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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穆茶棚 第二谈 冥婚

(2008-04-02 08:44:48) 下一个
第二谈 冥婚
  
  (一)
  这个故事是舅舅家对门的一家刀削面馆的老板讲给我们听的,他是山西人,姓何,我们这一辈人管他叫何叔。何叔不太像个卖面的生意人,而是带着那么点儿文质彬彬的味道,听表姐说他是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城市的,但是到现在为止何叔一直是单身。我承认我是个八卦的人,总觉得何叔眉宇间带着那么点所谓的“淡淡的忧郁”,所以总想知道他身上有些什么故事,当然,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好玩的故事能给我们讲讲”这样的话,于是何叔就成了第二个故事的主讲人。
  
  “你们想听什么样儿的故事?”何叔端着茶盏问我们,“我活这么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到的地方有限,不如给你们讲个我老家的故事吧。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儿,反正是老人小时候讲给我听的——”何叔用目光征询了一下我们的意见,看到我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便笑着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始讲了起来:“你们知道,我是山西人,山西商人是最出名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我们山西人走西口的故事。那会儿还是清朝呢,在晋中寿阳县的某个庄子上——”
  
  时间已经是深秋了,太行山下自古缺水,深秋时节,地上裂开一张张嘴冲着灰蒙蒙的天讨水喝。今天中午恰好还起了大风,秋风卷了枝头寥寥数片枯黄的叶子,又裹带了些黄土,一路扬起一片黄色的烟尘,山间的小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又冷又干的天气,都愿意蜷缩在家里,寿阳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周家却偏偏选这么个时候——迎亲。
  
  花轿是大红的,两个轿夫抬得稳稳当当,显然新娘子不沉。和其他的迎亲队伍不同的是,每个人都拉着脸,没有半点喜气样儿,迎亲的喜娘也哭丧着脸。而且,轿子的四角还挂着四盏——白色的灯笼。轿子抬到村头的路口时,正好撞上几个结伴出门讨活计的年轻人在和自己的家人告别,身上的褂子是显然是旧的,但也浆洗的齐齐整整,补丁也看不出来了,穷家富路,这是国人的传统。年轻人们略带稚气的脸上都充斥着一种惶恐和向往交织的奇妙表情,到最后,潇洒地扛起褡裢,摆摆手,将家人的千叮咛万嘱咐都挥入夹杂着沙尘的秋风里,只在转过身去之后,才会偷偷的抹一把眼泪,甩在地上,眼泪融进土里,恐怕是最后一次这样肆意地挥手拭泪了——出了这片地界,流汗比流泪值钱。
  
  在轿夫抬着轿子经过他们身边时,轿子里的新娘子突然喊了一声:“停下。”轿夫和喜娘闻言都停住了脚步,向轿子里望去。一双纤细的手把轿子的侧帘微微掀开了一条缝,停了停,轿子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然后便放下了帘子。喜娘对轿夫递了个眼色,轿夫低头起轿,继续赶路。身后传来仿佛能往人心尖尖上划刀子一般高亢锐利的歌声: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大风又扬起一把尘土,嘹亮的歌声在这一片尘埃里显得分外清晰和刺耳。但是,没有人回头。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17 11:17:00

  周家是寿阳县排名头几位的商贾大户,周家太爷该算是这一代最早一批出关走西口的山西人,经过三代的经营,周家的商号名为“长顺川”,长顺川下的几十家分号已经遍布十来个州县,算是寿阳乃至整个晋中商户里的翘楚了,这几年的生意更是延伸到了关外,做到了库伦和伊尔库茨克的边境线上。家大业大,自然谱也大,今日周家这出诡异的亲事,说白了——就是为周家一年前暴毙的二少爷办的。
  
  “死人娶亲?”表姐惊讶地喊出声来,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何叔点点头:“周家二少爷是前一年出门押货的时候,行至安庆竟突然得了疾病,才一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门亲就是替亡故了一年的周二少爷娶的。”
  
  “死人为什么还要娶亲?这不是白白地糟蹋了个好姑娘吗?”我问道。为死人娶亲的风俗我倒是很早就听说过,不过我相信何叔的故事里应该有些新的东西。
  
  “因为——”何叔突然压低了声音,微微向我们凑近了一些,语气有些诡异地说,“周家的宅子里摆着的二少爷的牌位,某一天突然——自己不见了……”
  
  那一天正是月黑风高,周家大院的一个仆役三更时分起夜。周家大院等级分明,下人们都住在西边的几间屋子里,茅厕在东边,因此仆役出恭需要从头楼的后面穿过去,平时无事,这一天偏偏白天下了雨,院子里有些积水,仆役怕黑咕隆咚看不清水坑弄脏了鞋子,便贴着墙根从房廊下绕个远路,而这中间则要经过西院的一间点着白蜡烛的小屋子——周家所有亡人的牌位都放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月亮的院子,本来就黑的有点糁人,那仆役一个人贴墙根迷迷糊糊走着,看着那屋子里的烛火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心里便有些发毛,脚也有点发软,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突然,他听见前方有一阵低低的声音,似乎是木头相撞的声音,咯咯吱吱的,仆役心头咯噔了一下,停下脚步环顾了一圈,没发现有人,再仔细支起耳朵听了听,那声音似乎是从前方……那间摆放牌位的屋子里发出的!仆役猛地一惊,袢倒了脚边的花盆,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摔去,正正的摔在正对着这间屋子窗户的一根柱子上,就在这时,天空中平白无故地打了一个炸雷,白花花的闪电把屋内映的一片雪白,仆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这一眼,惊得他灵魂差点出窍——周二少爷的牌位居然自己在香案上剧烈的颤动!而刚才那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正是牌位撞击香案发出的!仆役一声尖叫,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接便叫便向西厢房冲去,惊得周家老少都爬起来看热闹,这一看不得了——周家二少爷的牌位直接不翼而飞了!寻遍整个屋子也没看见半点影子。
  
  “小二回来了……小二回来了……”周老太太喃喃地念着。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天晚上,周家的护院半夜巡查的时候,都能听见二少爷的灵位那里发出莫名的响动,有时候是木头互相磕碰的声音,有一晚上甚至香案上的烛火直接自己灭了。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得请一通风水先生和尚道士之类的来破财消灾,然而来的人只要进院子看看,都说周家大院有邪气,竟没一个人来敢接这桩法事。临了,有个四处云游的瘸子道士支了个招——牌位莫名异动,是亡魂怨气未平所致。给二少爷娶一门亲,用喜气来压压邪气,二少爷有伴了,兴许就不怨了。说完,瘸道士就走了——估计是信口胡诌的,怕不灵验没法向周家人交待。
  
  “试试吧。”——全周家上下每一个人拿这疯道士的话当个正经话,周老太太却出人意料地发话了,“在附近的几个庄子里寻一门合适的人家,抱着牌位和小二拜天地,多下聘礼就是。”
 (二)
  就这样,老太太一句话,便买断了一个姑娘的一辈子——姑娘姓王,叫蕊儿,是附近的羊头崖乡的人,据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和寡母相依为命,日子苦得很。这话是废话,不是过不下去了,谁会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死人?毕竟嫁人也算是女人一辈子唯一一件正经事。
  
  这顶挂着白纸灯笼的红轿子就这么一路抬到了周家的门口,走得是专门开的一扇偏门,这是阴婚,轿子是不能从正门进的。耷拉着脸的喜娘扶着蕊儿,小心翼翼地进了喜堂,周家老少都在侧室回避,侧室和喜堂之间隔了道屏风,周家的人能听见喜堂的动静,该行礼的时候也要同步的随礼,但不能正视新娘和新郎拜堂。只有周家最年长的周老太太端坐在喜堂自己的位置上,老太太穿着一身玄色的对襟大袄,头发盘的一丝不乱,脸色有些苍白,喜堂里静的可怕,堂上点着的也是一对白蜡烛,发出昏黄的光。喜娘扶着蕊儿跪下——这就准备拜天地了。蕊儿小心翼翼地从盖头下面瞟了一眼,身边被架上来一个纸人,纸人像模像样地被套了一身红色的马褂,乍一看还真跟活人似的,袖子下露出的手上还点着十个指甲盖,纸糊的手是惨白而没有人色的,再点上发灰的指甲,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阴惨的味道——蒙着红盖头的蕊儿猛地打了个冷噤,身边的喜娘轻轻扶了她一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喜倌怪里怪气的声音在这阴风阵阵的喜堂里回荡,听得所有人都暗暗盼着这场婚礼赶紧结束。三拜完成,一柄檀香木的如意递到周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起身,慢慢地踱到蕊儿跟前,掀起了她的盖头……
  
  蕊儿猛一抬眼,正对上面前的纸人,那纸人的双眼被画得很黑很大,直勾勾地盯着她,咧着嘴,好像真的在对她微笑,而且,嘴角似乎越咧越大,心弦一直紧紧绷着的蕊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老太太叹了口气,用自己粗糙但温暖的掌心摸了摸蕊儿娇嫩而冰冷的脸庞,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挺好的姑娘……可惜了的,赶紧抬回房,熬点安神汤压压惊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边小声念道:“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会这样……”
  
  被抬回新房里的蕊儿没过多久就醒了,身边是两个派来伺候她的丫头。蕊儿支起身,环顾了一下周围,新房里设着香案,案头摆着周家二少爷的牌位,蕊儿的目光落到那牌位上,又是一阵微微地颤抖,身边的丫头见状忙上前扶住了她,另一个则递上一碗温热的汤药,给她灌了下去。蕊儿缓了缓神,迟疑地开口问道:“不是说——今晚要和少爷的替身……圆房的么?”蕊儿说的是刚才拜堂的那个纸人,按照这里的规矩,新娘是要和纸人在一张床上过一夜的,一直扶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的丫头微微一笑:“老太太说了,看你身子弱,就不行那么繁琐的礼节了,点到为止。”蕊儿松了口气,感激地朝丫头笑了笑,她知道,这算是老太太放了自己一马,否则,真要和那纸人在床上过一个晚上——她真的不敢想。
  
