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在一种人身上,意味着从青少年时代萌生的个性胚胎已经发育成型,渐渐成长并形成了自己的鲜明标志,明了个人的先天禀赋与缺点
然而,我看到另一种人,成熟在他们眼里,是会做人、善处世、懂谋略、有城府的代名词。原本禀性单纯、心灵鲜活的人,在一次次吃亏、碰壁、栽跟头后,消极吸取教训,渐渐摸清了人世间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潜规则,悟到了投机钻营的技巧、窍门、捷径,用世俗之斧不断砍削自己,改造自己,重塑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嘛!青春时代的抱负、理想、雄心、热情、真诚、正直和赤子情怀被一点点否定、删除,代之以世故圆滑、工于谋略、城府莫测、深藏不露的人生策略。这种人令人可畏可怕。他们的成熟,意味着生命状态为世故、势利所笼罩,灵魂结上了厚厚的老茧。成熟的过程,是纯真美好的天性天籁被生活的砂轮打磨侵蚀的过程,是逐渐世俗化、势利化的过程。一个人如此“成熟”,意味着一个真人的消失和一个假人的完成。
也有更多的人,处在两种成熟的岔路上,面对世俗化、功利化的复杂社会,他们无法置身度外。一面是珍贵的本真本然的东西被磨蚀,另一面是对世故势利的本能抵抗;一面是入乡随俗的逐大流、混生活,顺着泥浊社会暗示的路向走,另一面又在道德律的心灵底线下,矛盾求存,心有不甘,痛苦、厌倦、无奈、愤懑、困惑,良心无以寄托,活着茫无目标。这种人格分裂的两面人最为常见,属大多数人,是中国转型期的社会产物。这些人究竟走向哪种成熟,全凭个人的造化和灵魂的指引。
成熟之于我,始终是警惕的。我宁可自己“不成熟”,期望以此向做假人的各种策略和技巧挑战。我以为过于成熟,对人的心灵总是无情地危害、腐蚀、堵塞的,我真担心自己成熟之后看破红尘,浑身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充塞暮气,此刻,人最容易变得冷漠与世故,败坏了自己的生命状态。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对此我也是始终怀疑的。倘若以为自己已经成熟并掌握了天命,就容易满足,就不好学求知了。其实宇宙难知,天命永远不可知。我宁可承认自己无知、不成熟,才能不断叩问,不断追求。我见过一些人,到了晚年便没有朋友,因为过于成熟和世故,生活在算计之中,早已吞噬了所有的真诚。我深知,一个人过于早熟,少年老成,对人间失去了信赖,失去了生命的激情,也就失去了快乐的源泉,一辈子难以获得真正的幸福。我也见过一些越来越“成熟”的人,最终演变成麻木、冷酷、阴暗、自闭的心理,成精、成妖、成怪,对人间产生仇恨,乃至心灵泯灭、天良丧尽、奸恶双全、坏事做绝。这是人的异化与悲哀。
相反,我欣赏那些“不成熟”却很美的生命景观,这是一些灵魂高贵的人,在俗界人的眼里“沌沌兮、傻乎乎”,是一些不谙世事、不够精明的老实人,是一些永远长不大的稚童。这类人往往大智若愚,返璞归真,感悟宇宙,洞观天地,宠辱不惊,生死泰然。他们处世浅而悟世深,德性淳厚、独善其身、豁达超脱、进退自如、宁静致远、世事通达,不与浅薄世俗同流,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学问、思想博大精深。这类人洞察了人生社会宇宙之后,挑战成熟,征服世故,又用智慧返回了“婴儿状态”。比如老子,做人像个永不成熟的“老孩儿”,但做起《道德经》来,却成熟得如同智慧老神,给后人永远的启迪。在人类精神创造史中,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以及曹雪芹、王国维等,都是一些做人像孩子般单纯本真,做文章却像海一样浩瀚深邃的天才。很多拥有大智慧的圣人、至人、真人都是这种精神指向的人。难怪老子说:“圣人皆孩儿。”我以为,这是一种“生之凯旋”或“人之再生!”他们的“回归婴儿”状态,是阅人无数之后,唯有在孩子身上获得了最真最纯的感觉,由这种宇宙赋予的太初原始的精神之乡出发,他们创造了大浪漫、大境界。很可惜,现代许多人被“成熟”改造成俗物之后,无法获得“回归”。而我,从中体悟了圣人先知们对人的一种深刻反思与忧患,对人的所谓“成熟”的一种拒绝与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