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 只有别的什么都不做, 只写诗的人才算诗人。这样的诗人恐怕很少。由古以来, 见得多的诗人都为家为国为生计奔走,于奔走之余写一点诗词。这就是前人所说诗词余事的意思。在公余, 学余, 政务战事之余, 寻花问柳斗鸡走狗之余, 还有一点空暇, 空暇之中, 还有一点闲情, 那么, 正好拿来写诗词。诗词,是填充余暇, 挥洒闲情的好材料。
必须有正经营生才谈得上余暇。街头的小摊贩, 生意清淡的时候哼一段小调, 那是余暇, 就有诗情。演戏卖唱的人唱个不停, 不是余暇, 就没有诗情。陶渊明很清高, 但也得“采菊东篱下”,才能有“悠然见南山”的情致。“农人告余以春及, 将有事于西畴。”他也不是吃饱了专门写诗的。专业的诗人只有现代才有。戴了诗人的桂冠,拿着政府给的薪水。所以他们只好“东风吹, 战鼓擂”地写遵命文学。偶尔在遵命之余,抒发一点个人的闲情,老板娘就要发脾气,拍桌子训斥: 穿着工人织的布, 吃着农民种出的粮食, 却不去歌颂工农兵, 你们艺术家的良心到哪儿去了?
余暇人人有, 难得的是闲情。 把生计, 功利, 荣辱都置之度外, 只求身心愉快, 自我抒发,自我欣赏。这就是闲情。刘邦作大风歌, 气魄很大, 其实不过是一段闲情。帝业已成, 衣锦还乡, 忽然来了一点感慨。楚霸王兵败垓下, 四面楚歌,知道事不可为, 心也定了, 面对美人骏马, 不觉有了闲情, 才唱起了垓下歌。毛泽东写战争的诗词是“在马背上哼成的。”“齐声唤, 前头捉了张辉瓒。”当时心境可想而知。陈毅的梅岭三章是在逃避敌人搜捕, 躲在某个角落里写成的。 生命垂危, 他还能有这份闲情, 可见他是做诗人的材料。鲁迅的“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在痛定之后写的。痛定之后, 有了余暇。“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 正是余暇和闲情的写照。
因为是余暇, 是闲情, 写诗便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不能太使劲, 不能太动感情; 要悠着点儿,留一点空间, 留一点余地。比之唱歌, 要蓄着点气, 才能婉转悠扬。比之跳舞, 要藏着点脚力, 才能舞步翩跹。如此才有欣赏价值, 包括自赏和别人欣赏。钻牛角尖,殚精竭虑,孤注一掷不是写诗。作诗不应是辛苦事。从来辛苦作诗的诗多不好。杜甫晚年生活很辛苦, 但他写诗恰如:“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说不尽的潇洒劲儿。好的诗, 处处流露出作者的自我陶醉和自我欣赏。他不是在临场考试,更不是面对法庭。他只是在表演一点儿拿手好戏。
诗写不好, 不蕴藉, 问题常在缺少闲情,太多的功利观念。翻出老杜的《秋兴八首》,我来和他八首。这就是功利观念。老杜的《秋兴八首》里面, 真是了不得的闲情, 如云如雾,包容天地, 渗透万物。“千家山郭静 朝晖, 日日江楼 坐翠微”,那是怎样的闲情啊。没有闲情硬要作诗,就象没有爱的婚姻, 真是自讨苦吃。尽管格式都对, 读着终觉无味。因为缺少闲情。所以, 诗词 写作绝对不应该专业化。 不应该深奥, 不应该复杂, 不应该辛苦。要舒服, 不要正确; 要好吃,不要有营养。要的是一份余暇和闲情。闲情从余暇来, 余暇从奔走生计来。不要想做诗人,忙你的去, 出生入死, 尔虞我诈,天昏地黑, 力竭心疲之后, 忽然有了一点余暇, 一份闲情, 诗就趁机发芽了。当然, 如果你是劳碌命,怎么也不得有余暇和闲情, 诗和你也就无缘了。诗词是风雅事, 就风雅在那一份闲情。
周末黄昏在沙滩散步, 随意捡起地上的小石片, 向水上削出一连串的水花。站着看,心中有自我欣赏。无意中感觉到有不相干的人在看我。写诗,差不多也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