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雪肤冰肌有着“粉扑子脸“的上海美女,在一群颧高鼻直 , “糖醋排骨”似的栗色广东美女之间,虽说五官稍显扁平,但却有“粉蒸肉“般的诱人。寄居在姑母家里上大学的葛薇龙就是这样一位女郎。而年过五旬,交际花出生的梁太太,一眼就看出了侄女作为一个上流社会交际花的潜力:容貌姣好,应对自如,虽无特别天赋,但受过良好教育,还能弹弹唱唱。 和梁太太一起,薇龙不难看到姑母生活荒唐淫逸的一面,她清风素面,立意不驻足于交际场中,虽然不时受姑母驱使去充斥场面,但仅与意趣相投的年轻朋友礼尚往来。 如果,没有乔琪的出现,薇龙的人生便没了故事。然而,劫数难逃,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乔琪,这个贵族世家的杂种浪子,不学无术,却恣意寻乐,一向违背正统,颇不得老子宠爱。父亲姬妾成群,又有太多的子女,所以,他年将不惑,却不能负担起一个独立的小家。个中原因,除了金钱,自然还有他自己。 乔琪是生得太好了,清秀飘逸得足以让薇龙新结交的其他美男子显得粗蠢。他“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 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 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 在交际场中,乔琪炙手可热,不免成为各种女人追逐的对象,连梁太太也千方百计,屡屡出手,却惨遭失败。薇龙初见乔琪,便沉醉于他的俊美,再被乔琪一打量,便觉得 “整个人变得热腾腾的,好像是热牛奶要被泼了出来。”在乔琪真挚而颇带稚气的挑逗下,薇龙实难把持芳心。这样一个男子,不仅俊美太过,而且阅历也不凡,年纪尚轻,便识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薇龙独特的诚实,聪慧和母性。可以说,乔琪是特别地看好薇龙,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敌不过金钱的现实,还有他情场的自由。乔琪太爱自己,也太了解自己,他喜欢各种女人,从女仆,小姐,到主妇,他为所欲为,因为这是唯一能证明他成功的地方,他需要以此为本来作为他人生的奇迹。他不甘为任何人改变自己。他不结婚则罢,要结,必得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贵女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天生就是个招驸马的材料”,而且“五十岁之前,不能做个好丈夫“。 当他这样告诉薇龙,其实已经在对薇龙交底。 二 薇龙爱上了乔琪,在乔琪面前,她不自觉地丧失了本来。连乔琪的不婚, 也给她找出了理由。这便是“为爱而结婚的人,好像是要把庐山云彩装入坛子”一般的愚蠢。她也觉出乔琪对她真心的爱慕和信赖,但却为了他不能专情而倍感苦恼,当她亲眼目睹乔琪和女仆在临晨相拥而去,强烈的妒嫉和受骗感使她不顾身份地痛打了女仆。并下定决心离开香港,返回上海,然而,内忧外患,一场大病,耽搁了行程。 梁太太一直对薇龙虎视眈眈,但究竟碍于姑侄之面而无可奈何。她年纪已高,未免精力不济,一方面,她希望侄女接手去笼络自己从前的情人,以稳定经济来源,而另一方面,她也需要侄女作诱饵来博取年轻男子的欢心。梁太太看准了,一个女子为了爱,一定可以放弃很多原则。薇龙病中,梁太太一面紧锣密鼓,对薇龙善陈利诱,另一方面对乔琪施加压力,让乔琪送花,送短信,希望两下夹攻,使薇龙留下。 不能不承认,梁太太的话自有她的一番不争之理。她指出薇龙不该不顾脸面与一个下人吃醋,同时又解释交际场中的名誉和道学家的贞操有如何的区别。用她的话说:“现在新派的人倒是不那么看重贞操了,但最忌讳的就是爱了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人家爱了你,又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那里经得起这样的一扔”。薇龙辩解说自己年纪小,性子急,等到了姑妈的岁数,也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但梁太太却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只怕没有机会,你看普通人家三四十岁的女人,看着都和老太婆一般,我是因为保养得好,要不然早老了”。一席话说的是薇龙倍感恐慌。但是薇龙并没有轻易改变主张。
