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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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香 (美丽的封面)之二

(2008-10-30 04:18:14) 下一个

美丽的封面 (人物之一)

 

 

 

 

美丽的封面 (人物之一)


左一杯,右一杯,我终于干掉了桌上的酒。

“美酒加咖啡,我喝了第一杯……”真会来事,躲在墙旮旯的喇叭,尽播放这种
下酒歌。一瓶酒,只能倒出四杯来,歌还没完瓶酒干了,是杯子太小,还是酒瓶
在我手中变小。

“服务员,换杯,”我哆囔着,眼睛老往桌下看。

一阵轻风漂来桂花般的香,我昏昏的头脑,仿佛清醒许多,眼前出现的两个女人,
到底是一人,还是两人?影影绰绰的,嗨,这灯光!我侧过身子,打量着那白衣
女郎,如果重影叠将起来,那面前的,就是一人。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一阵桂花香传来,发木的脑袋依稀多了份刺激,多了份记
忆添了份苦恼,一段关于桂花香的故事,一直想忘,却总也没法忘。

“你们,”我又咕下一大口。“想听故事吗?啊?就是那故事!”用力一扬脖子,
我的声气顿时大了许多。

“想听!”声音很软,娇滴滴的,“我们还想和你……嘻嘻。”桂花香的嗓音里,
有些沙哑,带几分做作几分勉强。

“去,去,去吧……”我浑身倦怠根本就没那份情趣。可是我也不想伤了面前这
对卖春姑娘的感情。她们,到底有感情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感情?哈,
感情……”我心里想的,嘴巴里嘟囔着,就给说了出来。

“大革(哥),”当中一个女郎,改口用方言,公关手段听起来十分了得:“听
你口音,我们还是老乡呢,给个面子,照顾点森(生)意?”

“老乡,嗬,就你,”我透着杯子在后面冷笑。“我的老乡,一路当上总书记,
如今坐镇党中央。就你,哼!还老乡!”别看我,多喝了点,要攀老乡,那高枝
儿,高了去。话一出口,心里老大不落忍,听她那口音,分明就是乡音,一般老
乡的口音分不出彼此的。我手有点哆嗦,打上衣口袋的钱夹里,抽出两张钞票,
粉色的,象女人屁股,泛着潮红,上面那张胖脸,就着醉眼昏花,怎么看,怎么
象。

女人们小得实惠,甜甜一笑,蹭将过来,先后给我一个后胸搂,屁股一扭一扭上
别处寻利市去了,一阵桂花香,跟着那两对扭着在我眼中有些变型的胖屁股,渐
行渐远。

我双手按紧桌子站起来,一个趔趄一个踉跄转身九十度,心里想,我要,要那桂
花香。我要追过去。可不知怎么的身子却冲着电梯走去,我心里清楚,现在,是
在楼下,楼下是大餐厅,我住上面,住楼上,住十五层。

模糊中,有一个长得很白静侍者模样的姑娘,笑容可掬地迎上我一直搀上楼,一
路上也没说话。我正懒得开口,她那身上也没有桂花香。进了房,她悄悄退了出
去,门也没关,没听见关门的响动,倒是听她在同人嘀咕,“喝醉啦,给他泡杯
茶!去。”

我爱喝茶,可我现在,要喝酒,“不要茶!我要喝酒!喝酒!”冲着那客房的门,
我吼了一嗓子,也不知门外到底还有没有人,我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一阵簌簌
飒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您醒啦?杯子给您搁这了,您喝点吧。”声音尖细也没那般柔也没那般甜,好
半天,我还是挣扎起身,捧起杯,仰脖子就喝。

真烫!烫的我嗓子一紧身子只打哆嗦,自打有那桂花香,我就迷上了喝热酒,可
是,她给我温的酒,没有这么烫!

“服务员,”我又是大吼:“酒太烫!”没人回应,夜深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嗓子哑想喝水,却发现自己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只茶杯,
好像还是上乘的米花磁!

