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面色凝重了起来。站起身,就听见小琪‘咿呀’了一声,让针扎了手指头。
账房里的泽柱听到这边有动静,探出头来。五爷冲了他挥挥手。泽柱便缩回了脑袋。
出了大门,五爷却没有往右走,径直的朝竹棚方向走去,口中自言自语的说:“打后院进去,还是从竹棚这边斜插过去,近几步路。”又回过头,吩咐那小二:“你朝前头走吧,回个话,说五爷我这就到。”
见小二鞋跟敲打着后屁股的一溜烟跑开了,便带脚进了孙家竹棚。也没耽搁多久,这才不慌不忙的,沿着烔河河埂往南走,再右转,跨过几块板桩(割过水稻,稻桩裸露在干涸的泥土外)水稻田。罗家的后院门,正虚掩着,是在等着他。
见得五爷进来,罗老太太晓得男人们有事情要谈,却又忍不住的,叹了一口,说,“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可得让我们过一个安稳的年吧。”这才把霞姑交给下人,“我过去让他们准备几个菜送过来。”带脚就走了,没忘记把房门紧紧的关上。
管家冲着东家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东家也心照不宣的回点了点头。三个男人光顾着喝茶,就冷了场。五爷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看那布料还剩下些布头布脑的,替您做了个主,让江师傅给小琪也缝件冬衣,”一边侧过脑袋,像是在征求东家的意见似的。
东家不经意的挥了挥手,“糕饼坊里朝奉(大师傅)带话过来,说是人手打发不开。吃过中饭,我得过去当个下手,看来,中午这个酒,嗐。”他垂下头,不言语了。
“意思到了,也就是了呗,”大先生打圆场,“你们梁罗两家,通府之好,这回又是亲上加亲,也不要过于拘泥,反而倒显得生分,”日本人的突然出现,无形之中就搅了局,大家心头到底有些不快。
糕饼坊里热气腾腾的。芝麻香味跟糖稀浓烈的甜味搅和在一处,给人一种充实的富足感。大冷的天气,掌作的朝奉大师傅,光着膀子,双臂有规律的快速操动着。额头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东家抄起案台边的毛巾擦了擦双手,脱掉长袍,卷起了衣袖。大先生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想帮忙。东家一个摆手, “别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哪里有孔圣人的弟子下作坊的!”
到夜静更深了,作坊里的活计才消停了些。东家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就有些气喘吁吁的。本来在船上当伙计的梁三才,因为年内不开船了,就过来在糖坊里当下手,做些杂活。梁三才见梁东家额头冒汗,屁颠的递上来一条热气腾腾的热毛巾。东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乡民们一年忙到头的,就图着过个年。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吞糠咽菜的,巴望着过年时,能吃的上几口爆米糖果。再忙再累,可不能耽误了人家。”糕饼坊在腊月里,主要的业务是来料加工。乡民们提过来些糯米黄豆花生什么的,作坊里给熬上糖稀,做成棱形的爆米糖果,酌情收些加工费。
五爷在忙着过秤,包装点心。大先生也不好就自个儿走开,刚好台面上有些猩红的毛边纸,边给裁成条儿,写上一些大吉大利的字眼,贴在糕饼点心盒子上。
“就我教书匠这几个字,比盒子里的糕点更值几文大钱,”大先生沾沾自喜的样子。说的的确没错。大先生的笔墨,远近闻名。连东闸口的那两个日本人,几次托人求字,竟然让大先生一口回绝了。当然,居间的中人,没有实话实说,弄些无关痛痒的话给糊弄过去了。好歹日本鬼子好糊弄。不然的话,大先生那是吃不了兜着走。日本人刺毛,下手毒辣的很。事后梁润泰也数落过他,说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弯腰。还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以一时一事所羁绊。大先生听了,微微颔首,本来就不动声色的平静脸上,挂着难以察觉的玩世不恭的讪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流露出一丝老气横秋模棱两可的神态。
第三天天色快黑下来的时分,打麒麟桥上急匆匆的走过来一个汉子,魁梧的身材,大头大脑的,远远的看上去,那颗大脑袋上没有几根头毛,凌乱的铺在头顶上方,像是周铁匠锉刀下剪裁出来的卷边铁皮的大门罩儿。那人过了桥,转身顺着河埂朝北走,淌过几块菜地,这才扭过头左转,进了梁府的后院。
“水芹托我知会一声,送出去的糕点,照单全收下了。香酥甜脆,足斤足两的,我们掌柜的,让我过来道声谢。”那汉子接过五爷递过来的茶水,一仰脖子给灌到嗓子里。看来路上辛苦,这是渴急了。“水芹说了,腊月荒天的,风大干燥,当心火情。还说了,待消停几日,一定过来会会梁爷。”
“敢问壮士怎么称呼?”梁东家问。
“怎么称呼?称呼?”来人眨巴着三角眼,搔了搔头顶上的几根杂乱无章的头毛,大惑不解的直瞪眼。
“哦,就是请教尊姓大名。”五爷赶紧的打圆场。
“嗨,哪里来的那么多客套。不过,嘿嘿,”他窃自讪笑着,“自小头上就没毛,人家都叫我秃子, 刘秃子。嘻嘻。”倒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自称叫刘秃子的狼吞虎咽的吃下三大碗米饭,往裤腰里塞进几张小葱夹猪肉末的大饼,抹一抹嘴巴,双手朝额前一举,十足的江湖做派,然后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自后门离去。
孙家竹棚的东家,手里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迈着方步,仿佛约定好了似的,那夯汉子前脚自后门走开,他这里便推开大门,跨过将近膝盖高的大门槛,进得门来。瞧他满脸堆笑的神态,似乎是打下江放过来了几筏子江木,白送给他没冲他收账似的。
“昨天在焦湖北的螺丝滩,就那片芦苇滩,日本人的一个小火轮给打沉了,六个鬼子,连同东闸口的大太星二太星,都喂了湖里的茅草叶子。”孙东家快活地呷看一口茶。鬼子一定要乡民们称他们为‘太君’,当地土话,就把‘太君’说成了‘太星’。日本人起初还很不乐意,可日本人没耐性,做不了私塾先生,而乡民们怎么也教不会。只好将就着认可了。日本人在中国,竟然教不会中国人说日本语,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入乡随俗的,去挠着头皮学华语。这在全世界的语言学上,就开了一个偌大的天窗,破了一个先例。那茅草叶子, 也就是长江与焦湖里盛产的刀鱼。当时的价钱,也不过两个铜板老秤一斤。直到六十年代,也不过一毛钱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