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勇 (河山人物之二)
十八岁那年,对卞成粮一生,相当重要。
还没赶上夏至,连天的雨,整个天地都裹在清冷的雨水里,暗无天日。东山脚下稍微陡峭点儿的地方,大片大片的砂土,承受不起过量雨水的挤压,委琐而无奈地堕落进烟雨朦朦的烔河里。河边的垂柳,芜曼的枝叶,披上了一层细而密的水珠,全然不见清明前后春光里的娇柔和妩媚,在滞重和屈侮中挣扎着。河面上,一只青蛙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又无可奈何潜回岸边。偶尔一二条梅白,逆水踏浪,窜出水面,穿过迷濛的雨,划开一道又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十八岁小伙子卞成粮,头戴一大斗笠,臃肿的蓑衣,只够着膝盖,露出长而结实的小腿。手中的铁锹,顺着河堤,就着水势,打斜里约三十度清理出一条宽深各约一尺的水槽,一路爬上河堤上稻田埂边。槽底却刻意做得跌宕不平,每隔三到四尺,再深挖一深水坑。槽头探入河水的地方,小伙子略下锹,手脚并用,忙活得十分仔细,象是雕塑家般专心致志,狠下了一番功夫,确保入口平缓滑溜,为逆水而上的鱼虾大开方便之门。
铺天盖地的春雨,迫不及待地涌进小伙子刚筑成的鱼槽里。一些不甘寂寞的虾米小泥鳅,首尾相接,欢欣鱼跃,嘻弄着春水,成了鱼槽的第一批游客。
成粮满头大汗,伸手摘下斗笠,索性连蓑衣一并脱下,一任雨水和着汗水,打肌肉发达的胸脯,尽情地透过家绩布裤衩,顺着结实的大腿,汇合到冒着水泡的春泥中。
隔三五田埂的电话杆下,立着一中年汉子,一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一般手提铁锹。目不转睛地朝河埂上的小伙子看着。
成粮稍稍喘了口气,三两步跨到河堤边,田里的早稻刚抽穗,长得油油实实,雨雾中沁出淡悠悠的兰花般清香。小伙子深深吞吸了几大口。操起铁锹,在稻田埂上,打开一道田缺。稻田里是满塘漫灞,清冽的水,突兀发现缺口,欢欣雀跃,一路轻吟浅叹,顺着新整好的鱼槽,汇合赶先落进鱼槽里的雨水,汨汨注入烔河里。
河水打着卷儿,散发出浓浓的鱼腥气,劈劈啪啪轻扑着垂柳裸露的根茎,不歇气地朝南方的巢湖奔去。
四顾一眼之后,小伙子褪下湿透的裤衩,一任雨水在周身肌肤上轻狂。转身靠在柳树干上,悠然自得,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静候着鱼儿入“瓮”。
“打哪儿学来这门手艺?”赤脚穿蓑衣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浓眉下的双眼瞄了一下光腚的小青年。
“鱼行逆水,鱼喜欢春水,”小伙子毫无掩饰,应声回道,“不用学。”
一条尺来长的黄鲶鱼,快快活活摔了几个响尾,一头窜上鱼槽,进入第一个坑。悠然自得地打个转,兴致勃勃朝第二坑抢过去。
“那你这几个深坑……?”中年人左华元,平时在开大队支部会上,习惯性地拧起粗重的书记眉毛,听会的贫下中农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时倒心平气和,饶有兴趣地问个不休。
“蓄鱼坑。一般泥鳅小鱼虾,落在第一坑就没力气再往上游了;半斤以上的鲫鱼,能上第二坑;鲶鱼急性子,能冲上第四坑。大黄鳝就没谱,不定上哪。昨天在河对岸,捞到两条白鱼, 就是梅白,巢湖特产,六斤多重一……”
“你今晚到我家去。”左书记拧起重眉,旋又松摊开。“换身干衣裳。”书记叉开大步,上别处查水去了。
卞成粮哆着大嘴巴,露出满口的龅牙,愣愣看了书记背影一眼,转过身,提起挂在树桠上的猪头篮子。只见一条梅白,相当知趣,跃过第一坑,再一头扎进第二坑。
成粮在天擦黑时回到家。打李涌泉小耳房经过时,用铁锹把挑开湿漉漉的草帘门,也不吭声,径直往里胡乱扔过去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待到他换上一身干衣裳,挎上两竹篮准备出门时,雨倒停了。
他先出门往南,走了约三百步,在一老式槽门口立住脚,迟疑了一下,用右手中的竹篮将门挤开,顺势搁下竹篮。正挪步要走,一小孩儿打门缝处探出光头来。
“大哥你不进来啦?”光头成宝细嗓门。
“不进了。有事。忙。”老大成粮嗡声嗡气,胡乱应道。
老二成金、老三成银赶忙抢过来开门。连天下雨,家里没胶鞋少雨伞,几个小和尚憋在屋里。好几次打算偷跑出来,去和大哥捕鱼抓蟹,都被老光头倪大海给揪着耳朵赶回家。老光头是他们的继父。
他们弟兄四人的生父卞老三,大前年害连疮腿,瘫在床上,家里也没啥好变卖的给他治。那满屋的臭气,熏得鬼神烦造不安。梁上和墙坷垃里的老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背井离乡而去。
老婆还不到四十,没人叫她大号,都管她叫“三房的”,或者“卞家三房的”。 虽然黑点,但腰身蛮细,那双眼睛水灵。四九年前就赤贫的倪老三,十来年下来,不但仍然家贫如洗,而且两条腿也瘫了。街坊倪大海,分明是闻到了三房的黑而悄的脸蛋上蛤蛎油味儿,没白天没黑夜光个秃头往他家挨,一丁点儿也不忌讳那病人身上的尸臭味。惹得守活寡的中年妇人,一门心思,半点儿也没放在那四个光头的老子身上。卞老三贫病交加,妒火相逼。没多久就正式“脱贫”了。那个死,是臭气熏天、乌烟瘴气。
三房的顺理成章,拖了三油瓶,嫁给了倪秃子。秃子家,出李家老屋,往右拐,走三百大步,靠右手,有破槽门的便是。
卞成粮是老大。他要撑卞家的门楼。他恨倪秃子,也恨他那不守妇道的妈。他送过来一篮子鲜鱼,但他不想跨进这个家。况且他今天真的有事要办。
他得给左书记送鱼。那条黄鲶鱼,那条白鱼,螃蟹,巢湖白米虾……
天特别黑。成粮趔趄着往家赶,手中提溜着空空如也的大猪头篮。篮子鱼腥味好浓,冲得他呕了好几回。那苦老八山芋干酒,真烈,敢情书记买酒,店家没兑水?真让人闹不明白。醉眼朦胧地盯着那竹篮,满满一篮的大活鱼,怎么就跟基干民兵搅一裤衩呢?小伙子一路纳闷,“怎么就成了基干民兵呐?”一边深一脚浅一脚,浑身弄成泥臊猪。
俗话说,久晴有久阴,久阴必久晴。俗话又说,大旱扛不过三日雨,大雨耐不得十日干。那年先是大雨,继而是大旱。赤日炎炎似火烧,干旱就是小火灾。
傍晚时份,小镇子上“铛铛铛”响起了铜锣声。“失火啦!救火啊!”碎石铺就的街面凹凸不平,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高一脚底一脚一路小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基干民兵们,快快救火啊!”
