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隐情与魅力
(2006-03-02 22: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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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永年
红楼梦:隐情与魅力——读《红楼梦》随笔
《红楼梦》是十八世纪中国上流社会家庭生活的宏伟画卷,大观园俨然就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它的出现,犹如一颗光芒万丈的彗星,仅在当时文坛就引起了高度观注,所谓“开卷不读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其后两百年间,有关红楼梦的异说纷呈,争论不断,索隐,考证,形成了新旧“红学”派。近来红学研究又再度成为文化热点,并可能持续下去。一部古典小说竟然具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在中国小说史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那么,《红楼梦》的魅力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
《红楼梦》谋篇布局深具匠心,对于长篇小说必不可少的,否则不成章法,一盘散沙。但严格地说,《红楼梦》并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戏剧性很强的故事,它的主要篇幅是描绘一群少男少女在大观园中游乐赏景呤诗作赋宴饮。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是我们读《红楼梦》的第一感觉。
但是,当我们细读下去,就会发现书的背面有藏掖,人物表面言行后面另有隐衷,随着这种由读者参与的阅读一步步走下去,作品内涵的震撼人心的冲突就别有洞天地展现出来了。《红楼梦》的艺术感染力,就是这样得益于作家刻意隐蔽倾向和使用“留白”的艺术手法。
恩格思早就说过,作品的倾向要愈隐蔽愈好。《红楼梦》可喟深得三昧。通观全书,曹雪芹对封建家庭的伦理纲常,对财势与婚姻,对科举制度,以及对各个人物,不能不说具有其强烈的爱憎,但这一切在书中都统统隐藏起来,铺开稿纸时作家已经退了一步,与自已的感情从而与作品中的人物保持了冷静所需要的距离,对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均各有抑扬,即使对王熙凤这样有种种劣迹甚至罪恶的女人,不仅写她“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美貌,书中还用了大量笔墨,正面侧面写她在诸如协理宁国府和大观园的日常大大小小的事情中的精明,机敏、干练,加上她对金钱肉欲的贪婪占有,杀人不见血的可怕一面,塑造出了中国小说史上罕见的丰富深刻的女性形象,说王熙凤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女人,可能并不过分。然而,对人物的褒贬臧否,并非由作者耳提面命,而是由读者在深入阅读和揣摸后自己完成的,仅就这一点,就造成了巨大的阅读兴趣,即艺术感染力。
另一方面,全书的故事几乎都是复式结构:情事有明面,有底蕴;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叙事下面奔腾着汹涌的暗流,充满着暗示,隐喻:或草灰蛇线,在不连贯的点状叙事中留出若干空白,甚至于像删去已写成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的内容来“留白”;或只在黑暗中“露出几个线头”(英格玛.伯格曼),由读者去抽丝拨茧,所谓“曲笔微意”。人物关系也是亦露亦掩,如贾敬与儿媳尤氏的关系,在63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暗写。贾敬在书中是一个很古怪的角色,他几乎没有真正登过场,像《蝴蝶梦》的瑞贝卡一样,是个影子人物,却支配着旁人的命运。尤氏出场已是半老徐娘,但她是否很漂亮呢?按俞平伯先生的研究,全书只在一处,即在上述的回目中,用“独艳”肯定她是美妇,或至少在年轻时是美女。尤氏也不同于一般女性,她对老公贾珍眠花宿柳荒唐生活听之任之,男人对她似乎无可无不可。公公贾敬吞金而死后,却独由她来主理丧事,这就同秦可卿死了,不见一字写其丈夫贾蓉伤心,反而是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蹊跷,隐喻尤氏秦可卿婆媳俩走的是同一条路。在之前红楼曲文中,作者又以“合传”法(合并两人传记的手法),巧妙地在秦可卿曲中将贾敬点出 :“箕裘颓堕皆从敬”,即贾敬是家庭乱伦堕落的罪魁,贾敬贾珍父子相传,上梁不正下梁歪,文笔深冷之至,旷古未有。
以曲笔和关联手法对情事人物作艺术处理的例子还很多,凡书中着力的人物的品质与内心取向,莫不是掩蔽在表面言辞行为之下,即所谓“深心”,从而捏塑出一个个饱满浑圆的人物。如前代评家所言,薛姨妈“寄人篱下,阴行其诈,笑脸沈机,书中第一。尤奸处,在搬入潇湘馆(谋害黛玉)”。宝钗“奸险处,不让乃母”。平儿“人谓凤姐险,我谓平儿尤奸,盖凤姐亦被其笼络也”。 连人物的姓名,也多取自谐音隐义,虽嫌琐屑,但也为后世某些读者凭添猜谜的趣味,如:贾雨村是“假语村言”,甄士隐是“真事隐去”,贾政是“假正经” 袭人是“偷袭人,暗算人”,刘姥姥是在荣宁二府家运衰败,人物风流云散后,“仅留一老老” 等等……书中也有个别人物比较扁平,如赵姨娘贾环母子,每出场好像都是为了捣乱似的,作者的感情过去于露,好像忍不住要跳出来痛诋他们娘儿俩几句才出气一样,人物也因此脸谱化漫画化成为败笔,这是作者自已违背了自已驾轻就熟创作原则犯的低级错误。但瑕不掩玉,就总体而言,全书四百多个有名姓的男女人物中,十数个出类拔萃人物个性刻划都非常出色,并且人物的语言的个性化,栩栩如生,说话中多有临开口而嗫嚅,或言之又吞吞吐吐,内藏隐情,更是格外描神。
林黛玉是颇不讨书中人喜欢也不讨历代读者喜欢的人物。殊不知,这正是作者曲笔要的效果。深陷爱河的黛玉,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她的情敌是家有“百万之富”的豪门小姐薛宝钗,薛又是王夫人,王熙凤的内亲,黛玉敏感到婚姻的危机,前途堪忧,“风刀霜剑严相逼”,迎风流泪,落花叹息,一如安娜。卡列尼娜在与花花公子渥伦茨基恋爱后期喜怒无常一样,林黛玉的多愁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和神经质,而是一位聪明而又身处热恋的少女的爱情危机直觉。她被宝钗、袭人联手暗算却浑然不觉,反把她们认作“金兰之契”,则表现出她的善良和无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个单纯多情的少女的爱情和生命,最终被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氏母女集体谋杀在大观园中,而反责她“心性偏狭”,自取其咎,这就是林黛玉血泪故事的惊心动魄之处,构成了本书最为动人的篇章。
隐藏倾向,留出空白,广泛地使用暗示、隐喻,调动受众能动参与,是现代艺术的重要特质和手段,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白象也似的群山》,卡夫卡的《城堡》,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野草莓》中,我们都能随处看到,不过在两百多年前,在《红楼梦》这样长篇巨制中如此圆熟地运用这一艺术手段,实在是难能可贵,凸显出作者曹雪芹才高八斗,也是《红楼梦》永恒魅力之所在。
2006-2-22
(作者是四川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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