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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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方 (河山人物之八) 二、失之东隅二丫头无缘洞房夜(更定版)

(2009-01-26 19:07:53) 下一个

(河山人物之八)

 

一、送粮入库难兄弟命丧黄泉路

德方,从今往后,当了村长,也就是后来的生产队长,上了仕途。那年头,可千万别犯傻,不拿村小队长当国家干部看待。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刘德方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兴风作浪,好事鲜有份,坏事全做绝。(见《河山人物之五》《毛仁芝》)

故事还得打那天下稻粮熟人间万民饥,村村饿殍,路路陈尸的公元一九五九年前后说起。

德方父母亲过世的早,自小就见他拖拉着麻脸的弟弟德圆,兄弟俩相依为命,四处乞讨为生,有口干的时弟弟抢着往自己小嘴巴里扒拉,做哥哥的何尝不饿的慌,但每回都还能多少让着点自小得过天花落下满脸麻子的苦命弟弟。

好心的邻居万家大舅母,眼看着孩子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餐饿一顿的着实可怜,便把老大招呼过来,告诉他在刘家祠堂边的水井旁,放一大一小两口水缸,都装满井水,人们做饭时图个方便,先在大缸里淘米,再用小缸里的清水淋涮一下。那年德方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对万大舅母的话言听计从,刚好家里以前是做过酱坊小本生意的,院子里有几口酱缸可以派上用场。

每天傍晚,他风雨无阻地倒去大缸里的粉白色的淘米水,缸地下就积淀着一指深浅的碎米渣,捞将出来晒干,搀上八角之类的佐料,焙干之后再碾成粉,便是上好的渣面粉,街面上和乡下人都爱买一包,回去做米粉肉米粉鸡什么的。两兄弟又勤快手脚又利索,有事没事就守着那淘米缸,遇上年迈手脚不太方便的左邻右舍,哥俩忙不迭上去帮衬一把。老奶奶大媳妇们,看小哥俩机灵勤快,同时也可怜他们没老子没娘的,时不时故意就漂出一把两把整米,故意帮帮他们。

说话间就到了土改合作化高级社大跃进人民公社,德方贫苦孤儿贫农成分,长的肥头大耳人模狗样,周吴郑王的就当上了基干民兵,有事没事就扛起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日出日落的在外面操练,麻子德圆本来就羸弱,个子也矮,力气不够,打水井里提不上水来,淘米缸渣面粉的生意揽不下来,只好歇了。先是四处拾柴禾,后来便提溜个蔑编的粪筐拾狗屎,在铁道上尾着客车屁股后头跑,有时还真能拾到几泡打火车上沥下来的热屎。

大办食堂了,敞开肚皮吃饱喝足了,德圆一脚踩遢了那臭气烘烘的蔑粪筐,有事没事就在食堂转悠,等着吃现成饭。一双鹘突眼锅前灶后睃过来睃过去,打探实在哪盆饭菜油水足肉片儿切的厚实。食堂师傅们看着他就烦,可又撵他不走,只好支使他做些杂活儿,有时见他消极怠工,扬起油渍渍的手就往他脑壳上招呼,其实也不是较真揍他,纯粹拿这半大的孩子寻个穷开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肚皮还没放开吃上几天饱饭,就闹腾得仓底朝天,接下去就是鼓动基层放卫星放高产,然后政府便按放卫星的数字来征粮食,可怜祖祖辈辈种粮的老百姓,家里一炊一粟都缴了公,连沾点儿铁腥气的锅啊盆啊的都收去集中炼成铁疙瘩。老天慈悲无灾,政府歹毒结怨,转眼间轰轰烈烈的世道就变成了杀人的软刀子,‘千村霹雳人遗屎万户萧索鬼唱歌’。人接二连三的饿死,可食堂硬撑大头还得往下办。

德方没得力气再去出操,分配给他的活儿是往稻草堆高田埂旁收拾饿死鬼的尸首,其实也就是拿张芦席给一卷,用稻草绳绑个结实,两人抬起往那个名叫庵洼的大坑里一扔,拍拍手了事,上面连黄土盖都免了,那年月,谁还有那份力气去往死人身上使。德圆仍赖在食堂帮衬,多少还能吃上几口囫囵饭食。有时瞅个冷不丁的,顺手捎带几快锅巴什么的给他哥哥填肚子。德方虽说肚子里落了好处,可心里头总归放心不下麻脸小兄弟。人前人后总是千万叮咛嘱咐,生怕他人小糊涂胆子大,招惹上什么事儿,自已吃亏挨打不算,十有八九得连累上他这个当哥哥的。

可是有一天到底出了事。

那天德方刚发送走两个饿死鬼,照例拍拍手往衣袖里一拢,勾腰斜肩的一副猥琐相,饥肠辘辘满面菜色,双腿走路发飘,不由自主的就往食堂跑。可还没到食堂的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在发狠,大声吆喝,鞭子抽动的呼呼作响,却没听见挨打的人出自本能而发出的哀号声。通常情况下,挨打的人总会使唤出浑身解数,大喊大叫,也就是俗话说的‘轻打重叫唤’,以避免多吃苦头吃大苦头。那年月,挨骂和挨打,就如同饿肚子啃树皮一样,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但是有一点,但凡挨打的一声不吭,那就说明棍棒功夫已到火候,受刑罚的人差不离就在那鬼门关转悠了。对这种人这也有个说法,叫‘闷声大发财’。

那天德方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听老辈人说,眼皮跳,一只眼主生财,一只眼主惹祸,起先还在一个劲琢磨,是‘男左女右’呐,还是‘女左男右’,心中总想着平地里蹦将出来一根胳膊粗的胡萝卜,能让他有滋有味的大嚼一顿。可今天德方心中发毛,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便没时间做那种青天白日胡萝卜梦,三脚并做两步一头插进食堂大灶间。就见得自己可怜的麻脸小弟弟,身上血迹混着泥污,卷缩在大水缸边,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着,有出气无进气的模样,看光景就怕不行了。

“他是个小扒手,小偷,坏人!”说话狠声狠气的是陈大牙。

“胆子倒真不小!你瞧瞧,这么一大块锅巴,转眼间他就给拾掇进裤裆里垫在屁股底下,”插话的是另一个女将,叫刘三糊涂,手中攥着一块黄灿灿的又大又厚的锅巴。

包龙图当年前有王朝后有马汉;岳鹏举是左有张保右有王横,履新不久的大队书记毛仁芝,刚刚心毒手辣害死了村长孙大舅,鸠占雀巢取而代之,就有那趋炎附势让猪油蒙了良心的一干小人,为了那一粥一饭的好处,卖身投靠,心甘情愿充当这女阎王的打手。

如今她旗下也网罗了两员马前卒,一个是陈大牙,另一个是刘三糊涂。陈大牙刁钻泼辣,为人刻薄,心地歹毒,丈夫得了痨病,加上饥饿,也就成了一具活尸首,也就是文人们喜欢叨在口舌之上的所谓‘行尸走肉’,其实身上肉没几两,鹘突一双散神的大眼睛,如今是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就等着阎王来收尸了。若是本分人家的女人,此时便应该守在家里,至少得装模作样先等男人断了气,给男人送了终,然后再到处张扬做些断人香火挖人祖坟的龌龊事。可这个陈大牙硬是不守妇道,迫不及待跳将出来,尾在毛仁芝屁股后头为非作歹兴风作浪。

那个叫刘三糊涂的,倒是个本分人家出身,也算是个老实人,只是说话做事不着调,肮脏邋遢,那一年在地里锄棉花,锄着锄着,就见打她的裤管里掉下一大叠草纸,血糊喇杂的,想是那事儿来了匆匆忙忙塞进裤裆里的。别人光顾着锄地,没事谁还会冲她裤管里看,倒是她自个儿先感觉出来的,若是个省事的娘们,瞅着人家没看见三下五除二给塞回去得了,天大的事也不过刨一锄土给那邋遢玩意儿压进地里。可这个刘三糊涂,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用手给一把抓起,左瞧右看的,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就有那好事的男人,叫做子民的,乐滋滋的凑上前,邪邪的问她,

“你这是什么呀,身上哪儿划开了口子,破啦?”

闹得一地里的农民乐开了怀,手脚都乱了套,刚出土的棉花苗不知有多少遭了殃。反正也不是自家的庄稼

刘三糊涂就是家里穷,自己肚皮又大,糊涂人自有糊涂本领,为了口吃的喝的,她就糊里糊涂投靠了毛书记,心甘情愿作了书记的打手。

王德方踉跄几步,颤巍巍的想抱起还在抽搐的小弟弟,一边拿眼瞅着叉腰立在身子前面前的两个招摇惹事的女人,本待发作,可到嘴边的脏话还是和着一口吐沫吞咽到肚子里去,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开。他明白,眼前这两混帐女人好打发,可她们身后的那个公鸭嗓门的大块头女人,那是万万招惹不得的。

食堂里有个烧锅的小孤儿,都叫他小山猴,实在看不过去,抖擞着一双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德方满肚子怨气没处发,一把推开小山猴,沉闷的哼出一声,终于抄起那血肉模糊的小人儿,心疼头晕眼花肚子饿,醉鬼般晃悠着身子,拖动着两条长腿,走三步退两步的,出了食堂的大门。好心肠的小山猴,一声不吭的随在身后,一直陪着他哥俩,瞅着四处没人,忙不迭的搙起身上那件宽松破旧的家绩布小褂子,打肚皮上抽出一大块米饭锅巴,焦黄焦黄的,还带着山猴的体温,手脚麻利的塞进德方的怀里,然后才若无其事的吹着口哨,转眼就没了人影。小家伙真够利索的。

那一大块锅巴,实打实救了小哥俩的性命!穷人家的孩子命大,本来也就是皮肉之苦,加上肚子里空落,看上去蔫巴巴,如同那干涸的青苗,只消来点雨露,就能命回阳关,而小山猴偷来的那块锅巴,正是那活命的甘露,起死回生的灵丹。

可好景不长,还没挨过三天,德圆也就凑合着能下地走动,就给发配去送公粮。递话过来的还是小山猴,

“大队里刚收进来一批粮食,立马要送交国库,”山猴告诉德方。

“不是家家都刨地三尺了吗,打哪儿还弄来粮食?”德方急性子,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那时候,队队家家人人放卫星搞过关,谁不跟着起哄谁就是右倾就是白旗,就得拔你这个白旗。区里公社里养了一大帮根子红苗儿壮的基干民兵,一天管一斤大米两斤山芋,专门使唤这号人充当打手杀手。多少个小队长因为良心未泯,不愿甘心为虎作伥,被活活打死折磨死,万大舅便是好心的冤死鬼之一。

“听说昨天在桥东村又拔了两面白旗!搜查出好几箩稻谷,外加几处用炭灰压仓底下的几担种子粮,毛书记急着要送给政府,好保住她这面红旗。”

拔了两面白旗,也就是又送了两条人命,为的就是要完成上面强迫农民上缴的粮食,为的是让那母老虎继续骑在百姓头上。几箩稻谷,那能救活多少条人命,几担种子粮,那又能让来年多少人活活饿死!