  “时候不早了,您就早点睡吧。”丫头们端着空碗,轻轻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蕊儿在床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慢慢地,似乎也不怕了。她翻了个身,用胳膊枕着头,目光又落在自己“夫君”的牌位上——“周若梓”,这名字真好听,蕊儿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想着,“你是个什么人呢?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如果你活着,你会嫌我丑吗?”蕊儿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大概三更时分,蕊儿突然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循声望去,却看见案头的牌位居然自己动了起来,好像受到了猛烈地撞击一样,蕊儿惊慌失措的翻身下床,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一不留神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蕊儿抬眼一看,是个披头散发,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怪人,蕊儿惊的尖叫一声,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周家上下都被惊了起来。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18 11:12:00

  “怎么回事儿?”最先赶来的是周家的大管家周福(不要和某平民珠宝品牌搞混~~~)。
  
  “二少爷的牌位……动了……”蕊儿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旁边两个小丫头扶起了她,“它是自己动的!”蕊儿喊道,喜堂里画得怪异的纸人,惨淡的白蜡烛,还有新房里自己半夜突然动起来的牌位,一切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神经越绷越紧。
  
  动静大的连周老太太也赶来了,老太太问明白了情况,遣散了众人,单独拉着蕊儿进了房间。
  
  “你是不是还看见了什么?”周老太太盯着蕊儿的脸小声问道。
  
  “我……我还看见一个人,”蕊儿惊恐地瞪着眼睛,“他披着头发,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就站在院子中间。可是后来,等你们都赶来以后,他不见了!”
  
  周老太太眯起眼,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蕊儿的后背:“大概是你受了惊,看走眼了。”蕊儿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周老太太讳莫如深的表情,作为晚辈,她也不敢再追问了,只好把后半截话头咽了回去。
  
  “还敢和小二的‘替身’过一夜吗?”周老太太冷不丁地问道。蕊儿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和替身过夜是阴婚的规矩,小二的牌位不稳,是怨灵作祟呐,不按规矩办事,压不下他的这股子邪气,日后还是要来找我们的。”周老太太说道。
  
  “我……”蕊儿低下头揉着衣角,心下一阵阵狂跳,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让你大嫂陪着你,过一夜,圆了这个阴婚的房,就算过去了。”周老太太直视蕊儿,直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家大少爷的媳妇姓陈,也是县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当然,是已经落败了的大户。陈氏看上去慈眉善目温柔敦厚的模样,典型的大家媳妇的做派,跟她在一起,蕊儿觉得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二少爷的那个纸糊的替身就摆在婚床的里侧,蕊儿在外侧斜靠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和纸人保持着距离,陈氏则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搭在蕊儿的肩膀上,她手心里传出的温热感让蕊儿慢慢地平静下来。
  
  “别怕,没什么可怕的。”陈氏温和地笑道,“这人死了,说白了,跟活着也没什么两样儿。你看,它们其实也会时不时的四处看看,也会想成亲,跟新媳妇在一起,该闹的也不闹了。咱别想他们是死人,他们其实跟活人一样,偶尔折腾出点动静来,也不会伤害谁,你怕什么呢?”
  
  蕊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嫂说的也是,只是一想这阴阳两隔,就……心里发毛。”
  
  “哈哈哈——”陈氏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蕊儿莫名其妙,陈氏平静下来,又突然低声问道,“你——今晚看见何妈了么?”
  
  “何妈?”蕊儿一愣,脑海里突然蹦出自己夺门而出的时候撞上的那个披头散发不男不女的人,背后顿时渗出一层冷汗,“谁——谁是何妈?”
  
  “是周家大院里的一个很古怪的老太太,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住在后院那间柴房里,一日三餐定时有人送去,平时她倒也不闹事,但是一到有婚丧嫁娶的事儿,她就会犯病。说来也奇怪,周家也没人拦着她,她犯病,也由她自己四处游逛去,她也不做伤人的事儿,逛够了,自己也就回来了。”
  
  难道刚才自己看见的人就是这个何妈?蕊儿皱起眉,问道:“那这个何妈,到底是什么人?”
  
  陈氏摇摇头,又突然凑近蕊儿,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她是咱们家老太爷生前的——正妻。”
  
  “什么?!”蕊儿吃了一惊,“她是老太爷的正妻?!那老太太又是——”
  
  陈氏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蕊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缄了口。陈氏笑着拍拍蕊儿的肩膀:“这些事儿,我也是嫁过来以后断断续续听人说的。但是关于何妈的事儿,台面上没人敢提起,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也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你自有道理的。”蕊儿感激地点点头,有这样一个贴心的妯娌,在这样的深似海的豪门大户里真的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儿,陈氏把枕头往下拉了拉,对蕊儿说,“睡一会儿吧,白天提心吊胆一天了,明天早上还得早起给长辈们奉茶呢。”
  
  蕊儿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纸人,头皮一阵发麻。陈氏笑了笑,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说道:“别回头,就转过来,看着我,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什么也别想,闭上眼就是。”蕊儿点点头,放平了身子,闭上眼,陈氏替她掖了掖被角。
  
  也许真的是太紧张太累了,蕊儿上下眼皮一沾上便入了梦乡。坐在她身边的陈氏听着蕊儿发出的轻微的鼾声,眯起眼,笑了笑,轻轻地起身,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蕊儿醒来的时候,大嫂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俨然一副坐守了一夜的样子,蕊儿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大嫂揉揉眼睛,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然后吩咐丫头伺候她梳洗打扮。“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蕊儿自言自语地吟道,这诗还是爹小时候教她的,爹早年出西口去寻爷爷,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看看眼下,洞房里的白蜡烛已经燃尽了,舅姑们此时恐怕还没起床,只是没有夫婿可以为自己倾身勾眉画眼罢了。蕊儿望着镜中自己鲜嫩地花瓣儿一样的脸颊,重重地叹了口气——叹气有什么办法呢,人穷志短,嫁给一个牌位,成一门一个人的亲事,总好过贫贱夫妻百事哀,毕竟自己和母亲从此便有了依靠。
  
  新媳妇照例是得给全家人做顿像样子的早饭的。周家是大户人家,自然不用媳妇灰头土脸的张罗一大家子人,但也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可巧这几日阴雨连绵,厨房下存着的一捆柴受了潮,一点就干冒烟不着火。厨娘急的连连跺脚,蕊儿倒不紧不慢地拍了拍厨娘的手背笑道:“没什么的,现在老太太他们只怕还没起来呢,也怪我起的太早,连累你陪着我手忙脚乱的。”
  
  厨娘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憨憨地笑着说:“我去后头柴房里抱一捆干的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蕊儿主动地提出来,本来她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手里闲不住,更不习惯看着别人忙来忙去自己闲着,更何况自己是新媳妇刚进门,也没权利真拿自己当太太看。厨娘一把没拦住,蕊儿已经先她一步迈过门槛。
  
  二人拐了个弯,来到后院的一间小屋子前面,厨娘掏钥匙开柴房的门,蕊儿东张西望着,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柴房几步开外的一间小屋子上。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着,蕊儿不由自主地向那间屋子走去。走到跟前,蕊儿凑近窗框看了一眼,正对上屋子里的人朝外看的目光——正是昨晚那个披头散发的怪人!她的头发仍然是披散着,虽然是直直地盯着蕊儿,但眼神并不凶悍,而是显得很呆滞,仿佛她眼中的世界是一张白纸一样。蕊儿一惊,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楚一些,却被一双手冷不丁地拉走了,蕊儿回头一看,原来是慌慌张张的厨娘。
  
  “这间屋子您可别随便靠近。”厨娘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
  
  “这屋子里是——”蕊儿突然想起昨晚大嫂的叮嘱,忙改了话头,“这屋子里关的是谁?”
  
  “她——”厨娘四下张望了一下,叹了口气,“她姓何,也是个苦命人儿啊!”
  
  “哦?她也是周家的下人?”蕊儿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地问道,“可为什么单单把她关在这里?”
  
  厨娘蕊儿拉进柴房,二人坐下来,厨娘压低声音对蕊儿说道:“这何妈——和咱们老太太,本来是妯娌。”
  
  “什么?!”蕊儿闻言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大嫂明明告诉她这个何妈是周家老太爷的原配夫人,怎么厨娘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妯娌?周家到底有几个老太爷?蕊儿心里很疑惑,但嘴上没有说出来。
  
  厨娘低低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这周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外头人看着都是鲜亮的很,可是那朱漆大门一关,里面埋了多少不鲜亮的事儿,外人谁也不知道……何妈的事儿,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您还是暂且别问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有人讲给您听。”
  
  蕊儿张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大嫂不让问,厨娘也不让问,这个疯疯傻傻的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蕊儿的手艺是很不错的,一顿四喜团圆羹吃的周家的人都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老太太也十分满意,蕊儿当阴亲新妇的这几关算是都顺利的过去了,今后就是安安分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过日子了。蕊儿站在老太太身边毕恭毕敬的伺候着,一面却偷偷地扫视着席上的各色人:周老太太右手边坐着的是周家大少爷周若辛,大少爷微微佝偻着背,显得有些萎靡,目光也很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席间还不小心被呛了一下,一边的陈氏忙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动作和昨晚陪着蕊儿的时候一样轻柔;但蕊儿注意到,周老太太看孙子的目光却很冷淡,周若辛整个早餐过程中也基本上没看周老太太一眼,按说这是周家第三代唯一的继承人了,为什么他们彼此却好像是陌生人一样?蕊儿还注意到,陈氏在轻轻拍着丈夫后背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和下席的周福对了个眼儿,马上又把视线挪开了,好像带着那么点不可思议的——逃避?还有插手站在席下候着的厨娘,她似乎也在回避着什么人的目光,蕊儿甚至觉得她在微微发抖,从柴房回来厨娘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难道是因为何妈?因为自己问过她何妈的事情?蕊儿越想越糊涂。
  