我的头一阵生疼。

 

米花磁,轻盈剔透,玲珑娇憨,斟上一杯清茶,雾气氤氲,半掩半透,欲遮还羞。捧在手上,千万别喝,只消看上一眼,心,就先醉了。当年,我是心醉在先。醉眼里,又看见了上好的米花磁。

 

“老师,嘿嘿,”声音铃一般清脆。“您喝茶。喏。”没见着说话的人,透过一大摞横七竖八的稿纸,眼前突兀现出一只米花磁杯。“谢谢,”我正忙着赶稿子头也没抬。

 

周围一片沉寂,一两只秋虫耐不住寂寞,和着我的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有一搭无一搭轻吟着。我搁下笔,双手轻轻捧起那玲珑剔透的茶杯端详片刻,情不自禁揭开杯盖浅浅喝上一口,轻轻把杯放下,凝眸沉思着。

 

“父亲,嘿嘿,”又是那声音,真柔媚真甜美。“你就是父亲。”

 

我的心一颤。那年我刚三十,谈过恋爱,花前月下的事情不太捻熟。我平时的确老气横秋,打小就少年老成,家里家外的都叫我‘小老人头’,可还没老那么一塌糊涂到了做父亲的田地!

 

打桌子右前侧探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白皙滑嫩。那手快捷地拈起我的笔,又一般快捷地将笔夹在我耳朵上。“嘿嘿。”伴着铃铃浅笑,扑面好一阵桂花香。

 

我侧过身子,就见地板上软软地跪坐着一清纯女子,左胳膊斜支在椅子上,右手顺势就落在我的肩头上。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注视邵晴。瓜子小脸上细挑的丹凤眉,宝石一般发光亮的眸子修长的鼻头,好一个美人胚子。瞧她那整个脸型,若是配上两片薄而粉红的唇,该是活脱脱聊斋中的小翠。可眼前的美人嘴巴虽然小巧,但是那双唇却显得厚实了些,太肉感。面相术上,嘴小唇厚眉清目秀者,主旺夫主欲念。就她这容貌,扮演聊斋中的小倩,肯定就是她。

 

“你就是那父亲,油画中的。”甜甜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她每一吐气,鼻前就弥漫着沁人的桂花香。听着她那话,吞吸着那恬淡的香,我飘飘然晕乎乎,俨然成了人鬼情未了中的人物。却避开她那双撩人的眼睛,自顾自地盯着那米花磁茶杯出神。

 

“油画中的父亲?我有那么……”我迟疑了片刻,到嘴的话生生吞下肚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的价格为400多元,尽管美术馆收藏作品支付的仅仅是材料费,但对画家来说,作品被国家美术馆收藏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艺术效应社会效应喧嚣一时。画中那老爷子脸上的褶子同大寨的梯田一模样。我能有那么老吗?

 

“你那神韵那态势。你满脑袋的哲学睿智,通过你眼神中的灿烂且深邃的含蓄,虽然藏而不露显得有些冷凛,但是还是让我捕捉到了。”她那张俏脸上闪烁着热情洋溢的辉光。本来搭在我肩上的小手,丝毫不经意的顺势松垮下来,胳膊肘支实在我的平实的膝盖上,曲起掌心侧过脑袋,欣欣然把尖俏的下巴,款款地偎在手心里。上半身的重量多半落在我的大腿上。身子也随之贴近我的腿。虽然隔着秋天厚厚的制服裤,我仍然感觉到她那柔软无骨的身态,嗅出满鼻子的她的体香。

 

我感觉到喉结在情不自禁地跳动。身子有点发虚鼻尖沁出细密的汗水来。我干咳两声,第二次捧起那杯茶。

 

“你就是父亲,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她笑容可掬的样儿,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仿佛是在下意识似的挑选字眼。“我就是女儿,现实生活中的女儿。好吗?”她的神情显得殷切充满渴望。可我总觉得,我同她虽然几乎肌肤相接触,但朦胧中隐隐约约存在一种距离感,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选修我的文艺理论课。每次早早的在教室角落那不显眼的所在挑个位子。我嗓子浑厚喜欢胡吹乱侃,年轻学生喜欢听我神侃,每次上课男男女女济济一堂,我并没对这个俏丽的姑娘刻意注目,偶尔接触一二,也不过讨论些文艺哲学社会伦理之类不着边际的桌面子上的话。事后回忆,同她每回交谈,都给我潜意识的情感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在课堂上每当我侃到得意处,手舞足蹈短呼长啸,激情难按忘乎所以,可我眼睛的余光,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而她,每每是心有灵犀,明目张胆地迎合我的目光,微微颔首,俏脸蛋上浮现出恬淡而释然的浅笑。倒是我很不成熟,做贼心虚似的惶惶然撤回目光,顾左右而言它。