街头巷尾,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往西看,晴空万里,不对呀,那是火烧云,城里人叫晚霞。北方万里晴空,东方形势大好,只有南……
好事者们,已然脸盆水桶脚盆准备就绪。
“基干民兵们,快去救火啊!”
街面上人群,顿时十份闪去八九。
“查主任,火在哪儿?!”基干民兵成粮,抢先两步,一面接过查主任手中的铜锣。可劲狂敲。
“南…边…中李村。”公社主任查菊芳,上气不接下气。
中李村,离镇子四里地。五十年代初,北方封了个李上将,是个没带过兵的大将军,就是打中李村出去的。李上将权及中枢,级级上进。没承想忙着蹬高,脚下一步踏空,仰身摔倒在汉白玉地界上。说是脑袋里成了一团浆糊,顿时牙关紧锁,稀里糊涂昏然而去。
公社拖拉机站早安排一大四轮拖拉机,等在路口。十几号民兵,雄纠纠,翻身爬上拖斗,原本也打算一鼓作气,气昂昂一番,叵耐那破车箱,刚卸完人畜杂粪,那股臊臭,熏得英雄气短,臭气只往鼻子钻,让人落泪。真正让英雄泪满巾。
李上将的祖屋前后,紧紧匝匝挤满了瞧热闹的人。眼见得火就要上梁,却严禁三五九等人靠近十米。唯有成分好的,才准许救火。正是:州官们划地为牢,老百姓隔岸观火。荒乱之中,闹不明白谁家成分合格,便有了召集基干民兵救火这一妙主意。
拖拉机“突突突”开向瞧热闹的人群。可场面太闹,谁也没听见。凑巧,一阵大风兜屁股掀来,那弥漫天地的新鲜粪臭,臊得人极不情愿扭过头,自然给这支“基干民兵救火队”让了道。
成粮第一个窜进去。三分钟后,他一身烟气冲出来,手中抱两枕头箱,顺势扔给查主任。查主任披头散发,指手划脚,大声斥呼着,显然是在进行维持秩序的重要工作,成分不好的,务必不能靠近。
成粮二次出来时,上衣角小火苗突突冒。怀里抱着好几个镜框。查主任忙不迭接过去。
成粮第三次是踉跄着往前挨的。一只手臂下夹了一摞旧书,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 在脸上头上扑打着。脚刚迈出那高门槛,便一个仰八叉瘫在了地上。头发乌焦巴公,下嘴唇燎起一梭子火燎泡,左腿神经质似的一个劲颤抖,一双破力士鞋,底儿烤去了大半。
“砰”的一声,老屋的大梁受不住烈火的烧烤,靠北墙的一段狼狈倒下。火就着风,“轰”的一响。
“火上梁啦!”观火的有谁悄声道。
“哇……哇……”李大有终于放开嗓门号丧起来。老李头是李上将本家,孤寡一人,政府瞧得起他,分配他看房。
“是老母猪,咬开猪圈门,啃灶房里白菜,撞翻了煤炉……”老李头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要大蛋二蛋……成分……民兵……”
谁也没注意可怜的老人泪和血的哭诉,谁也都明白老人没说全的话。本来大蛋二蛋兄弟,外加上望烟赶来的村民,笃定能灭了这火。可恶的是,这干人等成分不清。
这场火,本不可能烧出灶间的。召集基干民兵,耽误了救火时间。民兵倒是来了,可火烧塌了房。
老李头痛哭不已,他对不起上将在天之灵。老人从此不能见火。春天里,揉点灌浆的小麦充饥;夏天有稻穗和嫩玉米,秋天啃山芋。第二年冬天,好心的人在李上将的老屋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骨瘦如柴,卷缩在屋脚的灰烬里。
卞成粮再也没去过中李村。自然也不晓得老李头惨淡的晚景和结局。那晚他捡回了命,但下巴自此变了形,很不情愿地往外哆出一截,合着那满嘴的龅牙,整个一猪拱嘴。
成粮更不晓得,他打火里抢出来的照片和其他字纸,是多么多么让“上头的”看重。
大约十天以后,天仍是干,仍是热。查主任在公社大门口召开大会。
“同志们呐,在这方圆二十里,我可是很有名气呀!听过一句老话?”主任顿了顿,揭去头上草帽,左右这么一望,等着有应声虫接下去。
“没有……!”几个光屁股小粪蛋儿,耐不住热,一边往屋檐下躲,一边嚷嚷。
“没有不要紧。”查主任今天心情出奇的平和。“中前后李南河方,大小徐带街上,哪个不晓得我查家老姑娘?!”