德方眼前也顾不得许多,他想去找毛书记,恳求她能让自己代替身体羸弱的弟弟去出这趟苦差,可山猴连连摇手,

“有人汇报了,说你家德圆是惯偷,专挖社会主义墙角。这回非得让他去。这时候你千万不要充大头,别连你也给搭上。”

‘汇报’就是打‘小报告’,爬寡妇墙头揭死人棺材板的主儿惯会操持这一套。唐朝的武则天是此行当的开山鼻祖,一九四九年之后便得到发扬光大,在五七年、六六年前后,这一行当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田地。别看山猴小,可真是鬼灵精一个,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俗话说的好,棒槌靠在衙门口,三年也会操官腔。毕竟山猴成天同那些大大小小的混吃混喝的为非作歹的人民干部们搅和在一处,耳染目睹的,几句官腔,倒也操练的成了几分气候。

德方无可奈何,只好听命,尽管心中老不落忍,还是任他们把他那个病歪歪的小兄弟强拉硬拽的押走。可怜这一走,也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当天天刚擦黑,就听得门前‘咣儿’一声响,还以为是小兄弟回来了,满心喜欢去开门,却看见一只小麻袋,口儿还扎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扯拉开来,就见到那满头的稀松的黄毛,那是他弟弟的脑袋。一双小眼睛,半睁半眯着,嘴角朝一边耷拉下去,挂着哈喇子,带着一缕缕血丝。那模样,几分滑稽几分冤屈几分愤懑,仔细再端详,却还带着几分宽适和舒心,仿佛是打阴曹地府里在给垂死挣命的哥哥递个话儿,告诉他还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没得操心和烦恼。这倒也是实话实说,‘生不如死’这句话,但凡遭受过那段年月历练的人,定能深切体会其中三昧。

 

 

 

 

二、失之东隅二丫头无缘洞房夜

 

人终究是一命呜呼了,德方却不敢哭,也没有泪。他手心朝上平伸出双手,十指骨节突出,如同鹰爪般狰狞可怖,再慢慢勾起指头,骨节便咯咯作响。他攥成两个拳头,轮番在自己前胸捶打,嗓门处发出饿狼般阴骘惨厉的哀嚎。

他晃晃悠悠的摸到罗老大家,寻摸着能不能打探点什么,顺藤摸瓜查出害了他弟弟性命的凶手。罗姓在北街村是大姓,三姑娘四姨夫五叔六大爷的林林总总有百来号人口。那罗老大是罗姓家的长房,叫罗大牛,他家的二丫头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许配给了王德方,人家就图他身大力魁的,吃得苦能担待,同时没牵没挂的,等于是个上门女婿。要不是这吞树叶啃草皮的日子来得太早,而且一来就没有个消停,他王德方同罗小二,兴许早就圆了房。

“来了,进屋说话,”罗老大刚刚一大盆菜汤水落肚,正抚着猪圈的门槛放水,打老远就看见热气腾腾一大片。说是猪圈,一直空了好几年,人都顾不了死活,哪来的猪食喂猪。公社化风声越吹越紧,社员家哪里还准许饲养牲口。

“发送走德圆啦?”罗老大宽腰棉裤,左手拉开裤腰右手往肚子上一覆,潇洒的打个折,再抽出棉线辨出的裤带横七竖八打个节,习惯性的用双手在前襟上拍打拍打,有气无力地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堂屋里迎面的床上。

“送公粮的都有哪些人?有你们家人吗?查查是谁使的坏,坏了我苦命的麻弟弟。”德方一整天没吃喝,说话时气短,吐字轻而且急,象个不晓事的妇道人家在发号施令,让人听着就不舒服,更别提罗老大他这个准丈人了。

“光宗倒是在场,”罗老头挪一挪身子,屁股头上光剩皮没了肉,坐在床沿上咯得慌。

光宗是他大儿子,也就是罗二丫头的大哥,德方将来的大舅子。高高的个头,高颧骨翘嘴巴,皮肤黝黑,却配上了满口的白牙,一蔟齐个挨个的扎在粉红色的牙帮儿上。为人敛声敛气的,从不大声说话,而且每回说话之前,总是先露出满口的白牙大咧咧一笑,活脱脱‘黑人头’牙膏上的广告照。由此得了个混名儿,就叫‘老牙膏’,久而久之,倒把他的大号儿给淡忘了。

“是谁下的狠手,活活打死了我弟弟?他前天刚挨了一顿打,全身上下都没一块整齐干净的地方!”德方一激动,怂身站将起来,仿佛立马就能抓到真凶似的。

“德圆到底招惹了谁,又遭到一顿毒打,我查看了尸体,他最后是给人用脚踢死的,就一脚,准准的踢在胸口上。到底是什么人?能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起这么大的狠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不替我兄弟出这口恶气!”德方当过基干民兵,又经常参加忆苦思甜大会,肚子里新词儿还真不老少。

“你就别招风惹雨的吧!就你那病秧子小德圆,瞅他那模样还能熬过这个长冬天?早死迟死,总归免不了一个死。人多手脚杂,谁都是真凶,谁也算不上是,法还不责众呐。你能去找谁算这笔帐?再说了,就算你找得到真凶,又能把人家怎么样?”罗老头又烦不胜烦的挪了挪屁股。歇了口气,见德方似乎平静了些,在用心思听他劝解,便又咂巴咂巴干裂的嘴唇,紧一句慢一句的说下去:

“再说了,就是上回那朱万祥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就没有份?!听说小德圆的死,到底还与朱万祥在食堂被众人乱棍打死有关系。也许你上回是跟什么人结了仇啦,人家拿你兄弟出气。天下事,一报还一报哇。再说了,众嘴没好言,众手没好拳,就你有能耐?挑得出到底是谁打死了德圆?嘿,如今这世……

读过几年私塾的老罗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人心难测哇,这几年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你斗我我揪你,上面一直鼓动着老百姓相互整出人家不三不四的事儿,闹得夫妻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况这女儿还没嫁过门的毛脚女婿,不能不妨,不得不防哇!

“就是说,你家老大也参与了毒打我的小兄弟?”原来德方一直闷头在思谋这件事。

“打住!”老头干咳一声,接下去说道:“叫你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那是为你好;你却挑刺儿挑到自家兄弟头上了。窝里乱,你就这德行?!哼!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财大精神爽,人饥瞌睡多。那时辰,人们整天没精打采的,倒哪儿都想睡一觉,好多人一睡下就再也没爬起来,成了俗话说的‘路倒’。

德方在罗老头那儿没讨到一句管用的话,反倒给他数落了一顿,心中好不没趣。人一混沌,脑袋瓜就打不过弯来,就喜欢往死胡同里琢磨,铁定一门心思认定罗家的老牙膏参与打死了德圆兄弟,老罗头却不认帐,尽拿光屁股的瞎话儿糊弄他。自此就打心里头就与罗家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德方心事重重一路晃悠到街角,打孤寡老人罗三老头门前经过,就见老人勾着腰在忙乎着什么,听见脚步响动,转身朝他连连招手,德方左右前后四顾无人,想必是三老头在同自己打招呼,便紧一步慢一步跨进门。

老人见他眼泡发红,满脸菜色,浮肿得厉害,轻轻叹了口气,打手势要他坐下,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床头边的一只小瓦罐,伸出瘦骨嶙峋青筋爆突的手,抄起一撮米,悠悠的在手心里颠了颠,又把手伸回罐里,退回半撮米,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揭开锅盖,将手中的米仔仔细细撒进沸水中,再拈起手边的铜勺颤巍巍搅动着,再合上锅盖,动手将洗干净的蒲公英灯笼框之类的野菜切的绝细绝碎,顺时针方向撒进锅里。整个动作纤细而缜密,不带一丝一毫差错和闪失。

罗老头是无家无业的单身汉,住在一间不过十平米的破旧厢屋里,白天就靠给乡下人代写家信,挣个五分一毛的,下午和晚上就得没命的摇那老旧的纺车,带人家纺棉花,纺一斤棉线,一般收四毛钱。好在老人是居民户口,每天有几两米的商品粮,配上些野菜,日子也就这么打发过来了。那年月,吃商品粮的,虽然是朝不保夕苟延残喘,倒还没经受到农民们那般的倒门绝户的灭顶之灾。

德方看着老头,嘴巴里不停的吞咽着,喉头动弹的厉害。

“三爹,你孤寡一人的,我怎么能……”嘴巴里尽管这样说着,还是迫不及待的接过老人颤巍巍的双手递过来的一碗菜粥,也不用筷子,也不在乎那刚起锅的滚烫,顺着碗沿边吹边旋转着喝,也就是三五口的事,然后又很不好意思的瞧瞧老头,勾起食指将碗里刮个干干净净,吮吸的指头‘吱吱’响。

罗老头行三,辈分很搞,一般的小字辈们,当面都恭恭敬敬叫一声‘三爹’,尽管背后都直呼其名或者干脆就叫他三老头。有时候叫顺了嘴,当面也是‘三老头’长‘三老头’短的,老人也不在意,‘噢嗬嗬’几下,以他那特别的朗声一笑帮嘴巴不牢靠的年轻人解除了满脸的尴尬。

‘噢嗬嗬,’三老头又笑了,尽管声音很轻,老人这几年来一直这么硬撑着,油也快耗干了,哪还有力气去大声爽朗的笑。

“听说了,你那弟弟。”老人说话有气无力但字字清清楚楚。“就咱们这北街地面儿上,这几年一共走了多少人?”老人慢条斯理的问。

“不晓得,尝怕有一百人吧,”德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尝怕’是方言,意思是‘可能’,‘也许’,‘差不多’。

“因为没得粮食吃而死的有多少呢?”三老头说话字斟句酌,闭口不说‘饿死’二字。

“大部分是饿死的。”

“给糟死的,多吗?”‘糟’是‘糟蹋’‘作践’的意思,实际上是指被活活打死。

“万大舅之前有几个,前年加上去年的,尝怕有近三十号人。”

“哦,我还以为就你们家德圆一个人呐。”罗三爹合上嘴巴,半天不再出声,光拿眼看着骨瘦如柴的年轻人。

德方虽说书读得不多,但为人机灵,脑筋转动的快,当下就明白了老人的言下之意,双腿一拢,倒金山拜玉柱给三爹磕了个响头。

“别再把自个儿搭进去就好了!嗨,这年头哇。”三老头一边说一边坐到纺车后头,那时候,哪来的棉花,也就是扯洗干净的老被絮,连扯带拽的拉出很粗的线来,纳鞋底什么的,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日子总还得将就着过下去,穿鞋,那是免不了的。

刚刚落肚的一碗菜粥,那是老人生生打牙缝里剔出来的,转眼间就落到小肚子里,出得门来就四下里张望寻个方便的地方,碰巧就撞上了也骑在墙旮旯里的子民。

“你知道吗?无非有三种可能,”复原军人子民是个远近招臭名的小碎嘴,刚灌了一肚子菜水,晃荡着小碎步打食堂拐角的巷子口走过来,瞅空儿四顾没人,赶过来帮他分析,给他出馊主意。那时候的人,多少有几分实在,有事无事,喜欢帮人家出谋划策,显摆自个儿几分小聪明。自以为得意,其实多半是与他人火中取粟惹火烧身,事后才悔恨不迭,那时候便也于事无补了。

想当年子民在部队也混了个排长干干,可就是为人浮躁,肚子里识几个字兜里有几文钱好烧包,在驻军所在地招惹人家当地的黄花闺女,其实人家也无非是图他有几个小钱,根本没朝谈婚论嫁那方面想,搁现在的行话,人家那是根本不爱他,逗他玩儿。可子民自有他的能耐,霸王硬上弓猴急爬上树,弄得人家肚子大了,不依不绕的,闹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灰头土脸给发落回老家,分配在粮站,倒是个人见眼红猪见嘴拱的好工作,可还是老毛病,上管不住嘴巴下放任鸡巴,三下五除二就把粮站站长的老婆哄进了房上了床。

事情本来也是可大可小的,原因是那戴绿帽子的男人虽然是捉奸在床,但是十分惧内,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闷起水缸盖上瓢。可就有那一应好事的,把这出好戏连头带尾绘声绘色告诉了子民的老婆。那老婆没主见,由着人家撺掇,披头散发跑到粮站放泼胡搅蛮缠,这种事儿,当时是‘不告不发’,如今是告也不发告也白告,因为我们提倡‘以德治人’‘和谐社会’。当事者家属立马挺缰要讨个说法,纸包不住火,案子到底还是发了。头尾没混足两年,就给他送进了班房。

班房里管事儿的一翻他的档案,打过内战跨过鸭绿江,大小也不过就是个作风问题,不上纲不上线的,加上子民一张能把死人说回过气来的碎嘴,哄的那牢头屁颠颠乐不可支,关了几个月,自做主张,也就把他给放了。粮站站长见他又打道回来,气愤不过,操起人家送粮农民手中的扁担,追在他后面要揍他,人家那是打死也不再回收他,对于他,那是打死也不敢再回粮站,只好一撸到底,回老家种地,同刘三糊涂们搅和在一处。子民那糊涂实心的老婆啥个说法也没捞着,反倒让男人丢了人见人爱的好油水工作,又舍不得离婚,后悔不迭。这是后话。

“三种可能,”见王德方不大答理他,子民轻手轻脚往近前跨了一小步。“第一,是毛仁芝使的坏,杀鸡给猴看,立个下马威,让你从此不敢小瞧她,不敢跟她顶着干;第二,好象是那死鬼朱万祥的什么人,借机打你个回马枪,这就叫一报还一报,知道不?”

德方果然有兴趣听下去,伸手把子民拽往巷角李家祠堂的门脸儿里,在子民的肩头有气无力的捅了一拳,那意思是鼓动子民接着说下去。

多少见过几天世面的子民,象德方这种掉档遇难的落水狗见得多。别看他此刻摇尾乞怜,一副病猫模样,可一旦上得岸得了势,就会穷凶极恶扑打咬人,前回儿在食堂毒打朱万祥,王德方为了那一勺菜汤,掺和着把人往死里打,周围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这些,子民心中都有数,但他不想给点破。他思谋着耍一耍这条没皮没脊梁骨的孬蛋。

“听说呀,”子民说话故意顿一顿,干咳一声,拿眼往四下里一睃,“你家德圆又犯老毛病啦,瞅人不注意,尽往自己嘴巴里塞生稻谷。嗨,苦命的孩子!也是饿急了,腮脖子里脑门上全是稻谷,连鼻孔眼儿里也呛进了去,都呛出血来。唉!”