 

我收束心性,浅浅喝口茶。倒是极好的黄山毛峰,只是有点凉了。我的眉头不经意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你我师生应属同谊,称朋道友可也。父与女岂不乱了辈分!”我终于理顺了思绪调整好感觉明白了地位和处境,中气充沛地开了腔。后面还有话我不好明说,也千万不能说出口:父与女,非但乱了辈分,极有可能乱伦。想到这,我自己先自脸红半边,好歹她转身去给我续茶,没看出。

 

她双手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捧着,小心翼翼走近我,左腿往前半步,右腿优容自如微微一屈,茶杯高高举上额头,呈在我的面前。我心头一紧,激动不已。她是在效汉代名臣梁鸿与妻子孟光相敬如宾的故事。吃饭的时候,孟光总是把饭菜茶水举到眉毛那么高,恭恭敬敬地请丈夫用餐。我顿时语塞,鼻头和额头全不争气,汗珠布一脑门。

 

“该以什么道上的朋友相称呐?”她款款垂头,这句话,轻轻切切从她那两片小俏而肉感的嘴唇里吐出来。

 

不知道是她先醒来还是我先醒来。满脑子是昨夜的喧嚣满身子是昨夜精疲力竭后的疲劳。她睁着那双撩人的大眼瞧着我,那一种渴求那一脸期盼,小而厚实的嘴唇翕动着,呢喃细语着,与昨夜的癫狂判若两人。我依然睡眼惺忪强作精神接着她的眼神。身子累心也累。看看她那粉哆哆的脸,又打量着四围的墙,都同天花板一样的苍白,压得人觉得透不过气来。那种淡白的色调,冷冽而陌生。周围的环境同身边的人,显得那么不协调那么格格不入。

 

昨天下午开辆破车把她从机场接过来。路上在一家SUBWAY快餐店打个尖。将近二十小时的飞行,一路颠簸旅途劳顿,她的脸色有些发黄人显得几分憔悴。见我目不转睛盯着,平时大大方方的她反倒神情不太自然,冲我婉然一笑,又低下头撮起小嘴巴,强作斯文地啃那半英尺长的夹肉面包。刚咬一口嚼了几下,就皱起眉头,极其勉强地伸脖子吞咽下去。我赶忙把满杯的可乐递过去,动作急了点,弄得杯里的冰块玲玲作响。一面挪过她的盘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上层的面包,将夹在生菜之间的几片焦烤咸肉片拈出来,三下五除二填入自己嘴巴里。油腻的东西她向来吃不惯,我只顾着端详她,倒把这要紧的茬给忘得一干二净。

 

“得赶紧好好泡个澡!”我还在忙这打车后箱里往外拖行李,就听得她骑在门槛上说。“对,你是得好好冲个澡,长途旅行冲澡解乏。”我左右开弓提两箱,侧身进门,一边应声说道。

 

“说你呐!”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依然那么腼腆那么柔和。“瞧你满身油烟味,噎着人都快喘不过气来。还不快去洗,磨蹭个啥嘛?”

 

我楞在门边,箱子仍挎在手上。侧过脑袋左闻闻右嗅嗅,也没觉着有哪儿不对劲。一副委屈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身体,脚步就在地毯上蹭。本来也是,刚把餐馆里的活对付过去,跟大厨告个假,匆匆就上路去接她。没得时间洗涮也不需要刻意去洗涮,本打算当晚还得赶回餐馆站油锅。一个萝卜填一个坑,千万不能耽误了人家的生意。潜意识里也并非全为了晚上那六小时四十八块,我是想让她好生睡上一觉调整时差。反正来日方长。

 

“咱俩来个鸳鸯浴?”我精神一振性头陡增。

 

“去――你的。谁是谁呀?分开这半年多你肯定学坏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哼!”她小鼻头一皱,细挑的眉毛先一拧再一扬。瞅着她那副俏生生的嫩模样,但凡是个男人准定缴械投降。

 

谁也没收拾谁,谁也不可能收拾谁。就那种环境,整日奔波操劳生活枯燥单调,整天吃生菜蘸茄酱啃鸡腿就面包。每星期出门买一回,吃的用的一次搬进家门。省吃俭用,有时候,为了五分钱的差价能转悠三几家店铺。

 

“嗨呀呀,真没劲!”听得她那小嘴巴在同楼下的小徐唠叨。“你说这日子就这样。你晓得吗?国内的女人,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辈子就守着一个男人,没门!”