菊芳主任一口气列出好多村名来,按先后次序排列,便是:中李村,前李村,后李村,南河方村;大徐村,小徐村,所谓的街上,也就是公社所在地的镇子上,南北纵横一条长街,分为北街、中街和南街。
想当年闹土改,菊芳,也就是查家老姑娘,连夜带着基干民兵把自己老父亲押上乱葬冈, 给“砰”的一声“改”了。自此名声大震。从民兵营长到公社妇女主任到公社主任。查主任的正式官号是: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主任。
孩子们一听这句老话,立马安静下来,胆怯怯的瞄一眼身边的父亲。
“今天,”查家老姑娘咳嗽一声。“现在有一位同志,名声大了,嗯,比我名声更大啦。模范基干民兵卞成粮,奋不顾身,抢救,嗯,国家重要财产。勇往直前,大智大勇……”
二猪蛋家住公社隔壁,父亲在食品公司上班,有点城里孩子的胆识,悄声问他爸:
“基干民兵能变成粮吗?”
他爸没接话。可主任听在耳朵里。咳嗽一声,再顿一顿。“电影里有丁大勇,我看我们出了英雄,就叫卞大勇吧。大家说好不好哇?!
“好!!!”一片应和声。
“卞大勇同志,担任第六民兵排排长,佩三八步枪一支,子弹五发!”
青年姑娘贤文,红着脸上来献纸做的大红花。
贤文的姐夫姐姐,都是公社和大队干部,有一辆自行车,能够上路,只是车闸不大灵便。
大勇真飘飘然,抄上红脸贤文推过来的自行车,修长的腿,优雅地拉开一百八十度半弧,“噌”的就上了路。
贤文的姐夫打医院扛回自行车时,天色刚放黑。医院的人告诉他,卞大勇蹬上电灌站的高坡,又折身冲下来兜风,便出事了。这些,自然是病人大勇的主诉。
昏暗的灯光下,民兵排长自鼻子到额头,齐刷刷肿高一寸,整个脑袋呈扁长形,加上被火燎去大半的头发根,还没来得及长齐,衬着黑釉色皮肤,怎么看怎么象一外国人。不过,只伤皮肉没动筋骨。
第二天,大猪蛋二猪蛋领着一干小顽皮,街前屋后屁颠颠乱串。
“卞勇卞勇,骑车真猛,一交跌倒,鼻青眼肿。”孩子们觉得叫卞大勇拗口。
“卞成粮卞成粮,骑车好发狂,下坡不用闸,摔成武三郎!”另一派孩子念旧,还叫他老名字。
“卞勇卞勇,有种有种,骑车不扶把,跌个仰八叉。”还是大猪蛋有号召力。
有人看见,贤文一眼瞧见那变形的自行车前轮,暗暗落泪了。
脸上的肿倒是消了,但左腿自此落下了残疾,也不知是让大火燎的,还是骑自行车摔的,反正落下了毛病,每次屁股一落座,左腿就神经质地抖动。乡下都坐那种竹椅,他一坐便抖,竹椅同他一般无奈,毫不情愿地跟着他抖,且发出“吱啦吱啦”的噪音,很不中听,但节奏感忒强。
卞大勇正式认可了新名字,就叫卞勇。
可他万般不情愿听那些儿歌,每每听到孩子们冲他嚷嚷,虽不高兴,却也无法。
“真是岂有此理,”卞勇上过小学,识文断字,从此这句话便成了他的口头禅。一边重复口头禅,一边坐在竹椅上抖左腿,竹椅“吱吱”作响,和着他一道鸣不平。
卞勇天没亮就起床,召集街上二十几号基干民兵出操。一直到李家老屋后的老椿树上的老鸹大梦方觉,开始鼓噪,方才让手下的兵们歇歇气,好去出早工。在农村,早饭前都得下地干活,一般早上天刚麻麻亮就下地,忙活一到两个钟点,再回头上家里吃早饭。通常也就是稀饭,不太稠,得喝三到四大碗,就咸白菜。镇子上住着些城镇户口的人家,也叫“居民户口”,一般中午和晚上能吃上一碗半干饭。而种地的农民,没这福分,早晚能喝上口稀的,也就是托天拜地的烧了高香了。
一连多少天,操得这群乌合之众咳声叹气,怨声载道。卞勇看在眼里,心里也犯嘀咕,可他也就知道一个操练,没别的招。就这操练,还是送鱼那晚左书记耳提面命,在灶房里面授机宜,亲自教授给他的。那晚承蒙左书记看上眼,也可能是苦老八灌过了劲,前后左右――转!立定!稍息!如此这般教了他好多套。卞勇机灵,一学就会。可那几套猫鼠斗功夫,玩不了几个回合就瘪了气。
卞勇兜里揣着那宝贝五颗步枪子弹,猫到老槐树后撒尿,正聚精会神,一门心思要把自裤裆以下的老树干打湿,偏偏左书记赶过来,误了他一门好功课。
“明天开始,带民兵排实弹演习。”其实也就是打靶子,书记说话有鼓动性。
“是,”卞勇乐得两头直颠。“报告书记, 在哪集合?!”
其实这话一出口,便觉得别扭,更有点后悔。因为他刚刚听人传,左书记的“书记”给“下”了。
“瞎编!”昨天晚上,他追问红脸贤文,“怎么就下了呐?”
