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听人劝说,要把眼光放远一点,胸襟开阔一点。先前,我以为这只是一般性的提醒。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渐深,愈来愈感到这话意义深邃,其背后的哲学意蕴,是要人们懂得运用“大观”之眼看人生、看社会、看宇宙,看自己所属的人的世界。
所谓大观之眼,即宇宙之眼。具体地说,是站在超越人间的宇宙极境来观看人间的种种生态世相,由此获得更纵深、更高远、更宏观的大观之眼。用充满宏观智慧的《金刚经》语言表达,“大观”的眼睛不是“肉眼”、“凡眼”、“俗眼”,而是“天眼”、“佛眼”、“慧眼”。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对此有过类似的观照:“要理解人,只能从比人高的地方出发。”哲人提出了一个关键意义的视角,即站在比人更高的地方,用超越的眼睛去解开人这个巨大的谜。
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临终前嘱咐家人在墓志碑上写道:爱因斯坦曾到这里走过一回。他设想自己原是宇宙深处的来客,正用远方和极境的眼睛看地球、看人间。在此大观眼睛下,人不过是恒河中的一粒沙子,人生不过是无量时空中的一闪烁,生命的本质只是偶尔来到地球上走一回的匆匆过客。因此,他说一个人在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尘埃,地位再高,名声再大,也是如此。我理解,爱翁把自己放在宇宙大浩瀚中,此刻还有什么值得斤斤计较?还有什么不可以包容?还有什么不可超越?因此,爱翁身上没有丝毫的矫情与炫耀,也没有世俗的所谓成功与失败的烦恼,他获得了自省、包容、敬畏与谦卑。
文学名著《红楼梦》,其博大精深无人出其左右。这也完全得益于曹雪芹跳出“小观”、“凡境”的眼光,用“极境”、“全境”的大观眼睛看人间、看历史、看生命。曹氏洞穿了人不仅出身于无稽崖中,而且生活在无稽的闹剧状态中:短暂的人生为权势功名而活,为娇妻美妾而活,为金银满箱而活。身处仕途经济,人们把无价值的东西当作高价值而争得头破血流天翻地覆,这些在名利场上打滚的人,这种追逐物色美色的游戏,不过是“更向荒唐演大荒”的荒诞剧。一曲“好了歌”,除了参透人性中不可救药的虚荣与无限膨胀的欲望乃空无之外,还看破了一切均无常驻性,所有的“好”都会“了”。在曹氏大观眼中,没有永恒性,当下实有是暂时的,盛席华宴是暂时的,圆满荣耀有可能居留片刻,但仅仅是片刻,一切都会被时间长河所改变。时间深处的黑暗内核,有如宇宙远方的黑洞,会吞噬一切。因此,人必死,席必散,色必空,最后都要化为灰烬与尘埃,“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曹雪芹二百年前的生命之悟,不啻是天外的惊雷警钟,给人无尽的警示与震撼。我们不妨设想,当站在人生世态之外,从远处看自己所属的社会,你会明了,《红楼梦》认定现实世界中所追求的财色、物色、美色,其实是幻象,权力、财富、功名等你争我夺的东西没有实在性,人生应当学会放下一些并非根本、并非实在的东西。最可贵的是,曹雪芹写尽虚荣人生的荒诞性后,并不悲观虚无,反倒暗示我们,在放下各种妄念和世俗追逐之后,对人间真情要有大执著;放下功名利禄之后,仍要有大悲悯。他自己在看破一切色相和浑浊世界的虚幻后,耗费全部心血,给世人留下了千古传颂的不朽之作。我想,这是曹氏看破之后的精神飞跃,是在最高的层面,对人相世相的把握并呈现人相世相。这又启迪我们,在世俗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要做事要生存,但确实有比金钱、权力、功名更根本更神圣的东西,现实之外还有另一种伟大的秩序、尺度与眼睛。明乎此,人同样都在谋生,境界却大不相同。
爱因斯坦用宇宙远方的大观眼睛看世界,他的“尘埃论”也告诫我们,人唯有谦卑而不可傲慢。这是一种伟大的“齐物之心”,它将导致平等地看待每一生灵的襟怀,导致大爱大慈大悲,导致摒弃一切世俗妄念而包容万物万法的无限心胸。此外,还让我们对人生的全景和限度有了全新的领悟,勘察过的人生疆界,不仅更开阔,而且更负责任地管好这个疆界。很可惜,人在世俗的罗网陷得太深太久,要想获得大观的超越视角谈何容易!但入世再深也不要忘记人生的限度,这样才会自爱自尊自律,减少行差踏错,才不会走向贪婪。前世今生,弥足珍贵。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的同时,也随时收拾好行装,坦然准备与人生告别。智慧的大观之眼,使人超凡入化,升华成大度与超脱。
大观眼睛还使我们站到了比人更高的视角,透视种种人生之谜。既然生命迟早要失去,就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不妨站在自己的生命之上,高屋建瓴地俯视它,把生命当作一次机遇,一次艺术实验,以此诗意地生活,真正地体验生命,享受生命。我们甚或可以预设自己死亡,“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这也许可以赢得解脱,更可以赢得坦荡、博大和自由。死了便无所烦忧,无所计较,无所畏惧,不管别人的流长蜚短,也不管虚幻的名位荣耀,一切都会消失。天下事、人生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此时的情感和眼睛最实在、最本真。平静地走着脚下的路,力所能及地做感兴趣的事,不自欺欺己,也不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