 

后面一句话,以及话中暗颔的话,是小徐私下里悄悄同我说的:

 

“马翰老师,”小徐在国内也教大学,说话儿慢条斯理的,“邵晴这阵子很苦恼。国内国外的生活对她反差太大。你知道,她一直是在那种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如今人家是非常不习惯。还有……”小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倒让我产生兴趣。“听她说,你最近身子不太利索,让她难以忍受。瞧你,既教书又读书还又在餐馆打工,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再看看医生。有种中成药效果挺不错。我们家那口子用过。”徐老师如释重负地把话说完,脸先自红了半边。

 

怎么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胆这么放肆!是我打一开始就看错了她,还是她从根本上就是在利用我?女人一辈子只用一个男人,她太不甘心。用几个才甘心呐?真是荒唐逻辑咄咄怪事。我锁紧牙关直到一股血腥味沁入我的喉头。

 

那个周末她决定去加州打工。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加以劝阻。可她告诉我,那边的工作已经联系好了,有老乡老同学从中帮忙。看着她勒马挺缰犟驴一头宁死也不撅屁股的劲头,我最终决定开车送她登上了西去的灰狗。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里,我只接到她打来的一通电话,道个平安到达,也没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六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里我被电话铃惊醒。对方是个女人,语气悲愤凄凉上气不接下气。那不是邵晴的声音!“你得管好你老婆!不要破坏别人家庭幸福!”听那话音,理直气壮中掩饰不了无可奈何。我只觉得耳鼓一炸,满脑子睡意全无。我是真正清醒了过来。

 

 

又是六个月过去了。其间我试打过几次电话,不得所以然。

 

“你还是回来吧,”我劝她。

 

“回哪儿?”她问,还那娇怯怯的声音,没听出往日那份甜美倒是觉得三分的冷淡。

 

“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五月正式毕业。”刚四月初,世间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光时节,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听着她那莺莺委婉的絮语,能不掂念着那份暌违已久的激情。“再说,我盘下了学院大道拐角处的那家中餐馆,”在国内操练出来的那一点点温文尔雅的学究气,早就抛到瓜州去了,如今不仅满身油烟味,说起话来也铜臭味十足。“就是你来美国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咱们一道去吃饭的那家。你英语好,在前台当老板娘……

 

“我还能回你那儿吗?”她细声细语地问。电话里我听到背景的噪音,象是浴缸放水的声音。

 

我顿了顿。泼水难收的故事,不合时宜地在我脑子里打着旋儿晃过来荡过去。相传汉时朱买臣因家贫,其妻离去,后买臣富贵,妻又求合。买臣取水泼洒于地,令妻收回。既已分离还能再合?买臣与朱氏,那是贫贱与富贵的冲突。而我们之间这一年来的人为分离,似乎不仅仅是事关贫贱与富贵。……我满脑袋发涨

 

电话这头,我一再迟疑把握不决。事情已然到了不可挽回地步?唉呀呀,已装不卸,泼水难收怎奈何?

 

浴缸放水,是冲洗她自个儿身上餐馆里的油腻味还是准备洗个鸳鸯浴。我并没那么去想也根本不愿作如是想。本来也就是,若是说人世间情爱似水绵绵不绝,那么,我同她的那份情爱,就还没有泼出去,至少眼下还应该是盛在那汨汨有声的浴缸里。我感到喉结跳动着,脑子乱了方寸,彻底忘记了打这通电话的初衷。浴缸的水声响的更真切了,‘哗哗’的,想必是缸里已满水,水打缸沿泼洒到地转上。

 

我吞咽了一下,拍了拍前脑门,狠命眨巴眨巴眼睛,轻微咳嗽一声。

 