  整顿早餐表面上看是谈笑风生和和美美,但中间却好像连着若干条数不清的丝线,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系在了一起。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19 11:11:00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起来还真是飞快,转眼蕊儿到周家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段时间,周家也没有再闹过鬼,大家心里感叹着那个来路不明的道士瞎掰的话居然还真的歪打正着了,只是可惜了蕊儿这么好的姑娘,如花似玉又性情温柔平易近人的,偏偏要守着一门连寡妇都称不上的婚事过一辈子,也算是暴殄天物了。不过蕊儿倒没什么计较,尽管每天晚上守着一盏孤灯,一轮明月,也会觉得惆怅无比。
  
  待在商人家,也免不了耳濡目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这些事儿,蕊儿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只有听和看的份儿。周老太太已经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但是眼睛耳朵脑子却是一点不输人,周家的商号涵盖了很多行当,每日光是各家分号定期轮番报上来的账册就让蕊儿看着眼晕了,但老太太却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的在大半天时间里一一处理完毕,也经常会让陈氏协助她做些事儿,当然,陈氏作为外姓人不可能插手太多。不过让蕊儿奇怪的是,周家大少爷倒很少和老太太一起参与家族的生意,只是定期到各家商号挨个走动一下,倒更像是给周家跑腿的,而不是周家的半个主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等忙过这一阵儿,你也跟着学着点儿。”这一日晚饭后,周老太太当着陈氏的面对蕊儿说。
  
  蕊儿点点头,其实老太太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只是从来没有让蕊儿参与过任何生意上的事务,次数多了,蕊儿也只当这是应景的话了。何况她也没这份心气,老太太的本事,一成她也不敢想。
  
  “车马劳资都备好了吗?”周老太太又把目光转向一边站着的周福,周家在蒙古边境上的一批毛皮要运回来,顺便再运一批麦种过去,因为设在蒙古边境的几家周家的商号和别家起了点纠葛,老太太决定派个可靠的人去协调一下,再加上晋中的另一家大户王家也看上了那片地界,与其做对头,不如派人好好谈谈,联起手,好在边境线上能站的更稳。所以老太太派周福跑这趟本来并不大的差事。
  
  “备好了。”周福毕恭毕敬地回答,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蕊儿没来多久也看出来了,老太太对周福是很放心的,比周家大少爷更放心。不过说真的,蕊儿也感叹这周家对下人和伙计们真是慷慨得不得了,别的不说,就说这吃饭,那是顿顿有酒有肉,就光这主食面食,十天半月就不带重样儿的,冬天还支两个火锅,一个猪肉一个羊肉,各取所需,并且另加油茶和黄酒暖身——别误会,不是蕊儿过门两个多月只惦记吃食,而是蕊儿经常亲自下厨为长辈烹汤熬水的,总和厨娘在一起,每天做出那么多花样,伙计们是乐意了,厨娘可就头疼了,一有苦水就忍不住和蕊儿唠叨,一来二去,蕊儿也自然对伙计们的各种待遇上了心。不光是吃,还包括穿,周家逢年过节都会给周家上下和商号里的伙计们按等级和业绩置办新装,用的都是串绸春绸这样上好的面料,从不吝惜,让蕊儿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暗暗称奇。“真不愧是大户,这样的大方,怨不得伙计们个个都那么尽心。”蕊儿有一次忍不住对大嫂感叹道。大嫂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句:“尽心,也有尽心的不好。”
  
  “大少爷这趟还要去么?”周福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这段时间关外的气候一天三变,盗匪也猖獗得很,若不是这批货催得紧,断不该在这个时节出关的,大少爷身子弱,能不去就别去了吧。”
  
  “他也不能总是养着啊。”周老太太皱着眉说道,陈氏不在,这几天她都说得照顾少爷,所以晚上也不再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了,“小二不明不白的就那么没了,能指望的只有老大了。”周老太太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周家的上一代有二儿二女,不幸的是,两个儿子都已过世,现在这一辈人也只有周若辛和周若梓兄弟俩,而周若梓又在异乡莫名暴毙。所以晋中商户中一直有传言,说周家犯了风水,所以有绝后之虞。
  
  周福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做了个揖,退了下去。周老太太看着周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蕊儿拽了拽衣角,也准备起身告退的时候,周老太太突然开了口:“再陪我坐一会儿,好么?”
  
  蕊儿抬起头,周老太太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老,蕊儿点点头,又原样坐下。周老太太睁开眼,看着小心翼翼的蕊儿,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恨我吗?”
  
  蕊儿惊了一下:“什——什么?”
  
  “我让人把你……给买来,买来独守空房,你恨我吗?”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买”这个字眼。
  
  蕊儿抖了一下,摇摇头,小声说:“是……是我家自愿的。”
  
  老太太有些疲惫地笑笑:“你家是不是就你一个女儿?”
  
  “嗯,我和家母相依为命。”蕊儿点点头。
  
  “听说你父亲是个读书人,还中过秀才?”老太太拿起簪子挑了挑烛花。
  
  “嗯。”蕊儿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他是怎么——”老太太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找出一个比“死”或者“过世”更好听的字眼,蕊儿却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我爷爷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跟人出西口做生意,但一走就再无音讯了。父亲去寻我爷爷,也是一走就没了消息……”蕊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么说,你爷爷和你爹——也都是咱出西口的山西商人了?”老太太的声音里满是怜惜。
  
  蕊儿点点头,“这走西口啊,别人看着是挖金山去了,其实说白了,是走刀尖。走好了,能走出片天来;可是一步走不好,连埋在哪儿恐怕都不知道……”老太太咬了咬嘴唇,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挥挥手对蕊儿说:“你早点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蕊儿上前两步要扶老太太回房,老太太却摆摆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走走。”蕊儿向老太太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回房以后,蕊儿左右睡不着,很多事儿一下子都挤到脑子里,让她觉得头昏昏的,又胀的总想理个头绪出来。突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飘进蕊儿的耳朵里,她猛地一下坐起来,支起耳朵听了听,那脚步声若有若无,忽近忽远的,蕊儿忍不住披衣起身,打开门,四处走着,边走边看,想找出这脚步声的源头。不知不觉走到了略显荒芜的南院,突然听到前方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蕊儿忙后退几步,在墙根边猫着——
  
  “明天就要出发了?”这声音是个女人的,蕊儿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是谁。
  
  “嗯。”一个男人的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老大一起去,都准备好了吗?”女人问道。
  
  “准备好了,你……放心吧。”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蕊儿一惊,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大管家周福的声音!和他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秘密一样?而且这个秘密——似乎是针对大少爷周若辛的?
  
  想到这里,蕊儿不禁惊出一声冷汗,她微微直起身,努力想找找透过窗纱看看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在说话,但却看不清楚。就在这时,身后一双大手向她伸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蕊儿觉得一阵眩晕,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大少爷和周福上路了,蕊儿却一直没有醒来。
  
  “怎么回事?”周老太太皱着眉问,“这丫头昨晚上还好好的,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太太问左右,却都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早上醒来,看见蕊儿躺在自己房间的门口。
  
  “去请崔大夫来。”周老太太皱着眉头吩咐道,崔善为是京城太医院的大夫,近日告老还乡,回到了寿阳县继续给人看病,当然,出诊费不菲。
  
  “这是中毒了。”崔善为很肯定地说。
  
  “中毒?”周老太太皱起眉。
  
  崔善为微微做了个揖:“昨天晚上少奶奶只是吸入了迷药导致昏睡不醒,这是小事;但是她一直在服用一种慢性毒药——附子,这是大事。”他的意思很明显,这样等级森严的豪门大户,一个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居然一直在被人下慢药——实在是不可思议。
  
  周老太太闻言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愣了片刻,用有些颤抖的手给崔善为的手里塞了一叠银票。“我知道,您有办法,但是……别说出去。”周老太太轻轻地说。
  
  晚上,正院老太太的房间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老太太背着光坐着,灯光打在厨娘的脸上,虽然不亮,但也足够照的她心发慌。
  
  “你这是要干什么?”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冷劲儿,“还是要和这丫头过不去吗?”
  
  厨娘咬咬嘴唇:“她……这不是您当初的意思吗?”
  
  “可我后来……”周老太太的声音显得很虚弱,的确,蕊儿过门以后,她沉默了,沉默就意味着她不支持,但是——她毕竟没有明确地说些什么。
  
  “老太太……很多事,是规矩;”厨娘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是规矩,就得按规矩来,您还想让上一代的事儿再来一遍?”
  
  “其实——你也不忍心,对吗?”周老太太看着厨娘,摇摇头,“否则昨天晚上你也不会把这丫头从何妈手里给夺过来了,真是那样,这丫头现在只怕早就凉了。”老太太顿了顿,仰起头,却仍然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下不了手,又要下手,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两行浊泪顺着腮帮子流下来,这儿只有她们两人,老太太的泪水流的有些肆无忌惮。
  
  厨娘走上前,轻轻拍着老太太的背:“很多事儿,是命。”
  
  “然后呢?”表姐问何叔,“蕊儿就一直没有醒来?那她听到的那个关于周家大少爷的秘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叔没说话,我却有了别的想法:“如果周老太太能救蕊儿一命,蕊儿把自己听到的告诉她,兴许还能来得及追上自己的儿子;但她不仁在先,也怪不了老天的安排了。”
  
  说完,我偏头看了看潇潇,何叔显然也对我的话感到很意外,不过他马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丫头,你看事儿看的真清醒。”不知道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何叔抽了口烟,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我们,问道:“想听听周福和周家大少爷在路上发生的事儿么?”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0 11:14:00

  周福和周家大少爷周若辛一路走来,行至杀虎口,车队停了下来。周若辛探头看了看,好奇地问:“这里就是杀虎口?”果然当得起杀虎口这三个字,放眼望去竟上见不到一星半点的绿色,两旁被料峭山风削的薄而锋利的石壁斜斜地往下压着,似乎随时会倒下来一般,周若辛觉得胸口有点喘不过起来。
  
  “嗯,”周福点点头,转身对周若辛说,“前面再走几步就是咱们山西人自己开的一家会馆,咱们今天就在那里过夜吧。”
  
  “这么早?”周若辛有点纳闷,“再往前赶赶,今天就能出关了,为啥这么早就要找地方住下?”
  
