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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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

(2008-10-04 20:19:21) 下一个

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

仁芝年轻的时候,园园的脸蛋,永远红卜卜的,扎两乌黑的大辫子,浓黑的眉毛,圆又亮的大眼睛,高挑结实的身板,加上那点火就着的躁脾气,自小大嗓门说,大嗓门笑,大嗓门哭,大嗓门闹,落下个左嗓子,说起话来,‘嘎嘎嘎’的,象只小公鸭。怎么看也不象一个女儿身。家里过得不殷实,虽然没正儿八紧地送她上学堂,可也由着她的性子,时不时上村边土地庙,在村里聘来的塾师那里,旁听几个时辰的学,斗大的字,倒也能写出三、五、七个来。

那塾师先生年纪轻,高高的个头儿,虽然长得歪瓜裂枣的困难模样,但是口齿利落,正份的书,明白的不多,说的也就更不多,但扯起闲篇来,那是张家山前李家山后,上至盘古女娲,下到嫁姑娘娶媳妇,那是头头是道,一套又一套。惹得那些乡下的孩子们,乐而忘形,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凑钱买来的墨水,没常消泛在纸笔上,大都打翻,溅在衣物鞋帽上。亲娘老子还直乐,觉着孩子带一身墨香,将来定有出息。

那天,先生写下一首诗,让学童们传看:

秀才

吃长斋

胡须满腮

经书不揭开

纸笔自己安排

明年不请我自来 “书,不可多读,多读了,便呆,成呆秀才。”先生慢条斯理地说。“本先生,要教你
们的,全是真才实学,经纬之论,天地纲常,三流九教,日出东方,男女趣事,如何闹洞房。”

先生摇头晃脑,满嘴胡编,一边拿眼下死劲瞧着那笑得衣衫不整的野丫头仁芝姑娘,一边拿毛边纸,胡乱
写上几个字,在一边又画上一高一低两小人儿,一棵大树,树上挂一园园的月亮,趁没人主意,塞进那初通人事,开
始怀春的女孩儿前胸衣襟里。学童们正听得欢天喜地、不亦乐乎,哪里晓得眼巴前的先生戏学童的妙戏,更不会明白
当晚要发生的趣事。

月黑风高,谁也没看清楚,那颗老槐树下,到底演了出什么戏。只见有一高一低两人影,外加那小公鸭嗓
门的‘嘎嘎’浪笑,让人听得两大腿之间直起鸡皮疙瘩。

在乡下,但凡不合本分人家恪守妇道的事,做得利索,但传得更利索。先生戏仁芝的风话儿,先是风言风
语,后来就沸沸扬扬,也不知怎么的,就闹腾开来。塾师也知趣,卷起铺盖,悻悻地走人。家里这才对她多上了一眼,
不许她撒大脚丫子到处疯跑撒野。可仁芝向来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姑娘十七、八,加上早熟,这风化之门一朝打开,
想再给合上,那是万难的。

镇子上的货郎王,挑着两只大蔑箩,常往乡下挑买针头线脑的。那家伙,二十刚出头,也一般浓眉大眼,只是平时见人说话脸先红,细声细语的,男人们都嫌他‘娘娘腔’,不拿正眼瞧他。可姑娘小媳妇们,受够了乡下夯汉子们的粗鲁和单调直率,瞅着眼前这细声曼语的男人,心里小痒痒,趁自个儿男人或老子娘亲不在,一个个垂肩挑眉,放肆地同他打情骂俏。娘娘腔的货郎,便也壮起胆量,抖擞起精神,捏捏姑娘的手,摸摸媳妇的腰,好一份情趣。

走了先生,仁芝没得学上,眼巴巴瞅着进村的路口,但凡货郎王的拨浪鼓一响,冲在前的准是她,两头黑又粗的辫子,赶直了横戳在脑后勺。货郎每每先送她一个软笑,打蔑箩里拽出早先备下的胭脂花红,直愣愣揣进仁芝前胸里。那绵绵的手,有意无意地赖在她两乳之间不往回抽,招惹得她,身子痒痒,浑身乏力。身态和眉眼都柔和许多。唯有这时候,方才见到,仁芝的的确确是个女儿身。

那一年春上,小麦还刚灌浆,蚕豆花儿香,油菜花儿黄,也就是农历说的阳春三月,正所谓‘春暖花香,鹅卵石淌浆’的季节,有人亲眼看着仁芝钻进了黄黄的油菜地。田埂边上,就看见那一对大蔑箩,一只立在田埂上,一只横躺在地沟里。

仁芝跟货郎王回了镇子上。毛家虽没收到彩礼,却也省了一副嫁妆。新春时节,她就报着儿子回娘家拜年。那小儿,皮吊吊的,猴巴干似的,面黄肌瘦,个头倒还不小。做外婆奶奶的,舍不得外孙儿,宝贝长宝贝短的。也不嫌避讳,逢人就说:

就那满地儿油菜黄花闹的,让我宝贝小样儿,满脸菜花黄。”

可村里有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就给那娃取了个小名儿,就叫他“小先生”,无非是暗讽仁芝,说那孩子是塾师先生下的种。

孩子倒是有大号,可每次回娘家,左亲右眷的,总习惯叫他‘小先生’。那头脑少筋肚里缺肺的外婆奶奶,乐得屁股只颠颠,

“咯咯咯,我们家有小先生咯!”无非是觉得这好名儿有个好兆头。

小先生过周岁那天,娘家老小乐呵呵忙着给孩子‘抓周’,仁芝偷空溜出家门一小会儿。晚饭点灯时节,村北头传来鹅哼鸭叫的哭闹声。有人在村北的水塘里,发现了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淹的半死,有出气没回气。幸亏碰巧发现得早,一条小命倒是保住了,但当晚就鼻歪嘴斜,说话不齐。懂点医道的说,那是脑子进水了。搁如今的话,那是脑子缺了氧,造成后天痴呆。几代单传,就这么个独种,那个哭,呼天抢地,撕心裂肺。