薇龙大病初愈,便考虑从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像她这样的女子,一个新的人生,就意味着一个新的男子。然而,最惨疼的一点,是她意识到自己对乔琪的不可理喻的热情,而且“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就在他的势力下”。再次见到乔琪,他一语未发,而她却泪流满面。她感到她不能没有乔琪,乔琪没有钱结婚,但她却可以赚钱,而摆在她面前的唯一,就是下海,向姑母学习在上流社会取悦男人捞取金钱的本领,而其中的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用梁太太的话说:“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 不出梁太太所料,凭着薇龙的美貌和聪慧,她在社交界大获成功。水到渠成,她和乔琪的婚姻,也受到了众人的祝福。然而,这样的婚姻,对薇龙是明显的不公。薇龙不停地忙碌却是为了梁太太和乔琪弄钱,有时也帮梁太太牵线寻欢。然而乔琪仍然是一昧地玩乐。 但只要和乔琪在一起,薇龙就是快乐的。 三 值得庆幸的是,乔琪也有乔琪的自知自明。他知道自己的无耻,可鄙,也深知薇龙的付出。然而他能给薇龙的,也就是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一点点快乐。他不会为薇龙放弃什么,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放弃什么。对他来说,他对薇龙已经比他对任何人更好,他给薇龙的快乐,比任何人能给薇龙的多。他和薇龙在一起的时候也比他和别人的多。薇龙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满足于这样的情形。要说,她和乔琪这一对,确有一点惊世骇俗的地方,就是:他们并不刻意于肉体的忠贞和节制,倒是有一种精神上默契和体恤。 然而,无论如何,这样的婚姻,对薇龙的前途都是不可预知的。当她看到香港的海和天,那样的空旷,缥缈和不可捉摸,便有一种对未来的难以名状的恐惧。因为当 她年老色衰,收入不济的时候,乔琪完全可以用通奸罪起诉她离婚。所以她不想,也不敢想将来,只是看着眼前的一点点,便做得快快乐乐地象个孩子。 这是香港战前的故事,张爱玲从薇龙的角度来叙述香港的风情,世态和人物的心情,不免有一种孤单和凄清的悲凉。让人读后,只是掩卷叹息。因为一个女子,可以爱的那样坦白,诚实,死心塌地,而且不分是非。对薇龙来说,爱了就是爱了,明明白白的一颗心,好像不需要任何解释,丧失了原来,却出现一个新的自己,不管这个新人和原来是多么的背道而驰,但却是极尽青春的挥霍,好象是纳西斯,落水的时候 ,却看到了自己旷世和亘古的美丽,那是穷极一生的美,只为她那死心塌地和逍遥于世的爱:我爱你,却与你无关,也不需要回报,只允许我爱你,便于我是一种快乐。 从张爱玲的描述,也可以看到香港这个殖民地社会初期的扭曲。粱家的宅院,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严谨的英式花园,美国南部的房屋设计和室内半中半西的摆设,玫瑰的娇艳和杜鹃花的热烈,映着香港的高天阔海,处处都是一种不真实的,眩目的对照,深拉硬扯地掺杂一处,这个环境本身就是让人容易迷失方寸而看不清真相的。 二十年代的香港,洋人和新思潮的压迫,加上旧时代的厚滞,淫逸,使得上流社会的人们在自命不凡的奢华和享乐的同时,也不无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极人生观。年轻的一代,照样痛恨着香港的狭小和压迫。而压迫感的缘由,一大部分就在于特权和金钱,洋人,贵族,混血人还有不同的高下,而金钱在这里,又格外地决定了人们的命运。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年代谁还是那么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然而,对薇龙这个小家碧玉而言,初见姑母,便觉得知己知彼,看到的女仆也是那样娇俏,干练和洞识人事。再经历了乔琪和上流社会的繁华,于是,一个女子天生对美和豪华的物质生活的占有欲望便开始蠢蠢欲动。她不能再回到原来的自己,于是,摆在面前的现成的交际花生涯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她唯一的选择。不能不说的是,上流社会就是有那么一点古怪,表面一切都显得温情脉脉,恰如其分,连暗地里最原始的肉体交易也可以打点的得有如礼合上的锦缎,精致,柔滑,仪态万方。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种虚伪,却可以迷人,迷倒人,迷死人。要说这“交际花“和“妓女“之间的区别,一个“花“字就足以蔽之。花,色香型俱全,让万人瞩目。但用薇龙自己的话却是最能概括的,就是“花“是自愿的,而妓女是真的无可奈何。 其实,这应该是另一篇“色戒”,乔琪这样的浪子也是女人应以为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