  周福淡淡地笑了笑:“杀虎口,杀虎口,没有钱财难过口,不是丢钱财,就是刀砍头。现在人困马乏,万一遇到歹人,那不是明摆着的吃亏相么?还是先去会馆稍事休息,明天准备好了再过关稳妥一些。”到底是没有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过的大少爷,常年跑跑各大商埠的商号就以为是做生意了?你还嫩着呢。周福在心里嗤了一声。
  
  周若辛舔舔自己干地裂口的嘴唇,点点头,答应了。周家的商队刚准备掉头,却突然听见四下传来一阵喊杀声,周若辛一愣,商队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糟了,遇到吊马帮了”,周若辛听见这句话,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周福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吊马帮是杀虎口最大的强盗帮会,专截来往客商,周福说的“不是丢钱财,就是刀砍头”说的正是吊马帮。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周家商队现在却一下炸了锅,商队的马匹和骆驼都受了惊,撒开蹄子四处乱跑。周若辛显然没见识过这等架势,就连走过好几次杀虎口的周福,也从没真正遇到过吊马帮。眼睁睁地看见上百号人像洪水一样扑过来,周家商队把周福和周若辛围在中间,尽管随从们拼命抓着缰绳,座下的马匹和骆驼还是执拗地想向各个方向散开逃命。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周福突然转过头看着周若辛,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地说:“你走,我留下。”
  
  周若辛愣住了,他明白周福的意思,他是想转移盗匪的注意力,保全自己离开。可是……周若辛的嘴唇猛地抖了一下,他能看见,周福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坚定和决绝里带着一丝——期望?是的,全商队都留下,好歹有拼一把的希望,但是只留下一半,在这较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只能是送死。周若辛勒紧了缰绳,咬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周福眼里的一丝光亮一点点暗下去,终于,他狠狠地踹了周若辛胯下的马一脚,喊了声“快走”,便扭过头,再不看周若辛一眼。缰绳把周若辛的手勒的发白,他的嘴角略微动了动,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二人几乎同时催马,却是驶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骑马跑了多久,周若辛才停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却只能看到远处小小的一团昏黄的尘土——周福和他带着的人马已经被这团土吞掉了。周若辛腿一软,跌下马来,身边的随从忙下马来扶,却慢了一步,周若辛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可他却没有立即爬起来——他只是躺在地上,直直地望着昏暗地似乎马上要塌下来的天,发出一声哀嚎。
  
  周家商队折损了一大半,也不知到底是跑散了,还是跟着周福一起被杀虎口吞没了。跟着周若辛的还有两个周家商号的掌柜,一个是长顺川茶庄的钱天保,另一个则是与长顺川联号的锦麟蔚绸缎庄的掌柜孙福壬,茶和绸缎都是边境线上的俏货,这次谈联号的买卖,他们也跟着来了,没想到却遇到了这飞来的祸事。
  
  “少爷,前面再走几步就是三晋会馆了。会馆老板姓祝,叫祝明贤。咱们周家商队是他这里的熟客,先去他那里安顿下来,再作打算吧。”钱掌柜俯身对周若辛说。
  
  周若辛爬起来,手撑着额头,看了看七零八落狼狈不堪的人群,无力地点点头。周家的商队径直来到就近的三晋会馆,祝老板显然和周家商队里几位时常出关的活计们都是是老熟人了。祝老板为人很和善,听闻周家商队出关时遭遇横祸,自然又添几分周到。商队各自安顿下来,周若辛单独住一间上好的客房。
  
  晚饭是祝老板亲自作陪,设宴为周若辛和两位掌柜压惊。推杯换盏之间,气氛逐渐松弛下来。
  
  “周老板不用太焦虑,”祝老板安慰道,“据我所知,这吊马帮倒也并非蛮夷之徒;而是也讲几分信义,他们的目的只是劫财,而不会无故杀人。我在此地有些人脉,你们稍事休息,我明日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如果他们今日并未大开杀戒,那周大总管还有生还的希望。”
  
  “真的?!”周若辛一把抓住祝明贤的手,“如果周福尚在人世,我可以拿商队的这批货和他们交换。”
  
  孙掌柜和钱掌柜对望一眼,孙掌柜犹豫地开了口:“这批货一半是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汉点名订的,还有一半是开中的军粮,哪一样都怠慢不得。现在货物有折损倒还能解释,回去以后再马上补给就是,但是要是不能按时送到……那可交代不起了。”
  
  祝明贤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看着周若辛:“二位掌柜说的有道理,飞来横祸谁也逃不过,但是只要人在,就要尽一分人事。生意上的事,‘信’这个字,丢了一次,就难再找回来了。”
  
  周若辛端起酒杯,眼神有些恍惚:“尽人事,尽人事……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尽人事?”周若辛一仰脖子,生生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福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自己却把他扔在了杀虎口,周若辛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祝老板笑了笑,拍拍周若辛的肩膀,又看了看二位掌柜:“诸位今天着实辛苦了,先歇息吧,明天再作商议。”
  
  用罢晚饭,周若辛正坐在桌前半眯着眼翻着商队的名册和货物清单,突然听见门外三声叩门声。周若辛打开门,循声望去,看见前方有一个影子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周若辛顺着那个方向一路找过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前,他伸手推开门,面前是一间荒芜的院子,周若辛抬腿来到院中。
  
  这院子门口看着是个荒园子,走进去一看却是别有洞天。门洞做成沁心瓶式样,上面的雕花也是十分考究,天官赐福、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等式样很讲究的排列在一起;看似破败的窗框细细看去,也是十分精致的通天夹扇菱花窗的式样。
  
  “这倒象个缩小了几分的周家大院。”周若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四下里看着,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南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这件小屋子前面没有蜘蛛网,似乎是经常有人来似的。周若辛好奇地推开门,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牌位,牌位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祝明贤!
  
  周若辛觉得自己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了,祝明贤,祝明贤,祝明贤的名字刻在这牌位上,那这家会馆的老板、刚才一直与自己喝酒谈笑的祝明贤又是谁?周若辛越想越怕,转过身想要冲出这个诡异的祠堂,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与此同时,一支白蜡烛燃起来,一个冷冷地声音在周若辛背后响起——“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周若辛回过头,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一张红木八仙桌的轮廓,桌边坐着三个人,钱天保、孙福壬、祝明贤,有一个位置空着,旁边却站了一个人——周福。
  
  周若辛惊喜地走上前去:“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你是怎么从那帮人逃出来的?”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搭上了周福的肩膀。周福却冷冷地甩开了周若辛的手,周若辛的肘弯一卸,碰到了身边的孙福壬,孙福壬往旁边一倒,又碰到了钱天保——死人当然是坐不稳的,一碰就倒。
  
  “他们……他们怎么——”周若辛的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没错,钱天保和孙福壬都死了,嘴角是干涸的血迹,耳朵眼和眼角都是乌黑的血瘀。周若辛愣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祝明贤。昏黄的烛光映在祝明贤的脸上,他淡淡地笑着,脸色有些白,又有些青,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你们……是你们杀了他们俩?”周若辛指着微笑的祝明贤和冷漠的周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你们……是不是还想杀我?!”
  
  周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祝明贤开了口:“坐下吧,这儿有一个位置,就是留给你的。坐下来,抽口烟,喝口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周若辛被周福架着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几步之遥便是七窍流血的钱天保和孙福壬,周若辛恨不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憋死更好。祝明贤还是幽幽地笑着,不紧不慢地点燃一锅旱烟丝,本来就惨淡的烛光中又裹上一团烟雾,周若辛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被迷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烟雾缭绕中,祝明贤的声音却显得分外清晰:“那还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父亲还没出生呢……”
  
  羊头崖是晋中最穷的地方之一,顾名思义,这地界就像干瘦而好斗的老山羊一样顶着两个尖锐的犄角,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飙劲儿,你要种粮,我偏不给你下雨;你要耕地,我偏往土里埋上一大把盐碱;渴死庄稼饿死人,飙到最后,人力还是扛不过老天爷,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崖缝里横生出来的一片片酸枣树。酸枣不能多吃,越吃越饿,吃太多还会胀死人。
  
  活不下去了怎么办?老人们是走不动了,凑合一天算一天,但孩子们还小,不能把一辈子埋在这连长根狗尾巴草都吝惜的不得了的黄土地上。穷归穷,再穷也不能短了志气。活路是自己奔出来的,不是打砸抢打出来的。听说朝廷在长城线上设了边镇,既然驻扎了军队,就少不了要运皇粮运军资,也就更少不了挑脚力的脚夫。一穷二白的年轻小伙子,啥都缺,独独不缺一把子好力气。于是给根打狗棍,跨个讨饭篮,结伴出门讨活计去。孩子们有大有小,周家的儿子和祝家的儿子最年长,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二,家里都给许了媳妇,还没过门,连聘礼也没下——拿啥下呢?家家都是锅底光,连个莜面粑儿都难拿出来。反正都是一个乡上的人,都知道彼此的难处,出门讨活路,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能有个好点儿的将来。
  
  舍不得,放不下,拽着袖子一点点磨蹭着不愿放开,终究还是得撒手。年轻后生们踏上了一条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路,妹妹的歌声在北风里显得分外凄楚: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先是哭哭啼啼的苦啊泪啊,哭完发现该上路的还得上路,于是赶紧把想得起来的话都给一股脑的倒出来,饭要吃饱,衣要穿暖,晚上就算是露宿,也要在旁边支个火堆就口热乎气儿,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走,别掉队,别落单,别遇上强盗……
  
  走西口的日子真是苦,一路上风餐露宿,别说饥一顿饱一顿的了,常常连口水都喝不上,碰到条小河沟子就猛灌一气,毫不在意那河沟子的面上漂着的一层黑黑的虫子。周家后生和祝家后生一路照顾着几个稍微小一些的孩子,讨来吃食先看着他们吃饱,他们睡下以后二人还像爹妈一样帮他们把打湿的衣裳和鞋子一一烤干。
  
  周家后生叫周祥贵,祝家后生叫祝明贤。
  


作者: 选择莣记 回复日期:2008-3-21 10:52:00

  前排占座~~~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1 10:53:00

  铁打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祝家后生终于还是扛不住草原上的泥泞和湿气,半路上病倒了。望着祝家兄弟蜡黄的脸色,几个小点的孩子急的直哭,周大哥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烫的要命。
  
  “怎么办?”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兄弟哭着拽着周大哥的衣角,“祝大哥这个样子,干粮也咽不下;只能勉强喝点热水,他会不会撑不下去?”
  