村西头,抓周的客人刚刚落下屁股。

小先生五岁的生日,破天荒没回娘家过。原来,到处在闹土改,乌烟瘴气,腥风血雨,鬼哭狼嚎。贫苦农民家出身的毛仁芝,全身骨头作响,只觉得全身的劲道往外迸。撇下孩子,踢开丈夫,投身到那火热的斗争中去,搅得个鸡飞蛋打,杀得个人仰马翻,闹得个天昏地暗。

 

起先,仁芝和着那女人腔的男人,开一个小店,就用当街的门面房。省了货郎出门,也是怕他在外拈花惹草。可自打东山那杀人的枪声一响起,她那肥脦脦的屁股头,再也按不到板凳上。每到下午日头快落山的时候,那正是开枪杀人的时辰。她就头朝东山扭,眼往门外瞧。五心烦躁,六神不安,打柜台走到灶台,打灶台又一扭屁股,折将回来。柜台上,一毛钱的酱油,给装了五分钱的醋;灶台上,稀饭熬成了黑糊糊。货郎王跟着直犯糊涂,在她屁股上捏一把,前胸按一按,瞅着没人见,把手都探进她裤裆里。搁在平时,两口子定会好一阵打闹,接着便传来‘嘎嘎嘎’的一浪又一浪的放荡的笑。可这些,眼下全都不管事儿。

“东山又在毙人啦!领头的是后乡人,当过塾师先生,如今是土改队长。还有老查家的老姑娘,大号叫查菊芳(关于查菊芳,请见《河山人物之二.卞勇》),说是新升了副队长!”

小店外打酱油买盐的女人们,交头接耳嘀咕着,交换着其实人人都知道的消息。

“什么塾师先生?就那塞纸条,抱老槐树的主儿?哼,呸!”听那‘沙沙’的大嗓门,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是一胖老婆婆,左邻右舍都叫她孙家大舅母。

“那疯女人还姓查?哼,连她亲老子都动手……”说话的是朱万祥的老娘,一边说,一边伸开拇指和食指,卷起另外三小指头,食指尖对着自个儿脑袋壳一戳。也就直炮筒子一个,不平的事,她都喜欢叨叨上几句。就那一张不省事的嘴巴,不知给自己带来多少遭罪,可就是改不了。本性难移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柜台外的谈话,全数收进了仁芝的耳朵里,落在她心坎上。

在小店里货郎王别说是老板,其实连个伙计也不抵,凡事全由他‘家里的’点头算数。从盘点进货,到挂单放帐,压根就没他什么事儿。这不,人家打柜台外递进一张大票子,得找零头,可钱柜盒子加了锁,钥匙在老婆裤带儿上。王老板转身,问老婆要零钱,才发现,那女人早八辈子就颠屁股出门了。

晚饭上灯时,仁芝没人影。半夜了,小先生尿了床,哭闹得没人哄劝得下,仁芝还是没人影。

0年前,北街完全小学的尽东头,原是一片坟岗。那年月,活人都往死里整,死人自然得让位。坟全给平了,用土石垒起一个五十尺见方的大看台,三尺多高。平时开斗争大会,宣判胜利成果,戴高帽子,挂红花,扭大秧歌,唱小倒戏,全都放那上头。搁如今的话,那是多功能,象那北京的鸟巢。

货郎王正搁家犯愁,不知那不晓事的女人疯哪去了。街面上传来话,毛仁芝上台了,就缀在查副队长屁股后头,成了什么妇女工作组组长。赶紧上前打听,方才大体上理出个明堂来。

原来,仁芝打家里出去,直接上了东山。山下是小有田产房产,但凡还不至于立马送死的罪人。一个个头戴高帽,胸挂白粉牌,抽打的鼻青眼肿,折磨的面色土灰,弯腰撅屁股,筛糠似的立在那。他们都是俗话说的陪斩的。山上挨排儿跪在地上的,才是杀人场上挨枪子儿的。仁芝一到山下,觉着这么做不对头,既然陪斩,理当同那些行将就戮的屈死鬼们站在一处!也不跟在场的基干民兵打声招呼,扯起公鸭哑嗓门就嚎叫起来:

“你们这群坏东西,都给我上山!排队儿站在排枪前。不让你们吃枪子儿,也得闻一闻火药味!”

那些魂不附体的可怜虫们,忙不迭转身,随着这泼皮女人上得杀人场。

就这一招,当下就引起有关领导重视,特别是亲自绑自家亲老子上杀场的查菊芳,惺惺相惜,引她为同志。枪响声还没落定,就在硝烟和血腥味弥漫的山坡上,研究通过了,收毛仁芝正式参加土改工作队。充当查副队长与工作队刘队长的通讯员,一是她腿脚快,二是她通文字,再者,是她那入死老牛不回头的敢打敢干的精神头。

有个《洪湖赤卫队》,大家都跟着刘闯刘队长。眼下那刘队长,其实也就是那个二百五教书先生刘大个儿。

那年,槐树下闹起风风雨雨,搞得沸沸扬扬,乡下人憨实,摊上这种事,没准给他憨憨实实一顿打。先生只好卷起单薄的铺盖走人,免得讨没趣。心头全没底,满脑子一团糊涂酱。嘴上光是唱,唱的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咚咚锵’。晕头转向,本来该往北,去投他老舅家,干的稀的,孬好能混口吃的。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猴巴尖的瘦屁股却向了北。待他发现路数不对,已然光脚板走了五里地,来到了焦湖(巢湖)边。

刘先生看着那滔滔湖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一了百了,再也不消为这五尺五皮囊费心。 ‘巢湖水,浪打浪,没落书生泪汪汪’。 就在那抬脚阴阳界,生死一念间的当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只见一队衣衫褴褛的行伍人,斜背着家伙,行色匆匆赶路。一头揪住那穷途末路的刘先生不松手。教书匠恁没回过神,稀里糊涂便做了向导。

