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的大门打开着,张大舅跟儿子张泽兴,还有孙子水成孙女水仙,背锣掼鼓(拉拉杂杂肩扛手提的)拖进来好些东西。泽柱张罗着接客接物,瘸着腿来来回回的忙得不亦乐乎,就迎头跟小琪撞了个满怀。只见琪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哆着小嘴,好像眼圈有些红,仿佛刚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似的。又见梁三才打五爷的房间里出来,鬼鬼祟祟的,鼻尖上挂着汗珠,脸色发白,神情慌张的样子。泽柱就觉得有些不太正常,心中纳闷,但也没好开口相问。当时忙的脚不沾灰的,也没时间去过问。
“老张哇,忙午季,可给累坏了吧?”梁润泰笑呵呵地问,“看来今年收成不错!这回来了,就留下来住几天,东王庙有戏班子搭台唱小倒戏,领着孩子晚上去听戏,热闹的很吶。”水仙和水成两个小不点儿,就抬起小下巴,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的爹爹,可怜兮兮的样子。
“托老东家的洪福,午季收成好得很,还没来得及过秤,也不晓得到底收上来多少,只是赶紧的在上风刨几斗麦子,连夜给磨成面粉,还有一榨上好的菜油,就是想让府上爷们姑娘们都尝个新鲜。待几日闲一些,抻一担挂面送过来。这不是忙吗,赶天气的,还没脱开身子张罗。”麦子稻子收上来之后,先脱粒,然后再使木锨,铲起谷粒,迎风抛上天空,糠稻稗穗的,秕谷麦芒的,都让风给吹出老远。农夫们千百年来,就是如此这般的劳作着。落下来在上风的,是颗粒饱满的好谷子。后来在哲学上,使用了一个动词,叫‘扬弃’,倒也还是形象。
梁东家开怀大笑起来,“老张哇,你我老年弟兄,不分彼此,再不兴叫我东家啦。是不?”梁润泰用手在老人眼前来回这么比划着,那意思是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耕佣关系,可以平起平坐了。其实,他们张家在租种梁府的田地的时候,梁东家也从来没拿他们当长工对待。颐指气使,居高临下,那种不可一世的作为,梁润泰向来不屑为之。
张大舅十分局促的笑了,“哪能!可不敢胡来。”
吃过午饭,老张头招架不住一对小家伙的苦苦哀求,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儿子张泽兴,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先回去,家里场基上地里还有一大堆活,耽误不得。梁润泰也不知是怎么的,横在大门口留客:“怎么啦,长进啦?不认我这个东家,可我这梁府的大门朝南开着,你小子总还没忘记吧?就呆一日,消停消停,难得的。一年忙到头的,哪里就有空闲的日子。陪你老子跟孩子们,留下来听戏。天上不会打雷的。”乡下人说法,假如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出格的事,天公会降罪,会五雷轰顶的。
泽兴有些张皇失措的,拿眼睛看看梁东家,又带着几分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老子。两只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搓来搓去的,好像能在大腿上搓出几枚铜板似的。老张见状,也不好拂了东家的面子,探出头自天井里看了看天气,大晴天的,天上看不到一丝云彩。再者,儿子像头牯牛一样长年累月的困在地里,哪里有一天空闲。便点了点头。两个孩子,高兴的又笑又跳的,一会儿抱一抱老张头的大腿,一会儿赶过去把脸蛋贴在他们老子的肚子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老东家,满脸的感激之情。
项嫂照应着看小泽木完成了当天的功课,便自作主张地,要泽木出来跟两个乡下来的小朋友玩一会儿。泽木那份高兴,一头冲出门外,差点儿就没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门外,又传来霞帔姑娘清脆的笑声。罗奶奶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所以整个上午罗姑娘就没有过来上学。霞帔就绰起了小嘴巴,从头发到脚尖都是不高兴。罗奶奶心疼孙女儿,哪里舍得让她受了委屈,这不,就差房里的丫头将霞帔送过来。到了梁府的门口,霞帔就高兴,大声的嚷嚷着,那份小心眼谁都知道,那是在故意地报个信,让泽木少爷出门来迎接她。
梁润泰笑不拢嘴的,吩咐小琪去拿点心。小琪不在,泽柱屁颠的捧过来好些精细的点心。有大块的蜜粽糕,像猪板油一样白白净净的,上面油光水滑的,撒着芝麻粒、蜜饯桂花、和青红丝。孩子们最爱吃的,是桂花糖。糕饼店的朝奉大师傅,将冰糖粉跟糯米粉拌好上屉蒸熟,待冷却后给擀成窄条状,再把蜜饯桂花同赤豆沙和在一起,搓揉成黄豆粒粗细的圆条,用糯米条给包裹好,揉成半寸粗细的细长条,再一刀一刀的切出,就切出来铜钱状的,但是比铜钱细小一些的小饼饼,外面再撒上白糖粉,柔而有咬劲(口感好),甜而不腻,吃在嘴巴里,鼻头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甜丝丝的桂花香。
孩子们难得的聚在一处,梁东家拗不过,只好答应放了学。四个顽皮猴子在大门外疯着,闹的鸡飞狗跳的,吓的屋檐上的几只鸽子,先是‘咕咕’叫唤着,然后,仿佛是实在忍无可忍了,便无可奈何地舒开漂亮的翅膀,飞到麒麟桥那边的菜地里,招惹的人家菜地里睡懒觉的狗,‘汪汪’地直撒欢。
一对乡下来的农人家苦孩子,一对镇子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是那么的开心。他们一见如故,没有自惭形秽的猥琐,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势利。
到第二天早上,张大舅领着孩子,就得走了。霞帔刚巧进门,拉着水仙的小手,眼泪就夺眶而出。泽木也站在门槛上堵着,不让他们走。孩子们流露出来的真情,感染了老张头和梁润泰。两个老头拉拉手,都有些激动。梁润泰嘴巴里喃喃地说道:“难得的,难得的,世通情好,代代相传。不过,农时耽误不得。这样吧,要不你们大人们先回去,把两个孩子留下来住几天。这阵子我在家里开学,教泽木和霞姑,就委屈张老哥你这对宝贝孙儿孙女,坐下来陪读几天,好歹学会几个字,将来能写自己的名字,会算个稻米出入小账。要是孩子们有出息,能够到外面去上大学堂,那岂不是更好,光宗耀祖,哈!”老梁说的高兴,自己先笑将起来。
就见老张头两片嘴唇颤动不已,眼睛仿佛也有些潮湿,连连拱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儿子张泽兴,捋起衣襟,‘砰’的一声,就双膝着地朝梁东家跪下。泽柱赶忙上前给拉起来。只听东家说道:“家无常规,哪里就能行此大礼。权当我侧过身子,代你父亲受了吧。我晓得,两个娃儿,也许你们还指望他们在地里帮衬你们一把,牵个牛绳打个驴草什么的。不过哇,这世道在变了,你们这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也就罢了,把鸟笼子打开来,放得小鸟出笼,看看他们到底能够飞出去多高多远。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