  “别瞎说。”周祥贵拍了拍小兄弟黑红的脸蛋,咬了咬牙,说了句“等着我”,便转身钻入茫茫的黑夜里。
  
  过了几个时辰,周祥贵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鸡,嘴角流着血,衣裳上都是泥。几个孩子吓傻了,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又都不敢问,只是七手八脚把鸡杀了,熬了锅香浓的汤。煮开的那一刻,香气狠狠地往每个人的鼻子里钻去,大家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唱起歌来。当然,第一口是得先给病人的,暖暖的漂着一层厚厚油花儿的汤灌下去,刚才还昏睡不醒不停说胡话的祝明贤居然慢慢缓过劲儿来,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周祥贵狼狈而又担心的面孔。
  
  “怎么回事儿?”祝明贤摸了摸周祥贵的脚踝,心头一酸——这脚脖子骨头没事儿,但是恐怕做下病根,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健步如飞了。祝明贤紧紧咬着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别把我想的那么没出息。”周祥贵拿胳膊肘轻轻捅了捅祝明贤,“我没偷,咱们在羊头崖的时候饿得人模鬼样也没干过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次也没有。你们先走,我答应人家了,给他们做一个月的工,顶这只老母鸡钱,两不相欠,咱靠力气吃饭,不会给咱山西人丢人。”说完看了看自己的腿,啐了一口唾沫,“妈的,这蒙地的蛮子下手太快了,非得先打够了才让人说话——”周祥贵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儿一样。
  
  祝明贤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周祥贵拍拍祝明贤,大声嚷嚷着:“哭啥哭啥,我又没卖给人家。刚缓过劲儿来,回头再给哭岔气了我上哪儿再给你弄只鸡去?别那么娘们儿样儿,来,都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路上还不能耽搁呢,得攒着力气。”
  
  孩子们一下子涌上来,一人拿个小碗乖乖地接着。但是每个人都很懂事的只盛了小半碗,汤不多,就为就那口香味,肉香填满齿颊,肠子里垫一点儿油花,嘴里有了鸡汤的味道,那感觉和刚吃完一整只鸡也没多大区别。
  
  “哥,等我以后做了大买卖,天天给你杀鸡吃。”钱家的孩子仰着头傻傻地说。
  
  周祥贵拍拍钱家孩子的脑袋:“大买卖?做什么大买卖能天天吃鸡啊?”
  
  钱家孩子愣了一下,孙家孩子却抢先开了口:“卖肉火烧,卖很多,卖了的钱都交给哥。”
  
  周祥贵和祝明贤都笑了,眼里填满泪花,周祥贵眯起眼,自言自语地念着:“大买卖,大买卖……”
  
  过了一个月,祝明贤带着脚夫帮原路经过,带走了周祥贵。晚上在牛车上过的夜,拿柳杆支起一张油毡子当顶棚,,但是前后开洞还是灌风,俩人就挤在一处紧紧靠着借彼此点热乎劲儿。睡不着,挤在一起不吭声想心事。
  
  “想家吗?”周祥贵笑着捅捅仰望着破毡子发呆的祝明贤,“还是想媳妇?”
  
  祝明贤回过神来,憨憨地一笑:“都想。”
  
  周祥贵搓了搓手掌:“咱也想啊,出来都这么久了,真想回去看看。”说完,周祥贵看着祝明贤,“我最近一直在琢磨个事儿——”
  
  “咱们单干,自己起一摊子给蒙地挑货的买卖。”祝明贤微笑着看着周祥贵。
  
  “嘿!你小子怎么知道的?”周祥贵高兴的打了打祝明贤,显然,俩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做工的这家人啊,就是给蒙地商人跑腿儿的。这儿的皮毛牲口多的贱价卖得人心疼,绸缎布匹烟茶那些又是俏货。这次这家人对我挺满意的,说我心眼实又能吃苦,讲义气,跟我做生意他放心,咱出来也有几年了,虽然没啥本儿,但还是认识了不少人。那家人说了,能先支我们点儿本钱,到时候按三分利提成就行。我琢磨着这是个好机会,咱给人家当脚力,一辈子也就是个脚力;但是咱给自己当脚力,赚的钱都是自个儿的。”
  
  “我觉着行,”祝明贤一翻身爬起来,掰着指头对周祥贵说,“咱走关的山西人不少,这几个行当的咱都认识,只要那人肯给咱下本,咱肯定能行。”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周祥贵得意地捅捅祝明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们可以先这样……”
  
  夜空上的星星不多,但很亮,像眼睛一样眨巴眨巴闪着光,静静地看着这对衣衫破旧却满怀希望的小伙子。
  
  说干就干,做生意抢的就是一个先机。年轻后生们肯吃苦也能吃苦,再苦也苦不过那些紧巴巴嚼着酸枣仁的日子。这样,周祥贵和祝明贤的生意慢慢地成了点儿气候,本钱还清了,媳妇过门了,宅子也起来了。当然,每趟出关押货还得自己出马,毕竟家业还不算大。
  
  “您的意思是——”周若辛慢慢明白了什么,“您和我的祖父是一起做生意的合伙人?”周若辛皱起眉,努力回忆着,“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周家供着的牌位里,好像的确有一个姓祝的牌位……那你——”周若辛盯着祝明贤,迟疑了片刻,话还是说出了口,“您又怎么会在这里?您到底是人还是——”
  
  “难为你祖父,你们周家还能记得祝明贤。”祝明贤并没有直接回答周若辛的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烟圈,把视线转向一旁站着的周福,周福低下头,有意地躲开了他的目光,“如果我们那一次不走那一趟货,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和你祖父不是一起走那一趟,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本来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趟生意,原本是祝明贤带人沿科布多河到上游一处草场推销货物的,然而彼时正逢草原上的雨季,道路泥泞,周祥贵想来想去,总是不放心祝明贤——很多时候说的鬼使神差,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行?上一趟就是你走的,这一趟说啥也得我去。”祝明贤说,“咱们一直不就是这个规矩吗?没啥可商量的。”
  
  “那我跟你一起去。”不知道为什么,周祥贵对这趟行程总是觉得不放心。
  
  “瞎话,哪儿有一家两个东家同时押一趟货的。”心直口快的祥贵媳妇玉儿抢白了自己男人一句。
  
  “没啥不能的。”周祥贵一边卷烟丝一边说,“这次押两倍的货。咱们一直只在科布多河上游活动,这次到了以后咱们分两路,你去老地方,我去中下游的草场转转,一趟多走点儿,这个雨季咱就可以少一趟单跑的买卖了,人也划算货也划算。”
  
  听到这里,祝明贤也不再推辞,二人各自回家收拾东西。
  
  一路行至科布多河入口处,二人分开,约定七日之后在此会合。此时的周祥贵和祝明贤当然不会想到,这一别,就成了阴阳两隔。
七日后,周祥贵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好,中游的几个大草场被他摸了个滚熟,货当然是扫空了,他甚至高兴地盘算着回去以后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实在是太大,而且由于地势的关系,涉足科布多上游的商人不多,这样的钱不挣都嫌可惜。他正在编织着长顺川的美好前景时,几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面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队的几个活计,跟着祝明贤一路的,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一个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贤呢?周祥贵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事情的经过很惊心动魄,但也很简单:牧民们是随着草场的长势而不断迁移的,祝明贤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的几个部落都搬走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草场,像癞头和尚的头皮。
  
  没办法,天已经黑了,再想出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队只好原地安营扎寨,在车上搭上厚厚的油毡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风很冷,天上没有星星,地上却有像星星一样的点点亮光,是绿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只能爬起来,挤在一处,燃起篝火,手里紧紧地握着长刀,警惕着四周的绿光,草原上又湿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没有用。狼太多,狼多势众,五只狼对付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祝明贤闭上眼,那种尖利的狼牙刺进肉里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让他觉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个当家伙计逃命的脚步有多快,快的连头都来不及回。
  
  当给商队赶骆驼的小伙计周四玩命把祝明贤背出来的时候,祝明贤的一条胳膊已经没有了,一条腿也只剩了膝盖以下的部分,断口处还残留着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废了,有口热气而已。
  
  “怎么办?”在一座破庙里,钱姓伙计问另外两人,“东家现在已经是废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还在。他们见了周掌柜,来龙去脉一说,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孙姓伙计咬咬牙,“一起灭掉完事,让他们永远张不开嘴。”
  
  “那就等后半夜他们睡熟之后下手。”钱姓伙计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关系咱们仨的性命,厉害咱们都该晓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伙计却有些手软了,他是读书人出身,给商队管账做些笔墨活儿的,总还残留了些读书人的软弱和良心——所以当狼群扑来的时候,他只会手脚并用的逃命;但真要让他做刽子手,他一样不敢。“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动手的为好。”王姓伙计迟疑地说道,“动手杀人,我怕……”他没说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亏心事鬼魂不会放过他——书读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两人听完,也觉得心里莫名的一凛,想到祝明贤和商队其他伙计被狼群撕扯的惨状,他们仨同时打了个寒战。“那你说什么办?”两人同时看向姓王的账房。
  
  “下点药,扔到沼泽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王姓伙计说,“我们手上别沾血,沾血鬼魂闻着味儿会找上来的。”
  
  上下摸了摸,随身没有蒙汗药,因为不是开人肉包子店的,于是干脆拿石头将两人砸晕,再七手八脚拖到附近的沼泽地里。看着两人一点点往下沉,脸仰着,一个脸发白另一个脸发青,一旁站着的三个人突然害怕了起来,拔腿就跑,身后的沼泽里鼓起一个个大泡。
  
  当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贵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耳边还回响着石头撞击头骨的闷响,眼前还是渐渐没入沼泽地的两张死人脸。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贵疯了一样要去下游找祝明贤和商队的其他伙计。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没有其他人,去了等于是把自己往狼嘴里送。
  
  周祥贵哭的几乎昏过去,他怎么向弟妹交代?怎么向还未成年甚至还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还记得当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现在兄弟在哪里?周祥贵头也不回地牵着骆驼,向下游的方向寻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隐隐能听见狼群的干嚎,听起来数量绝对不小。姓钱的伙计心虚地看了看周祥贵,抖抖索索地说:再往前走,就到了我们遇袭的地方了。
  
  周祥贵心中凛了那么一下,望着黑压压的天,他眯起眼,隐隐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东西,可能是人的骨头,风中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周祥贵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惧感。他转身看了看商队,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贤和自己告别的时候也带着这样一支活生生的商队,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三个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将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吗?
  