“你听说到底是谁最后下的狠手?”德方又气又急再加上饿,许是连人也变得傻巴巴的了,把刚才罗三爹苦口婆心变着法儿告诫他的话儿全忘了,满嘴跑牙翻过来倒过去也就会这么一句话。

“别急,瞧我这不是在帮你分析嘛。”子民伸手在裤裆里掏出家伙,对着那老式的大门就撒开来,热气腾腾的直晃眼。

我这儿还有第三点,这第三点嘛,你过来,我对你耳朵说。”

德方最看不惯子民这种拿秧作势的派头,可眼下他是六神无主,巴不得能有个人给他出个主意,明知道眼前这小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却也有法无法由着他干折腾,拿自己开涮。

“去问你家大舅子!他一定知道是谁干的!”

“问过,可人家嘴紧,什么也不说!气死我了!”

“那这事儿就有几分明白了。他不说?对吧?那就说明这里面一定有名堂。肯定是他捣的鬼。”

“老牙膏?他其实也犯不着下这狠手呀!说到底,我们还是论亲戚的呀。”德方其实并不糊涂,事情的关门过节他都一一盘算过。

子民收起悬挂在裤裆外的家伙,回过头来,“这你还没闹明白?白活了二十好几,就你!就你们家那几间房子,你家德圆将来要是娶亲,怎么着也得分占一半。可现在呐?啊?他家二丫头一嫁过来,这不独门独户独占啦!俗话说得好,拳头往外打,胳膊肘往里拐。话又说回来了,他为了二丫头,也还不是为了你,对吧?啊?”

这句话也真够损的,把个德方噎在门槛边,半天没回过气来,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嘴巴上吹起了白沫。

“别急别急,教你一招。今天你先按兵不动,等明天下晚时分,你找个事由把二丫头诓出来,霸王硬上弓把她给做了,还怕她不屁颠颠跟在你身前马后,屎啊屁啊竹筒倒豆子实打实全数都倒给你。到那时,你占了理,又占了他的人,吹弹唱做打,这满台的好戏,怕还不让你一人全拿咯?!”

“做?……做什么?拿什么做?”德方眨巴着一双大眼,困惑不解呆头呆脑的孬怂样儿。

“嗨,你怎么就什么也不明白?!少不更事,真是少不更事哇!”子民是替人家干着急。那年月,是有那份心没那份胆,就算有那份胆,也没那份能耐,基本上是男人不能举女人没月事。夫子说了,‘食色性也。’其实也很明了的点破,先有食再有色,先吃饱肚子然后才能干那事!其一,德方从来没思谋过那事,完全是个楞头青门外汉;其二,德方肚子里是四壁皆空,自然色即是空,空便没了色也。

子民是天罡地刹转世,混世魔王脱胎,但凡下三路的烂污邋遢事,没他不会的。瞧,眼下他这不正在言传身教,撮掇德方去做那阴损缺德烂门槛倒灶台的溴事。

那年月乡下闭塞民风醇厚,人们凡事儿都还爱抓个古谱儿挑个旧理说话,开口闭口就是‘往常怎样怎样说的怎样做的’,顶瞧不起的就是男女之间蝇营狗苟之类的龌龊事。甚至到了谈婚论嫁地步的男女之间,也靠着‘男女受授不亲’这根古弦儿,至少是面子上大伙都是这样。这种古朴敦实的风气,一直绵延了几千年,大概也就是前不几年才基本上在中国这个古老的有着黄河文明传统的东方国家绝了香火,随着那浩浩汤汤污污染染的黄河水,东流一去不复返。

就连那些一向来就厚颜无耻男盗女娼的当权者们,也知道这种根深蒂固的道德民俗规范力量,深谙文明传统的要诣,不仅口念心熟,经常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而且还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巧妙的运用在政治事务管理当中。

比方说,要对付某个政敌,或者是嫌某人有碍手脚,不去沟通交流,必然是抢先动手,将对方打倒在地。却依然不甘心,就张罗一切能量去造谣惑众,美其名‘大造革命舆论’。先指定你是反革命,罪大恶极,等等等等,老百姓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信不过你说的话,因为都读过‘放羊的孩子’的故事,没读过的人也大抵都听别人说过。不但不听而且不信,更有甚者,对这类人,百姓们却大都报有同情之心。领导们自有领导们的手段,不然他们凭什么开口闭口就是‘教育广大的群众……’,既然能教育你,就是有身段,肚子里有没有学问不要紧,要紧的一是有大棒,二是会权谋,三是爱读古书,晓得利用民俗道德的规范能力。比方说,某人是反革命,罪大恶极,人家不爱听,别急,下头还有话儿呐,加上‘生活作风败坏,破坏他人家庭,乱搞男女关系,与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后面的词儿不说,干脆给免了。若是果真要说,大多数情况之下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但是,不说或者说不出也并不妨事,百姓们一如既往的厚道,自己厚道便拿定一门心思,觉得一世上人等都同他们一般厚道,不分青红皂白也分不清青红皂白,大张挞伐,群起而攻之,人多势众,光吐沫星儿也能帮你把对手淹死。瞧瞧,这就叫‘人们群众的汪洋大海’!

 其实按年龄论起来,德方也是血气方刚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儿女之事也不能说一点儿都不懂。特别是年前撑开肚皮吃大锅饭那阵子,他还亲眼就瞧见过一回。

那次社里刚宰了头肥猪,德方嘴巴大肚皮松,特别爱挑吃那肥膘肉,狼吞虎咽一顿,又灌了一海碗生水,结果闹肚子,上工时老往那南瓜嶝子上跑,方便过后觉得轻松不少,满脑子里还在思谋着晚饭时还得打白萝卜烧肉里再多挑它几块肥肉,好好过个瘾解解馋。一边想一边脚下就带个弯儿,绕过一个小方塘,蹲下来看那青蛙骨朵,也就是如今人们所说的蝌蚪,黑压压一片又一片的,其实无非是混混时间,消极怠工。就听得身后的国营苗圃场那块臭椿树苗地里,传来紧一声慢一阵的‘吭嗤吭嗤’很大的响动。不像牛吃草,难道是羊肯树皮,也不对呀,羊再不济也不会啃那臭气熏天的椿树皮。那……难道是人?人跑到这种苍蝇蚊子都懒怠光顾的臭地方做什么呀?德方不免好奇,蹑手蹑脚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靠近。

就见得地沟里一上一下叠卧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光着下半截身子,那男人‘吭嗤吭嗤’在上面使狠劲,那女的在下面发出浪声浪气酸溜溜的怪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情不自禁往近前跨了两步,原来是本村的军属寡妇施冬花,二十出头的娘们,眉眼长的到还有几分模样,黝黑的皮肤,肥拖拖的大屁股头。刚嫁过来时,老辈的都夸她,说是这小媳妇‘肯生养’,没准能下五个八个崽的。那时候,说话办事都兴跟俄国老毛子靠,鼓动人家多生多养,争做‘母亲英雄’。男人家也姓王,同德方一个姓,三代单传,得了这个吉利话儿,满心喜欢,实指望能从此这妇人能添人添丁振兴家门。

谁承想过门都几年了,连个鸡蛋都没下出来,男人一气,跑出去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人当兵全队//社光荣’,那个红花红标语,闹腾得毫不相干的人都满脸喜庆,脸蛋上象贴了块染红的鸡蛋皮。人家生儿子时都作兴发散红鸡蛋的,冬花没生下儿子,发不成红鸡蛋,帖上点红标语,戴上朵大红花,也是差强人意的好事情。可光荣榜上大红颜色还没褪尽,就得到上面传来的噩报,冬花男人真的就‘光荣’了,到底是怎么死的,冬花也不认识字,说不清楚,也可能是那公函上没十分说清。

冬花没生养,又没了男人,寡居在婆家,人家嫌她一张嘴吃闲饭,数落她克子克夫,挑个由头一气之下便给她扫地出门。二十几的寡妇,也真是可怜。可恶的是,左邻右舍的狗屁孩子们,从此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屎冬瓜’,多半是受到婆家人的支使。

德方一眼就认出了下面的冬花,可上面下死命压在冬瓜身上的男人到底是谁,总也瞧不清脸,一下子认不出,不免干着急,喉头里毫无意识的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咂巴出响动来。搁现代话来讲,那是这年轻人触景生情,动了那不着道儿的邪门心思。

这一连串的响声,惊动了地上如胶似漆痴痴迷迷的一对好人儿。那男人猛可的一抬头,发现屁股边上直棱棱的站着一个大小伙子,直勾勾的拿眼瞧着他,脸上顿时就由桃花红转变成死灰般的玫瑰白,本来也就半伏半卧的姿势,也来不及起身,屁股往上一抬,右边的膝盖打冬瓜小肚子上一拖而过,双膝拢在一处,什么话也不说,冲着这不仅坏了人家好事而且太没情致的德方没命的只顾磕头,‘啪’的一声响动,硬梆梆的树根旁落下一只又圆又亮的玻璃蛋儿。再仔细看那磕头如捣葱的风流男子汉,也就成了睁只眼闭只眼的独眼龙。

德方猫腰拾起那只玻璃假眼珠,在看看跪在地上的汉子,终于让他对上了号。原来这家伙叫李扣才,其实小时候家里穷,也没起个大号,人人都叫他狗崽,直到后来当兵入伍成了革命军人,也就顺手糊弄个名儿,图个谐音而已。就住在桥东,说是在朝鲜战场上让鬼子打瞎了一只眼,二等残废,复原回家来,手不能提锹挖土整地肩不能担箩筐粪桶,人长得倒也还算标致,高条个头儿,嗓门洪量,笑起来能掀动屋上瓦,镇日里也就是敲东家锅盖,蹭西屋灶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见施冬花年轻小寡妇一个,有事没事就爱往跟前蹭,自称同她死鬼男人是过命的好兄弟,同生死共患难的好战友。无非是揩点桂花油,解决一下生理上的不时之需。这不,还真的就如了他的愿,两人到底合在了一处。

再扭头看那地上的女人,依然是黑里透红桃花儿般的脸蛋儿,一点儿也不避讳,一点儿也不嫌肮脏,迷糊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迷迷的就上上下下瞧着他德方。

德方顺着她的眼睛,上上下下也在她身上一睃,就看见那他没有妻室的男人本不该看到的地方,心中猛一个激灵,就觉得浑身血气乱翻,脚底发飘嘴巴发干身子中间那东西--,嗨,还是不说为好。年轻男女每每遇到这种事,容易犯糊涂。德方也是年轻人,自己是男人而躺在眼前的是女人,当然也就犯起了糊涂,正满脑子心事想着依葫芦画瓢,学着也做一回那糊涂事,猛可的就听得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有好几个人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趁小伙子一愣神,狗崽抄起地上的衣服,一把夺过捏在德方手上的玻璃假眼球,撩开一双长腿就撒丫子溜了号。那利索劲儿,一点儿也不看不出是个二等残废。地大树小但林子深,转眼就没了人影儿。

女人收敛起精神,拍拍屁股,裤子往上一拉,没事人似的一扭屁股就走,还回过头冲他有情有意的飞个搔人痒痒的坏笑。

自个儿不正经却还老是喜欢教别人学坏的子民,见德方干瘪个苦瓜脸不言不语的,哪里知道他正在回味着当年的那段艳遇,还一迭声的给他鼓劲打气,甚至动起手来推他,无非是想看看德方与罗家的笑话,给他那平淡而有忿忿不平的饿肚子的日子,添点儿乐趣。

德方似乎有了点儿头绪,伸手推开子民,晃晃悠悠的转身就走,却也不回家,径直折回原路,又来到罗老大的家,也不进大门,一个闪身,蹑手蹑脚就一头钻进了二丫头的西厢房。

二丫头住的地方说是厢房,其实也不过就是在靠灶间的窗沿儿下,用割碎的稻草麦秸杆儿和上水泥巴,垒起到膝盖高低这么一截儿,等它风吹日晒个三五日,接着再垒那么一截儿,再等它个三五日,打中间立个小窗户脸儿,接着再垒,有那么个一人高低,顺着老屋屋沿儿,架上多多少少几十根玉米秸向日葵杆儿,拿自个家里手工搓成的麻线绳子扎牢实,上面铺一张大大的芦席,而后再厚厚的苫上麦秸。花钱不多,不管风吹雨打,总算有个窝儿,还真有点儿冬暖夏凉。老大的姑娘家。总不能老是同年长的哥哥嫂嫂们挤巴在一间房子了,也不好同上了年纪的一对老人挤在堂屋的板床上。乡下人,穷日子穷将就穷打发,这也叫有法无法没有办法的办法。

厢房里一张用两扇老式槽门搭起来的小床,床头用土坯搭个架,上面摆一只颜色暗黑的小木箱。光看那箱子上铜锈斑驳的老式铜锁,就不难看出这只木箱的年头和来历,说不定是罗老大的老娘当年的陪嫁妆。