那是一支李司令的队伍。李司令夫妇,起先是行走在焦湖南的江湖大盗,后来受了招安,成为新四军的一支分队,算是成了正果。由此,刘先生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刘文书。革命之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主持地方土改的人物,自然而然当上了区小队的政委,也就是后来的区委书记。可叹的是,猴子蹲板桩,左看右瞧没正象。没多久就给打职位上挪了下来,那也是后话。

这些,查副队长当时并不知情。其实,进入革命队伍的当晚,仁芝通讯员就没有回家睡觉。这,查副队长更不知情。只知道,是她查家老姑娘,一手把毛仁芝拉进革命队伍,只知道,从此。仁芝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那在那当天,趁着硝烟还没散,仁芝就挨到刘同志身边,小肉拳头在刘大个腰间,可着命给一下子,疼得那当领导的掐眉咧嘴巴的,接着,又是一阵乱抓乱挠,尽是那要不得的地方。尽管是在那生死要命的场合,裤裆里那鸟玩意儿,直囔囔就来了兴致,苦于当着一干众人,一时放肆不得,憋得一脸苦瓜秋茄子模样。

查副队长也是女人,女人就机灵,特别是那方面的好事儿。那天,她是忙中偷闲,憋足了劲,老孜孜地,进了刘同志的房,门也不敲,穿双布底鞋,连声咳嗽也没给。十足十是半路出家的革命伙伴,最起码的地下工作经验,丝毫也没有。结果出了大洋相,提着裤子进去的,满指望半个时辰的好事,没承想,进得门,便是一阵‘辟里啪啦’的短兵相接交手,队长和仁芝联袂出击,菊芳哪能以一敌二,只得狼狈落荒而逃,裤子吊在大腿和膝盖之间。招惹得周围革命同志,光拿眼看她,或者说是盯着她――那个地方。她毫没嫌寒掺,大嗓门一路号丧,出了区小队的大门。

自此,仁芝算是正式扶了正――也就是房子里那事儿,反正她那娘娘腔的男人,没法管,也管不着。

至于革命工作,那还是按当初研究的决议执行。稍稍有所更动:查副队长,正除队长之职位。而那空下来的缺,本来是一定一给仁芝的,可是,上面不知打哪路道听途说,指出仁芝作风方面有污点,留原职使用。经过再三努力,也只是把组织关系解决了。

刚宣誓完,仁芝就守着家门,好久没见她人影。她又怀上了,怀相太差,吃一口吐两回,瘦掉了一身肥肉。

 

生下二小先生,仁芝四处走动,指望能捞个官当一当。床上床下屋里屋外的软劲浑劲都使唤上了,全没见效果。她自认是风风火火闹革命的女英雄,可别人压根儿就没把她当棵葱。就好象她是冬天打雪地儿里给刨出来的一截山芋头,又黑又苦又发酸臭。

其实,她如今遭受冷落,也是事出有因的。

当初,她有两靠山,一是查副队长,另一个就是那脸黄心儿花的刘队长。那一回,查菊芳提裤子进房,十打十来个‘老母猪上栏――倒贴’,谁知事与愿违,揩油不成,反倒遭了仁芝同老刘的一顿结实好打。心中好不懊丧,岂不怀恨在心。没做成女人那事,便一定一地投身革命工作,一路串升。这不,公社一成立,就当了公社的管理委员会主任。红红火火,好眼红煞人!

却说那不成器的刘大个,官运亨通,土改还没完就当上区长,管了方圆六个乡。乡,五八年时改了,叫公社。刘区长人高腿长,走东乡串西村的,丈母娘村村有,风流帐处处丢。时间一久,难免生事,常常吃那些懵懂莽撞的大小舅子们和不解风情的姑爷们的拳脚。身上常常戴花挂彩,打内战那时节,也比眼下消停。

区长风流,更有那一干不省事的领导,硬是看中他,提拔他,实际上是把他推往架子上,拿火在烤炙他。这不,转眼就升了区书记。官越大,风流帐就越长。那天,提拔文件下来,脸上也刚巧挂了新彩,扎着里外一簇新的白绷带。可那些看上去热心热肺的下级们,全没心没肺,硬是起哄,代做主,生生把绷带给揭了,露出活脱活一熊猫小样。

女人为争风吃醋,往往会大打出手,闹腾得不可开交。当年查付队长,就没脱这份俗。可仁芝不一样。别看她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可是她知道,对刘书记这种人,只能拉不能推。能沾点风流,揩几滴油水,便是便宜,就是收成,千万不可得陇望蜀,这山望见那山高。那准坏事。

女人中有女人;女人中间当然有男人。这种事,男人一插手,后果就难以逆料了。

这回,那男人有点来头,因为他一直在部队服役,他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军婚,又叫高压线。

那高压线摔将下来,一攮子将那熊猫刘送进了班房,饶是他孬好有那十年的革命史,丁点儿不管用。

这不,两堵墙,一堵是倒了,倒的结结实实,狼狈不堪,倒的永无宁日;另一堵,没倒,可在仁芝心中,还不如倒了的好。

所以,闹土改时杀人越货入党的泼皮女人,永远闲了下来。搁如今的话,她是给彻头彻尾‘边缘化’了。因此,整天也无非是张罗前台往来流水小帐。孩子闹人烦心,常挨一顿屁股。有时,老太太小媳妇的,来买点盐打瓶醋,张家长李家短闲聊着,她便打柜台后,接上茬,有一搭无一搭同人家呱蛋。但凡这时候,人家便匆匆忙忙提起付过帐的物件儿,迫不及待地颠屁股走人,生怕身上沾到血腥似的。

   二小先生快上小学了。仁芝却还一直困守在家。除了偶尔交个党费,外面的事,好象根本与她无干系似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俗话说的好,是颗钉子,搁在布袋里也会探出尖脑袋。仁芝终于等到了出人头地的舒心日子。

 