  库兹克狼的嚎叫声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着周祥贵和他身后的商队一般,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嚣张。库兹克狼是活跃在科布多一带特有的草原狼种,比内陆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阴,上来先咬断喉管让人没有还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蛮,会不留余地地撕扯它们的牙齿触碰到的每一块肉,同样让人没有还手之力。周祥贵在心里感受着那种被狼牙霸道地撕着血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握着缰绳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他知道,自己怕了,干冷的风划过他的脸颊,也划过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昔日的誓言,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断拷问着他……但是,他还是怕。在这么一刻,他不愿再去想如何向别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只能管得了一头,他不能不给自己的老婆孩子一个交代。
  
  终于,三个死里逃生的伙计的一句话彻底让周祥贵打消了继续前行的念头——他们一路逃过来的时候,见到了时常在这一代出没的盗匪马帮。这个时候,三个伙计惶恐的表情、慌乱的语调和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显得格外真实而清晰。
  
  周祥贵带着商队掉转了方向,将一堆残破的白骨扔在身后。他一路上都在哭,当人们结拜发誓的时候,总爱标榜自己义字当头,其实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这个“义”字,当然,事后最先想起来的,也是这个字。一路走来,他满脑子都是以往的点点滴滴,在羊头崖一起干活一起挨饿一起爬树摘酸枣,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卖苦力一起风餐露宿,挣到第一笔银子一起高兴一起流泪一起憧憬未来。那些挤在搭着油毡子的牛车里数星星想媳妇的日子,那些饿极了偷只鸡被打的几天走不了道的日子,从今往后便成了残破不堪的回忆,因为少了一个人,再也回不来。
  
  周祥贵回了家,祝明贤的媳妇先是昏睡了三天,醒来以后就疯了,祝家媳妇姓何。周祥贵收养了祝明贤唯一的儿子,视若己出。
  
  死里逃生的三个伙计因为声泪俱下的编了套谎话,不仅赚来掌柜的信任,还得了不少辛苦钱。三个伙计在庆幸的同时又终日忐忑,只能埋头更卖命的给长顺川干活。他们的辛苦和努力换来的是东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赏,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了赎罪,谁能想到这样老实勤勉的人在生死关口能做出那样不堪的事儿来呢?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愿想起。在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慢慢地被周祥贵委以重任,派到商号的分号去独挡一方的时候,姓王的伙计则主动辞去了在长顺川的一切职务,他只说自己近来身体抱恙,却没说自己常年噩梦连连。
  
  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后来都成了掌柜,但都没能尽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们的儿子也子承父业效力于长顺川,并且也成了掌柜,钱姓伙计的儿子叫钱天保,孙姓伙计的儿子叫孙福壬——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字,只是没有好命,眼下正躺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七窍流血。
  
  没人知道姓王的伙计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儿子寻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只有一个孙女,名叫蕊儿,因为孤儿寡母穷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阴亲嫁到了周家。
  七日后,周祥贵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好,中游的几个大草场被他摸了个滚熟,货当然是扫空了,他甚至高兴地盘算着回去以后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实在是太大,而且由于地势的关系,涉足科布多上游的商人不多,这样的钱不挣都嫌可惜。他正在编织着长顺川的美好前景时,几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面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队的几个活计,跟着祝明贤一路的,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一个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贤呢?周祥贵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事情的经过很惊心动魄,但也很简单:牧民们是随着草场的长势而不断迁移的,祝明贤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的几个部落都搬走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草场,像癞头和尚的头皮。
  
  没办法,天已经黑了,再想出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队只好原地安营扎寨,在车上搭上厚厚的油毡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风很冷,天上没有星星,地上却有像星星一样的点点亮光,是绿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只能爬起来,挤在一处,燃起篝火,手里紧紧地握着长刀,警惕着四周的绿光,草原上又湿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没有用。狼太多,狼多势众,五只狼对付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祝明贤闭上眼,那种尖利的狼牙刺进肉里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让他觉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个当家伙计逃命的脚步有多快,快的连头都来不及回。
  
  当给商队赶骆驼的小伙计周四玩命把祝明贤背出来的时候,祝明贤的一条胳膊已经没有了,一条腿也只剩了膝盖以下的部分,断口处还残留着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废了,有口热气而已。
  
  “怎么办?”在一座破庙里,钱姓伙计问另外两人,“东家现在已经是废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还在。他们见了周掌柜,来龙去脉一说,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孙姓伙计咬咬牙,“一起灭掉完事,让他们永远张不开嘴。”
  
  “那就等后半夜他们睡熟之后下手。”钱姓伙计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关系咱们仨的性命,厉害咱们都该晓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伙计却有些手软了,他是读书人出身,给商队管账做些笔墨活儿的,总还残留了些读书人的软弱和良心——所以当狼群扑来的时候,他只会手脚并用的逃命;但真要让他做刽子手,他一样不敢。“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动手的为好。”王姓伙计迟疑地说道,“动手杀人,我怕……”他没说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亏心事鬼魂不会放过他——书读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两人听完,也觉得心里莫名的一凛,想到祝明贤和商队其他伙计被狼群撕扯的惨状,他们仨同时打了个寒战。“那你说什么办?”两人同时看向姓王的账房。
  
  “下点药,扔到沼泽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王姓伙计说,“我们手上别沾血,沾血鬼魂闻着味儿会找上来的。”
  
  上下摸了摸,随身没有蒙汗药,因为不是开人肉包子店的,于是干脆拿石头将两人砸晕,再七手八脚拖到附近的沼泽地里。看着两人一点点往下沉,脸仰着,一个脸发白另一个脸发青,一旁站着的三个人突然害怕了起来,拔腿就跑,身后的沼泽里鼓起一个个大泡。
  
  当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贵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耳边还回响着石头撞击头骨的闷响,眼前还是渐渐没入沼泽地的两张死人脸。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贵疯了一样要去下游找祝明贤和商队的其他伙计。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没有其他人,去了等于是把自己往狼嘴里送。
  
  周祥贵哭的几乎昏过去,他怎么向弟妹交代?怎么向还未成年甚至还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还记得当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现在兄弟在哪里?周祥贵头也不回地牵着骆驼,向下游的方向寻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隐隐能听见狼群的干嚎,听起来数量绝对不小。姓钱的伙计心虚地看了看周祥贵,抖抖索索地说:再往前走,就到了我们遇袭的地方了。
  
  周祥贵心中凛了那么一下,望着黑压压的天,他眯起眼,隐隐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东西,可能是人的骨头,风中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周祥贵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惧感。他转身看了看商队,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贤和自己告别的时候也带着这样一支活生生的商队,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三个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将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吗?
  
  库兹克狼的嚎叫声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着周祥贵和他身后的商队一般,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嚣张。库兹克狼是活跃在科布多一带特有的草原狼种,比内陆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阴,上来先咬断喉管让人没有还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蛮,会不留余地地撕扯它们的牙齿触碰到的每一块肉,同样让人没有还手之力。周祥贵在心里感受着那种被狼牙霸道地撕着血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握着缰绳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他知道,自己怕了,干冷的风划过他的脸颊,也划过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昔日的誓言,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断拷问着他……但是,他还是怕。在这么一刻,他不愿再去想如何向别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只能管得了一头,他不能不给自己的老婆孩子一个交代。
  
  终于,三个死里逃生的伙计的一句话彻底让周祥贵打消了继续前行的念头——他们一路逃过来的时候,见到了时常在这一代出没的盗匪马帮。这个时候,三个伙计惶恐的表情、慌乱的语调和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显得格外真实而清晰。
  
  周祥贵带着商队掉转了方向,将一堆残破的白骨扔在身后。他一路上都在哭,当人们结拜发誓的时候,总爱标榜自己义字当头,其实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这个“义”字,当然,事后最先想起来的,也是这个字。一路走来,他满脑子都是以往的点点滴滴,在羊头崖一起干活一起挨饿一起爬树摘酸枣,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卖苦力一起风餐露宿,挣到第一笔银子一起高兴一起流泪一起憧憬未来。那些挤在搭着油毡子的牛车里数星星想媳妇的日子,那些饿极了偷只鸡被打的几天走不了道的日子,从今往后便成了残破不堪的回忆,因为少了一个人,再也回不来。
  
