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宗先没能熬到天亮。几个汉子一只手捂着嘴巴鼻子,用另外那只手横拖竖拽的,把死尸拖了出去。“这个土匪头子,父子俩都是土匪,与人民为敌。他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锁上牢门的时候,声色俱厉地对梁润泰叱呵着。
梁润泰不寒而栗,自己的结局跟这个许宗先差不多。罪名早就拟定了,给人弄死的方式也有了。‘畏罪自杀’这么个死法,倒是没有想到过。
死吧,死了的好。人之将死,此时此刻,不由得他想到了儿子。老天有眼,保全了儿子,不像这许家父子,爷俩一道搭上了性命。儿子跟着他三爷五爷,还有他那俊俏能干的水芹婶婶,是不会受到什么委屈的。可怜这孩子,打小就没了母亲,如今,这如今,就又要失去他这个父亲。嗐,希望他好好读书,长大成人,别再提什么光宗耀祖,就做个本分的人吧。
想到了儿子的学业,梁润泰便联想到大先生身边的几个孩子,像李定礼冯明涛。多么淳朴聪明的孩子啊。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无论如何,无论在哪朝哪代,总不能不让人读书,总不能断了孔圣人的香火。想到这,便多少有些释然。
夜,已经深了。梁润泰在稻草铺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懵懵懂懂之中,听得外面梆子的响声,似乎是响了三下。还有站岗的民兵的脚步声。打更的,古时候叫‘击柝’。有一个人穷心气高的穷书生,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击柝尚未能,岂敢事王事’,意思是说,想谋个给官府打更的差事都不成,哪里能够奢谈到朝廷去为官。可不,如今,就这半夜打更的,都还得百里挑一的,要什么,要什么,哦,‘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这个‘苦大’,梁润泰懂,为人在世,哪个不经历磨难,不淌过这苦水浸淫的河;可这‘仇深’,就有些不明白了。谁跟谁有仇?什么样的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梁润泰糊涂了。头疼的厉害。
朦胧中,门外站岗的民兵在换岗,在交头接耳着什么。听口音,是焦湖南人。也许是无为人?庐江人?嗨,管他吶。不过,突然间,梁润泰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他们在谈论罗大先生!罗老大他怎么啦?他们要怎么对付他?门外的声音极低,实在是听不真切。
在率队南下支前,孙存志觑了个空,在一天傍晚时分,人不知鬼不觉的,就过了麒麟桥,悄悄地推门进了铁匠周白锤家。周铁匠家的院门,刚好与孙家竹棚隔河相望。
“孙老板!”周铁匠有些吃惊,他觉得眼前这位相处相邻几十年的老邻居,如今可是像他铁匠炉里头的火,拉足了风箱,火势正旺。铁匠伸头往院门外猫了一眼,还好,没见着跟班的。他有些怕见这些荷枪实弹的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串门?”铁匠嗓门大,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嚷嚷个啥?”孙老大有些急皮脸,容易上火,特别是在下级和一些平头老百姓面前,最近,每逢他急躁,就喜欢撇腔撇调地说话,山东话东北话都来那么几句,给当地的百姓一种无形的威慑感。“谁是老板?叫同志,不,叫领导,就你。”趁铁匠给他的气势压在门角落处,一时还没缓过生来,孙领导不歇气地说道:
“告发你了,有人,”他这是典型的鲁东南人说的倒装句,“你们家有个炉子,你得老老实实地给交出来,交给组织,就交给我。”
“就你?你一个人搬不动哇!”铁匠脱口而出,一边朝晾在院墙脚下窝棚里的铁匠炉呶了呶嘴。
老孙的眼睛先是一亮,顺着铁匠的目光看过去,未免大失所望,“香炉!是紫金大香炉!”他老羞成怒,未免有些失态。
“紫金?大香炉?”轮到铁匠说话语无伦次了。“哪儿跟哪儿呀?”
孙老大一声不吭,光拿眼死死地盯着铁匠。
“哦,瞧我这记性!”铁匠仿佛是恍然大悟,“有了,领导你跟我来,”话没说完,带脚就走到厨房。老婆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火,脸上辉映的红扑扑的。见来了大领导,就有些张皇失措。孙老大提着盒子炮抓人逮人的事,这阵子见得多了,妇女小孩们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好像他是一只逢人就咬的疯狗。
“没你的事,”男人叱呵自己家的女人。一边走到放厨具的盖栏(乡下的一种盛放食具和食物的立柜)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乌油油的物件。
这回,孙老大的脸上果真是放光了。他一点儿也不嫌弄脏了手,忙不迭的接过那只香炉。凑到窗户前,就着亮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原来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陶制香炉,外面倒是涂了一层瓦青色的釉。铁匠老婆拿它来盛放猪油,捧在手中,扑鼻的腊猪油香。
黄昏的微熹下,孙老大的脸上就泛着猪肝色,当着人家的女人,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街坊,多少还捱着情面,一时就不便发作,牙齿搓的‘吱吱’响,‘砰’的一下把那盛放猪油的瓦罐搁到灶台上,头也不回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