二丫头早早就睡下了。乡下人向来就爱早睡早起,既省了粮食又省了灯油,说是‘早睡早起,省了柴禾省了米’。外国人搞什么‘夏时制’,天长夜短的时候就把时钟往前拨一个时辰,到秋分时节夜长天短,就再给拨回头来。中国人好学,凡事求上进,也搀和着跟人家与时俱进,夏天也往前拨冬天也往后拨。可国家终究是大,有人爱拨有人又懒怠去拨,结果闹腾的误了飞机搭错了火车,结果还是关起门来,一致决定就这‘夏时制’这码子事儿,咱们不跟人家学了,吃喝拉撒睡还是依老章程为好。这号人,终究没闹明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自古以来就是咱的国宝,‘夏时制’的版权,是咱中国人的,外国人那是跟咱们偷学的,就跟马可.笸箩打中国把比撒大饼的技术踅摸回意大利一样。

此时此刻,可千万不能在二丫头跟前提大饼的事,那等于是在要她的小命。可不是吗,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正是长身体爱打扮的年华,却整天吃那些‘小秋收’棉花叶糰子充饥,说起来都让人寒碜,当年标标致致风风火火的大姑娘,眼下连上茅厕都得提溜个小棍棒,得用那不起眼的小道具掏出滞留在肠子里的那些黑铁一般硬气的糰子来。

小村小镇小家小户的,说不上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是那时候风气还算正,不象现在住家里外得装三道门,窗户上也钉铁栅栏,为了好看,全用不锈钢,大太阳下直晃人眼。再者,那时节,其实也没什么好偷好拿的,就算有几件老古董式的破旧家具,倘开门让你去拿,谅你也没那份力气搬弄得动弹。好些人家为了挨过大冬天,抄起斧头想劈屋里的立柜,好拾掇几片劈柴生个火取暖,斧头提溜到半道儿上,就没得力气再也举不上去,只好狠狠的轻声长叹一声作罢。这样倒也因祸得福,保全了一件大家具,日后重新将外面油漆一两遍,里头衬贴几张旧报纸,娶媳妇嫁女儿时恰恰派上了用场。

二丫头虽说是待嫁的大姑娘,也就是古书上说的‘二八姝丽’之年龄,也一般‘在乡随俗’,一扇破败的小耳门,从来不关,也就是半开半掩者。谁都可以随手推门而入,进屋要敲门?没那话儿!乡下人管那叫‘脱裤子放屁――多费事’,相当俏皮的一句歇后语。

德方用左膝盖一拱就进了二丫头的房,也不说话,闷声大发财倒头就往姑娘的被窝里钻,二丫头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稍稍一缓神,张嘴就要叫喊,小伙子有备而来,早料到有这么一出,手脚麻利的捂住姑娘的嘴,捣腾出另一只手,就要褪人家姑娘身上的衣裳。两人互相挣扎互不相让,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这么短兵相接不依不饶的激烈交手,片刻功夫就都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不约而同的停将下来好喘口气。都瞪大眼睛瞧着对方,说不上是生气,也看不出有什么激动的迹象,就那么相互对视着,不停喘大气,嘴巴里的青菜榆树皮的味儿,全喷在对方的脸上。对视了好一阵子,相互又傻乎乎的咧开嘴笑将起来,情不自禁的都松开手臂,却又立马合在一处,有气无力的搂合在一起。

就那种场面,该发生的事就该发生了。小伙子折过身子就压在姑娘身上,可身体还没落实,就被姑娘下死劲一推,差点儿没一跤摔到床下。正准备翻脸,却见姑娘不好意思展颜一笑,一面用手指指腿裆上面,一面侧身下得床来。

“转过脸去,就你!”二丫头在家里是独女,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但平时自惯自个儿,说话办事的总会使份小性儿讨人家强的,对准男人德方也一贯如此,特别是眼下的场合,出自姑娘家的本能,也该她这么娇声发号施令一回。

小伙子悻悻的转过头,就听见‘哗啦啦’粪桶灌水声,闻见扑鼻的一股尿臊味。原来是姑娘肚子里水太多,招架不住浑身排骨的小伙子猛可的这么一压,迫不及待就要坐桶子行方便。

待到德方转过身的时候,姑娘已经钻回被窝里,拿眼扑闪不定的瞧着他。德方要做的事情,二丫头心知肚明,一方面是但凡人都有灵性,特别是儿女方面的事,一般不需要他人点拨,都能无师自通,更何况丫头家里就有现成的师傅式的人物,那就是她那长兄老牙膏和他的童养媳妇光凤,两人虽没有言传,但切切实实事做到了身体力行的身教的。而且还不止一次。

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家里养个大猫,是丫头老奶奶的命根子活宝,那畜生也通人性,仗着老人的宠爱,拉屎撒尿到处作脏,全家人都拿它无法。平时它吃饱喝足,除了同老人一道眯和眼打瞌睡,就是到柴禾房里排泄脏物,那个臭!二丫头当仁不让的就成了清洁工,用把小铁铲打大糠堆里跳出鸡蛋大小的猫屎,捏着鼻子给扔到屋外的茅厕里。说起来也怪,刚开始闹饥荒,年老体弱的老太婆经受不住,率先一蹬腿咽了气,而那只品行孤拐的猫,就从此没了踪影,想必成了什么人的盘中餐。

话说回来,那天丫头一如既往捏着鼻子去挑猫屎,却意外发现灶间小石头凳子上一小滩白乎乎的粘状物体,凑鼻子上一闻,稍稍带点儿腥臊味,不象是猫儿排出的脏东西,那会是…… 不免就动了好奇心,隔三差五的就往灶间钻,而且一改平时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行止作态,蹑手蹑脚还猫个腰。满脑门子半大孩子的小心思,一心要寻出个什么来好满足一下姑娘家的好奇心。

那天也合该有戏。本来丫头一路小唱着跑回家里,抄起个小板凳说是要去大操场看小倒戏。那是巢湖一带的民间戏曲,又叫‘捣七戏’,‘小捣戏’,用当地方言演唱,调门比较单调,介乎于安庆的黄梅戏和凤阳的花鼓戏之间,说唱的内容无非是乡间打猪草拾牛粪之类的琐事,再加上一些小媳妇偷汉子大姑娘挑女婿小伙子爬人家姑娘墙头之类的荤黄段子,后来进了合肥城,换汤不换药的摇身一变,改叫做‘庐剧’,还出了个丁姓的红角儿。如今大概也就消声匿迹断了香火绝了种了。姑娘本该和奶奶他们去看戏,谁知她半道儿上改了主意,说是有急事得回家,奶奶们只好由着她去,好歹露天演出不费门票,多个人少个人无所谓。

老牙膏看看家里没了闲杂人等,就过来招呼还仍然是童养媳的女人光凤,女人忙着烧开水烫猪食,猫着腰正在往灶间添柴禾,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年华,是只尝过腥的馋猫,迫不及待一个耸身就将女人压在那光滑的石条凳上。丫头恰恰这时候蹑手蹑脚进了门,见状屏声静气窝在墙旮旯里,将那一出好戏一幕不落全数看个正着。

丫头脸上彤红手心潮湿嘴唇发干,全然没有一丝偷窥人家隐私的愧疚和大姑娘与身俱来的羞耻心,反而觉得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仿佛发现了人家的藏藏掖掖天大的秘密,又仿佛自个儿明白了一件天大的做人的诀窍,自己一直心往神追的老想弄个明白却总也没弄明白。

就见那童养媳光凤百般矫情,浪声浪气的,二丫头怎么也闹不明白,平日里闷头闷脑连见人说话都带几分红脸的女人,躺倒在石板条上就活脱脱变了个人似的。提起这还没正儿八经给哥哥收进房的嫂子,丫头就一肚子气。先前她俩在一起,无话不说,就像亲姐妹似的,但凡吃的用的,年长几岁的嫂子都让着抢人风头的小姑子,遇到丫头急皮赤脸的,总是赔个笑脸让着她。可就是这近两三年,高级社人民公社接二连三的闹腾,童养媳好象成了出人头地的资本,就见她办事说话风风火火的,同以前压根儿就换了个人。不仅学会了顶撞老人,就连她这个一向亲如姐妹的小姑子,也一反常态有事没事就吹胡子瞪眼的,好象入了社,妇女地位大提高,她光凤立地提升了三级,好象其他人等,都成了她的下饭小菜似的。丫头一股子气,憋得别提有多难受。今天总算有了出这口恶气的由头。

“嗨,猪怎么打圈里跑到灶间来啦!”她故意大声嚷嚷着,一只手死劲的晃荡着门板,装作是刚进门的模样。话刚落音自个儿就先捂住嘴巴窃笑不已。可不,说是猪打猪圈里拱到灶间,这不连她哥哥一块给骂了。

一想到哥哥嫂嫂面红耳赤站在她面前忙不迭系裤子的场景,二丫头就情不自禁‘噗哧’笑出声来,那份乐趣,虽然时隔几年了,仍然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晃悠。

德方见姑娘瞧着他‘噗哧’笑将起来,立马来了精神,翻身又要霸王硬上弓。姑娘一是没了力气再同他折腾,再者心想反正早迟也是他的人,早迟也会有这么回事,就象她哥哥嫂嫂蹭灶间石板条那样。心中这般想着,还真的就动了点情绪,半推半就着就豁了出去。衣服也让他扒开了,身子也给他死死的压住了,可是老半天啥动静也没有,直觉得让他那身硬骨头恪得慌,身子一侧,顺手一推,就把他送到了床边,起先还拿眼上上下下瞧着他发愣,然后没情没趣的侧过脸,呜呜咽咽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我饿了,也没什么,就是提不起来,就是提……”小伙子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急得满脸彤红。

“你别说了!啥事哇,你这?”丫头觉得太受委屈,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你还不给我快走!丢人现眼的!”伸脚就朝小伙子肚子上踢。

德方一弓身子躲让,床板太窄,‘扑通’一声就跌到地上,所幸床不高,没伤着。

姑娘赌气,也不抬头瞧他,一个劲催他快走。

德方赖在地上不起来,开口说道,“要我走容易,你告诉我,是谁送了我家德圆的性命?”

“我怎么晓得?”

“你家哥哥在场,他能不跟你说?”

“那你怎么不去问我哥哥?跑到我这儿来耍赖皮!哼,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拿眼睃他那腿裆的地方。

德方给看得脸上发毛,一屁股坐将起来,“连你大大都山前屋后胡扯一通,你哥还能告诉我实话?”当地人方言称父亲为‘大大’,前一个‘大’念阴平,后一个‘大’读阳平,搁现在小学老师的说法,那就是先‘一声’后‘二声’。

“你怎么不去找毛书记?问问她打死人的到底是哪个?没一点能耐,光会找自家人茬儿,真不要脸!”二丫头脾气倔,说话不打弯儿,有时候一句话能噎得人老半天回不过气儿来。

德方什么也没得着,拍拍屁股悻悻的溜走了。觉得自已真是委屈,出这么大的事儿,谁也不跟他贴心说句话儿,就连早晚就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也跟他横竖过不去,真他妈的……德方开口就又要骂娘,话到嘴巴又急忙收住,仔细一想,就今儿这事儿,还真是自己做的不是,那不男不女的玩意儿,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真他妈的愧对祖先羞煞人气煞人。

那时候的德方,饥寒交迫,孤苦伶仃,投亲无门,求助无路,一路唉声叹气,哭丧着脸,心里头还晓得作出反省,恨自己没推拿,连个男人的事都做不成,觉得十分对不起人家黄花姑娘,私地里发一声狠,立誓一定要报答这个以身相许的二丫头。

开春时节德方上了开挖电灌站河道的工地上,得知二丫头饿得快不行了,午饭也没顾上吃,将分发的两个‘小秋收’糰子揣进怀里,慌不择路赶回来,就一大瓢凉水,硬给丫头灌到肚子里,生生把她打鬼门关给拽了回来。算是他的一份回报。就为这,遭到大牙他们一顿臭打,差点自个儿一条小命给搭了进去。在故事《毛仁芝》里,有一段详细的描述。

六零年春夏之间,死人集中,到了冬天,该死的都差不多上阎王爷那儿报了到。德方也是奄奄一息的,瞧人眼睛都发绿,两腿肿得抬不动,上面都裂开一道道口子,直淌黄水。那天照样去食堂领那一大瓢菜水,也顾不上烫嗓子,抬起头直着喉头就灌下了肚,咂巴着嘴,意犹未尽,一双绿眼毫无目的的四下里张望,就见董家四房的,刚领了两份菜水,一份是她自己的,另一份是给儿子大毛的,可她也是没等转出食堂拐弯的巷口,就盆底朝天将两份全灌下自己的肚子里。