  周祥贵回了家,祝明贤的媳妇先是昏睡了三天,醒来以后就疯了,祝家媳妇姓何。周祥贵收养了祝明贤唯一的儿子,视若己出。
  
  死里逃生的三个伙计因为声泪俱下的编了套谎话,不仅赚来掌柜的信任,还得了不少辛苦钱。三个伙计在庆幸的同时又终日忐忑,只能埋头更卖命的给长顺川干活。他们的辛苦和努力换来的是东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赏,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了赎罪,谁能想到这样老实勤勉的人在生死关口能做出那样不堪的事儿来呢?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愿想起。在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慢慢地被周祥贵委以重任,派到商号的分号去独挡一方的时候,姓王的伙计则主动辞去了在长顺川的一切职务,他只说自己近来身体抱恙,却没说自己常年噩梦连连。
  
  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后来都成了掌柜,但都没能尽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们的儿子也子承父业效力于长顺川,并且也成了掌柜,钱姓伙计的儿子叫钱天保,孙姓伙计的儿子叫孙福壬——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字,只是没有好命,眼下正躺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七窍流血。
  
  没人知道姓王的伙计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儿子寻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只有一个孙女,名叫蕊儿,因为孤儿寡母穷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阴亲嫁到了周家。
  七日后,周祥贵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好,中游的几个大草场被他摸了个滚熟,货当然是扫空了,他甚至高兴地盘算着回去以后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实在是太大,而且由于地势的关系,涉足科布多上游的商人不多,这样的钱不挣都嫌可惜。他正在编织着长顺川的美好前景时,几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面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队的几个活计,跟着祝明贤一路的,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一个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贤呢?周祥贵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事情的经过很惊心动魄,但也很简单:牧民们是随着草场的长势而不断迁移的,祝明贤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的几个部落都搬走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草场,像癞头和尚的头皮。
  
  没办法,天已经黑了,再想出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队只好原地安营扎寨,在车上搭上厚厚的油毡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风很冷,天上没有星星,地上却有像星星一样的点点亮光,是绿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只能爬起来,挤在一处,燃起篝火,手里紧紧地握着长刀,警惕着四周的绿光,草原上又湿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没有用。狼太多,狼多势众,五只狼对付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祝明贤闭上眼,那种尖利的狼牙刺进肉里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让他觉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个当家伙计逃命的脚步有多快,快的连头都来不及回。
  
  当给商队赶骆驼的小伙计周四玩命把祝明贤背出来的时候,祝明贤的一条胳膊已经没有了,一条腿也只剩了膝盖以下的部分,断口处还残留着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废了,有口热气而已。
  
  “怎么办?”在一座破庙里,钱姓伙计问另外两人,“东家现在已经是废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还在。他们见了周掌柜,来龙去脉一说,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孙姓伙计咬咬牙,“一起灭掉完事,让他们永远张不开嘴。”
  
  “那就等后半夜他们睡熟之后下手。”钱姓伙计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关系咱们仨的性命,厉害咱们都该晓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伙计却有些手软了,他是读书人出身,给商队管账做些笔墨活儿的,总还残留了些读书人的软弱和良心——所以当狼群扑来的时候,他只会手脚并用的逃命;但真要让他做刽子手,他一样不敢。“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动手的为好。”王姓伙计迟疑地说道,“动手杀人,我怕……”他没说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亏心事鬼魂不会放过他——书读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两人听完,也觉得心里莫名的一凛,想到祝明贤和商队其他伙计被狼群撕扯的惨状,他们仨同时打了个寒战。“那你说什么办?”两人同时看向姓王的账房。
  
  “下点药,扔到沼泽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王姓伙计说,“我们手上别沾血,沾血鬼魂闻着味儿会找上来的。”
  
  上下摸了摸,随身没有蒙汗药,因为不是开人肉包子店的,于是干脆拿石头将两人砸晕,再七手八脚拖到附近的沼泽地里。看着两人一点点往下沉,脸仰着,一个脸发白另一个脸发青,一旁站着的三个人突然害怕了起来,拔腿就跑,身后的沼泽里鼓起一个个大泡。
  
  当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贵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耳边还回响着石头撞击头骨的闷响,眼前还是渐渐没入沼泽地的两张死人脸。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贵疯了一样要去下游找祝明贤和商队的其他伙计。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没有其他人,去了等于是把自己往狼嘴里送。
  
  周祥贵哭的几乎昏过去,他怎么向弟妹交代?怎么向还未成年甚至还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还记得当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现在兄弟在哪里?周祥贵头也不回地牵着骆驼,向下游的方向寻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隐隐能听见狼群的干嚎,听起来数量绝对不小。姓钱的伙计心虚地看了看周祥贵,抖抖索索地说:再往前走,就到了我们遇袭的地方了。
  
  周祥贵心中凛了那么一下,望着黑压压的天,他眯起眼,隐隐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东西,可能是人的骨头,风中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周祥贵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惧感。他转身看了看商队,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贤和自己告别的时候也带着这样一支活生生的商队,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三个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将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吗?
  
  库兹克狼的嚎叫声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着周祥贵和他身后的商队一般,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嚣张。库兹克狼是活跃在科布多一带特有的草原狼种,比内陆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阴,上来先咬断喉管让人没有还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蛮,会不留余地地撕扯它们的牙齿触碰到的每一块肉,同样让人没有还手之力。周祥贵在心里感受着那种被狼牙霸道地撕着血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握着缰绳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他知道,自己怕了,干冷的风划过他的脸颊,也划过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昔日的誓言,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断拷问着他……但是,他还是怕。在这么一刻,他不愿再去想如何向别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只能管得了一头,他不能不给自己的老婆孩子一个交代。
  
  终于,三个死里逃生的伙计的一句话彻底让周祥贵打消了继续前行的念头——他们一路逃过来的时候,见到了时常在这一代出没的盗匪马帮。这个时候,三个伙计惶恐的表情、慌乱的语调和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显得格外真实而清晰。
  
  周祥贵带着商队掉转了方向,将一堆残破的白骨扔在身后。他一路上都在哭,当人们结拜发誓的时候,总爱标榜自己义字当头,其实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这个“义”字,当然,事后最先想起来的,也是这个字。一路走来,他满脑子都是以往的点点滴滴,在羊头崖一起干活一起挨饿一起爬树摘酸枣,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卖苦力一起风餐露宿,挣到第一笔银子一起高兴一起流泪一起憧憬未来。那些挤在搭着油毡子的牛车里数星星想媳妇的日子,那些饿极了偷只鸡被打的几天走不了道的日子,从今往后便成了残破不堪的回忆,因为少了一个人,再也回不来。
  
  周祥贵回了家,祝明贤的媳妇先是昏睡了三天,醒来以后就疯了,祝家媳妇姓何。周祥贵收养了祝明贤唯一的儿子,视若己出。
  
  死里逃生的三个伙计因为声泪俱下的编了套谎话,不仅赚来掌柜的信任,还得了不少辛苦钱。三个伙计在庆幸的同时又终日忐忑,只能埋头更卖命的给长顺川干活。他们的辛苦和努力换来的是东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赏,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了赎罪,谁能想到这样老实勤勉的人在生死关口能做出那样不堪的事儿来呢?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愿想起。在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慢慢地被周祥贵委以重任,派到商号的分号去独挡一方的时候,姓王的伙计则主动辞去了在长顺川的一切职务,他只说自己近来身体抱恙,却没说自己常年噩梦连连。
  
  钱姓伙计和孙姓伙计后来都成了掌柜,但都没能尽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们的儿子也子承父业效力于长顺川,并且也成了掌柜,钱姓伙计的儿子叫钱天保,孙姓伙计的儿子叫孙福壬——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字,只是没有好命,眼下正躺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七窍流血。
  
  没人知道姓王的伙计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儿子寻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只有一个孙女,名叫蕊儿,因为孤儿寡母穷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阴亲嫁到了周家。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会问:这一切都是祝明贤和周四怨魂的报复吗?就是这个坐在周若辛面前的祝明贤?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杀掉周若辛,让他最恨的四个人全部断子绝孙?
  
  没错,周若辛也是这么问的。此时周若辛已经不害怕了,听完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他反而很坦然。
  
  坐在周若辛面前的老人听完周若辛的问题,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祝明贤,我是周四,祝老爷那次已经死了。他们三个慌慌张张,找了个看上去像沼泽的地方,其实只是个很浅的河沟子,我们连脸都没埋进去,就到底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祝老爷躺在泥里,我把他拖出来,他浑身冰冷,但是人居然还清醒,他告诉我,往东边走,去寻你爷爷他们。他们是好兄弟,他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可是,当我们半走半爬的拖到地方的时候,除了马和骆驼的蹄印,什么也没看到。”周四眯起眼,嘴角有些颤抖。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祝明贤看着远去的一排蹄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兄弟同心,兄弟同心,自己的兄弟却连自己的尸首都顾不上要了——这就是兄弟……祝明贤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比手脚断口处已经干涸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祝明贤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昨天晚上我把随身带的银票放在了我们夜宿的那间破庙里,你去取,这些钱足够你在关外自己起个小本买卖,别回去,别再为长顺川做事了。
  
  “然后您就开了这家会馆?”周若辛问道。
  
  “嗯,一开始是家小客栈,后来,走西口的山西人越来越多,这儿慢慢就成了今天这样一家会馆。”周四点点头。
  
  周若辛看看一边的周福,正想开口问,却被周福抢了先:“别问了,这是我爹。”
  
  “你——你是周老先生的儿子?!”周若辛惊讶的问道。
  
  “是的,”周福还没有开口,周四便抢过话头,“我恨你们周家的薄情寡意,我发誓要为祝老爷报仇,让当年辜负兄弟背叛主人的人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周家的人认得我,却不认得我儿子,所以我让我儿子混进周家商队。他又凭着自己的机灵劲儿在你们周家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然后让他一步步除掉所有仇人。”
  
  “这么说来,二弟的死,二弟亡灵作祟,什么算八字寻阴亲的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周若辛看着周福,觉得难以置信,但的确又合情合理。
  
  周福没说话,只是闭上眼,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爹,这些年,我只是按照您的意思,一个个干掉您和祝老太爷的仇人,可我从来没对您讲过我在周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今天,您想听听吗?”
  
