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到刘家祠堂,有一里来地,铺上碎石子,倒也还平坦。没结婚那阵子,有时没时的,就见大宝拄根竹竿,俏小的肩头,搭着一小布袋,米呀面粉呀什么的,买回家。一个月至少要往返两次。反正她也没事,再说,多了沉重了,她也扛不动。同时,也没那么多可扛的。
自打扣才进了门,日子过得亮堂多了。粮站的路上,就常见他们俩,形影不离,有说有笑的。许多上街赶集的人,情不自禁就扭头,多看他们一眼。其实,人家是巴望多看那大宝一眼。多水灵多招人的小美人儿,还吃商品粮,还按月领生活费。一个又嫩又脆又香的小甜瓜,怎么就扣在了扣才这只歪筐子里。
扣才生性活络,为人热情,见人家拿眼瞧他人们,自己那一只眼便也就顾前不顾后的四处张罗,应和着人家,
“刚上粮站的,买点粳(读京)米,还有面粉,是八八粉,一条龙粉便宜三分钱,只是进口难,麦麸扎嘴。嘿嘿。”
一百斤麦子,磨八十八斤面粉,就叫‘八八粉’,剩下的十二斤麦麸,药厂用来提取成份,生产补脑安神的谷维素和谷安酸;食品厂也不闲着,因为麦麸是生产味精的好原料,叫谷安酸钠。剩下的落脚,便用来喂猪。党内,十三级以上,叫‘高干’,他们是人精,至少是在一九六六年前是。人精,政策上有规定,特供精面,叫七0粉,一百斤麦子,出七十斤粉。
所谓的‘一条龙’,不过是将麦子全数碾成粉。那种粉做成面糊糊,麦麸漂一层,嘬起嘴巴这么一吹,两坡夹一洼,果真有那‘洪湖水、浪打浪’的气势,很有几分罗曼蒂克的氛围。可不,那麦麸的本色,就是淡淡泛玫瑰红的粉色。刚打一九六0年过来的人,粮食,命一般金贵,珍惜,继续喝那‘一条龙’面糊糊,里头搀几牙南瓜山芋的。如今,大鱼大肉的多了,回过头来,还稀罕那‘一条龙’,换了个雅号,叫做‘全谷’,听起来别扭,吃起来难以下咽。
人家都走老远了,扣才还在自顾自,傻乐不已,有一搭无一搭,没话挑话头,
“你瞧,我们这是,嘿嘿,夫妻双双把家还。”一边说笑,一边还就兴抖抖的,哼起了黄梅调。大宝脸上就一阵发白,嘴角抽动好几下。扣才全没看见,因为,大宝平时走路,总喜欢走在他的右边,说是男左女右,刚好是扣才那玻璃眼的死角。
扣才家第三个接班人刚落了盆,没搁多久,北京那党章接班人就上了天,就失了事。就有人生了大病,也就有人窃窃自喜。社会上总有一些人物,在蠢蠢欲动,图谋有所作为。这些,对于扣才一家,影响不大,问题不大。
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不少。本来,五口之家,开门关门十件事:油盐酱醋柴;吃喝拉撒睡。两个大人,拖拉三个黄口小儿,雏燕毛软嘴巴大,整天雌巴个大嘴巴,除了哭,就是要吃。用文人的话,那叫‘嗷嗷待哺’。可他们家,残废金抚恤费,加一块就那么二十来块钱收入。入不敷出,相形见绌,捉襟见肘。全是文人的话。料定那些穷酸文人,一辈子就饥寒交迫,没吃过饱饭,就生造出这些字眼来。
许多时候,孩子哭,大宝便着急,大宝一着急,便也跟着哭。街北头罗三爷爱说故事,开口闭口喜欢辍文倒字的,好像就说过那么一句诗文,叫‘听取蛙声一片’。可不,他们家,大蛙哭小蛙叫的,彼起此伏、层出不穷、连绵不绝。
每逢这时候,扣才便相当冷静,悄悄的溜出门,怀揣一只小酒瓶,来二两山芋干白酒,八毛钱一斤的,又苦又辣,还特别上头。好一口的人都叫它‘苦老八’。后来又有了‘臭老九’,虽然‘酒’‘九’通音,倒还真的与酒无干。待到他歪斜个十字步,蹭回家来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战火早就熄灭,硝烟业已弥散。乐得他长吐一口酒气,心平气和上床。当然,每逢这时候,他便十分自谅,也不脱衣服,就窝在大儿子卫东的小床沿上。因为,大宝是理所当然,一如既往,将他拒之床外的。
日子无法过,整日里游手好闲,也不是长久之计。左思右想,总不得法,想不出什么上好的谋生之道。泥瓦匠,箍桶匠,小炉匠,劁猪,换荒(又叫回收废品)补锅,打铁,十八般手艺,行行都能出状元,到哪儿都少不了一碗饭。而扣才呢,他是麻将桌上大顺家――门门清,一门不门,一门不会。不会不要紧。不会就学。罗三爷常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扣才没什么文化,老是把‘而不惑’误解成‘知不足’。不足,就要去挣;不会,就要去学。
那天,扣才有事没事的,给大宝打家里赶将出来,听得隔壁文化站里,榔头锤子敲得震天响,不免好奇,信马由缰的,就溜达过来看热闹。见是小木匠大佩子,骑在文化站迎面的大横梁上,玩弄着鲁班爷爷的看家手艺。
原来,横梁上刘举人那块黄金匾,给‘四旧’了,原地儿落下个方方正正顶天立地一个大窟窿。熊秘书每天来来回回打那窟窿下口走动,老觉着不对劲儿。这不,就叫了小木匠大佩子,让他思谋个章程,出个主意,把那窟窿给遮挡起来。
“装领袖像最好,”熊秘书临上班前,这么吩咐了一句。
大佩子量一量尺寸,满打满算,将就着可以安装四个伟人像。
“扣才,正好你过来,帮我瞧瞧,四张像,放谁的好。”
“马、恩、列、斯、毛,10,丁,皮(Q),楷(K),尖(A),小五联,放一套。四张牌,牌桌上也不殆呀,”扣才接口说道。‘殆’是方言,是‘容许’的意思。
“你这话,等于什么屁也没放,什么话也没说。”大佩子侧身打斜骑在横梁上,左右前后不得劲,就有点发急。
“支你一条门路,放你一条生路。”扣才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啪’,大佩子插在腰间的锤子跌落在地上,把扣才吓一大跳。
“你会打扑克牌吗?”
