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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喜爱鲁迅什么?

(2010-07-04 06:45:26) 下一个
by 张绪山 节选

鲁迅之子周海婴所著《鲁迅与我七十年》(南海出版社2001年9月版)一书提到的一个重要政治情节:1957年夏天毛泽东在上海接见文艺界人士,翻译家罗稷南参与其中。谈话之间,罗稷南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对这个大胆的设问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一个近乎悬念的询问,得到的竟是如此严峻的回答。罗稷南吃惊之余,不敢再做声。
  罗稷南提出的这一命题,涉及中国现代史上两位偶像人物。以毛的回答,在毛执权柄的时代,鲁迅的处境有两个,且只有两个:一是沉默,一是坐牢,没有其他选择。但不管怎样——沉默或坐牢——那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鲁迅都是本色不再。这意味着,原来被认为是互相配合、心心相印的两位旗手——一个被认为代表着正确的政治方向,一个代表着正确的文化方向——在建国以后宿命般地走到对立的两极。
  然而,通观毛泽东毕生著述中涉及鲁迅的文字,人们看到的却是他对鲁迅的推崇和喜爱,以毛个人的说法:“鲁迅的心是与我相通的”。
  1933年,有人告诉毛,鲁迅称毛的诗词充满“山大王气”,毛听后哈哈大笑,不以为忤,反以得意,是毛以鲁迅得其心的证据。1949年12月,毛泽东首次访问苏联时,在应付紧张的外交活动的空余,还在阅读随身携带的鲁迅著作,并对工作人员说:“我就爱鲁迅的书,鲁迅的心和我们是息息相通的。我在延安夜读鲁迅的书,常常忘了睡觉。”1966年7月8日毛在一封信中再次提到,“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并说,“我喜欢他那样坦率。他说,解剖自己,往往严于解剖别人。在跌了几跤之后,我亦往往如此。”就在生命接近倒计时的1975年11月,毛还就周海婴提出的鲁迅著作出版和研究的建议做出批示,“请将周(海婴)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鲁迅全集》因毛的指示而获得迅速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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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打动毛泽东,使他引为同道的,是鲁迅的性格特征。鲁迅一生嫉恶如仇,对旧势力毫不妥协,尤其是他那“打落水狗”的斗争精神,以及直到晚年对于自己的论敌“一个都不宽恕”的决绝,都非常符合毛泽东的脾胃,与其性格相投;更重要的是,毛似乎从鲁迅那里借鉴到了榜样的力量,为他从马克思那里学来并加以中国式地运用、终生视为法宝的“斗争哲学”找到了同盟。....
  如果说在建国前重视鲁迅的“斗争精神”是夺权的客观需要,那么在建立政权以后,毛泽东也没有放弃之,相反,更将这种“斗争精神”推陈出新,创造性地发扬光大,灵活地加以运用。60年代初,在一次谈话中他再次提到鲁迅的性格,认为“鲁迅的战斗方法很值得学习”:“鲁迅战斗方法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把所有向他射的箭,统统接过来,抓住不放,一有机会就向射箭的人进攻。人家说他讲话南腔北调,他就出《南腔北调集》。梁实秋说他背叛了旧社会,投降了无产阶级,他就出《二心集》。人家说他的文章用花边框起来,他就出《花边文学》。《申报》的‘自由谈’的编者受到国民党的压力,发牢骚说,《自由谈》不要谈政治,只准谈风月,他就出了《准风月谈》。国民党骂他是堕落文人,他的笔名就用堕落文。他临死时还说,别人死前要忏悔,宽恕自己的敌人,但他对自己的‘怨敌’,‘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我们要学习鲁迅的这种战斗精神和方法。”即使是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对他所犯错误的批评,一旦被他认为是“向他射的箭”,他便“一有机会就向射箭的人进攻”。彭德怀、刘少奇的惨死,邓小平的屡遭打击,都是明证。
  但与鲁迅不同的是,毛泽东还是新政权的建立者,他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后,习惯性地以“斗争哲学”和“斗争精神”维护自己的政权,不仅将“斗争哲学”磨砺的锐利矛头指向了对新政权构成威胁的敌人,同时也无情地指向了与自己意见不合的昔日与之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战友,于是,彭德怀、贺龙、刘少奇、邓小平等都成了他“斗争哲学”的牺牲品,死的死,伤的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他感觉需要调动全体国民参加斗争、维护其政权时,则不惜发动“文革”这样摧毁国计民生的内乱,终至导演了一场陷整个中华民族于水火的千古浩劫,而为这一切进行辩护的,是他那套以“斗争哲学”为核心的冠冕堂皇的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一理论的起点是毛对马克思主义的独到“领悟”:“马克思主义千头万绪,一言蔽之,曰造反有理。”“马克思主义千言万语,一句话,阶级斗争。”这样的理论又被他掌握的舆论工具鼓吹为“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
  对斗争的喜爱或曰嗜好,贯穿于毛的一生,至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刻。1976年的一天,毛泽东在书房里会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儿朱莉·尼克松·艾森豪威尔和女婿戴维·艾森豪威尔。毛泽东说:“我们这里有阶级斗争,classstruggle!在人民内部也有斗争。共产党内部也有斗争。”他似乎在宣告他用毕生精力发现的一个真理:“不斗争就不能进步”,“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朱莉、戴维注意到,精力显然已消耗殆尽的毛泽东触及“斗争”话题时,“像青年人那样兴奋起来”,“他的头脑甚至比中国的年轻一辈更充满活力,更渴望斗争”。如果鲁迅地下有知,该怎样评价这位将他视为知己的“斗争论”英雄呢?
  
