同學,十多年街坊;現在人家要去農村,連送行都不可以,你怎能這麼現實呢?」這的確是鄒小娟的聲音。

「正因為是街坊,我才要你那麼現實,免遭連累。你曉得他家甚麼成份?是歷史反革命!他父親還被關在英德勞改場呢!」

馬天庭聽得有點愕然,怎麼鄒小娟母親對黃雨霖家那麼清楚?而自己三年同窗却從沒聽他提起過,當然現在也不會亂問以免觸朋友的痛處。至今才明白為甚麼他三番四次要求自己以後常到他家去。馬天庭沉思了一會,抬起頭,看到黃雨霖臉色發青,眼眶有點濡濕,顯得虛弱地靠著牆上,那小鬍髭偶爾隨著嘴角抽動一下。馬天庭意識到黃雨霖不能再聽下去了,立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拖他下樓,邊拖邊說:「走吧,你不用通知鄒小娟啦,她已經知到你快去農村了。」

黃雨霖腳步虛浮地跟著走,臉色還在發青。幸虧到了大街時他能把話吐了出來:「馬天庭,成份不好真的是那麼可怕?好像發了麻瘋一樣沒人敢惹似的。究竟我做錯了甚麼?犯了甚麼罪?」

「你我都沒有做錯了甚麼事,也沒有犯了甚麼罪,只是投錯胎而已。他媽的,他們把我當作發麻瘋的,我把他們當作狗娘養的;不跟他們來往就是了。正是不同道者不相與謀。」馬天庭生氣時會口不擇言,也會粗語罵人。

廣州雖是大城市,但入夜即時變得灰黑色;只靠那些許的路燈真的照不出光明來。其實這兩位[社會渣滓],好聽一點是社會青年也不願意站在那明亮處,免得看到自己的黑影。然而他們試圖站遠一點,那醜陋的黑影變得更長。看來在廣州他們快要連站立的地方也沒有了。鄉下這時一遍漆黑,看不到甚麼影子,難道那真是他們惟一可去的地方嗎?著實心有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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