贤文的姐夫在公社当官,是人保干事,内部消息老了去了。
“反正是‘四清’,”贤文也摸不着头脑,“呵,‘不四清’,‘四不清’,对!听大哥说是四不清,还有……”
“怎么个四不清?”上过小学的他有时也闹糊涂。一边问,一边把裤兜里的子弹拨拉着直响。子弹有时闹毛了,自个儿也会爆。可他硬是不晓得个中的道理,就是晓得, 他也不在乎。他胆子大。
贤文听在耳朵里,好生羡慕。“多吃多赚。作风不好……”
卞勇纳闷了。多吃多赚,而且喝没兑过水的苦老八酒,冲劲老大了。这些他卞勇都知道。可作风问题……嘿,卞勇有那么点初通人事,可那也就只是三天两头往贤文家遛一遛,而且每次鱼啊虾啊,没空过手。“作风……”民兵排长黝黑的脸,先自红了半边, 仿佛闹“作风”的是他自个儿似的。
左书记,不,左营长。这几年来,那简直就是神,在他心目中,那位置,比他那窝窝囊囊死去的父亲,不知高出多少一大截。
他傻坐在那,贤文什么时候走开的也没察觉。只是怔怔的坐着,两眼发直,心思老鼻子。
不管怎么说,那酒量海大的书记的确是下台了。问题是,平时和他一道吃吃喝喝的,也就是多吃多赚的,那几号人等,都还在台上问事儿。生活作风问题也就只是个问题而已,没人逼着追问,自然也就不需要答案,不用见真章。因此,给了他个降职使用,当民兵营长,一下子成了卞勇们的直接顶头上司。
其实左营长也没当过兵,带兵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可人家是营长, 况且又在县上开过会。这会儿正给基干民兵讲授子弹登膛退膛的原理,步骤有好几道。
性子猴急的卞勇根本没用心听。私下里他同贤文讲过,上膛退膛时,
“要点一,脱鞋;要点二,脱袜子。”老实的贤文照他的教程做。
“不对, 你没穿袜子,要点二,嗯, 算了。”他相当果断地说。
“三,用大脚趾头,塞住枪眼!塞紧了!”一边说一边示范。“子弹上膛!子弹退膛!好!”
然后他耐心讲解要领和原理:
“枪筒里有空气,你塞住枪口,也就憋住了气,子弹,那是射不出来的,不会走火,不会!”听那口气,整个一指挥若定的将军。
贤文先是满脸景仰,听得迷精神道的,听着听着,憋不住,扭过脸直乐。
可不,北街的李家祠堂,以前是老兵李涌泉的祖屋,眼下成了文化站,大门前场子大,隔三差五的,放个忆苦思甜的幻灯片。白天,文人寿康李老先生就在门前摆了个气枪摊。那杆破枪,后托都掉完漆了,可那枪管好使,一拽栓,那一股满腔的怨气,仿佛发自一辈子潦倒的文人寿康先生的丹田,“砰”的一下,任你是铅子儿,还是拶了红线的洋钉,准给你劲劲道道的轰出去。
其实,中街还有个李家祠堂,那是李中堂李少荃李鸿章的产业。那份气派,当地叫它小故宫。后来,故宫前左门脸儿边立起一大会堂,人们立马赶时髦, 改叫小会堂。文化站有时上面来虾糠鸡屁股文人,便把摆气枪摊的大文人赶走。寿康先生无奈,便挪到另一李家祠堂。这是后话。
回头说贤文,刚刚开始怀春的姑娘,看看自己多少还有点细皮嫩肉的脚趾头,又瞄一眼傻愣愣的小伙子。卞勇兴致十足,眉飞色舞。仔细一瞧,嘴巴拱得不那么太龌龊。姑娘有九十九般联想,那脸,就更红了。
贤文当时是心不在焉,懒怠听他信口开河胡侃。
瞧,眼下他也心不在焉,懒怠听那四不清下台干部扯淡。他心中有数,如今凡事讲究个成分,他根红苗子正,打不中靶, 还能搂不响火?真是入怪的紧。“真是岂有此理。”
那次打靶,老实的卞勇留了个心眼。许你多吃多赚,乱搞作风,就不许咱来个悄悄的……民兵排长卞勇,搂了四响,趁着大伙忙着数靶环,悄悄的私下一颗子弹,子弹留在枪膛里,他给连枪带弹背回了家。
这一颗子弹,没响在靶场,却在当天傍晚,响在了他的家里。响的干脆利落,响的荡气回肠,打他家房门口,穿过对面他家的窗,射进隔壁李老太的院子深处。
李老太算得上是书香人家,儿子女儿都在外头教书,儿媳妇在家务农。日子过得倒还算清静。当晚,老人刚做好晚饭,等儿媳收工。得便转身来到后院上茅厕(si)。那枪子儿“句儿”一声,打她右耳边擦过。老人下意识身子往左一侧。许是身子过沉,力道太猛,脚下的茅厕板应声而裂断。可怜老太太半大小脚,硬生生落到两块茅厕板中间的溜屎板上,就势一滑溜,直囔囔立在茅缸中央。那不省事的枪子儿,一头锥进老人家身后的土墙中,崩出来的泥土灰,劈头盖脑撒满一脸。
几尾刚入墙洞的黄蜂大吃一惊,“嗡嗡”拥前尾后飞将出来,作了几回鸟瞰,试了试轮番俯冲,悻悻然,煽动着翅膀,很是心不甘情不愿,飞离了那尘土和粪臭的是非之地。
原来,老三成银,老四成宝,一直蜜蜂追秃子般地尾在民兵们身后,又不敢靠近,远远地趴在一高田埂后,没抬头看,自然啥也看不清,其实,借他们个胆,也没指望他们抬头去看。光听得“砰砰啪啪”的枪子儿响。算是过了耳朵瘾。却又老大不甘心,卞勇前脚进得家门,两光头后脚便闪了进来。小弟兄俩许是看过电影《小兵张嘎》,毫不踌躇地抄起那步枪。四只小脏手,你争我夺,一边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学日本人的东洋腔:
“你的,太小,打枪的不行!”老三慢了半拍,让老四得了先手。赶紧做思想工作。
“八格牙鲁!”老四嘴巴不饶人,一个退步,跌坐在门槛上。双手搂着枪,枪管上下左右只晃悠。