德方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一连就盯了三天,一连三天都是这样,董老四家的喝完盆里的菜水,伸长舌头将盆沿儿舌头能够着的一到两寸边沿上舔得油光水磨似的,然后又勾起右手食指,接着舌头舔过的沿儿仔仔细细一路往进深处刮,刮出一到两寸,把食指搁进嘴巴里吮吸几下,然后接着往下刮接着搁嘴巴里吮,嘴巴咂巴的‘叭叭’响,象是如今小孩子品尝那色香味型都超现代化的棒棒糖。

还有一对绿眼也同德方的一般好奇,子民先是发现德方在盯梢,便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也就同样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两人都心领神会的,因为董四房的有前科,她男人董老四,开春时死在家里,那女人也晓得什么叫密不发丧,闷声大发财,硬是冒领了三月的菜水,一直到隔壁的万大舅母,招架不住扑鼻的腐尸臭,前后左右一查询,这才给露了馅。大伙儿为这事,一丁点儿也没难为她,还都直夸她为人心肠好,实在厚道,生生让那死鬼男人烂了臭了在床上,没把他剐了吞下肚去。那年月,吃人的事多了去了。

男人腿脚到底快一些,同时他们俩也没那只大瓦盆好舔的,赶在四房的先推开了她家的房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好歹晓得床的位置,就着黑摸过去,就在床里头的蚊帐下,发现一个裹的紧紧的包袱,拖到门外打开一看,可不正是那宝贝儿子大毛,大睁着眼,那是死不瞑目,大张着嘴巴,那是嘴里头填满了打床被子里扯拽来的棉絮,同时人瘦的脱了形,嘴唇没办法包住牙。再往下摸,就发现死鬼大毛的肚子涨大得象个肥枕头,肚皮泛银灰色,水晶晶亮汪汪的,肚脐眼爆突,四周青紫,象一只半大的癞蛤蟆趴在肚子上,肚子里装得全是饿极了吞下去的被絮。可怜死鬼大毛的妈妈,为了这么一口菜水,生生把半大的儿子锁在房子里,让他活活吞被絮而死,然后自己却若无其事似的继续冒领那本该属于儿子的一份菜水。董老四老婆的行为,倒是从另外一种角度注解了 ‘易子相食’ 这句古话。

德方和子民,因为揭发坏人坏事有功劳,大会口头表演,连续三天奖发两大勺菜水,外加一个‘小秋收’山芋藤搅和山芋叶合成的糰子。

后来搞‘面上社教’查‘四清’‘四不清’,大搞‘阶级斗争’,深挖‘阶级敌人’ 提倡‘忆苦思甜’,就叫董四寡妇上台作报告,诉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董四寡妇虽然不识字没文化,但是好学,就从广播喇叭里剽学来一些新名词,说起来慢条斯理有腔有调的,而且一上台,就又擤鼻子又抹泪的,赖在台上死活不肯下来,反正都是记工分,上台就是十分工,因而有事没事就四处张罗着要去做报告:

“同志们啦,贫下中农们啦,领导同志们啦,你们瞧呀,就那万恶的旧社会呀,我家三个人,就活活饿死了两个呀!我那大毛哇,”

听听,她还一唱三咏叹的,句句行行都压住韵脚。

“大毛要是还活着,就――就,就同罗书记的老二一样大小了。哇-哇!”一个劲没命的哭。

那公社罗书记刚打外地调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拿她死鬼儿子同他独种少爷作比方,一点儿不带忌讳,一点儿不生气,反倒觉得甫一到任就抓住了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典型,好不兴奋,立马情不自禁站将起来,带头领着农民呼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血债要用血来偿!”

那时候德方已经升了小队长,没命的对书记使眼神,可是丁点儿不起作用,正在兴头上的书记,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台下的社员们,大忙季节搞斗争不用下地就给记工分,起着哄瞧热闹,搞的不可开交,谁都下不了台。

这些,都是后话。反正,发送走了董大毛之后,上面好象松动了许多,搜刮的寒风没那么紧了,基干民兵们没了一天一斤粮的补贴,都作了鸟兽散。断他们的粮食,其实也就是要撵这帮人滚蛋。这群乌合之众,大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五亲六眷,平时仗着干部的势力,横行乡里为非作歹,虽说是上行下效,大多也是出自求生的本能,但也是怨声载道民愤极大。人们虽然还是苦,但到底能轻松的舒一口气,到六一年夏粮上场时,路倒死人关门绝户的事基本也就消停了下来。

河南的吴芝圃四川的李井泉为了讨好主子邀功请赏,惨死在他们治下的百姓超过千万计。安徽死人也是重灾区,四九年以来就一直是省委书记的曾希圣,怎么说也难辞其咎,外加上天地良心发现,率先搞起了责任田,一时间上上下下风风火火。人们终于能稀的干的填饱自己的肚皮,脸上的菜色顿时就褪去七八分。

德方自打那回为度活二丫头一条小命从水利工地上偷跑回来,遭到仁芝书记的虾兵蟹将们好一顿痛打,仁芝毕竟是妇道人家,生死之交的坎劲儿上放了他一马,还让他饱饱尝了一顿猪油泡锅巴。那热气腾腾的开水,搁上一大勺猪板油,上面漂着紫酱色小碎片油渣,再撮上几颗小葱末,泡上巴掌大黄亮亮的糯米锅巴,那个酥脆,那个油香,如今的‘滋啦锅巴’保定没有当年的那份味儿。

“好好吃,慢慢吃,别忙!别噎了嗓子!”仁芝好象也嗅出了大气候,为人做事变得低调几分,随和了许多,一边说一般扭着肥大的屁股挨着瘦猴般的年轻人坐下。

“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德方也是说大实话,嘴巴里填的满满的,额头青筋爆起老高,“毛书记,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我,我,……”嘴巴里填的太多,说话口齿不清,但他那意思,毛书记是明白不过的。堂堂五尺男子汉,经受不住一顿饱打外加一顿饱饭,全忘了做人的根本,也全忘了,斜坐在身边的女人,正是害死他兄弟的恶魔。

为了活命,向来自以为桀骜不驯的王德方,低声下气,收敛起一身的毛躁脾气,自此便也就学了乖,委委索索的跟着毛书记屁股后头颠。先是作个小跟班的,然后成了冲锋陷阵的打手。压根儿把麻脸弟弟德圆的冤死,忘得一干二净。仁芝看在眼里,中意在心头。

小碎嘴子民,仗着见过世面,有事无事还爱耍他那小聪明,搬弄是是非非,惹得书记眉头皱成了结。德方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昨天毛书记又到区上了,提溜了一大桶猪板油,一大洋面口袋糯米锅巴,还不是送给那个猴巴筋区委书记!真是老母猪上栏――倒贴。”子民一直拿德方当战友当生死弟兄,瞅着没外人,私下里把贴心窝的话儿对德方讲,其实也是希望借德方的口把这一摊子见不得人的邋遢事给穿开来,至少可以出出一口恶气。

千百年来,荘户人家一般圈养一到几头母猪,好下猪崽卖钱,一年内就有三头两回的,赶着母猪到专门饲养种猪的地方配种,俗话就叫‘上栏’,配上种的,母猪就不再发情,安心耐性的呆在猪圈里过那妊娠期的好日子。母猪的主人就得付给公猪的主人两块钱。这就是所谓的‘老母猪上栏’,猪的主人得为母猪的风流事倒贴赔钱。如果没配上种,母猪肯定会不依不饶,闹腾得天地鬼神不安,种猪的主人,免费再代为接种。这是相当原始的‘产品三包’――包配种包孕崽包产崽。

第二天,子民照旧捧个大瓦罐去领菜水,刚进得食堂二门,就被人兜头一擀面杖,一年到头没吃过饱饭的人,本来就头轻脚重,这一杖敲得他眼冒金花,天旋地转,立脚不稳,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扶门框,好支撑个平衡。门框还没来得及扶着,肚子上就又挨了一板脚,就再也拿捏不住阵脚,双手朝天一扬,瓦罐脱手而出,砸在随他身后的二丫头肩膀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天井的石板条上摔得粉身碎骨,子民的身子随后就一个仰八叉跌到在碎瓦罐上。

子民到底在部队受过组织多年培养,练过‘手眼身法步’之类,若不是肚子太闹饥荒,同时又遭对手打了个措手不及,三拳两脚的猴拳马步功夫还是能应付几招的。饶是眼前明显占了下风,一败涂地,还是一个鹞子翻身,摇摇晃晃晕晕糊糊的站立了起来,伸手抹去鼻头的血迹,一步跨进了门,操起拳头就要回击。

“你能耐还真不小哇!”又是陈大牙,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握着擀面杖,悠然自得轻松如意的晃悠着,满脸的瞧不起,根本就没把他这当年的最可爱的人放在眼里。若是退回三五年,子民他岂能受了这骚臭娘们这份窝囊气!正是应了那句古话,‘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又伸手抹抹脸,鼻涕鼻血和着眼泪一起抹。

“你!你凭什么又动手打人?”人怂嘴厉害,明明知道眼前的阵势敌强我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却偏偏咽不下这口鸟气。

“再嘴硬。把你吊起来打!”三糊涂悠悠的打后头走过来,悠悠的说道。“看你今后还满嘴里跑舌头!”

子民还想分辨,鼻涕粘和着一缕鲜血又挂在嘴唇沿儿上,闹的人痒痒的,下意识脖子这么一扬,头一扭,刚好就一眼看见德方立在灶台后边,侧着身子,正低头狼吞虎咽般的吃着猪油锅巴。子民深深叹了口气,顿时明白自己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的原因所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狗娘养的王德方,你他妈的放老子的坏水。瞧瞧老子总有一天会来收拾你!

其实他也不过就是搁在肚子里发个狠罢了。德方因为四处打小报告,死心塌地投靠毛书记,没几天就宣布当了小队付,给仁芝当帮手。那阵势,抬头就能压得你喘气,哪里还能容得子民之流反水搞阶级报复。其实子民那回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为上头有了风声,事情恐怕有大变,对领导干部们大为不利,仁芝书记背锣挎鼓的忙着跑区里送礼,主要是探一探区委书记的口风,同时当然也希望那个猴巴筋书记在有什么风吹草动时候能有份照应。若是还在三五个月前,就搁子民那张臭嘴,满嘴放臭屁,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侮辱领导,拉拢群众,造谣惑众,早怕就给打个灵魂出壳拖进庵洼乱葬岗了。

丫头为人热肠古道的,虽然好没由头的给大瓦罐砸了一下,骨头酸痛,但还是帮忙上前劝架,连推带搡的将子民拉了出去,眼睛一瞥,当然也就看到德方躲闪在灶台后面狼吞虎咽吃私份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发作,只是干巴巴吞咽了几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秋收的时分,丫头身上发生了两间事。一直在阴曹地府门槛边上转悠,女人的生理特征全完了。先是没了前胸,一对奶子干瘪的还不如男人的,屁股上的肥膘一褪二三五,大腿变得象干巴田鸡,小腿上胳膊上脱了型,也就落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作为女人象征的月事,早就绝了痕迹,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人。老没来红,算算头尾有三年了。

这天正吃完晚饭,是荞麦面搀山芋面搀小麦面做的面疙瘩,先用棉籽油爆炒南瓜片,然后放水烧个滚开,再将三合面糊糊在大铁锅上沿圈一层,灶里旺火一烤,面皮立马变黄,用铁铲边切边铲,全部落进开水里,盛进碗里时撒几颗青葱花,那真是叫个香。这种饭食,要是搁在今天,那是能买好价钱抢座的‘绿色食品’。能吃上一口这种南瓜面汤疙瘩,说明上面放缓了搜刮农民粮食的烈度,也就是说农民多少有了点活命的口粮,同时,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办食堂运动,随着头面人物之间的内讧而偃旗息鼓,老百姓们终于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的灶台前,咸的淡的文火急火烧煮自己的饭食。

自打人类刀耕火种的年代起,人们就自劳自作自耕自织自炊自饮,千百年来古今中外一直如此。有谁能料到,心血来潮别出心裁的大跃进人民公社,继之是三年大食堂,剥夺了农民们这份最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空间,与此同时,政府强取豪夺横征暴敛,不遗余力地搜刮民脂民膏,人世间数千万百姓,相继成了屈死鬼冤死鬼饿死鬼。

农民们终于有点吃的了,饥荒正在悄悄的慢慢退去。

二丫头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就那大海碗,一口气就吃了三大碗,肚子撑得圆圆的,浑身舒泰,觉得骨节都在‘咯咯’作响,身上热呼呼的。突然,觉得裤裆里一阵热急,忙不迭冲进茅厕里,还没来得及蹲下,就发现突如其来的就有了红,还真让丫头吓了一大跳,“妈!蹲在茅厕里张口就叫,情急之下没明白可怜的老妈妈早在两年前就上了西天。这是头一件好事。