“你,还是回来吧。”我逐字逐句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那边没回音。“喂,喂喂!你在吗?”我提高了嗓门。‘嘀嘀嘀嘀’,电话里先是忙音接着就断线了。我连忙再拨号,传来的是电脑模拟声音,冷冰冰机械单调。显然,她关了机。

毕业典礼她没来参加。

 

我本来在研究生院兼了两门课,暑假三个月也是一个学期也得上课。只好匆匆办了兼课的交接手续,飞到了加州。

 

“你就是那马先生,”虽然时隔八、九个月,那话音一听我便辨认出来,就是那天夜间把我打梦中唤醒,拖到冷冰冰现实中的那倍受委屈的餐馆女子。

 

我没立即回话,四顾了一眼这偌大的饭店,随着这想必就是老板娘的引领,在临窗的一个鸳鸯座上坐下来。下午三点多光景,饭店一般有两小时左右的轮空时间,一个食客也没有。一位年轻姑娘送上一大壶茶。那姑娘,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衫,身段苗条,貌相也还差强人意。默默斟上茶水,冲我不着深浅地莞尔一笑,迈开碎碎的步子走开来。

 

老板娘也就三十几的年纪,模样倒还算清秀,那回电话上的一番长谈,觉得她油腻腻的那股俗气不是太浓烈。坐下来之后,她先是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的好一番数落,无非是男女床帏情欲不干不净蝇营苟且之事,仿佛我就是那当事人,就是那勾引她男人的坏水狐狸精。我只是静静地听,时而感觉到喉结跳动得紧。

 

那女人数落一番,说到动情处情不自禁涕泪满衣裳,抓过手边的餐巾布,哗啦啦餐巾里的刀叉抖落满桌子,响响地擤鼻子,然后又不停地揉那小巧的鼻头,仿佛拿定主意要把那满肚子的委屈不平连带好几个月的孤灯冷床所积累下的怨愤,全数打那粉哆哆的鼻头给拧出来擤干净扔出去。

 

端起那还算上眼的茶杯,杯中几片细而碎的茶末沉浮不定,默默无言的我勉为其难的呷了一小口,温吞的茶水中弥漫着浓烈的茉莉花气,我强迫自己咽下嗓门。苦涩而矫柔造作的茉莉花味,直冲脑门,宁人不禁联想到人老珠黄的妇人,心不干情不愿那逝去的韶华,撮起那腻腻的脂粉,可劲儿涂抹在干涩而松塌的脸庞上。当年,那米花磁盏,轻盈剔透,玲珑娇憨,斟满一杯清茶,雾气氤氲,半掩半透,欲遮还羞。那就是我的爱人,就是我的邵晴。她,如今还那样吗?岁月的风霜生活的砥磨,那盏茶,是否也搁成了眼前的温吞,当年那沁人心脾清逸且弥漫的桂花香,是否也成了弥留我嗓眼中的茉莉花的浓烈而俗艳的戾气!

 

也许是我凝神沈思的模样让人觉得有趣让人感慨然后生怜悯,那妇人忍俊不禁‘噗哧’笑将起来。伸手给我续茶,再弓起珠光宝气的几个手指头,‘噌’的将茶杯推送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

 

“你怎么一声不吭老让我说呀说呀的,啊!你倒是也说说话嘛。”仿佛我不曾是企图占她男人也就是她情敌的男人,仿佛我是风尘仆仆赶来同她相亲的男友,仿佛她业已对我一见钟情芳心暗许立誓要同我约定终身。

 

瞧着她揉红的鼻头扑粉的红腮涂腊的肉唇,俗耶雅耶情耶欲耶?幽幽桂花香浓烈茉莉茶?只觉得喉结不住地跳动。

 

那妇人见状乐不可支。左手托住左腮帮,喜孜孜朝前挪动一下身子,目不转睛看着我。那眼神里,伸手一拧,满桌子的情思和欲念。

 