  毛泽东的“圣人”理想与鲁迅地位的演变

  一个人有醒着的时候,也有睡觉的时候;要了解一个人,固然要听他醒着说的话,但梦呓也有用处,它能使人们知道他潜意识中的欲念,让人知道他清醒状态不愿告人的想法;透过他在非常状态下的表现,人们可以看到他潜意识的真实内容。1964年12月15日至1965年1月14日中共召开中央工作会议间,毛泽东震怒于刘少奇的冒犯,当着众人对刘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见刘源、何家栋:《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南方周末》1998年11月20日)刘在毛心中的地位于此“失态”之语中真实地显现出来。
  1957年夏天毛对“假如鲁迅还活着”提问的回答,不经意间流露出新环境下其内心深处的秘密:事过境迁,毛对鲁迅已经形成居高临下的支配心态。这种情形很类似于唐太宗击败突厥,踌躇得意之际,随口说出“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高祖)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云云,透露了李渊曾称臣突厥的天大秘密。
  毛泽东终其一生都为其英雄主义的理想所激荡。他在年轻时代就立下“自信人生二百年,奋当击水三千里”的豪言壮语,志存高远,指点江山,“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但是,毛的理想决并不止此。在他那气吞山河,雄视百代的“言志”诗中,明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言下之意,这些神武圣王都不过是武功差强人意而已,至于“文采”、“风骚”则不足道哉。“略输”、“稍逊”貌似谦恭,实则是高傲的自负。对于号称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一句“只识挽弓射大雕”,将这位功略盖天地的世界征服者变成了一介赳赳武夫。“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让人看到了一种气势如虹的雄心,一种“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使命感:毛不仅要建立超越千古帝王的武功,而且还要实现流芳百世的“圣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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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毛泽东理想事业的一个阶段的完成。他以雄辩的历史事实将扫清六合,席卷八荒,混一宇内的赫赫武功,明白无疑地摆在了世人面前。然而,这只是他事业的新起点,他要在这个更广阔的舞台上,以思想征服寰宇,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完成他“君师合一,惟我独尊”的新功业。
  为了这新的事业目标,他一次次掀起思想改造的骇涛巨浪,不惜毁掉中国社会极为需要的数十万、上百万最发达的头脑。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便是从50年代初拉开序幕的对知识分子的大规模改造,与此相配合的是对大学的改造,将大学中的人文学科这个创造独立思想的机关解散。毛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指的是理工科大学。其意甚明。继此之后,1957年,以所谓“旧文人”为对象的反右运动全面展开,原来被共产党视为盟友的其他党派的知识人受到彻底清算,一大批接受西方教育的自由主义文化人,如声称“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专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政”的罗隆基之辈大部被肃清;及至1966年开始的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毛的打击之下已经元气殆尽——或噤若寒蝉,或气息奄奄,于是矛头转向曾为其出力扫荡党外知识分子的党内知识分子。