老大侧身立在门边,呲开龅牙直乐。
“砰”,老四搂了火。
直到这辰光,卞勇才记起,枪膛里有颗子弹,一颗他今天刚“嘧”下来的子弹。他实承想, 把这颗子弹送给贤文,作个什么……礼。那年月,都爱武装,不爱红装。
李老太一身臭气,傻傻地立在院子中央。耳朵还“嗡嗡”作响。她依稀记得,早年“跑鬼子反”时,枪声也是这么响,天杀的日本鬼子。50年前后闹土改,东边凌家老坟那常爆这枪响。59年60年,放卫星,出高产,饿死了多少人。就那年月,有些苦命的小队长,眷顾着三亲六眷,左街坊右邻居,不肯昧良心放那卫星,于是,咳,也闹枪响。可眼下啥也没,怎么就枪又响了呐?老人纳闷。
第二天,卞勇整天猫在家没出门。第三天,有人看见他一溜小跑,上屋后拉一泡大屎,又赶紧缩回家。第四天,后进第三天井的哑巴大马,撇着嘴,侧身一只脚踏在他家门槛内,另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先是“咿咿哇哇”一通,然后双手往肚子前一个紧并拢,脸上显十二分痛苦状,再伸出三手指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公社的人来收走枪,什么也没说。如今哑巴来了,骑在门槛上,说了半天,可也等于啥也没说。“真是岂有此理!”被撸了一切职务的前民兵排长愤愤然。
他在公社门前转了转,可能是想找查主任托情,把事情扁排开,来个大事化小。公社门前人来人往,都是干部。大伙儿好象根本没看见他,自顾自的漫步紧走的。这只让他心里直发毛,看来大家都在和他划界线。
看来,哑巴伸那三指头,也就是要判三年刑,是全真无假。一想到这,脚下更发粘,腿肚抽的更紧。怎么也不敢迈进公社的大门。
猛可的,他听到一人轻轻“咳”了一嗓子。左营长打街角出现了。
“轰”,卞勇脑子一炸。左腿下意识地抖个不已。“真是岂有此理!”平时只有坐下来才抖,可如今……
卞勇自那天在公社门前一眼瞅见左营长,听到他那压嗓门的干咳,虽然说“吱儿”一声开溜得快,没给当场逮住,但从此却又落下一毛病。从今往后,但凡人家一提左营长,那不争气的左腿就开始抖,不论是坐着,还是站在那。
左营长一直没上他的门,没同他打过照面,更谈不上同他说过一句话。
有事没事,左营长就在他那临街的破窗前干咳一声。里面的年轻人左腿立马便抖个不已。
腿不抖的时候,他便下河扒泥鳅淘黄鳝,弄得整个一泥猴。却又不敢自个儿出面,老二成金真派上了大用场。其实老二也不白跑腿,每回都拣大的黄鳝撸两条搁在继父倪秃子倪大海的洗脸盆里。然后再上道。
泥鳅黄鳝送得勤些,或是个头儿齐整,大一些,卞勇那破窗前的干咳,自然就少得多。
那一天,卞勇给变电所叫去,挖了一天深坑,埋电线杆。得了一块钱,转身进了五一饭店,就在贤文家斜对角,花了七毛钱,斩了一角卤鸭,三毛钱一碗猪血晃煮豆腐,店里白送他一大碗白米饭。
那时候,土鸭长得都憨实。脖子头、爪、翅膀,肝胗,外加鸭肠,算一份,叫胗爪;鸭身子一分为四,度量单位用“角”。一只鸭,卖出五角来,也就是三块五。
小伙子先吞咽下一大口口水,顺手将卤鸭连同青红椒和姜片卤水,扣在米饭上,用食指加拇指夹住猪血豆腐,米饭碗一半陷在大手心,一半骑在左手腕上,边往外走边狼吞虎咽起来。
刚巧,前屋的三丫头打身边走过,前一大桶后一小桶, 正担着水。
卞勇紧一步靠上去,
“斩了一角卤鸭。”他说得很快。“其实掌红案的胡师父趁没人,又往碗里倒了一副胗爪。瞧,饭也没收粮票。”
一边将碗凑到三丫头鼻尖,“你吃一块,香得狠。”
三丫头很费劲地扭动脑袋,其实也没很看清到底有没有人注意,一张小口,小狗一样叼住那块鸭胸脯,耸动着肩膀,两步赶三步,一个转弯走了。一边在小水桶后撒下一句话:
“你真好……嘻嘻。”
瞅着三丫头那同小水桶大小不离的屁股头,小伙子情不自禁地将口中的伙食猛地吞下,鸭爪鸭翅膀尖戳得他眉头直拧。可他心中高兴。一天挖了十二个深坑,一点也不觉得累。
一边走,一边将几块好鸭肉剔到碗边,迈步往贤文家赶过去。
左营长出现在巷口, 象鬼一般。看来他是上贤文家,准确的讲,是上她姐夫家。
真是狭路相逢!真是岂有此理!
卞勇左腿一颤,但右腿下意识一用力,“噌”,赶先一步进了来。其实他是慌不择路。如果营长一直赶过来,岂不叫他逮个正着。
那营长并没有进来,而是顺原路退了回去。
卞勇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往灶间走,贤文跟姐姐姐夫过日子,洗衣做饭自是免不了的。每次上她家,她总会在灶间忙活着。
这回,卞勇没进得灶间。这辈子,卞勇再也没进过那灶间。
灶口的大石块上,坐着一男子,贤文就坐在那男人的大腿上。灶里的火,映在姑娘红朴朴的脸蛋上,那红脸,更红了,象熟透了的红苹果。
其实卞勇蒙在鼓里。她姐夫早先问过左营长,
“卞存粮见你,象老鼠见猫。你又从不招呼他。到底怎么回事?”
营长与治安干事是老朋友,说话一般不避讳:
“那种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见他, 又能怎样。大不了臭骂他一顿。落得他日后自在!”营长这阵子没人请喝酒,闹心伤脑的。“我这样,吊着他,悬着他,让他瞧见我的影子,腿肚子就发抖!”