说话间,就到了五九年。也就是‘风风火火大食堂,砸锅卖铁往前闯’的‘公社化’的次年年初。

  那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地里头,又脆又水灵的白萝卜,长的象莲藕,一尺来长的胡萝卜,比老奶奶的纺锤还粗。人们刚吃了几天饱饭,一边打着响嗝,一边顺手将锅碗瓢勺里的剩菜剩饭汤汤水水,倒进泔水缸里,做的是那么的随心所欲,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仿佛上天连着北京城,普世眷顾着乡下人。皇天在上,世辈躬耕垄亩的乡巴佬,先是打天上掉一大馅饼,空手套白狼得了地,可还没耕熟,就被哄吓诈骗、软硬兼施给‘合作’了回去。心里横竖不是滋味,憋一肚子委屈,没处哭诉,千百年的传统,打碎牙齿,只好往自个儿肚子里吞咽。好象遇上天大旱,毫无应对的办法,唯一能做的,便是眼巴巴盯着苍天,乞求开恩,广播甘霖。祖祖辈辈盼望‘耕者有其田’的农民,没了地,只好又回过头来,以十二分的耐心,等待老天再掉馅饼。

可不,真的,馅饼就是来了。而且是夹带着白米大馒头,白菜红烧肉,油炸狮子头。管吃管够。吃的嘴油腮香,吃的红脸肥肠。乡下人,胃口浅肠子短,心机也短,全然没想到,这种神仙般的好景,能撑多长。向来一粒米半颗豆打牙缝里往外节省的老实人,怎么就没去想,没去想那随时就会到来的致命的大饥荒!

树上的叶还没全绿,饥荒就象蝗虫,铺天盖地悄悄逼进。先是,大食堂吃尽了年前的余粮,家家户户,早就没了口粮。午季还没到,饿象就蔓延开来。接着,开始放卫星,创高产。仓里随你有几粒剩粮,碎缸刮底,颗粒不留,全充了公,给卫星垫个底儿。眼见得午季的收成,虽然是丰收在望,可得全数充公粮,落实那放卫星的天文数字。农民们,是颗粒别指望了。

食堂还在照旧办,只是不再有年前的那份吆喝声和喜庆气氛。人们也照旧按点去那食堂,因为家里但凡沾点儿铁腥味儿的杂什,象锅、铲、瓢、盆之类,全数拿去小高炉,炼了钢铁,其实全都成了焦煤混铁的大疙瘩,浑无定形,黑亮晶荧。如今,公社早不在了,可当年造孽留下的那些黑铁团,仍然不动声色地窝在小高炉旧址上,心甘情愿地做着这段罪恶史的见证。

没锅没灶,更没粮食。而且,即使有谁小机灵,事先藏下掖下一二做饭的家什,此刻也不敢拿出来使唤。谁家烟囱,别说冒烟,哪怕迸出一丁点儿火星,等在那的,几乎就是灭门之灾,至少,男人会给打个大半死,然后全家十天不准进食堂。

有幸能进那食堂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按人头,一个人头给一大勺――也就是开水,上面漂几片沤肥绿用的苜蔌叶。假如你同那掌勺的有交情,勺插得深切些,你能搅到几粒米星。有人肚大嘴馋,出得食堂的门,那一大盆水带绿肥叶,‘呼啦呼啦’就下了肚。等明白家里老婆孩子在等着这度命的汤水,为时已经太晚了。

高产擂台一天比一天高,农民的心就一天比一天往下落,就一天比一天沉重。树上的叶子全撸完了。接下去,树皮遭了殃。人们的饿眼,发出绿光,绿光里,掩饰不住对生的欲望和对死的恐慌,却也毫无办法,就象那搁在岸上的鱼,干摔几下尾巴,张一张嘴,有气儿无力。而这口气,随着擂台那边的起哄声,慢慢瘪了下去。

街北头的李大头死了。食堂后面的汪二奶奶,三天没来食堂打那饭――水漂野菜叶。开门进去一看,早就僵了尸。

村长是孙大舅,看了一眼只剩一把骨头的饿死鬼汪二奶奶,五十开外的男人,哭得呜呜咽咽,眼泪鼻涕满脸。孙村长是孤儿,几乎就是汪二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可是,孙村长没尽到孝,甚至连给老人发丧的时间也没有,又轮到他去放卫星,区上的人,就在食堂里,立等他到区里报到。

说起那放卫星,那是台上是敲锣打鼓,台下是心惊胆颤。可不,东乡村村长,也就是河东的周麻子,上一回放卫星,放到了亩产一万,就认死也不再往高里叫。结果,后背上给插了个‘右倾保守’的牌子,先是游街示众,然后再给带回卫星擂台,一顿拳打脚踢。横施拳脚的人,唯恐那‘保守’的牌子插上自家后背,没命的下死手,看上去是义愤填膺,表示划清界限,实际上是心中有鬼,生怕祸事牵连。一打一气再加三天不问吃喝,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就咽了气。好歹饿鬼身子轻,一个人扛起,转身就给扔到庵洼里。那是一个堆放死人,且不须掩土的所在。

孙大舅拿衣襟擦一擦老泪,无可奈何,拖拖沓沓,恨不得一步分成五步走。蹭到会场时,行情已经涨到亩产两万斤。孙村长人笨心拙,怎么也拗不过这个弯弯绕来,就眼下这好年景,亩产差不多是五百斤,这二万……且慢!那是要四十亩地的收成哇。种子粮、仓底粮,加上山上刨荒抠来的……孙大舅算不清楚,心里头直泛酸水,眼里冒金星,额头沁冷汗。

擂台上,主持的人扯起嗓门,吆喝着。台下却一阵骚乱。原来,孙村长再也见不得这阵仗,身不由已,拔腿就跑。待维持擂台的基干民兵们缓过劲,闹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跑到北街口了。后面的人追的紧,他是荒不择路,一头插进毛仁芝的小酱油铺子里。

毛仁芝的确是颗钉子,这回,她终于露了头!