党内党外知识分子全被肃清之后,毛个人的“圣人”地位,以“全面专政”的方式在表面上确立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以“罗稷南设问”为标志,毛对知识分子——鲁迅不过是其典型代表——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那就是:要么闭嘴,要么做囚徒,在他的“圣人”事业面前,一切阻力都必须彻底清除,即使他从前推崇备至的鲁迅也不例外。196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30周年纪念日,毛亲自掌控的《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发表了纪念社论。《红旗》杂志社论以《纪念我们的文化革命先驱鲁迅》为标题,写道:“鲁迅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在于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比崇敬和热爱。……他始终坚定地跟着毛主席走,勇敢地捍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正确路线。”《人民日报》则在《学习鲁迅的硬骨头精神》的社论中写道:“我们学习鲁迅,就要像他那样,在斗争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的灵魂,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迎着斗争的暴风雨奋勇前进!”这两篇社论精神高度一致。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字将鲁迅与毛泽东在历史上的关系完全改变了,鲁迅不再是开一代风气的先觉者,不再是毛泽东的精神先驱,而成了热爱领袖,活学活用领袖著作的先进典型,成了毛泽东麾下“俯首甘为孺子牛”,时刻听从领袖召唤,领袖指向哪里就战斗到哪里的文艺小卒。
  这个格局的形成受到两个关键人物的推动。一是郭沫若。郭沫若发表题为《纪念鲁迅的造反精神》的文章,说:“鲁迅愿意把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引为同志’而能‘自以为光荣’,在我看来,这可以认为是鲁迅临死前不久的申请入党书。”一个提交申请,一个批准申请,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在这位大才子笔下已经清晰地出现了。最后,郭氏以设想的形式巧妙地将鲁迅置于毛泽东麾下:“鲁迅如果活在今天,他会多么高兴啊!他一定会站在文化革命战线的前头行列,冲锋陷阵,同我们一起,在毛主席的领导下,踏出前人所没有走过的道路,攀上前人所没有攀的高峰。”
  另一位是鲁迅的遗孀许广平。对许广平来说,她在建国以后显然已从毛对以往思想文化权威的攻势中体会到一种趋势。保护鲁迅的最好办法,就是主动地、知趣地让曾经被毛誉为“圣人”的鲁迅甘拜下风,以免遭遇被贬黜的尴尬。所以,1966年10月她在题为《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的文章中写到:“毛主席称赞鲁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将,但鲁迅总是以党的一名小兵自命……鲁迅一生所遵奉的命令……是党和毛主席的命令。他努力学习和掌握毛泽东同志制定的党的方针政策……”,“鲁迅对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是无限地崇敬和无限热爱……鲁迅的心,向往着毛主席,跟随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战无不胜毛泽东思想,在当时就是鲁迅和一切革命文艺工作者的最高指导原则。而鲁迅则是在毛泽东思想指导下,在文化战线冲锋陷阵的一名最勇敢的战士,一名伟大的旗手。……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指引和鼓舞着鲁迅成为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
  