看来他早知道卞勇的心病和新病。其实营长也有块心病,那粒子弹的事,多少他这个营长是得担点干系的。幸亏没伤着人。
治安干事转身拿出一瓶酒,给营长倒满一大杯。那天送走营长后,同贤文她姐商量了半夜。贤文只知道一样, 那就是姐和姐夫给她找了对象,是焦湖南的(当地人称巢湖为焦湖)。事情办得很快。遭卞勇在灶间撞着那时,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饭。
几天以后,贤文嫁走了。自此再也没回来。街坊说听到她哭了几声。那几滴泪,也不知是为谁撒的。
自那天起,卞勇再也没正经在生产队干过农活。他到处张罗给一些单位打短工。平时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快, 也还算安生。
要不是那一天……
说是那一天,其实是多少年后的有那么一天。
乡下忙抗旱,可电线杆老倒,老断电。轰轰烈烈去查,也没正儿八经发现什么阶级敌人搞破坏。卞勇揽到活儿,带几个人沿路加固电线杆。别人拿一块一天,他得一块二。
三丫头和后屋的面香,都每天拿一块。
街上吃闲饭的人太多,十分眼红。都想托人,谋这一块钱一天的活。变电所长来个一推六二五,让无业的人等去找卞勇说话,顿时令他身价抬高。粥少僧多,难能尽如人意。忿忿不平之后,四处打听,看看究竟是甚关系,所长认定要卞勇做这多拿两毛的工头。答案倒也现成,据说是,所长是焦湖南人。就有人捕风捉影,说贤文的男人,跟所长是堂兄弟;更有不省事的,扯蛋编排,说是贤文同所长有那么一腿,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应该与贤文有关。倒还是个重情谊的。
那一天,出工远,收工也就早些。劳碌了一天,几个人懒懒散散往回赶,盘算着如何打发这刚挣到,还没上手的一块钱。
面香心细,不经意往后哨一眼,没了三丫头。再过一截路,不见了工头卞勇。推说落下了东西,顺手把铁锹递给身边的人,拔腿就往回赶。也不过半里地,路边的六谷(玉米)田里传来“哼嗤哼嗤”大响动。面香怔了怔神,抹一把泪,扭过头便走。
晚饭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农人们,正张罗着担水涮锅洗碗淘米添水送柴禾掏咸菜熬稀饭。猛可的,文化站前闹翻了天。
站前有一眼水井,井坛上挨排一圈,全是两寸深浅的沟槽,那是几百年来,祖祖辈辈用井绳勒出来的印!面香坐在井坛口上,一对大屁股,罩住了大半井坛,披头散发,可劲在那号丧。
“你格(这)个不要脸的呀,霸人男人哪,老娘不要命嘞,加个(今儿个)跟你拚咯……”那般哭嚎,拖腔拿调,有板有眼,悠扬顿错。
当地人爱听戏文,也大都能哼几句。可不,自南往北,徽州古戏,成就了京韵悠长;安庆《打猪草》妞妞,硬是把《夫妻双双把家还》唱个满世界;焦湖南北的小倒四(戏),那细声曼语的俏皮土话,拖腔抹调的花哨过门,演变成为昔日相当招引看客的合肥庐剧。
面香中间的身段陷进井坛,拿定主意寻短见。叵耐那屁股过肥,整个身子充其量也就横瘫在井坛上。但这,丝毫不影响她那拖腔抹调的花哨过门:
“啊咦啊咦呀……”
围观的人多,一眼瞧见,根本无性命之忧,心下自乐了,很有秩序拉开一段距离,耐下性子,好欣赏这一文不费的小倒四(戏)。内中就有一等心思活泛的,趁那高腔过门时节,嘀嘀咕咕,细声细语议论开来。
“小侯有作风啦?女主谁呀?”小侯是面香的男人,在铁路上工作,长年在外,风里来雨里去。赶时髦点的说法,叫夫妻长期分居。
“呔,小侯三五月不见回一趟,有作风,也不怠见让她晓得。”
“那……”一文不花的观众好生纳闷。
答案出来了。
只见三丫头撕声裂肺地干嚎着,打开水炉门面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拽去头上的头绳,顿时披头散发,一边厢,扯开上衣扣子,露出那对本不该招天过日头的话儿。
哑巴大老马的开水炉门面不大,公私合营前,开水炉老板姓张,现如今,张姓一家还住在后头。三丫头刚嫁给张家老大,还不到一年。开水炉离这水井,也就三下五除二几十步光景。转眼间,戏文里出了两角儿。
短兵相接。戏文出现高潮:
面香不敌,转身奔回家,抱出一床老棉絮,身子往前一仰,顺着李家塘边的老柳树,扑通卧倒在水上,无外乎再寻短见。
三丫头到底年轻几岁,真真切切承传了查主任当年的做派,一不做二不休,左手将头发一捋,右手护住前胸,踢塌着木底车轮胎做攀儿的凉拖鞋,一脚揣开卞勇的门,屁股一扭,索性关上门……
天黑下来了,卞勇家那十五支光的电灯,什么时候也灭了。
大猪蛋二猪蛋等一干孩子,跟着瞎起哄傻乐。第二天天刚放亮,挨个儿堵在卞勇那破门前,还要瞧热闹。一直挨到下午一点,门也不开,小家伙们肚子饿,败兴扯呼。
三丫头在那过了三天三夜,全靠老四成宝送点吃的喝的,就打那碎玻璃窗递进去。第四天一大早,娘家人接走了她。反正张家是不会要她,也没脸要她。这都四十年过去了,谁也再没见过她。
卞勇失了女人,丢了那临时工工头的职位。生产队的活又懒得干,别的活却干不来。大病了一场。身子稍好,打那顺手稍带来家的电工工具堆里,寻出一锯子,瞅准了屋梁上一根横梁。