 

孙大舅没跑得脱。先是遭了她几个老阍耳光,接着被随后追来的民兵们五花大绑,押往擂台。毛仁芝好不得意,张开一双大脚,屁股左一拧右一拧,牵着那绑人的麻绳头,幸灾乐祸,洋洋得意,就象当年牵着绳头的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绑得结实的孙大舅,连那耕地的畜生也不如。早年,那臭婆娘孙大舅母,站在柜台外,骂她是‘抱老槐树的主儿’,恨得她仁芝牙痒。终于有了今日哇。那碎嘴的放牛娃,被她整下水,呆头呆脑过一辈子。如今这碎嘴婆娘的老头,哼!正乐得眯了眼,没提防,手中的绳头一紧,脚下一个趔趄,一个黄狗扑屎,一头扑倒在地。

眼瞅着绳头往前窜。直听一声闷闷的响动,好象还有溅水花的声音。待到她爬将起来,哪里还有孙老头的影子!正没奈何,四下里张望,就听得有人撕碎嗓门地喊叫:

“有人跳井啦!”

跳井的,是村长孙大舅!

孙大舅母闻讯,颤巍巍赶过来,还没见着死鬼老头的尸首,就遭毛仁芝劈头一巴掌。嘴角的污血,一滴、一滴、又一滴,落在那好心肠的屈死鬼的湿漉漉的尸身上。

毛仁芝叉手叉脚站在水井边,风风火火,一边大打出手,一面吆三喝四,张罗人把那尸首扔到庵洼里去。嘴上还骂骂咧咧,

“你这个右倾臭老婆,停你三天食堂!”仿佛这凄风惨雨的世界,她就是显灵的主宰死生的阎罗王。

围观的,都是些饿昏了头的人,有事没事心里虚,听不得人吆五喝六。生下来就是贱骨头,谁嗓门大,谁就是爷,就能支使他们。而毛仁芝,正是看破了这一层。自个儿并不是坐桩的猴,却拿秧做势,颐指气使,指派起人来。

闻讯赶来的区委书记,悄悄立在一旁,拿眼看着那人五人六的泼妇,满脸欣赏有加的神情。

孙大舅自绝于人们的第二天中午,又是开饭时间,木盆小桶挤歪歪排好队,可那食堂死气沉沉的门,硬是不开,上面那把铁锁,哭丧着锈红的小脸,直瞪着眼前这一长溜满脸菜色的饿鬼们。那一天,食堂没开张。全村人,昏昏地饿了一整天。

第二天中午,还是没开门的迹象。一直捱到日落西山的光景,才见打巷口走过来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男女女。

走在前头的,有三个人。左边的,圆圆的脸,破公鸭嗓门,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查主任随在右手,一声不响,相当勉强。新调来的区书记,走在当中,饶有兴致地听那公鸭嗓门的女人说话,还不住光点头。

“今天,嗯,”查主任冲着饥不可耐的村民们开了腔。

“区、社党委一致决定,任命毛,嗯,这个,啊,就这个毛仁芝同志,嗯,作你们的大队长,具体嘛,啊,就蹲点在你们村。你们村,问题啊,这个这个,就是不少。搞多吃多赚,搞右倾,插白旗!。下面,请区委杨书记做指示!大家欢迎!”查主任吞吞吐吐,拖拖沓沓,平时说话,根本不这模样

大多数人手中拎着盆哇瓢儿的,占了地儿,双手不得空去瞎起哄,鼓那表示欢迎的掌。那年月,掌鼓得太多,每鼓一次,就不踏实一次,就遭殃一次。可怜那些面黄肌瘦的老老少少,除了整日价瞎起哄跟着鼓掌,别的什么好处也没落下。捱饿和鼓掌,成了他们的家常活计。前者,让他们心慌气短,后者,令他们泪水往肚子里咽。

内中就有那两三个十分不省事的主儿,饿得把拳头塞进裤兜里,因为肚子一天天瘪下去,裤带就一天天见长,裤兜插拳头,刚好抵消一截裤带绳。却挺起骨突突的小脸充精神。一听那‘鼓掌’二字,左半脑同右半脑的神经,约好了似的,一阵激动起来,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殊不知,这左手插在裤兜里,权且当了裤带,右手提着那两天没见湿气的瓢盆。这掌一鼓起来,动静就大方啦。首先,是耳朵的刺激,盆瓢落地,响声大。可肚子太饿的人,反应迟钝,麻木不仁,便就‘充耳不闻’;其次,是拳头一抽,裤带太长,那遮羞的单薄的裤子,便直拖拖掉下,露出那只好在茅厕或床上才显露的皮肉机关,皮吊吊的,毛重肉少,虽说对视觉有过刺激,可露的太不是时候。大家伙儿,一门心思,只对着肚脐眼上头,肚脐眼下头的琐事,个个无动于衷,人人‘视而不见’!

夫子好象早就说过,‘食、色,性也’。‘食’在先;‘色’在后,没有吃的,哪来那床帏之事?况且,那时节,女人们全没了那讨人嫌的月事。实际上,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打生理上分析,全然不分轩轾,模糊了彼此之间的区别,真正将‘男女平等’的社会口号,扎扎实实落实在全社会,特别是在农村。在中国五、六千年文字历史上,如此平等,肯定就那么一次!当然,当官的眷属,还有一部分城里百姓,可能没‘享受’到这份‘平等’!

