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燕儿的姥娘 - 赵二奶奶
到了临清当然要去看望一下燕儿的姥娘,赵二奶奶。
赵 二奶奶住在大寺街西头临大运河的二闸口。因为1963年大运河在山东段的改道,临清的这一段运河早就断流了,只剩了宽宽干枯的河床,两岸的居民往河床里面 倒垃圾,运河变成泛着恶臭的大垃圾场。大寺街当年这条可以对跑马车的宽敞的大道物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街让临街住户蚕食的几乎变成了小胡同,赵家大门深深地 陷在了胡同里面。大门被风雨侵蚀显着很残破,但高耸的门楼仍能感受到当年赵家的富足和气派。大门已经很多年没打开过了,人们都在旁边的小门进进出出,一进 院子迎面是五六米高的青砖影壁墙,影壁墙中心是一组菱形的富贵牡丹的砖雕,绕过影壁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迎面是大姥爷和大奶奶住的五间朝南正房住的,北屋地基得高出院子地面一米多,尽显威严。两趟西厢房,燕儿的姥娘,赵二奶奶就住在其中的一趟西厢房里,靠着大街的那边有一趟南屋最早是店铺,因为大姥爷家的孩子多,把原先的店面砌 成墙就成可以住人的房子了。这个院落基本上都是民国初期年间盖的青砖建筑,布局规整、讲究,房檐雕刻装饰依稀可见。但正对着赵二奶奶的西屋是几间简陋的红 砖房,房顶用油毡纸盖着,油毡纸上散落着砖头以防止风把油毡纸吹掀起来,这趟红砖房在这座原本布局精致的院落显得很不协调。还是因为大老爷家的孩子多,儿 子们都长大了要娶媳妇要结婚,就得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动心思了,难为了生性讲究的赵二奶奶天天对着这窝棚式的简易房,得多难受啊。
福贵和燕儿径直来到姥娘的西屋,他们的突然到来让赵二奶奶很高兴,冲茶让座一通地忙活。
燕儿不像赵二奶奶、英莲和静儿生来就有的淑女式的性格。燕儿偏偏喜欢上树爬墙玩泥巴。赵二奶奶肯定不那样地待见这像个男孩子似的外孙女,燕儿知道姥娘家的规矩多,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假模假式地坐在旁边听大人们说话。
七十多岁的赵二奶奶,五官依旧清秀端庄,几乎全白的头发篦的一丝不乱,梳在脑后的发卷上别着精致的发卡,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蓝布大襟褂儿,大褂儿熨烫的平整干净有种谁也穿不出来的美感,衣领和袖口处均匀的露出衬衣的白边儿,赵二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是格外小的那一种,黑绒布的尖脚布鞋的鞋面上不见丝毫尘土,永远象新的一样,甚至绑腿带子也打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赵二奶奶的确是临清城里少见的精致老太太。赵二奶奶一生爱干净,早晨一睁眼就不停地擦啊扫啊,屋里可谓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里摆放了很多稀奇的玩意儿,样样精美,对燕儿来说姥娘家就象个小博物馆。幸亏赵二爷留的家底厚实,这些年赵二奶奶靠变卖家当也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子。
赵二奶奶身子挺的笔直双手搭在并拢的双膝上,声音不急不慢不大不小,除微微的笑意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一如既往地表现着她的高贵做派。燕儿的眼睛最后停在了八仙桌镂刻的雕花上,赵二奶奶看出了燕儿疑惑的眼神,说到:“是红卫兵砸的,砸了好几回了,全砸了”边说边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
“为什么?”燕儿随口问道。
“破四旧呗”赵二奶奶的表情瞬间变得有几分激动,边说边指点着:“看看,这椅子、这书条,这座钟,雕花都扣了,还有那边儿梳妆台镜子上的雕花也都撬掉了,这个座钟是我的娘家的陪嫁,英国造的,砸坏了,唉,别提啦,她老爷留下的那些古董一件不剩全砸了,造孽呀!”