面香家厢屋塌了,得换硬柱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那屋梁上的柱子,日见稀少,全换成了吃用。终于无法负重,眼见的房顶要坍塌。他做电工小工头时,每每回卷一大段粗铁丝电线偷回家。如今刚好派上用场:拉上铁丝天棚,再覆上芦席,压上厚厚的稻草,虽不中看,却也还实惠。
天无绝人之路。在给变电所干活的时候,卞勇留了心,加上机灵,“票学”了些玩电的诀窍。这会儿还真派上了用场。
农谚说得好,“人怂嘴厉害,田怂长刺芥(蒲公英)。”其实还应再加句:“天穷老鼠呆。”那时候,普天之下,没有不穷的。可不是,吃的东西太少太金贵,自然少了老鼠们的伙食。老鼠一饿,逮谁啃谁。当然,大活人一般牠想啃也啃不着,便常常啃衣柜,啃电线。于是,电灯老歇火。卞勇时不时自告奋勇,帮着修。人家时常有啥吃的,也盛给他一碗。
那天妇女队长大女儿收人家男方定规(定婚彩/财礼),要办席,请卞勇务必把电灯修好,再换个60瓦大灯泡。卞勇一眼看她家新换上不久的电灯开关,就胶木圆盖的那种,烟紫色,拖个长长的紫线,拉起来“的大的大”脆砰儿响,同发射莫尔斯电报没两样。瞅一眼没人,手脚麻利地打工具袋掏出一旧货换上,却保留了新盖新拉线。再瞅眼四下没人,顺了双尼纶彩袜,连同那没线没盖的电灯开关,一古脑儿塞进工具袋里。
新开关当晚便装在自家的床头边。然后,找出两根订被子的大针,拉开黑漆电工胶布,把铜丝线分别缠在针屁股上,再拿胶布卷个结实。用手捏着黑胖胖的针屁股,仔仔细细扎进电表出线内。入线不好扎。电灯亮,但电表里的盘却不转。
老三成银,那天因为跑远门看电影,路上丢了只鞋,给秃子继父打将出门,在他大哥那想将就一夜。实在无聊,拉那新装上的新开关取乐。
“莫斯科,‘嘀哒嘀哒’,克里姆宫,‘嘀哒嘀哒’,人民委员会,‘嘀哒嘀哒’,主席,……”
前几天他看了欧洲明灯的《地下游击队》,接着又看了老大哥的《……在一九一八》,尽管为这丢了鞋挨了打,可一丁点儿不后悔。瞧他台词背的:
“把那些贩卖粮食的,‘嘀哒嘀哒’,富农们,‘嘀哒嘀哒’,全部,‘嘀哒嘀哒’,消灭干净……‘嘀哒嘀哒’……”。那个吃过事儿,遭打发到过西伯利亚的小矮个子,说话斩金截铁。终因杀戮太重,落下花柳病,半道而亡,也算上是一份报应。
电影上说的斩金截铁,老三手上相应沉重。“啪”,那没盖开关里一螺丝松动,掉在地上。再一拉,只一螺丝得劲,圆盒儿开关一歪,一小火花“嗤”的一闪,灯应声而灭。可能是里面接头不牢,造成断线。用卞勇的行话,叫“短路”。
就这修理短路的活,卞勇是手到擒来。而且,修着修着,他就悟出一诀窍来。后来,但凡经他手“修”过的电灯,那开关,垂直拉,一般没大问题,一拉就亮;可如果拉个斜线,那就保不齐要“嗤”你个火花。你就又得请电工卞师傅了。
修好老三拉出来的“短路”,顿时一屋子亮堂堂。疵着牙,直乐。拿出那双人家送定规来的尼纶袜,穿上脚怎么看也不合适,太花哨了点。
第二天上午,卞勇怀揣着那袜子,背着大工具包,来到大合作社,往老黄柜台前一站。
“黄组长,有件事,请你给帮个忙。”
“你哪有什么事来找我哈?”柜台组长老黄是个老奸商,开口就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有一条棉毛裤,你给退了吧。”
“太大了,不能退!”老奸商眉头一皱。
“哪里是太大了。要真是大一点,裤腿卷起来我还是能将就穿的。是太小了,穿不上。”
“我,我是说,”老黄有点发急,“价钱太大了。有政策,三块钱以上的东西不能退货。”刚刚大热天,十二块一条的棉毛裤,六尺半布票,俩月也难得卖出一条,岂能退货!老黄说着,看一下卞勇的脸,觉得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便补上句,
“你要是有个三两块钱的东西要退货,比方说袜子手帕洗脸毛巾洗脸盆什么的,我准给你办,这就给你办,凭咱俩的关系。”
卞勇要的就是这句!当年卞成粮在河边挖水道,道上深挖几个坑,然后静等鱼们入坑。如今改叫卞勇,道行当然更深。早就打了个坑,不大不小,等着呢。慢腾腾打荷包(口袋)里掏出那袜子,轻轻搁在柜台上,一边轻轻说道,
“那也就不太为难你了,裤子不退了,就退这袜子。”其实穷得裤裆里丁当响,他哪里有棉毛裤!
袜子只值两块五毛九,不足三块。刚应了的话儿,老黄改不得口。
卞勇把钱放进荷包里。
“卞师傅,我们家电灯老出毛病,有时间能给修修?”
奸商少有一步踏空的时候。
有时间?卞勇有的就是时间。可今天不行。他正盘算着怎么去吃这两块五毛九呐。
“改天吧,”卞勇有文化,含含糊糊,应的有水平。
退袜子的钱,只够在五一饭店吃两天,而且是每天只一顿。
第三天,卞勇来到老黄家。捣鼓了俩时辰,开晚饭时分,电灯方才放光明。
老黄一家坐下来吃饭,抹不开面子,只好干咳一声,道:
“卞师傅,坐下吃碗便饭吧。”所谓便饭,就是有啥吃啥,不另为客人添菜。
卞勇却没直接应话。拿眼看着老黄的二少爷,叫二呆子的。那时候人实在,取名字尽往邋遢处想。什么大狗蛋,三猪皮(bi),满天乱叫。其实,二呆子比他老子还精。
“你晓得什么叫便饭吗?”卞勇问。
二呆子摇头。从没听过,饶是他小机灵。
“我也不晓得,没吃过,”卞勇坦白承认。“那我就吃一碗这便饭试试吧。”仿佛很不情愿。
一碗落肚。主人没劝客的意思。
“这便饭味道还真不错,我再来一碗。” 只好自劝自。
那天他是真饿。刚清理完第二碗,赶忙扭过头,问二呆子,
“你猜我还吃不吃了?”