有皮没脸起哄鼓掌的,一个是陈大牙,另一个是刘三糊涂。都三十好几。见别人不买那心黑手辣的毛仁芝的帐,觉得天大的机会等着她们,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就起劲给鼓掌。

那杨书记人长得小巧,出手倒是大度的很,

听说你们食堂没开张,你们毛大队长就着急,赶着过来。今天晚上就开饭!你们队长说了,”他拿眼左右前后一扫,“毛大队长,还是由你来宣布。”

“今晚,就今晚晚饭,每人加一两米!一人一大勺白米饭!”公鸭嗓门特别大。

“瞧瞧,你们大队长有多好!你们,以前,是误会她了!”杨书记说话,不温不火,从容不迫,恰到好处。

那晚,还当真,大家都尝了口久违了的白米饭。可,也就是那一次,就一次而已。

第二天,村头场基边老椿树下,一横一竖歪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穿的倒还整齐。场基对面的大草堆下,斜卧着一半大的女孩儿,小手上全是泥土,手指甲都崩裂了。想必是临死前挣命,下意识往地里抠,指望能抠出一截半截萝卜头来。

每天都死人,村里只好拨出专人,收拾死尸。这种下作的活,没人干。硬是孙大舅板起脸,撮掇朱万祥和王德方俩光棍去干,答应他们,每人每顿加一瓢菜水。

朱万祥声高气粗,脾气戆直,凡事认理,也爱抓个理儿,遇上那烧不透煮不烂的实心货,三句话不合,抡起拳头就开打。因此,在社员们当中,相当有号召力。王德方为人奸猾些,喜欢背后打小九九,捣鼓朱万祥在前头赤膊上阵,乐得他藏掖在背后,有好事儿,就往前跨一大步,遇坏事儿,就抽身后退两大步。

朱万祥和王德方,一年前,都是身大力魁的汉子。如今虽倒了肉,骨架子还能拉得开。每天,两人拖根麻绳,扛上扁担,尽去那背风向阳的田旮旯,每天三、五个死人,拖到庵洼,便完成作业。因为干的是杵作的事,孙大舅在的时候,每天每顿,加一瓢菜水汤,那是保证的。有好事的,看着不习惯,勒一勒裤带,私下里下嘀咕,说朱万祥是孙大舅母娘家的远房亲戚,才得到这种特殊的照顾。都是些风传,没影子的话,也就是瞎说一通而已,谁也没当真。

当天,只收了三具尸首,歇的就早,没到开饭时候,两人就来到食堂。

“今天,让那毛大队长给咱哥俩,一人一勺白米饭,就昨晚吃的那。我亲眼看见,她盛了满满一大海碗,搁在水缸后面。要是不给,咱就捅开来,大家都玩不转!哼!”说话的是王德方,听话的是朱万祥。

“大队长呢?”朱万祥嘴巴瘦脱了形,有皮没肉,可嗓门仍然大。“给我俩吃白米饭!你们把米饭藏在水缸后,想独吞,吃私食?”

食堂里换了人马,当值的是新提拔的陈大牙和刘三糊涂。王德方拖拖拉拉,在老远的巷口磨蹭,实指望不吃白不吃,能捞一大口白米饭下肚。谁承想,饶是他聪明过人,差点儿没给卷进一场要命的狠打恶斗之中去。

“谁啊谁啊?”陈大牙尖牙利齿,挺个小瘦鸡胸脯,口水直喷到朱万祥喉结突起的脖子上。“你看见谁吃独食啦?啊?”

“就吃了!你能怎么样?”刘三糊涂实在是头脑不清楚,这种话,是不能实打实说出来的。“我们有毛大队长,还怕了你!哼!”一边狠声狠气的发狠话,一边撒开脚丫往后堂跑。“大队长,大队长,有闹事的,骂你吃私食,独吞白米饭!”

毛仁芝双手叉在腰间,鸭子摆水似的,打里面小仓库走上前来。

“都叫那右倾分子孙大舅,哼!看来你就是他那外甥了。你是在为死人喊冤叫屈!你是在同社会主义三面红旗唱对台戏!哈哈!”那公鸭嗓门,笑起来直让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你不就是要打擂台吗?我给你搭个台子,看看你好身段!哼!”

朱万祥也就是肚子饿,想讨口吃的,却遭到新上任的大队长一阵臭骂,好多话儿,他根本闹不明白,听不懂。直巴巴,光拿眼盯着大队长那双厚嘴巴,愣了神,肚子饿,心慌,气短,这回,更慌了神。杵在水缸边,前也不好,退也不成。

“你给我站到水缸上!”大队长吆喝道。

没容朱万祥缓过神,三糊涂就大后面给了他一棍子,木棍敲打在如柴般的瘦骨头上,“哐”的一声响。打的结实,打的他毫无防备,朝前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本能地伸出手,是想扶一把撑一掌,谁承想就碰着了迎头走过来的大队长。那一掌,承载着大个子全身的重量,‘啪’的一声,硬生生把那不可一世的妇人打的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中央。

“吊起来!”公鸭嗓门嘶哑,坐地发号施令。围观的人,见不对路数,抽身往后退,生怕招着腥臊,惹火上身。

“这儿有白米饭,谁吊他谁吃!”三糊涂此刻,倒是明白过来,打水缸后搬出一只大钵,好家伙,那米饭,真白,真刺眼。

大牙抄起那扬瘪稻的木掀,那把儿,就有人胳膊粗细,抡将起来,对着朱万祥的后背,冷不丁,又是狠狠一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怜那朱万祥,给五马攒蹄,绑成脚鱼,高高吊到大梁上。起先,还能张口,干骂几声,没多久,就撕嗓门求饶,尽管声音不大。但对毛仁芝来讲,那声音,特别让她受用。她,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索性叫人搬来凳子,洋洋得意,一声不吭,就坐在那瞧着。

来食堂领菜水的村民,但凡有口气,有点力气,又还想让那口气继续喘下去的,就得操起那扬瘪稻的木掀,尽全力抽打五次。就是说,谁要是不动手狠打,就没有当天的那瓢菜水。打十下的,外加一瓢。

一只大闷子锅里的菜水还没分完,朱万祥就一丝气也没了。被活活打死。

在这场恶打中,陈大牙和刘三糊涂大露了身手,得到了提拔重用分别当上妇女队长和食堂主任。朱万祥因为好斗逞勇,作了毛大队长的试刀石头。他做梦也没想到,就为那一口饭,还没吃着,活生生丢了一条性命!