第二件事儿,就是搞责任田包产到户,公社大队都要求选派优秀分子到县里办培训学习班,听报告,学文件,领会上头精神,好把精神不左不右的贯彻到底。罗家在村里是大户,怎么的也得顾及那百十来号人口。况且,德方如今又成了付小队长,大小也是个干部,前后左右一平衡,就选派了二丫头去参加,因为丫头至少还念了个初小文化程度,又勤快上进,相信她一定能够把学习班的政策精神带回来的。

县城就是巢县,离我们故事的发生地也就二十五公里。坐淮南铁路的火车往东南方向,过烔河上的洋桥,以及洋桥边上鸟瞰着烔河和河边小镇的鬼子留下来的半截炮楼,当地人都叫它碉堡,五毛钱、一个小时的功夫也就到了巢县。(关于巢县的故事,敬请参见《河山人物之四》《明涛先生》)

到县城出差,那是万分叫人眼红的官差,其一,出差的人不用下地干活,稳拿十分工分;其二,每天补助四毛钱外加半斤粮票;其三,可以大饱眼福看看城里人的花花世界,自个儿也许还能打那四毛钱里攒下几个,给自己扯上一件苏联大花布衬衫。

嫂子光凤给蒸了十好几个山芋荞麦搀麦面的馒头,罗老大趁没人注意打鸡窝里掏出四只热烘烘的鸡蛋放在南瓜面疙瘩汤里给烫熟。第二天一大早,又从兔笼子里抓了两只灰皮安哥拉兔子,加上一只老不下蛋的老母鸡。鸡打昨晚进了笼就没放出去,省得大清早的满天满地里的撵鸡,闹得鸡飞狗跳的全世界都知道。三只家畜,罗老大用稻草拧成了系绊儿给绊个结实,也没捎带上小板凳,就半蹲在街市上的一个角落里,守株待兔,估摸着总会有买主。那阵子,刚刚开放了‘自由市场’,政府鼓励老百姓‘自产自销’,‘互通有无’。

生保妈颠个半大的小脚过来,看中了那只红头赤脸的母鸡。女儿嫁出去多少年,一直没开怀,‘艰巨’几年大难没死,刚吃了没几天饱饭,可也真就怀上了,乐得老太太屁颠颠的,先是上‘自留地’剜了些新鲜蔬菜,女儿嫁在西黄山脚下,穷乡僻壤的,平时哪儿有功夫栽种蔬菜,因此老太太第一件事便是摘洗了一大筐自留地的新鲜菜。生保虽然还小,眼瞅着就要当舅舅了,整天兴高采烈的小曲儿不离口,无外乎是‘小倒戏’《打猪草》上的戏文,比自己生了大头儿子还要兴奋。

“哪有送‘月礼’光送萝卜白菜的?”做舅舅的狠不以为然的冲妈妈发起小脾气。

“我倒想称两斤猪肉,可市场上没有呀。”老妈妈何尝没有苦衷。

“那你不能买只老母鸡?”生保人不大脑瓜灵,一句话提醒了做外婆的。

“老大,两块钱,给我这只鸡,”老太太是北方人,说话直来直去。“我要送月礼。”

“做家婆奶奶啦?!恭喜哇。”罗老头吞咽了口,嘴上在道喜心下犯嘀咕,丫头的事儿该有个落实了,自己早就到了做家婆爹的岁数了。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的拿眼四处张望,总觉得丫头也在菜市场什么地方。这一张望不打紧,就看见王德方虾弓着腰,涎皮赖脸的同寡妇施冬花说着什么,冬花面前摆着一只菜筐,地里收上来多余的,来菜市场换几个小钱,也好贴补个油盐酱醋什么的零用开销。

老太太伸手就要提那只鸡。“两块不行!五块钱。我陪上两只纯种安哥拉灰皮兔子。”老头没心思在菜市场多耽搁,他想弄个明白那王德方同冬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只大灰兔,足足有八斤重,码上盐挂在屋檐下风干,一个冬天的下饭菜就有了着落,小脚老太咬了咬牙,颤巍巍的打兜里重新掏出那又破又黑的手帕疙瘩,找补上三块钱,喜滋滋的提了三只鲜活乱动的鸡和兔,一颠一颠的走了。

老大忙不迭扭过头,就见德方嬉皮笑脸的,虽然市场嘈杂听不真切,瞧那付德行,肯定是在打情骂俏,伸手在那寡妇上身要紧的地方拧了一下,那妇人气恼不过,抡起肉肉的拳头,在他肩头捅了一把,捅的德方没防备,闪身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仰八叉。

老人实在看不过眼,大声咳嗽着,气不打一处出,一把窝起那五块钱,愤狠狠的塞进裤兜里,转身回了家。

卖了五块钱,加上六尺省内流通布票,三斤地方粮票,连同吃的打成一个小包,规规整整的摆放在丫头的床头。

因为是下午一点多的火车,中饭过后德方才赶来,手中就用那平常上厕所或者上坟烧酃的草纸,皱巴巴的包了一大包米饭锅巴。那时候食堂已经散伙了,仓角灶旮旯里多少还剩了些粗杂细粮,老百姓当然够不这揩这份油,德方是二把手,名正言顺的分一份散伙绝户家私,狠不得多添一只手,作个多吃多赚连偷带拿的三只手掱手。这一大包锅巴足足有三五斤重,的确是一份厚重而实惠的礼物。可丫头不答理他。

“叫小毛猴用文火烤的,三顿饭的锅巴,连毛书记都没让她动弹一小块!听说是给你出差路上吃的,瞧她还特意打房间里找出这一大叠草纸给包上。草纸好,难得回潮,锅巴搁上几天都还会嘎巴脆响。拿水泡一泡就成。”提起毛书记,王德方一副感恩戴德的猥琐样,最让丫头瞧不上眼。其实毛仁芝这阵子一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每每想到自己作下的那些罪孽脊背后头就出冷汗,她知道,就目前而言,能够取代她的只有王德方,留个人情留条路,转而来巴结王德方,无非是有朝一日自己打台上一跤摔下来,底下有人给她托一把,至少不会就势踩她一脚,落井下石的缺德事她作起来得心应手,总害怕别人同她一样心狠手辣,当面叫你哥哥背后冲你捅家伙。

眼下德方总觉得哪儿对不住丫头,一个劲拿热脸蹭她冷屁股。“哦,对了,怎么就忘了挖几勺猪油。等等,我去去就回来。”也不等丫头插话,搁下草纸包拔腿出门就跑。

待到德方汗喘吁吁赶回来,丫头已经上火车站去了,小伙子这时候吃了一阵子饱饭,腿上有力气,又是一路小跑,一里多点儿的路,也就十分钟的事,入怪的是,刚刚赶到车站,火车就喷气鸣笛,‘轰轰嚓嚓’开动了,就看见丫头坐在窗口,胳膊肘斜搭在窗沿儿上,半个脑袋露在窗外,正拿眼瞧着他,也不笑也不招呼他一声,就象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样,翻着一对黑眼珠冷冰冰无动于衷的瞪着他。

小伙子如今大小也是个小队长,虽然还是付职,也就挂个名,什么事也轮不到他去管,可打心底里头就觉得自己早就是国家干部了,平时看人都学着毛书记的作态,不低头不扭头,就用眼角睨视,刻意给人一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想到这罗二丫头就是不买他的帐,满脸的瞧不起他的样子,仿佛他是水稻田里捞上来的水蚂蟥,瞧着恶心,巴不得狠狠踩他一脚才解恨似的。

德方目送着丫头冷冰冰一张脸在火车的烟雾煤灰中慢慢远去,一股无名火打肚脐眼处往外冒,一路往回走一路咬牙切齿,恨恨的自言自语着,没提防一头撞到打斜里走过来的一个大汉子身上,一个趔趄,手中的猪油罐就失手摔在路边的柳树干上,砸了个稀巴烂,天气还有点热,加上猪油罐一直就窝在手心里,早就焐化了,厚哒哒的猪油,溅了他一脸一身。德方是气由胆肝生怒从心头起,不问青红皂白一把就揪住那不识相的家伙,也不发话,操起拳头就抡了过去。

挨撞的汉子块头不小,先是听得‘咣儿’猪油罐摔烂的响动,还没悟过神来,就觉得眼前‘嗖’的一阵风起,那拳头直冲他脑门招呼过来。这家伙也是一条好汉,无奈在鸭绿江那头丢了只眼睛,装上的玻璃眼中看不中用,待到他悟过神来,下巴上就先着了道儿,饶是他当年在部队上练过几招,再加上出自本能的这么一闪一让,倒也没太吃亏。刚准备发焦躁,侧脸这么一看,认出眼前的对手是北街村的小队长德方,便刻意缓了缓手脚,下意识的放过他一马。独眼龙李扣才几年前上了亡友的寡妇老婆,在椿树林子里那回刚好让德方瞎猫碰死老鼠给撞个正着,心里总是有点心虚底气不足,因此没有立刻还手。

本来两人是互撞,人家挨了一拳也没还手,这回冲突也就完事儿了。可德方也是窝囊事儿挤在了一堆,正思谋着找个人发泄,急火攻心之下,瞧着眼前的汉子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由自主挥拳又是一击。那独眼龙又挨了一记臭拳,一股怒火自丹田沛然而生发。须知,但凡男子汉赤手空拳交锋,输赢不在乎一招一式的得失,输的是那份气势,那份自尊,那份男子汉的人格。无缘无故的遭这浑蛋王八蛋两拳,兵痞子出身的扣才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噗’的先是一口浓痰喷薄而出,砸在怒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混帐小子眉心间,紧接着一个马步,全身较力重心下压,身体先往左侧一摆,重心落实在左腿上,右腿虚踢出去,趁对手闪让之际,右拳出其不意对着德方的太阳穴砸将过去,打得自己手指头骨节‘咯咯哒’作响,还真是有点儿疼。德方遭此一击,毫无防备,眼冒金星,口干舌燥,立脚不稳。扣才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趁对手还没缓过神,身体顺势朝右边一压,弹起左腿就劈到德方的腰部。

德方哪里经历过这等见真章的阵仗,先是觉得肋下闷的一下,一阵发紧接着一阵发麻,好一阵刺骨的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道道金花四射,嗓子眼一股热气,喉头一紧,就打牙齿缝里渗出一缕缕殷红的鲜血来。他有气无力地轻轻咳了两下,脑子倒是冷静下来许多,定神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对手,终于缓过神来,知道这个李扣才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心中愤愤然,巴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一只眼让狗吞吃了的兵痞子。牙齿咬得支支响,一时却也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摔开衣袖将嘴巴一擦二抹,一抬脚把那支离破碎的油罐踢到路沿下边的水稻田沟里,瞪起大眼,紧锁浓眉,一声不吭的扭头就大步走开。看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德方还是蛮懂的。

回来的路上,德方就觉得气嗓眼儿堵得慌,身上泛力,脸上燥热,光出虚汗。头轻脚重的跌跌撞撞的来到罗老大的家,实指望罗老头能给他找那中医朋友给开个单方。乡下人传统,但凡跌打损伤,伤筋动骨的事,都爱寻个中医开个草头方子,一是方便省钱,再者是信得过心里踏实。乡下这种草头方子郎中多了去,这也是一种古风吧。罗老大就有一个要好的老友,转会开这种草头方子。

还没进罗老大的院子,打老远的就看见老人骑坐在门槛上,手上托着那草纸包,正眯着眼细嚼慢咽品尝着本来是送给丫头出差路上贴补肚子的锅巴。看来丫头并没领他这份情,他这满肚子的好心全填进了罗老头的肠胃里。德方这份气激太大,顿时就觉得脚下发飘,心浮气燥,踉踉跄跄地就转身来到罗三爹的小耳门旁。

罗三爹读私塾出身,虽然谈不上满腹经纶,但《三字经》《百家姓》《千子文》之类,那是能够倒背如流的。读古文钻故纸堆的老夫子们,一般都作兴看医书,是谓自古儒和医不分家,就一如当今为官做吏的,大都作兴喝酒抽烟,而且瘾足量大档次高,故而有烟官酒吏这么个说法。三爹一瞧德方面如金箔,呼吸短促且虚浮,连忙搁下手中的纺车摇手,起身招呼年轻人进屋。一如既往照老规矩望、闻、问、切个仔仔细细,心中顿时明明白白。

一边按脉一边摊开八行宣纸,开出几味草药,无非是三七益母草陈皮甘草之类,止血散淤,止痛开窍。待开好药方,却捏在手上,嘴巴里不慌不蛮不紧不慢的唠叨起单子上各味草药的药理药性来:

“中药三七,又名田三七、参三七,味甘、微苦,微温。《本草纲目》中记载,三七主治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嚼料烂涂,或为末掺之,其血即止,并说 “亦主吐血、衄血、下血,大肠下血,妇女血崩,产后出血,产后血多,男、妇赤眼,无名痈肿,虎咬虫伤等。三七在清朝药学著作《本草纲目拾遗》中亦有记载:‘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称人参三七,为中药中之最珍贵者。’三七是伤科必用之品,‘云南白药’就是以三七为重要原料。 