二呆子每晚只许吃一碗,凭良心讲,二呆子能扛三碗。眼看着不相干的大嘴狼,二呆子气鼓鼓的只摇头。
“你又猜错了嘛。”卞勇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还要吃一碗。”
第三碗,锅里见了底,顺带铲出块大锅巴,盖在饭碗上头。黄家每天早上在锅底加上水,煮开来,便是全家的早饭。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全空了肚子。
卞勇走在回家的路上,迎头撞上老四存宝:
“大哥你还不赶快回家。出大事啦!”老四呜呜直哭。
“怎么怎么啦?”卞勇一个咯没打出,憋的直翻白眼珠。
老四什么也不说,拽着老大往家赶。
屋外堵满人,见他过来,便都一声不吭,让开道。
对门人家亮着昏昏的灯。昏昏灯光下,依稀可见屋内地上打横躺一人,五大三粗,一身横肉,手中一条毛巾,毛巾上缠着铁丝,铁丝一路顺着挂那新开关的房柱,上了天棚,天棚耷拉着一角,很不情愿,象个败阵下来的斗鸡,垂下一翅膀,天棚边角的稻草,还不紧不慢一索索往下落。
“有电!!”有人尖叫,生怕又搭上一个。
卞勇闻声转过身子,还没看清说话的是谁,却与左营长的炯炯目光四目相接。
落难的民兵排长,进了区群众专政指挥部。右腿有先天残疾的二侉子,操根全红漆的水火棍,押他去的。二侉子这阵子颠得欢,在追面香的妹妹米香,少不得劳动卞勇帮衬,给打个擦边球。所以一路上没动用粗麻绳蘸水伺候。
赤脚医生姓杨,因为她父亲四九年前上过名头响响的医学院,又在大医院做过大医生,犯过事儿,落在地方上,放在区医院里做事。革命委员会的人也得病,也都指名道姓要杨大夫给瞧病,顺带也就让他那在底下(乡下)再教育的大姑娘(女儿),背起了药箱。这小杨医生看过几本书,胆子大,这回儿便成了法医。实际上,也就是看看地上的汉子还有气没。
卞勇给关了一个月,也没人送饭,全靠人可怜,饥一餐饱一顿,加上心气不顺,掉了三十来斤的肥膘,那是三十角卤鸭补不回的。
县上的文件终于来了。
卞勇,男,家庭成分,……
死者,马大来,男,年龄二十五左右。成分不详,无业。父亲当过国军,早亡。地址,无,因为逃荒而来,无家无业。
马大来于x月x日,酒后进卞勇家,估计是无别处可以过夜。不慎拉动洗脸毛巾,搭毛巾的铁丝与用铁丝结成的天棚绞合,天棚不慎触电,造成意外死亡。
查,
该卞勇,生活向不检点,作风腐化,与不三不四人等来往。偷偷摸摸,吃吃喝喝,不注意安全用电,私拉电网。民愤极大。 经报请……批准,兹特
判决 ____三个月____,交由__群众专政__。
…………
其实,那天县公安局倪局长正在打扑克,有商业局王主任,武装部刘副部长,还有一年轻人,看来是拉上凑数的。手气好,赢了将近一包大前门牌香烟,经手办案的推门进来,满屋的烟气,呛的她往后一趔趄。局长心里是急着,要乘胜追穷寇,再赢点烟,省得去找老婆要钱买烟讨没趣。文件看得飞快。挥笔就填了三个月。然后问:
“关在哪儿啦?”
“群众专政指挥部。”经手人回答得仔细。
“那就群众专政吧。”局长头也不抬,说起话来放枪子儿似的,崩儿响。
卞勇入了四类分子的末档。就地群众专政。劳动改造。
闹承包的时候,有人见他斜着身子立在李家塘埂上。后来,又换了,承包了许家塘。许地主的塘有近十亩,雨水旺的年景,该有滋润的收入的。可卞勇不成了。老有人偷他的鱼。先只是偷,赶后来便明火执仗。因为他那腿病重了,右腿也净跟着添乱,走路一定得用拐杖。偷鱼的瞅准了,老在塘对岸下手。养了狗,还没长成模样,便没了踪影,十打十成了偷鱼的第二道下酒菜。
塘埂上,月光下,立着一不成模样的狗,挨着狗的,便是当年的救火英雄卞大勇。
他的堂嫂玉芝,隔三差五送给他点吃的。有时天黑,便挨着他和狗,一道坐在塘埂上。
“你那堂哥要还在,我也就不会受这么大的气了”。
堂嫂直抹眼泪。堂嫂其实比他小五岁,白白净净的,好身材。只是她那大儿子,十来岁时扒炭车(煤车),车到站没打算停,孩子一个翻身跳将下来,一条大腿留在了车轱辘下。整日在家,对他老娘不孝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当然,那是在他能够着的时候。
卞勇咧咧嘴,要说什么。小狗“汪汪”叫得欢,对岸又来了偷鱼的。
那一夜,堂嫂没回去,就在看鱼的棚子里。三天后,卞勇遭了人毒打,也还在那棚子里。看那下手的狠毒,显然不是偷鱼的与他过不去。
卞勇真的躺下了,脑袋肿的笆斗大,光说胡话,眼睛看人都散了神。
“卞成粮,……大勇……卞勇……”依稀能听到他喃喃自语。
那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自己,头戴一大斗笠,臃肿的蓑衣,只够着膝盖,露出长而结实的小腿。手中的铁锹,顺着河堤,就着水势,打斜里约三十度清理出一条宽深各约一尺的水槽,一路爬上河堤上稻田埂边。
他……他还要挖田缺,放水……新水,要……上大……鱼……
昏昏的月光下,不成模样的小狗,卷在棚边,“呜呜”哀嚎着。塘对面,又有人在偷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