毛仁芝要立码头,树万子,不得不抖擞出威风狠劲来,朱万祥不识时务,不知深浅,不问死活,是自寻死路。自此,鸡儿猴儿的,全都乖乖地,围住她转,拿她的话当懿旨。

 

这是一起实打实的人命案,可是数年以后,自下而上,从上而下地追究起来,谁也没有责任,谁也没有罪过。因为,法(如果还有法的话)不责众。毛仁芝,更没有责任,因为,她当时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那棍棒下的屈打的饿死鬼。

王德方,没他啥事儿。不过那天,他倒是喝到了两大瓢菜水。

朱万祥,由他独自一人给发送出去。他发狠,坚决不让别人插手,其实,也根本没人敢帮这份忙。食堂里有个烧锅的小孤儿,都叫他小山猴,实在看不过去,抖擞着一双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给德方一摆屁股给撞出老远。可那小可怜虫,念着死鬼的一星半点儿的好,哆着嘴,不声不响,跟在屁股后头。

“山猴,你记着,”德方叹口气,把右肩上的尸体,一个旋,掉往左肩。“万祥,多好的人,硬给打死。那女人,哼!”他肩头负重,步子有点踉跄,仍然心细,转过头来,四下里睃一眼。那几乎被打散了架的死人,也跟着他转了半个圈。

“那女人,哼,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是回去传话,也没人去听你饶舌。那女人,十六岁就偷汉子,打槐树根下,就滚到油菜地里。你瞧她那俩儿子,都是杂种!”

小山猴提把铁锹,紧一步慢一步,早跑得气喘。而且,大人们没事倒闲篇,没正话,歪的斜的臊的臭的,也就是爬墙头偷汉子那些旧话。山猴虽然听得半懂半不懂,但在心里,左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传给她。哼!我们北街村两百多人,姓罗的,就一百多!加上三亲六眷,上二百人。谅她,也拿我王万祥没办法。”

山猴不插话,也插不上话,只是听。

山猴一小孩儿家,哪里知道,那罗姓家的长房,叫罗大牛,他家的二姑娘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许配给了王德方。要不是这吞树叶啃草皮的日子来得太早,而且一来就没有个消停,他王德方同罗小二,兴许早就圆了房。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对这一大门大户的上门女婿,任谁,都得先掂量一下自个儿的腿肚子,然后再谋动作。

“那女人,见着是个人模样的男人,她就脱裤子,噢,呸,她是见有权有势的男人就腿裆作烧,就要上。不晓得睡过多少人!”

王德方,是心里有愧,对不住那脾气戆直,屈死棍下的老杵作伙伴。为了那一瓢菜水,他还打了五棍。那倒也罢了,因为人人都得去动手,不然过不了关。让他德方心里后悔的是,他不该为了再加那一瓢菜水,又上前抽了五棍,虽说轮到他加那后五棍时,可怜虫万祥早就没了哼哼声,歪沓着脑壳。也许在他追打那五棍子之前,那死鬼已经就断了气。

“总有一天,哼,瞧我的!”德方是扛着死人发硬话。好歹在一旁听讲的,也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子。

毛仁芝的心机深,声势大,有那些甘为一炊一瓢而不顾脸的跟屁虫们上下撺掇,就王德方那点人前人后的牢骚话,没有不透风的墙,早给捅了个底儿亮。她在等个机会,好好收拾他。同时,她也在盘算,自己毕竟是妇道人家,单门寡户的,要象真正立住脚,就不能光唱独角戏,她得要人支撑,她得要个男人,给她当打手,替她冲锋陷阵。这个王德方,头脑活络,又同罗姓百来号人家通亲,应该是合适的人选。对这种人,一定先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做条狗。

转眼,就又到了年底。公社发下话,每个生产队得派十个民工,去挖电灌站水渠。大队补贴,没人每天大米二两,粗粮三两。干芋头叶子,干棉花叶子,干玉米杆加玉米叶子,全碾成末,同粗细粮掺和在一起,取名叫‘小秋收’。工地上,用开水,冲开来,一大碗黑糊糊,有时候,用蒸锅,做成拳头大小的糰子,每人每顿发一个。那糰子落肚,象石头一般沉。拉屎,就活受罪。得搭配助手,当事的,趴下来,另一个,就找个棉柴棒,拧起眉头往外掏。有是来得急,四下里找不着小棍棒,就动用手指头,死命抠。

就那份吃食,若是撇开当时那几个年头,猪狗都不会闻一闻。可那些饿急了的社员们,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挤挤嚷嚷着要上工地,图的就是那份吃了拉不下屎来的‘小秋收’。

工地上的活,是要命的重,每天得起五更、睡半夜,用文人的话,那叫‘披星戴月’。用大筐担河泥。起先,打平地起挖,筐里的土虽沉,却还是平地。十来天后,都得要爬坡。脸朝黄土背朝天,挪一步,哼三哼。

王德方也上了工地,每到肚子饿的时候,就非常馋那‘小秋收’糰子,每当屎拉不出来时,就特别恨那黑糰子。

那天,家里传来话,罗二丫头倒在食堂边,灰白的破裤子上,让拉的绿水濡湿透了,满脸都是绿菜色,还微微留得一口气。待德方打工地上跑回来时,二丫头眼都散了光,认不出他来了。

德方赶紧打前胸兜里,掏出那本该是他中饭的黑糰子,指甲抠牙齿咬,一小撮一小撮,就着一大搪瓷缸凉井水,连拍带打,给灌将下去。

胆敢从工地上偷跑回来,说轻了,是偷奸溜滑,往重里讲,是破坏社会主义水利建设。毛仁芝终于等来了制伏王德方的好机会。

还没见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回过气来,食堂内就传来公鸭大嗓门:

“天煞的!谁这么大胆子,敢打工地往回跑!逃兵!还是偷了公家的粮食?啊?”就见毛仁芝叉着双手,吐沫星乱飞,一晃一摆,走到门外来。

罗家人虽多,可都不团结,胆小怕事,光会窝里乱,见来头不对,搂起刚打鬼门关收脚回阳的二丫头,转身就撒鸭子。落下那空着肚子,两腿全糊着黑泥的王德方,傻歪歪一人呆在巷子当中,手中还捏着一小块糰子。

“不在工地劳动,偷跑回来搂女人!你好大的胆!哼!那糰子,打哪儿偷来的?说!”