大佩子打牌,是老手。当年在学校,他是一等一的高才生,就等着黄榜有名,上一中。一中是省重点,名头响得很。才大大不过命。‘文革’一来,学校都关了门,剩下来的一个学期,小伙伴们成天三五成群的,四处转悠,破四旧,打砸抢。大佩子老子是民国政府的县长,周吴郑王的‘四类分子’一个。人家闹革命,没他什么事。他是天天找人打扑克,水平练就的是炉火纯青,一等一的高。
扣才见大佩子不搭话,接着说到:“告诉你也不打紧,一个小条件。”
“说!”大佩子十分着急。
“收我为徒。我跟你学木匠手艺。”
“你先说,”大佩子咽了一下口水。
“打扑克,一套五联顺,一手抓不下, 你就……”
“别说了。晓得啦。”大佩子人聪明,凡事一点就透。可不,这一手漂漂亮亮的木匠活,全是他自个儿‘悟’出来的,搁现在的话,他是自学成才。
第二天,熊秘书回家,一眼就看见门面照壁上方的摆设:
一溜儿五幅领袖像,毛像居中,肥敦敦一个正面,没遮没盖的;马恩在左,列斯靠右,大约三分之一部分迭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点勾肩搭背的感觉,‘同志’气氛十分浓厚。
扣才戒了酒,认真其事投师学艺。
“是大宝断了你的财路吧?”就有人拿他打趣。扣才笑一笑,也不回答。
“木工,有方木、圆木之分,”别看大佩子年龄不大,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打立柜,盖房子,是方木,讲究平、直,线要划直,刨要推平;尿瓢、水桶,是圆木,每块板子都得呈弧形,讲究个角度……”
“那,腰子盆呐,是什么木?”‘腰子盆‘是一种小舟,椭圆形,长江巢湖边的渔民,是交通工具,也是衣食生计。扣才嘴上跟师父开个玩笑,手上的力气可一点也不少使。
师徒两人是个忘年交,是好朋友,更是一对好兄弟。师徒俩人缘好,爱出力气,手艺又靠得住,经常给人盖房子,扛大梁,一干就是十天半月的。扣才一张嘴,成天插在别人家锅里,省了家里的柴火、粮票、钱。时不时的回家,舒开毛糙糙的大手,就往大宝细皮嫩肉的小手心里,塞上一块两块的。那三土豆蛋,粗布衣裳,倒也还没露过屁股蛋蛋的。
扣才小日子就这么过。就有人眼红。说是农业学大寨,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秀庚大爷护着扣才。秀庚大爷不发话,村子里那班里戳外捣的混混们,也不能怎么着。
“扣才是林彪死党,生个狗崽儿子,还叫‘保彪’,”有人撇开村上和大队,越级反映到公社。秀庚大爷直喘气,老头有点扛不住了。
上面来检查批林批孔,照例要查看文化站的宣传栏。这一查,老天就给捅了个窟窿!
“是谁,啊,是谁?把领袖像这么,啊,这么,这么一起的?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
熊秘书吓的差点晕倒在地。公检法来了人,拘留证随身带,随手签发,随便抓人。就要带走大佩子。大佩子的老子,当过反动县长,坐了十五年班房,人后来是释放回了家,可整天就是扫大街,挨批挨斗的。如今这事儿,要是摊到头上,至少也是十五年,弄不好,还得掉脑袋。
“这事儿,是我出的主意,”扣才打斜里一步跨将出来。手里就托着那只玻璃球眼珠,右半边脸上,就露出那有眼无珠的红洞洞,水淋淋的,怪碜人的。
公检法们挤眉弄眼一番,前脚压后脚的,退到门外,叽叽咕咕好一阵子。
大佩子没被拘走,押交生产队,监督劳动。扣才,犯了重大政治错误,也交由生产队,在生产劳动中,改造世界观,争取重新做人。
至于瞎子大宝和三个黄口雌儿,生活从何着落,公检法没专门下文。这种生活琐事,婆婆妈妈的,不归他们管,他们也懒得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