“益母草,别名茺蔚、坤草,是一种草本植物。性微寒,味苦辛,可去淤生新,活血调经,利尿消肿,是历代医家用来治疗妇科疾病之要药。

“陈皮是一味常用中药,具有理气、调中、燥湿、化痰等作用,常用于治疗胸腹胀满,食欲不佳以及咳嗽痰多等病症。

“甘草是……咳咳”见德方满脸的不耐烦的样子,三老头干咳两声,“总归,这几味药定能止疼散淤,安神养肺。还有,也费不了几个钱。”

德方气虚气喘,颤巍巍的伸手大衣袋里掏出大半包‘玉猫’牌香烟,托在手中迟疑了片刻,一咬牙一狠心一扭头,就把烟递给了三老头。

“噢嗬嗬,”三老头笑了,伸出柴骨嶙嶙的手,接过那皱巴巴的纸烟盒,小心翼翼拨开看了眼,张开右手拇指和食指将盒口捏紧,悄悄放进前胸口袋里。“还是‘东海’烟好,蚌埠产的,平和;‘玉猫’烟,有点呛嗓子,”老头好过几口大烟,是个标准的老烟枪。‘东海’烟卖两毛八分一包,‘玉猫’是一毛九一包。

德方没耐性听老头那份罗嗦,一把抄过那张药方,转身就走,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赶紧用手扶住门框,定一定神,这才迈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踉踉跄跄终于回了家。打开竹壳热水瓶,倒满一搪瓷缸,又打一瓦罐里舀出一大勺红糖来,搅和搅和,大口大口喝下肚。还别说,都道红糖水安神补血,还当真有几分管用,顿时就觉得心气平和许多,肋下的那份刺疼也缓和多了。

德方穷光棍一个,打哪儿来的红糖暖水瓶?那是他大前天从队部提溜回来的。说起来好笑,那大牙自打没了男人,起先还守妇道,中规中矩的没出花里胡哨的风流事。其实那几年,她周围的男人也没谁能拿得起提得出,随她大牙想风流也没得配对儿的。这将近一年来,吃饱肚子的男男女女渐渐多了起来,就风言风语大牙同桥头的独眼龙李扣才粘糊上了。也就这么一说,谁也没捉住双。

其实,那李扣才整天歪斜一只眼,但凡谁家的女人有几分姿色,他都涎皮赖脸的盯着看,浪荡骚名声三乡四圩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也拿他毫无办法,以为谁也不想招惹他,兵痞子,地头蛇,光棍加赤贫,听听他名下的一长溜头衔,有一点明白事理的人家就会处处事事避开他远远的,唯一的招数,也就是对自己家的女人多上心照看几眼罢了。

偷腥的,不全是猫!真正同大牙通了一腿的,是德方。也就是在几天前,德方整天在队部和食堂里转悠,看看有什么值个三瓜两枣的玩意儿,好揩油弄回家去。结果除了仓角灶间的几十斤粮食和一堆煤炭,真正值几个钱的也的确没什么了。毛仁芝书记看来前景不妙,几天前就窝在家里装病避风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母老虎王仁芝不在,乐得王德方人五人六的,做起了猴大王,真正是秤砣托在手掌心――伙计硬充铁头掌柜的。待到把能够提溜走的物件弄回家后,浑身燥热,回到食堂,扳倒那搁在焖子边上的竹壳热水瓶就要倒水喝,热水瓶倒是沉甸甸的。可硬是倒不出水来,用手在瓶口一摸,凉丝丝的,凑在鼻头一闻,一股甜蜜蜜的朴鼻香,拿筷子一挑,就露了馅――原来瓶里头压压实实的装满了红糖,道地的藏红花熬制的红糖。当时仁芝书记经常闹妇科毛病,非得用红糖不可。通常都放在书记的房间里,看来有人做了手脚,趁书记不在想得私份儿。这不明显是贪渎公物吗?!德方这一惊不小,正准备大嗓门发火,就见陈大牙眯眯着眼呲着两排大而黄的牙大里屋走出来迎将上来,足足露出八颗大牙。

“八个牙露(路),”德方对日本鬼子记忆不太深刻了,但这句鬼子骂人的糙话,倒是口念心熟张嘴就来。可见这女人的确没多少能让男人疼能让男人动心的地方。

“就许你把公家的往你家里扒?!”陈大牙说话不紧不慢,“你就不怕清算毛仁芝时,连你一块儿捎带上?!啊?!”看来这个陈大牙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消息灵通得很,早就知道毛书记在劫难逃。

“怎么哑巴啦?”大牙扭动着身子挨将上来,直在他身上擦来擦去的。“你不是女人,家里也没有女人,怎么也好上这口红糖开水啦?”伸手就捏德方的下巴。

眼见得这浑身狐臭味儿的骚娘们,十足风骚百般媚态都施展开来,使唤出浑身的解数挑逗他,招惹得吃了好一阵子饱饭的热血汉子上身发燥下身动情,堪堪的就要把持不住。可是他在这方面从来没经历过,上回豁出去泼皮般硬上了二丫头的床,结果弄个灰头土脸的,事儿没做成,反而让人家兜屁股给踢将出来。那事儿一直窝在他心里,永远是块心病。

“连糖带热水瓶你都提回去,不过……”大牙有一次‘八个牙露’,热烘烘的厚嘴巴就凑将上来,趁小伙子一时没回过神,就热辣辣的啃了他一大口。德方下意识一闪一让,脚下便失了重心,被那骚娘们顺势一拉,就‘扑通’一声双双跌倒在灶间的稻草堆边。

德方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几乎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这才终于上了浑身猪圈骚气的陈大牙,一闻到她身上那股骚臭,德方直打恶心,就提不起神来,就想起了老母猪上栏的配种的事,就情不自禁的扭过头去,就一眼看到大方桌上那只竹壳热水瓶,想着里头压得实实在在的藏红花糖,便立马想起那句老古话:老母猪上栏――倒贴。思绪一集中到这儿,便‘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情绪一轻松,心态便放松下来,你别说,还真的管用,小伙子王德方当时就伸展出雄风,真正做了回男人。那场酣战,难解难分缠绵激烈,有声有色有情有致,直弄到天昏地暗地动房摇。

如今的法学家同社会学家们,兜里揣着什么院什么的什么津贴,花了不少时辰打口水仗,始终没整明白眼巴前这段风流趣事――到底是男人‘骚扰’了女人抑或是女人‘骚扰’了男人?还是男情女愿互通有无,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反正不管怎么说,德方给‘破了处’,兴高采烈地提溜着那竹壳热水瓶,还有那满满一热水瓶的红糖。

俗话说得一针见血――得了不义之财,赚了钱搁在家里抓药吃。德方这瓶红糖,恰恰好成了散血化淤的药方。

中药里红糖充其量也只能作个药引子,哪里就能治病救人。德方虽说身上缓过了点力气,但胸口老是堵得慌,伸手抄起三老头开的药方,抬步就要出门去抓药。刚迈开两三步就停了下来,在口袋里前捏后摸的,连一个钢蹦儿都没有,哪里有那抓药的钱。将手扶在门帮上,思忖了片刻,打门后头寻摸出一根竹竿来,足足有八尺长短,还是那年打街南头西河桥头的王老婆婆家后院偷砍来的,说是用来做钓鱼干,可后来连饭都没得吃,哪里还有心思去钓鱼,再说了,青蛙癞蛤蟆都叫人吃了个断了香火,水里连鱼腥味也闻不到的。

竹竿在手中掂了掂,还是觉得不妥,思谋着反正也是到苗圃去,那里各色小树苗小树干,粗细长短,应有尽有,想到这,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抬头看看门外的天色,太阳差不离就要下山,正是鸡鹅鸭杂上笼回圈前攒食的好时辰。虽说挨了一板脚,身子受了亏,但毕竟是年轻人,又一直在食堂里做留守负责人,肚子里多少存了些油水,走起路来虽说不上雷厉风行,但还是脚底麻利,几分钟功夫就窜到苗圃职工宿舍后头的大鱼塘前,路上顺手早掰了一根苦楝树,两三年树龄,七、八尺长短,靠根部那头有那大脚趾头粗细,弹性足,十分称手。就见鱼塘堤埂的大土坡上,散散落落好几十只散养的土鸡,聚精会神、唱唱吆吆的刨土啄食。都是苗圃吴主任家的私产。别人家谁也不敢养鸡,主任老婆特别爱挑个理儿,最最忌讳别人家也养鸡养鸭的,抢了她家的鸡食鸭食。职工们心中忐忑,下地干活,上班看人家脸色,别弄得到时候鸡没吃上,小鞋先给穿了,犯不着。

一只洋种大芦花公鸡,足足有五斤重量,红冠红脸桔黄色一对大鸡爪,挺胸收腹,傲视群鸡,一会儿昂首阔步旁若无人,一会儿东张西望心怀叵测,嗓门眼儿里一刻也不消停,‘咯咯咯咯’发出蛮有节奏的‘男高音’,显而易见是只不三不四难得循规蹈矩的‘花花公鸡’。就看牠选中了目标――也许是得到了那多情小母鸡的暗示――半松开一对长翅膀,先身喙叼住母鸡的颈脖子,然后鸡身一斜,鸡尾巴一翘,奋勇一跃,两只桔黄色的粗腿刚刚搭在那委身相就的母鸡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德方手中的苦楝树‘呜’的一声横空劈头盖脸抡将下来。可怜那多情的公鸡,可能是前辈子情缘未了情债没还,这辈子便在‘情’字上栽了跟头,一窍归天。

下面的小母鸡,本来就不堪重荷勉为其难,又间接承受了那一树干的劲道,窝在原地,半晌没见动弹,也可能是没经历上好事,在伏在地上纳闷不已呐。四周两两三三的鸡们,平时骄奢淫逸维我自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从来也没经历过要避讳自保,同时牠们也知道天色将晚,正大大咧咧一心无二用的忙着啄食填肚子,对身边发生的无比惨烈的悲情,熟视无睹无动于衷,连一声啼号报警的都没有。

德方手脚麻利的提溜起那只大肥鸡,左手拉开左衣襟,把鸡往腋下一夹,衣襟刚刚好遮盖个严严实实,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撩开步子就往回开拔。夕阳下看他那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神情中几分悲天悯人,又带几分洋洋得意。

中街石板条铺的街面儿,压在街当中一口大水井,水井左斜对角,便是乡镇上唯一一家公私合营的中药铺。老板姓陆,卖药也挂单行医,合营之后,也没人能接得了他那一摊儿,也就胡乱塞进几个学徒工,都管他叫‘陆经理’(见《河山人物》之一《老兵李涌泉》)。

陆经理胆小怕事,但为人谦和热忱,凡事爱抓古风讲究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平时能让人时且让人,得饶人处且饶人,鳏寡穷病的远亲近邻们得他周济的大有人在。所以远近都念他一声好。当晚陆经理合上街面的槽门,落了门闩,挑了本线装医书,转身到后进的小堂屋里看书。屁股刚刚落座,就听得前面有人敲门,搁下书,迟疑片刻,拿不准这时候还会有谁来。门开处,就见王德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左手捏着张纸单,显然是三老头给开的药方,右手麻利的大左腋下提出一只老大的公鸡。把老陆吓了一个趔趄。

“陆经理,中了人家的道儿,请你老人家给抓几副药。一时没得现钱,抓了只鸡,一路上怕街坊人家见笑,夹在咯吱窝里,倒给捂过气了。不过不要紧,你摸摸,还是热乎乎的呐。”一边说一边将鸡递过去。

老陆只是接过药方,按方周吴郑王的给抓了三副药,再打开一抽屉,仔仔细细数出三七二十一颗红亮剔透的大枣,包成三包,交给德方,

“这是药引子,药熬好之后才下。”

说完,又转身进里屋,取回来一小瓶虎骨酒,一声不吭递将过去,起身作送客状,对斜躺在药柜旁的鸡,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德方接过药,首先用拇指头抠开一包红枣,捏起两枚就扔进大嘴巴里,那份甘甜,心里头别提多舒服,连声谢也没来得及说出口,颠屁股就走人了。陆经理好歹也不计较。