“我们那胖猪,哪有你这样男人气概,脖子跟脑袋一般粗,把他掐背过气,也没摸着喉结来。”女人,也有喉结情结,我深有感触但没说出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三十几岁的妇人,正是好年华。瞧她,怒,嗔,悲,娇,喜,从头至尾一点不落给我上演了一遍。邵晴也是这年龄,也是正值这好年华。可她的情结分明不在喉结,到底在哪儿!我真想推开桌子踢开面前这一般不自重的妇人。我要高声叫喊我要放声大哭。可我,能象眼前的妇人,怒,嗔,悲,娇,喜排演一遍,然后旁若无人似的收敛起心性,心无旁骛地依偎在那离心离德的人儿怀里,再把那怒,嗔,悲,娇,喜的旧事一遍又一遍排演。

 

我到底还是得到了我此行想要得到的东西――邵晴的新去处。说新其实也并不新,因为她离开这儿的胖老板另攀高枝,也是八个半月前的事了。

 

终于,我找到了她!出租车司机对方圆百来迈都熟悉。也就是在晚饭时分,我按响了应该是我要找的人家的门铃。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想必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前来应门的,竟然就是她!

 

 

对我的不请自来她丝毫没有惊讶之态。仿佛早就在等待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坐吧,”她低头说话懒洋洋无精打采,好象还没睡醒似的眉头也懒怠抬动。

 

“你很憔悴,”我小心翼翼挑选话题。“这一年多来过得还好?”

 

“同你还有关系么?”这回她扬起了眉头。发现她没施粉黛,本来就白皙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眼睛里昔日的丰采已然很淡。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的她,那微微翘起的小鼻头两侧,神经质地翕动着。那微侧的脑袋,那细密而修长的眉,那咄咄逼人永远带有几分挑逗性的说话神态,那肉哆哆的嘴巴,那风韵犹存的脖子,前胸和腰身。我的喉结不由自主地跳动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绕有情趣地盯着我下巴那儿。我发现,这十几个月没见,她出落的更加丰满更加肉感更加添了几分女人味。

 

“我是关心你,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需要看医生?”也不知怎么的我就心慌意乱起来,本来思谋好的字眼全没派上用场,没话找话似的忙乱应付着。

 

“我刚从医院回来,做了……”她收住话头,起身打壁炉架边拎起一只精巧的手袋,扭头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轻叹一声。“咱们还是找个方便的地方好好谈谈吧。”

 

我们坐在她的‘美洲豹’敞篷车里,谈话有一搭无一搭继续着。“你做了……?”我的心头一直紧揪觉得气促,明知这话无聊却情不自禁张口结舌地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白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怎么也估摸不透:自视清高?孤芳自赏?楚楚动人?鄙夷猥琐?委屈含冤?悔不当初?追悔莫及?玩世不恭?那是满峡谷重重复重重的迷雾,那是一泓深不可测的静水,那是小家碧玉的楚楚哀怨,那是出墙红杏的回眸一探。我迷惘了。疲乏而混乱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回忆起一篇年少时节读过的叫《女王的威士忌》的故事来:

 

贵族老爷新娶了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姑娘。老爷大部分时光都用在狩猎赌钱嫖女人,初通人事的女人,豆蔻年华独守孤灯芳心难按泣诉无人,度日如年打发光阴。久旱的青苗渴望雨露滋润,少妇那缜密而细腻的心灵她那柔媚而充满欲望的肌肤,需要男人的抚爱。年少俊美的马弁这时候出现了。两人开始了如胶似漆忘生忘死的欲恋。那时我还说不上情窦初开,但早熟的我,影影绰绰地还是用心记下了下面这一段:

 

