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没见你铁匠炉生烟冒火头,估计你是下乡送货什么的忙乎去了。这不,今天就起个早,趁你还没走开之前拦住你。”梁老叔轻轻的说道。“你前天送过来的这个香炉,我仔细的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用场。再者,古旧的物件,无外乎是打坟堆里刨出来的,家里还有黄口孺子,怕不吉利。所以嘛,”老叔顿了顿,打眼角处瞄着铁匠的神色。
“啊,不, 哪里,”铁匠这回真正是猝不及防,就有些语无伦次。“好东西。搁着,说不定以后,以后,”以后什么呢? 他哪里能说的出来。“搁我这,就当废铜烂铁开销了。”铁匠心慌意乱的。看得出,铁匠昨天肯定又是进了赌场,那二十块大洋,不知道又让谁得了好处。铁匠看着桌子上的铜炉,明白梁东家分明是前来退货。那二十块大洋,昨天就留在了赌场牌九桌子上,哪里还能还得上这笔钱。梁东家见状,也不好点破。他总觉得隔墙有耳,说不准铁匠家里的正侧身立在灶间的门后,竖着耳朵偷听吶。
“那,这,”这回,倒是轮到梁东家语无伦次了。“搁在香案前,做个摆设?”他仿佛是在征询铁匠的意见,有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对,香案上作摆设,”铁匠忙不迭的回应道。
梁东家的眼睛,在堂屋里巡梭着,落在周家的八仙桌后的香案上。只见香案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个偌大的香炉,里头积着许多香灰。就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那样的大香炉,摆一只便好,可你那个是不大不小的物件,按说,得放一对,左右各一,显得匀称(对称)。老二你说呢?”铁匠着急,光拿手搔着头皮,无话可搭。
“这样吧,老二,劳动你大驾,就照这炉,仿制一个,仿旧如旧,大差不差的模样就成。不过,一对得做成古色古香的,粗看细看都不会走眼。成吗?”他能肯定,凭周铁匠的本领,迫于压力,再加上激将法,会成事的。
铁匠里屋有现成的熟石膏粉,有时候他给人家锻造装饰性的门环铜帽什么的,就用石膏做出模具。驾轻就熟的,没有半个时辰,两片石膏模具就做成了。临了,梁东家把铁匠拉到后院,往他兜里塞进十块大洋,说,“得用上青铜什么的,费钱也费心。”
铁匠就要推辞。老叔哪里肯收回来,就说:“这么的吧,假如做的顺手,就做两只,一定要做旧如旧。尽快做好,跟我打个招呼,不要送过来。我自己来取,刚好散散心,看看门外的景致。”说完,拿包裹卷巴起那铜器,也顾不得上面的石膏白粉,夹在腋下,转身就走了。临出门,在八仙桌角上留下一块袁大头,冲着灶间挤了挤眼睛,没忘记跟那二嫂子大嗓门打了个招呼,没等人家出来送客,撂开步子就匆匆的走了。
门外, 果真就淅淅沥沥地落雨了。梁东家到了麒麟桥头,却没有往左拐过桥回府,反而朝右一个转身,往桥东方向急匆匆的走去。好歹,雨点疏散的三点两点的,不碍事。
靠东山城隍庙的一角,紧挨着庙的山墙,有一间一大一小的披厦,砖夹泥砌就的墙,屋顶上苫着茅草。屋里昏暗的很。梁东家不得不低下脑袋,弓着身子,一边还用左手抄起长袍的一角,这才进得门来。这里是冯明涛的家。明涛的嫂子,正准备出门,上后院的菜地里去间苗。
“他大嫂子,”梁东家刚进门,眼睛有些不太适应,差点儿就跟那女人撞了个满怀。
“噢,是老叔哇,”女人招呼着。这么多年来,得亏梁东家的照顾接济,寡嫂才能拉扯着小明涛,虽说日子过的艰难,但总是有个立足之地。就说这一正一厢的屋子,那是多亏了梁老叔一手招呼人给操办成的。本来,乡邻们对在城隍庙边接上披厦,多有怨言,说是坏了东山的风水。梁老叔硬是办了几桌酒席,力排众议,到底把房子给落实了下来。这回,梁老叔下雨天的,亲自登门,让冯家嫂子犯难的很,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来招待客人的。边就张罗着要去厢屋烧水泡茶。其实,那不过是做个样子,一者,老叔是不会叨扰她一杯茶的,再者,她家,哪里有什么茶叶。
“过冬了,接过这两块钱,给明涛添件冬衣。你也添件衣裳吧。”每年在申月(农历十一月)腊月的,老叔总是没有忘记她这孤寡女人和明涛小弟弟。女人满是感激的样子,双手接过洋钱,梁老叔感觉的到,那双冰冷的手,有些颤抖着。
门外的雨停了。梁东家走到门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下意识的拍打几下身上的衣衫。腋下的那个包裹,就不见了踪影。梁东家面露轻松的神态,步履也轻松起来。这回,他倒是朝西走,像是要回府的样子。却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一个转身,就往左手边的大先生家走去。
对于梁东家大清早的登门,大先生倒是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之态。他放下手中的课本,冲着李定礼与冯明涛呶了呶嘴巴,两个大孩子,倒是煞有介事的,一声不吭的就领着其他几个小不点儿的混世魔王们,鱼贯着过了西厢的侧门,到耳房里去了。是去读书写帖,还是一如既往的嘻戏顽皮,也只有天知道。
看着梁东家不以为然的摇晃着脑袋,大先生会意的莞尔一笑,“拾起来几个字,能够读几句书,明白一些大的道理,也就得了。别指望人人都能进秀才中举。都成了范进,杀猪的胡屠夫哪里有那么多的女儿好嫁?”他是在说《儒林外史》故事里的举人范进。一生读书,到老方才中了,乐极生悲,一口痰给堵住,就成了个失心疯。“不过,像那领头的两个小子,倒是做学问的料子,日后有机会,送他们上洋学堂,进大学,定会有大出息的。我每天,可把心思花在他们俩身上。”说着,拿眼睛盯住眼前的财主,还悠闲的搓了搓手,把骨节捏的‘咔咔’响。
梁润泰东家也没接话,伸出双手,打左右衣襟下伸进去,这么优雅的往后一甩,后衣襟的下摆便鼓张开来,这才一屁股在右手的太师椅子上落座。那是把紫檀木的椅子,天还没真正的冷将下来,椅子上就垫上了狗皮坐垫。大先生自是一个会保养的人。
“李家山送下来一只野兔,厨下用盐跟花椒揉过,焖在那,家里头现成的嫩豆腐,到后院揪一大把白菜芫荽什么的,家里头还有去年留下来的烈炭,烧个火锅,拌个千张丝,油爆一碟臭豆腐干,再来上一碟花生米。前天送过来的那坛烧酒,也就刚刚开了封口,留下来喝一杯?”大先生自然比不得梁东家,有时候还得自己下厨,不仅仅是显摆自己的好手艺,实在是家里头人手忙不过来。故而对做几个菜招待梁东家,他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