林彪出事,孔夫子被无辜地与林彪捆绑在一起,成为“批林批孔”运动的批判对象,似乎向人们说明,在毛泽东面前,任何人都不要称“圣”,就是孔子也不例外;鲁迅的“圣人”地位虽是毛泽东本人“封”的,但其现代“圣人”的称号只能出自毛泽东之口,而不能出自他人之口;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就意味着对鲁迅“圣人”地位的公开承认,构成对毛的威望的威胁。可为佐证的是,直到文革末期的1976年,鲁迅的胞弟周建人还不得不继续放低姿态,贬抑鲁迅,称:“鲁迅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对共产主义无限向往,这正是鲁迅“韧”战精神的思想基础。”(《学习鲁迅“韧”战的革命精神——纪念鲁迅逝世四十周年》)可以说,从建国之始以至毛故去,鲁迅始终是领袖政治棋盘上的鲁迅,一个被现实政治作为棋子使用的鲁迅。
 
活在毛泽东时代的鲁迅必然成为囚徒

毛泽东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可是据长期追随毛、曾做过他的秘书的李锐研究,毛从马克思那里只学到四个字:阶级斗争;对民主的理解只是“要让人家说话”,对别人的恩赐而已;他自称“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说明他无法律观念。(李锐:《开放言论,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炎黄春秋》2006年第10期)另一方面又嗜权如命,公开对人讲,“我是不让权的”,直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都不曾放手;同时迷信自我,认为自己一贯正确,明言“我是不做自我批评的”。(郭宇宽:《胡耀邦,生前办过〈理论动态〉》《炎黄春秋》2007年第9期)

毛在建国之初面对的文人力量主要有三部分:一是原来追随他打天下的文人,如郭沫若、邓拓等,二是天下纷争过程中处于游离、超然状态的中间文人,如梁漱溟、陈寅恪等,三是敌对阵营中倒戈的文人。这三部分人中,第一部分文人经由延安整风,对毛的谋略和手段早有领教,已成驯服之物,是毛推行其文化策略的依靠力量;第二部分人数最多,这些人多数饱读中国典籍,同时又多接受现代西方文化的洗礼,是这个时代中国最大的文化承载体。由于这些人接受的自由主义传统教育,与毛的“圣人”理想相左,所以成为毛的思想改造事业的主要对象。第三部分力量相对较小。
  毛对这三部分力量进行打击的次序有先后,但态度和策略则是一致的,即:或者俯首称臣为我所用,或者自我消失。前一种类型以郭沫若、冯友兰为代表。郭沫若在建国不久的国庆庆典上,代表党外人士向毛献礼致辞中,已有“您是我们的导师,我们永远跟您走”之类的称臣之语,后来更多次以“我是毛主席的一名老学生”之类的谦卑之词表示臣服。冯友兰之卑躬屈膝,更是世人皆知。后一类型,一部分人选择可杀不可辱的自戕,如老舍、邓拓等,一部分则选择沉默失语,忍辱含垢、苟全性命,如小说家沈从文改行研究中国服装史,史学家陈寅恪三叹“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之后,选择“颂红装”——撰写《柳如是别传》——的“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年”。
  不过,由于这些书生在政权易手之前已经成就大名,在读书人中有着广泛的影响,这一部分人中即使少数人对毛的意志明确表示不服,也没有遭到杀戮。最典型的例子是梁漱溟。1953年9月,梁漱溟与毛发生争论,遭到毛声色俱厉的痛骂,被毛骂作“用笔杆子杀人的杀人不见血的杀人犯”,与蒋介石的用枪炮杀人相提并论,但仍然能苟全性命,最后寿终正寝。由此看来,鲁迅如能活到当时,大概也不过如此。但以鲁迅惯有的与当局不合作的性格,他必定做出屡屡抗上的举动,甚至写出类似“好个国民党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东西”那样痛快淋漓的骂人文字来。如此说来,他活着的话,大概只有进监狱做囚徒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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