他压在那少女般粉嫩的肌体上,他的唇吻那么的火热滚烫,喃喃地说:夫人,不,我的心,刚分别才五天,就想你想得不能自已,想得心里痛了。想你,想天天抱着你,吻你,我的夫人我的心我的梦我的……他的炽热的吻点燃着身子下那青春澎湃的肉体。年轻的女人感到心快要跳出来了,血液凝固了。他细细地亲吻她的脸,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他的手在那女人的身上轻柔地抚摸,他一只手背在她的颈后,扶着她的头,另一只手轻柔地揉捏她的耳垂。然后他张开嘴,把女人的唇完全含在嘴里吮吸,他的舌尖轻轻地触摸着她的唇边她洁白的牙齿,然后深深地插入她的嘴里搅动,那妇人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轻轻地哼着,亲爱的,甜心宝贝。他说小甜甜这样你喜欢吗?好不好?你要吗?年轻的贵妇人哪里经历过这等男欢女狂的阵仗,顿时心花怒放激情难按,双腿绞在一处又空落落张开,娇切切连声应道,甜心,我要。他说给你,都给你。他把她的衣衫扣子一道道一个个解开,把双乳上的松软的杂物扔到一边,用手在那粉嫩的细密密的乳房上轻柔地抚摸,揉捏,他的手真大,可以把女人欲念燃烧的坚挺的乳房完全地握住,他用掌心抚动那双小豆豆,他闭着眼睛,轻轻地哼着,他的情欲在燃烧。贵妇人此刻全忘了她的身份她的尊贵她的地位她的男人。她哆开那肉哆哆湿漉漉的双唇,双腿情不自禁大张开来,她尖叫着上身下身神经质的耸动着迎合着,把青春、人生、情欲、贪婪、欢欣,推送到了极至。

 

女人短叹长吟尖声荡笑不已,男人奋力上下前后耸动极逞阳刚之能。这时候,卧室的灯亮了。伯爵手提马鞭出现在他们的床前。那马夫身子本能地挺送几下,忙不迭就要侧身下床。可是身下的女人却死死地搂住他的腰,死死的,不放也不动。渐渐的,马弁感觉到身子下汗津津滑腻的女人,变得冷硬起来,烛光下,那张俊俏的脸带着无限的快意,那笑,永远停留在她的年轻而逐渐冷却的脸庞上。

 

“你认为你我还是当初的恋人吗?”邵晴那带着磁性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回到现实中来。“即使你没有变,难道你就知道我没有变,就算你不感到寂寞,难道我就不寂寞,就算你觉得你还爱我,难道我就一定依然还一如既往爱着你?”她的声音里面似乎带了几丝愤怒满腔哀怨:“就如当初,你认定了你我结合是幸福,是唯一的选择,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怀疑过这一点。可能你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我真的茫然了,我确实很糊涂当然也更不明白。

“当初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情,没料到会变成今天这样,没料到。”我们一前一后进了一家装潢相当考究的西餐馆。先各自要了杯咖啡。

 

“没料到”,她端起咖啡喃喃自语,先仔细看看我,然后扭过头观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是因为我没给你足够的爱和关怀?”我理了理思绪清了下嗓门终于沉不住气。“我一直在避讳这个话题也一直要同你推心置腹地就这一话题交换各自的看法,可你总没给我机会。”她抬起头不动声色静静听着。“撇开这物欲横流的道德颓废的生活对夫妻家庭生活的干扰和影响,单单就‘爱’和‘情’的领悟上,我们有许多歧见需要沟通需要谅解更需要相互之间的理解。

 

“我承认肉体的情爱在夫妻生活中所扮演的无可替代的角色,但我并不认为肉欲是性爱的唯一。况且……”我是想告诉她,生活学业事业逐一安定,加之这一年多来按时遵医嘱服药,我早已刚阳如初。但是,男人的自大自尊又一次在我身上极至发挥,就像当初我先是闭口不谈继之是矢口否认得了这难言之症一样,我同样羞于谈论眼下的炙阴返阳。

 

“如果说是我忙于生计冷淡了你委屈了你甚至后来误会了你,那么,我今天是来重求好合再续情爱,说我是再次求婚,也……成!”

 

她伸出手轻轻把咖啡杯朝我面前推了推,款款的默默的注目看着我,就像当年‘举眉齐案是那样的神情。左手无名指上,我给亲手戴上的钻戒,闪动着醒目的白光。

 

 

“谢谢你能推心置腹同我交谈,”她的眼神若离若即语气说不上是冷淡但肯定没几分热情。“想当初我以我独特的方式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也感谢你接受了我的满腔的爱。要说原谅,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的事儿,故而也用不着虚情假意虚心下意地奢谈‘原谅’二字。认识你追求你同你劳燕双飞来这异国他乡,是我的选择,至少我觉得我当时的选择并没有错。我要的是一份炙热的生活,追求的是一份真切而浪漫的感情。你说我做错了吗?”