说话间,食堂里出来四个男女,木掀铁锹横在手中,将那黑泥腿子团团围住。只待一声号令,出手就可以制敌。

谁也没发号令,可王德方还是挨了一顿痛打。因为,他瞅着眼前的阵仗,心中不免发怵,想起被活活打死的杵作搭档,头皮发麻,满脑子机灵劲涌将上来,觑个空,撒腿就要跑。殊不知,就目前而言,德方身上,除去那黑糊糊的泥巴,也就是一身骨头架,而扎住四角围着他的,也就是两腿的狗。到口的骨头要跑,那些狗们,是等不及主子发号施令的。手中的锹棍,一古脑招呼上来。一边厢抽打,一边厢嘴巴上念念有词,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逃兵!打死这个小偷!打死你个破坏水利分子!”

这些,都不过是肖小们吆喝着壮胆的号子,可在当时,便是阎王爷批下的招魂幡,打杀人的判决令。吆喝的人,理直气壮,精神陡增;捱揍的人,首先是寡不敌众,哪有反抗之力,更无反抗之胆量。

这一回,眼见得德方就要随着朱万祥冤魂去了,仁芝大队长叉腰站在一旁,掂量着分量,估摸着火候,终于发了话:

“教训他一顿,就得了。留着他!”说完,转身就进了食堂。

一会儿,小山猴悄悄拉开门出来,见四下里没人,塞给德方一大块米饭锅巴。门后面,仁芝一双黑豆子般的大眼睛,正冷冷盯着他们。可这回,她并没跳出来,捅破这层纸,就这个由头,狠狠整治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坏蛋。她得打,也得拉,要有漂,也有沉。她需要有人老老实实替她干活,她需要有人死心踏地为她卖命,听她发号施令。而且,这个人,得有些计谋,有些能耐。

王德方躺在地上,疼得浑身打颤,伸手去接锅巴,一眼看到立在门后的那女人。双手一个哆嗦,锅巴掉到地上,慌忙捡起来,冲着门内的女人,深深地低下脑袋,同时,忙不迭地塞块锅巴到嘴里。

三天以后,村里召开社员大会。德方走路还不能上正道,拄根木棍上会场。大队长当场宣布,由王德方当村长,抵死鬼万大舅的空档。

德方,从今往后,当了村长,也就是后来的生产队长,上了仕途。

可千万别犯傻,不拿村小队长当国家干部!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刘德方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兴风作浪,好事鲜有份,坏事全做绝。谅你三五九等老百姓,借个胆,也不敢犯浑。

可德方在当时,也没施展出什么拳脚来,一是上头有毛仁芝罩着,没他的空间,再者,还没等得及他热了身,伸出脑袋充棵葱,世道就变了。变的不多,但是,变得足以让毛仁芝们吃不了、兜着走。

死人太多,天怒人怨。上面不得不作个反省,开了个几千人的大会。虽说是不疼不痒,没能彻底解民于倒悬,但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灾难的蔓延,打那死亡路上拉回了许许多多百姓。

上面大员不大不小的作检讨,下面芝麻官们没完没了的遭批斗。百姓们也只是认识眼前的怨家对头,就拿他们当罪魁祸首。而那些真正的罪魁祸首们,逍遥法外,仍坐高台,继续为非作歹。

毛仁芝前前后后主事儿,达三年之多,作孽太重,第一批给拉下马来。人高马大的站在那土石擂成的台子上,连续捱斗三天。第四天,上台没多久,就双腿打颤,立脚不稳,一阵阵血水,打裤脚管往下淌。没来得及进区卫生院,就早产了不识时务,迫不及待要出世的小三子。还好,小东西还是活了下来。在那几年,在农村,能生下孩子的,大概只此一例。也不知是谁的种,因为大家都晓得,那个卖酱油的男人,是做不成生养孩子这事儿的。好事的人猜想,可能是那区领导下的种。也只是瞎猜,领导的事,也是党内的事,谁也摸不着边际。不过,有一点,乡亲们都晓得,那个小杂种,是仁芝吃百姓的粮,喝百姓的血育出来的。

仁芝住院早产,善良的乡亲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了她。祸与福,也就在那一念之间。用大白话,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后来,那些大大小小头戴乌纱帽的,动辄就住医院,躲避火烧屁股的烦心事,可能就是受了她的启发,要不,都心有灵犀因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可是,仁芝是党员,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的人,贼讲‘认真’,偏偏就要动用那劳什子‘党纪国法’:

“毛仁芝同志,作风恶劣,专横跋扈,草菅人命,多吃多赚……

“特作组织处理如下: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但,保留党籍。”

自此,杀人越货的毛仁芝,呆家里奶孩子,卖酱油,交党费,继续过‘组织生活’。

小三子在后来的‘严打’运动中,给判了十五年,送往新疆什么所在。这,是后话。记事的老人,大难不死,脱口就说,

这是报应!”也就这么不经意的一说。其实,乡亲们,与那孩子,也根本没深仇大恨。

说起来,老百姓都还厚道,凡事本分,抓个根本,并没往死里整人。一代接一代,都这样。由此,才有五千年泱泱历史,辉煌人文。

提起历史,不妨翻开来瞧瞧,自民国,往前推,但凡有个天灾人祸,朝廷多少总得赈济点粮食,支起几顶粥棚。可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东方,有这么个地方,逆祖宗之仁道,操洋遒之恶法,用极其残忍,无可言状的卑劣手段,搜刮尽民间的一米一粟,到国外,打肿脸,去充大脑袋,张罗什么‘主义’、‘思想’之类的混帐王八事。让风调雨顺年景下的数以千百万计的乡亲乡民们,活活饿死!茫茫农村,人相食,尸横野,倒门绝户,万家萧蔌。

那段历史,比铅还沉。比冰还冷。黑压压,阴沉沉,如果有点亮色,那就是饿死鬼尸骨上,闪烁的磷火,在夜色中,惨淡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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