回答家,弯腰撅屁股窝在灶间熬药,屋子本来不大,一会儿家里就弥漫着中草药的香气。

县城里,二丫头刚刚报过到,在会议上的一家灰头土脸的小旅馆里安顿下来。八个人挤一个房间,睡通铺,就如同北方人睡炕一般。都是一色的半大女孩子,平时几乎从没出过门,更别提到县城来参加学习班了。刚一见面,彼此之间还羞羞答答,磨不开面子,扭扭捏捏去会议上安排的食堂就餐,一顿晚饭过后,每人一海碗白菜豆腐肥肉皮落肚,肚子脸蛋屁股都热乎乎的,心里头那份热情就别提有多高。年轻人,天生的热情好动,一副自来熟的热心肠,那份热闹劲,晚饭后打厕所里就折腾起,待到上了大通铺,那种气氛,简直就是轰轰烈烈,平时拿秧作势见人带几分腼腆的丫头们,如同一群撤了圈门刚见新水的黄绒毛鸭子,嬉笑怒骂,掏咯吱窝拍打胖屁股头,刻意尖叫浪声嬉笑,随心所欲毫无遮拦,到鸡叫头遍时还没个消停。第二天学习班开课时,一个个晕头沓脑没精打采心不在焉哈欠连天。

学习班的领导姓曹,听说在部队里当过副排长,刚专业不久,也就二十来岁,人长的倒是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有人叫他曹老师,有人管他叫曹干事,他是声叫声应,全无当领导干部拿秧作势那般臭架子,说起话来清清爽爽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参加学习班大都是小年轻们,大伙儿好不喜欢曹干事的温和脾性。

二丫头同大伙们一样疯了大半夜,听课时上下眼皮直打架,再加上曹干事念报纸时那软绵绵的腔调,真恨不得把脑袋枕在桌子上打个盹。可不,右手边的叫马翠儿的胖丫头还真的就埋头打起了胡噜,惹得曹干事小白脸上一对眉毛拧成了结,想必是动了气。

二丫头也想打会儿瞌睡,可是她不乐意看到曹干事皱眉头,那张人见人爱的白脸,皱上眉头别提多让人没情趣了。丫头抖擞气精神,全神贯注听老师读文件,间三插四的还细声细语的迎合着老师的提问回答问题,惹得曹小白脸眉毛直打颤,读文件的腔调都走了样。

第二天,丫头起得早,先给几个热水瓶灌上开水,好让同伴们起床时有热水洗漱,这才掏出大前天从小脚洪老太那儿花五分钱买来的蛤蛎油,先是在两边脸颊上稍稍摸上些,细细腻腻涂抹匀称,又在手心里抹上点,双掌心合起来轻轻一搓揉,翘起兰花指头,就用掌心在前额的头发上仔仔细细抹啊抹啊,再抽出那只奶奶传下来的牛角梳,打斜里挑开一条发沟,朝两边三下五除二梳笼起来,飘飘洒洒蓬蓬松松的,别提有多精神。

早餐是杂粮稀饭外加一个馒头,就豆腐卤萝卜干咸菜。丫头小心翼翼打开背包,伸手掏出两只熟鸡蛋,那是罗老头在行前刻意给她煮的,让她贴补贴补伙食。丫头没舍得吃,掂在手心思忖了片刻,打开手帕给包将起来,往上衣衣袋里一揣,就随着大伙儿进了会场。

分组讨论的时候,还是读报纸文件。大伙儿都推选丫头当小组长,领头读文件,丫头遇到好几个字不认识,还有几句话也含糊不清,便大大方方上前请教曹干事。两人交头接耳切切叽叽老半天,完了丫头一个转身,左手捏着报纸,右手顺势就抄在身后,将那花手帕包扎好的一对大鸡蛋堪堪的塞进曹领导的手中。小曹先是一楞,没回过神来,待明白手心里是姑娘手帕外加煮鸡蛋时,丫头已然姗姗回到小组的位子上,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本正经的领着组员们学习文件。

开午饭了,四个脸盆盛菜,肥肉皮烧包心菜,油爆青椒,红烧山芋粉丝,雪里蕻粜豆腐干,外加一大盆番茄鸡蛋汤,虽说是清汤寡水的,但权且当开水喝,也是差强人意的好事儿。米饭单独盛在一只大桶里,管饱,不过每人得先吃一大块蒸山芋,因为粮食还是紧张,掺和点杂粮,也是在理的事儿。八人一个桌子,曹干事特意挑着同丫头的小组坐一桌,抽空就提起那鸡蛋的事,很是感激,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的:

“你那鸡蛋手帕,啊, 不手帕鸡蛋。嗨,就是你今天上午赠送给我的,那个,那个……

丫头嘴巴里刚好塞进一大块青辣椒,别提有多辣,呛得鼻涕眼泪哗啦啦,听见曹老师罗罗嗦嗦前言不搭后语的表白,直想笑,可是又一时喘不过气来,憋了老半天,赶忙灌下一大瓢鸡蛋番茄汤,这才回过神来:

“给你算早饭吧。过后把手帕还给我。”丫头满脸红扑扑的,想必是辣椒给呛的。可人家曹领导没这么想,他觉得姑娘是十二分的多情十二分的害羞,故而脸蛋彤红。

乡下姑娘头回进城,给领导加老师两只鸡蛋,无非是表示感激之情,无非是一种自然本分的友好表示。搁如今看来,根本也就说不上一回事儿。可在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比较隔阂,交往寡淡肤浅,遇上事儿就较真,特别是那些没经过世面,少有历练的实心人,一条胡同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个姓曹的,想必就是那种实心眼没见过世面的主。

会议一共五天,到第三天傍晚,曹干事有事没事的,上衣兜里插着那支‘新农村’牌子的黑杆自来水钢笔,背上斜挎着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黄军包,里头也不知道胡乱塞了啥,满脸认真其事周吴郑王的做派,迈开四方步,上小旅馆查看学员的生活情况。同房间的几个丫头们又出去逛街撒疯了,就剩二丫头一人留在屋内。临行时嫂子给做的十好几个山芋荞麦搀麦面的馒头,因为会议上管了伙食,馒头一时还派不上用场,都有点变味了,扔掉了又太可惜,一时就踔在床头边,还真不知道任何处理才妥帖。

看看天色还早,估计那伙嘴快脑子慢的主们还得有些时辰才能回来,丫头一路哼着小倒戏,提过来几瓶开水,走道里一个人影也没,静得只听到自已的小甜嗓门儿,不由得抿嘴就笑出声来。回客房脱下衣服,先对着门后头那面昏花的玻璃镜前胸脯后脊梁左肩膀右屁股仔仔细细端详了个够,这才兴头十足的弯下腰,快快活活地擦洗起来。那暖洋洋的水,‘哗哗’俏皮的响着好听的声音,亲吻着年轻充满活力的肌肤,舒坦得身上都部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候,曹干事前脚赶后脚的就推门进来。按规矩,城里人进人家姑娘的寝室,理该敲个门递个话儿什么的,一是不显得唐突,二是往往免掉很多尴尬事。曹领导对这些道理也并非一点不懂,因为部队是个大学校,不但习武而且也掉文,教干部战士读书写字学文化。可人家曹同志更加知道,他是领导,领导到下面走走坐坐,那叫‘光临’,哪里还用得着敲门;敲门,那是下级对上级的恭谦和本分,而上级对下级,千万就来不得这一套,须知,但凡规矩分寸之类的事,千万颠倒不得,否则就失了体统,领导也就没了威信。对这里头的关门过节,鸡毛蒜皮孬好也充个领导的曹干事,心知肚熟,拿捏的分寸火候恰到好处。

于是乎,曹领导一头撞开门,‘光临’丫头们的寝室。

门后头擦澡的丫头,刚巧正把肥秃秃的屁股头对着门,懒怠转身,随口就说道,

“这么快就回来啦!快把桌上的梳子递给我!”她以为推门进屋的不速之客是同房的哪位姑娘。

接下来的事,几十年都过去了,谁也没说清楚。反正丫头没等学习班结束就提前回了家。德方听得风言风语,立马挺缰赶到巢城。乡巴佬进城,摸不清东南西北,给领导部门的人一吓二唬三蒙四骗,连人影也没见着,灰头土脸扭屁股回头。来回路上赶得太急,受了风寒,加上内伤还没好利索,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得地。丫头满肚子委屈,整天光关起房门闷头哭哭啼啼,哪里有心思去照料光棍汉。

德方忽冷忽热,硬挺了好几天,实在撑不下去,就眼巴巴望丫头来给他递个水擦把虚汗什么的。傍晚时分,烧的厉害,满口的胡言乱语,“丫头!丫头!”张口乱叫。待夜里烧退去一些,脑袋清醒许多,就满嘴跑舌头发狠劲,

我的女人,给人家睡啦!啊啊啊啊……妈呀!!妈妈的!你这个混蛋。我操――操――”昏昏然当中,又昏昏然睡过去。

第二天,又重复昨天的故事,大叫大嚷的,毕竟还是年轻人,树倒架子不塌,嗓门之大,小有那掀房截瓦的气势。小山猴刚好打门前过,听听屋内响动太大,忙不迭撞开门,见德方人瘦毛长,满嘴巴火燎泡儿,胡话连天,前言不搭后语的,吓的拔腿就往外跑,毕竟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寻医求救,竟然就傻乎乎的卷身依在墙角,抽抽噎噎自个儿哭将起来。

冬花打菜地里回来,满打满两大筐采摘的新鲜菜,准备回家摘洗整理干净,好明天赶个早市,找补几个钱扯件布料,年底布票就要过期了。听了小山猴断断续续的故事,身子一个转,担子右肩换到左肩,火急火燎的就进了德方的家门。细心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女人冬花的身形步态,似乎有些臃肿蹒跚。

第二天,菜市上没见冬花的影儿;第三天,就瞧着山猴弓肩缩头的担着那蔫巴巴的菜,猴坐在菜市场一旮旯地儿。

冬花关起房门闷头闷脑在德方那儿料理了将近半个月,到底还是年轻,其实也没什么大病,热水米汤稀粥稠饭三顿四时五更的伺候,来得快去得也利索。

转眼就快过年了。街面上正传着话儿,说是德方要成亲娶老婆了。就有那一干沉不住气的尖嘴猴腮的赖皮娃娃们,左手糊一把满脸蛋的鼻涕,伸出胡萝卜头般的右手,朝罗老大讨喜糖吃。

罗老头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熬出来的,人瘦了一圈,头发全白了。丫头让人家给糟蹋了,老人连死的心都有,可是一看到丫头那份寻死寻活的劲头,老人反倒冷静下来。姑娘正是花一般的年岁,好不容易九磨十难死里逃生没把性命丢在那六零年,怎么着这日子也还得撑持下去。

家家户户都忙乎着办年货,罗老大起先还打肿连冲胖子,打发媳妇上菜市场打酱油买米醋,杀鸡剥兔子,还买回来五斤猪肉两条水鲢子胖头鱼。一清早打了两只鸡蛋,搁一大勺红糖,颤巍巍的捧到丫头房间里,满心希望能让女儿缓过精气神来,振作精神过个年。没想到,刚一进门,就见丫头身子伏在马桶上方,呕吐的十分厉害。老人是过来人,又粗通几分医道,一碗鸡蛋,‘啪’的摔在了床头边。

大街小巷里,稀稀落落响起了炮仗的声音,大难不死的人们,带着几分侥幸,怀着懵懵懂懂的几分感恩,凭着稀里糊涂求生过日子的渴望,过上了能吃个饱饭的新年。人们心地善良,动机淳朴,憨厚实在,吃饱了肚子,便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甚至有点感恩戴德。不过,他们打心灵伸出,还藏掖着一块流血的疮口,那一年,以及随后的好几年,大伙儿从来不说吃‘团圆饭’,也不谈祭祖烧香磕头的事。因为,几乎没有几家能团团圆圆在一起吃年饭。而且,几乎家家都不贴门对子,许多人家的门口,招摇着一张白幡似的物件,上面斗大的字写着:

思亲免拜年!

丫头生性是个热闹人,如今虽然是身心饱受摧残,可那颗童心,却是怎么也难更改的。气哆哆的去点放了炮,然后强撑着坐在年饭桌上,还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山芋干酒,就是那用发酵变质的山芋干酿造出来的白酒,又苦又辣,刺嗓子而且还十分上头。丫头喝下酒,果然就头疼欲裂,撑持不住,也不让人搀扶,歪歪倒倒的,倒头就睡下了。朦朦胧胧之中,就觉得德方光着一双臭脚丫子上了她的床,还大胆上了她的身上。这回,他还真是熟门熟道儿驾轻就熟的。丫头一万个不肯,可就是把持不住,毕竟还是姑娘家,又羞又胆怯,力气也扛不过五大三粗的男子汉,也就半推半就让他上了道。丫头猛一个激灵,半睁开眼睛,仿佛打醉梦中醒悟过来,又一个翻身,就听得耳畔响起了那暖洋洋的水声,‘哗哗’俏皮的响着好听的声音,亲吻着她那年轻充满活力的肌肤,舒坦得身上都部起鸡皮疙瘩。丫头又沉睡过去。

巷子尽头,再隔三五户人家,德方那一开两间的破房子里,洗擦打点一新,一对红烛下,德方正冲着冬花傻乎乎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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