 

她伸出左手纤细的无名指沾了杯中的咖啡,随意地在桌面上画出一环又一环的小圆圈。我揉了揉发木的面颊,干咳一声,端起面前的杯子。她伸手制止了我,招手让侍者换上热的。点下的几个菜都上齐了。

 

“你来份酒?”她觉着是忘了点酒水,很不好意思似的小脸上泛出红晕。“本应该的。只是医生让我戒……”她顿了顿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医嘱戒服食带刺激性的食物和饮品。”

 

离开餐馆后,她说尽管她那房子很大,也就她一人住,但还是执意要送我去住希尔顿,我没那份习惯更没那份心情也不想做那份破费。她开车把我送到附近一家汽车旅馆。

我还是单身一人离开了。三天后她打来电话,也就三言两语,主要是要我的电子邮址,说是有些话适当的时候从电邮里发给我。

 

五天后我把餐馆委托给朋友代理,接受了一份相当优惠的工作,离开了那个让我紧张疲惫心智肌肤都倍受煎熬的地方。

 

两个星期后我将搬迁及工作更动的事电邮给她。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终于收到了她早就应允却又迟迟没发来的电子邮件。

 

……你我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法律角度讲,都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我决定接受你第一个吻时,我流下了几滴清泪。还记得你当时见状孩子般灿烂地笑了。你说我的感情我的气质并不象我看上去那般从容娴定。我破涕作笑并且还结结实实还了你一个响吻。其实,你怎知道,女人在那时候滴下来的,不仅仅是那苦而涩的泪,那是一种打心灵深处释放出来的激情,一种有了依恋有了开始有了信赖的放松,是清纯女儿的一份寄托一份承诺。还记得那清雅的桂花香么?你曾经在课堂上,讲到你父亲文革遇难之前亲手载下的桂花苗,你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亲手照料它,一次你不小心弄折了一个枝桠,老人没舍得数落你一句,却捧着那桂花枝立在你父亲的遗像前默默流泪。你说,桂花的香,清逸恬淡,绵而不腻,沁人心田却平淡无奇从不招惹人的注意。你还说,桂花的香,是你父母一辈子爱恋的极致发挥,是夫妇男女相亲相依互为融合的浪漫而实在的表达。我知道,你爱极了桂花香。打那一刻起,我爱上了桂花,我更加爱上了你!打那时起,我的身边上始终没断过让我母亲托人专门泡制的桂花精。

 

“瞧我,话到动情处,落泪又伤神。这泪若是落下在信签上,岂不又惹你好一顿笑话。来美后,首先就没了那桂花接着又断了那杯中的缕缕新茶。我体会到你的烦躁你的忐忑你的苦闷。我由此变得失落寡欢沉默无言。打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个心气极强的女人,有时候还真的性子倔脾气躁,不象我外表给人的印象。而且,我爱冲你发脾气,其实那是我特别的想……可你,整天就是你挣了几文攒下几个,夜晚还在为你的论文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你,变得太多太多,你,没给我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只好走啦。也许,这之后我的确做过什么逾越雷池的事。但是我并非感到那么内疚。因为,我的心还是留在你那空落落的蜗居里。顺便告诉你,你看到的房子和车,是杰克逊老太太交付我看理的,她上欧洲她女儿那去住阵子。近一年来我一直同她相伴,虽然是寄人篱下但至少是衣食无虞身心相安。那天,本打算留下你的,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要来,那老板娘在你刚起身离去就给了我电话。只是我没料到你到来的那么快。知道为什么最终没留你吗?你问了个极不该问的问题。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问话只吐出一半。就我对你那刻骨铭心的了解,还用得着你开口问还用得着你把整句话问全?当然,你是血性男子,容不得自己女人的彻底背叛,假如你还一如既往把我当作你的女人的话。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女人的事情,多说你也不懂。昨天刚取会体检化验单,一大沓。总的来讲,还行。如果说我迟至今日才与你联系,这份医生诊断书,可能是最好的托辞了。……

 

次日,我重新登上西去的飞机。门铃响处,一面貌清癯的老太太应了门,想必就是那好心的杰克逊老人。

 

巢虽没空但人早已去。我强咽下一股悲怆,死命地抽搐着鼻子试图阻止涌入眼眶的不争气的泪,朦朦中,仿佛又嗅到那绵绵不绝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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