“地砖也是四旧啊?”福贵问道,这时燕儿才发现姥娘家的地面到处被挖是坑坑洼洼。
“嗨,非说我地底下埋着变天账,红卫兵这一通地挖哦。”赵二奶奶苦笑着说。
“那北屋也得抄了吧?”福贵问。
“没有,他那屋倒是没人动。”二奶奶挺顿了一会儿,向北屋看了看,稍微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大老爷那比猴儿还精的人,你进来看着这院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嗯,那几个怎大鱼缸不见了?”福贵说。
“全砸了,自己砸的。鱼不养了,花也全挖刨了。要不说戏子就是戏子,真会戏演的呀!红卫兵还没来,他自个就把他那些唱戏的行头啊、戏装啊、刀枪家伙什儿啊,拉到大街口堆了一堆儿,把街坊们都喊出来,当着大伙儿一把火烧了,这大老爷一夜之间就从牛鬼蛇神就成了革命派了,谁也没他革命。这老狐狸这么一闹,没人敢动他。”赵二奶奶越说越气愤。
“也好,他不唱戏了,您老正好落个清净呗”福贵跟着说。
“唱!谁说不唱啊?唱的欢着咧”二奶奶喝了一口茶,长叹一口气接着说:“天天一大早一手提着红灯一手拿着大刀挎着木头枪就出门了,专在戏园子门口唱,天天唱到后半晌才回家。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一点儿正形也没有,什么人啊你说这是”一提起大老爷家赵二奶奶的话就多起来了,只有生气时的赵二奶奶才难得显出几份生动。
大老爷有十个儿子,燕儿一直也没分弄清楚这十个舅舅的次序,只知道和妈妈英莲同岁的是小舅舅。因为福贵和燕儿当天还要赶到城西的张家村,从临清到张村这段四十里路不通汽车,两人在赵二奶奶家没待多长时间,福贵向大老爷家的某个儿子,燕儿十个舅舅的其中一个,借了一辆自行车。没有吃饭父女俩就走了。
福贵出城前还买了个蝴蝶风筝。在燕儿的脑子里风筝的样子就是邻居大哥哥用竹劈扎个十字形的架子再用白纸糊上一个圆圆圈儿,再在纸圈儿后面拖个长长纸尾巴,俗称“蛤蟆蝌蚪”。燕儿从未见过色彩这么鲜艳、工艺这么复杂的风筝。燕儿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小心翼翼的拿着这漂亮的蝴蝶风筝。父女俩高高兴兴的骑到一片空旷的麦地前停下来,福贵想要试试这风筝飞的怎么样。风筝是很漂亮就是不能飞,福贵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跑的满头大汗也没有把风筝送上天,这只蝴蝶总是固执的把头栽到地上并刮起一股股的尘土。可能季节不对,也可能就是个观赏的物件,最终蝴蝶也没能飞起来。
福贵和燕儿只好收起风筝继续赶路。路过一个小村子,村子里视乎没看见什么人,村中有块开阔的场地,中间孤零零的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燕儿好奇地跑过去:“爷爷,你站在这里干么呀?”老人家没吭声,连问了几遍都没回声,正纳闷时燕儿发现他胸前别着一块小纸牌,上面用钢笔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地主”,燕儿不由地心里一哆嗦,打量着面前这个穿着黑色粗布棉袄棉裤满脸皱纹的老汉,燕儿和老汉对视的瞬间看见老汉苦笑的表情和眼里浸着的泪水。燕儿的印象里地主都该是刘文彩和胡汉三那样面目凶残狰狞样子,而面前这老头上去很老实可怜,燕儿不解的问福贵:“爸爸,看不出来他是地主啊?跟贫下中农差不多嘛”
“别瞎说!快走吧!快走吧!”福贵把燕儿抱上自行车甩腿上车赶紧离开了。
到了张家村的奶奶家已经天黑了。燕儿的爷爷早就过世了,燕儿的姑姑和叔叔们和福贵一样都在城里工作,老家只剩奶奶一个人了。福贵和奶奶及隔壁院子里的二爷寒暄了一阵后,就该睡觉了,在奶奶家睡觉前不用洗脸,这让燕儿兴奋地在炕上好一阵子欢呼雀跃,在家睡觉前妈妈不但要摁着燕儿的脖子洗脸还要刷牙,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