  周四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周福摇摇头,苦笑一声:“知道吗?祝老爷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周老太爷以后,周老太爷拿他当自己儿子养着,而且从那以后,周老太爷居然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女儿——”
  
  周祥贵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自己亲生的,另一个则是祝兄弟的儿子。更让人无奈的是,周祥贵自己的儿子天生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祝兄弟的儿子却一天天长成一个见识胆略才干都让周祥贵欣赏不已的年轻才俊。
  
  “你打算怎么办?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玉儿问周祥贵,“你真的要把家业传给——”玉儿咬咬嘴唇,“传给别人的儿子?”
  
  周祥贵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高气也傲,我也一样,做什么都容不得自己比别人差。可这一桩事,我们拗不过老天爷了。长顺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们不像年轻的时候,是自己给自己跑腿了。我们现在捏着那么多人的饭碗,可以对不起自己,不能对不起大家伙儿。把生意交给我们自己的孩子——你看他撑的起这个担子吗?”
  
  玉儿不说话了,两个孩子的对比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呢?玉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也许——真的是你当年错了,我们只有一个儿子,还是这么一个儿子,是报应……”
  
  周祥贵一口郁气涌上胸口,咳了一个晚上。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3 11:12:00

  周祥贵死后,祝家儿子当了家。长顺川的生意就像商号的名字一样越来越顺利,玉儿也当了奶奶,成了周家人口里的“老太太”。遗憾的是,周家的第三代依然只有两个男孩,老大叫周若辛,老二叫周若梓,周若梓其实是祝家的孙子(插播公益广告一条: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控制人口,人人有责。只生一个好@_@)。
  
  然而周家的第二代也都短命,两个孙子还嫩着,得磨练几年才能当家。让周老太太头疼的是,自己的孙子老大周若辛身体一直不好,而说起来该算是祝明贤孙子的周若梓却天资聪颖,做事情井井有条,颇有他父亲的风范。周老太太心里真是又酸又涩,自己这一脉是真的要废了吗?说起来,我周家确是有负你祝明贤。可那也是情非得已,这么多年来,我们周家把你的儿子孙子视若己出,还让你儿子当了家,何氏疯疯癫癫这么些年,我们也一直悉心照料,没有丝毫怠慢,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那一天,来了个不知道来路的道士。那道士很神秘地在周家四下看了一圈,告诉周老太太:你们周家,被人下了血咒。
  
  “什么是血咒?”我打断讲故事讲得很投入的何叔,“周家的几代人和那几个伙计是被咒死的?”
  
  “所谓血咒,是指人死前咬左手中指,以指血画符咒,然后将中指吞下。这样被咒之人生生世世不得翻身,连后代都不能幸免。”何叔只大概描述了一下血咒的说法,没有详细解释。
  
  “太可怕了!”我惊呼,“祝明贤不要这么狠吧?是人都怕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是个废人了,周祥贵也没用亏待他的儿子老婆,他干嘛不依不饶缠着人家全家?”
  
  何叔摇摇头:“祝明贤有没有给周家下血咒,没人知道。一个将死之人还能不能完成血咒很难说,毕竟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是这个道士的信口胡谄罢了。我只是想说,自从这个道士告诉了周老太太关于血咒的说法以后,周老太太的心头就又多了一重心病。”
  
  因为,所谓血咒,靠的是血脉的延续。要破掉血咒,办法只有一个,让祝明贤的血脉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换句话说,就是让周若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周若辛从椅子上站起来,眼里写满惊疑,“我二弟的死——是我奶奶干的?”
  
  周四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周福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二少爷的死是他……咎由自取。”这四个字太狠,却是实话。对周家的恩怨,周福更愿意做个清醒而安静的旁观者——虽然他不得不生活在父亲和那个他见都没见过的“祝老爷”那些生生死死掰扯不清的仇恨里。
  
  祝明贤的儿子精明,孙子也精明。精明人做生意是好手,做别的也是好手。从周若梓的父亲,祝明贤的儿子开始,就开始在巡查各处商号的中途暗渡陈仓,和别的商号暗通往来,企图一点点蚕食掉周家的生意。当然,周老太太不是傻瓜,蛛丝马迹之间她渐渐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她不愿意说出来,不愿意拆穿,对于祝明贤的儿子,她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然后胃口越来越大,还没大到周老太太发话的时候,祝明贤的儿子得急病死了,这也成了笔烂账。烂在老太太肚子里,周福也知道,但是不说。周老太太多想这笔帐就这么烂下去,好好的把周若梓当自己的孙子养出来,都到第三代了,再生疏的血脉也该融在一处了。此时的周老太太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总爱跟自己男人争道理处处不肯输人让人的玉儿了,她只想守住这片基业,守住自己唯一的两个孙子。然而,道士关于血咒的话却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怎么办?”灯下的周老太太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没了平日里众人面前的精神头。她面前只站着两个她最信任的人,她多年前从半道上捡来的一个快饿死的丫头——现在的周家老厨娘,另一个就是周福。
  
  “老爷当年做了亏良心的事情,是老爷有错在先。但是这些年您和老爷对祝老爷的儿子、女儿、夫人、孙子还有孙女的恩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您没必要太苛责自个儿。”厨娘淡淡地说。
  
  周福没说话,他更想知道老太太会怎么想,怎么做。
  
  周老太太苦笑一声,看看天,摇摇头:“不行,周家永远欠祝明贤一笔债,这笔债算不清,没法算,没有债主,没有账册,永远也还不完。更何况,这是件丧天良的事儿,不能干,不能干……哪怕我周家断了香火,也不能再错第二次,否则,这笔帐债赶债利滚利,生生世世都是块石头,压的我周家在‘良心’二字跟前永远抬不起头。”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话,周福觉得自己心头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轻松。当然,他没法违抗自己的爹。他知道,自己的爹这么多年只为报仇活着,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包括自己的儿子,还有……
  
  然而,很多账,不是想让它烂掉它就会烂掉的。周若梓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祖辈的那段恩怨,也很小就知道了仇恨和如何在周家面前隐藏这种仇恨。所以他非但不罢手,反而越做越大,大到终于有一天,周老太太也坐不住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周家在江淮两地的盐业生意。这两地的盐业原本是由两淮商人垄断的,但晋商以汇兑借贷换两淮盐商的经营权,慢慢的也和两淮盐商构成了南北之势。山西人经商,最讲朋合和兼济,同乡是伙伴,更是根基。偏偏周若梓一念之差,试图与两淮的山西商号勾结未果,竟然和两淮盐商搅和在了一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两淮的山西商号一下子炸了锅。自然,周家如果不给个说法,今后在两淮同乡面前将无法立足,往大了说,整个长顺川的名声也就臭了。
  
  “叫回来怎么办?”周福试探着问周老太太,“家法?”
  
  周老太太颤抖着揉捏着帕子,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先叫回来再说。”
  
  然而周若梓不愿意回来,不愿意要周家给他一点同情和怜悯——这就是所谓的周家二少爷一夜暴毙的真相。周若梓死了,周家主动撤出了两淮的盐业生意。因为周家的声望和地位,这件事没有人再追究下去。但是,周四仍然活着,所以又有了亡灵作祟和那桩恐怖的冥婚。
  
  冥婚的规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亲,而是死人和死人成亲。周家要蕊儿死,因为这是冥婚的规矩;周四父子要蕊儿死,因为她是仇人的孙女。说到底,蕊儿踏上了那顶挂着白灯笼的花轿,就注定是要死的。
  
冥婚的规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亲,而是死人和死人成亲。周家要蕊儿死,因为这是冥婚的规矩;周四父子要蕊儿死,因为她是仇人的孙女。说到底,蕊儿踏上了那顶挂着白灯笼的花轿,就注定是要死的。
  
  但是周老太太终归是狠不下心来,从她第一眼看到蕊儿开始,她就觉得像自己的孙女。周老太太没孙女,女孩儿就是贴身小棉袄,孙子得当家,但孙女却招人疼。更何况这孩子的爷爷和爹也都是倒在走西口的路上——想想自己的男人,想想祝明贤,想想这么多风餐露宿一辈子奔波在路上的同乡,她下不去手。
  
  厨娘却急了。她没那么多念想,她的命是周老太太给的,她只知道该死心塌地的对周家好,就像周四只知道该死心塌地的为祝明贤报仇一样。周老太太不忍心破血咒,结果周若梓自己死了。可现在怨灵不除,血咒还是破不了,周家的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把剑。厨娘想引蕊儿接近何妈,因为何妈是疯子,看到年轻姑娘会狠命的掐人家脖子,疯子掐死人,没人会追究。可是何妈却一直不碰蕊儿,也许在她仅存的那点模糊的意识里,能感觉到蕊儿是她的孙媳妇?厨娘没办法,只能在蕊儿的饭菜里下附子粉,附子是慢药,每天一点,积少成多,日子久了自然有毒发的一天。
  
  “这一趟,是你们算计好的?”周若辛定定的看着周福父子,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周若辛顿了顿,摇摇头,看着周福,“枉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我从小就没我二弟聪明,没他能干。我从小就觉得老太太对我很奇怪,不喜欢我,但又总爱盯着我。我受了委屈都找你诉苦,就连得一包果子都拉着你躲起来分了吃。直到现在,老太太信任你多过我,我也没有任何不平和抱怨。我嫉妒过我二弟,可我从来就没嫉妒过你,可你呢……”周若辛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想杀我,趁我半夜睡着了直接抹脖子就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何苦?”周若辛的声音很轻,但却逼得周福低下头,不敢正视周若辛。
  
  “别怪他,是我的主意。”周四眯起眼,“我只是想看看,你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是不是和你爷爷一样。果然——”周四冷笑一声,“你们周家,都是这样的孬种。”周四猛地站起身,手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周若辛后退几步,却发现已经退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周四冷笑着举着刀,慢慢向周若辛走去,一字一句地说:“别怕,这一天是迟早的。杀了你,你们四家人就彻彻底底地灭了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都甭想跑……”
  
  就在匕首离周若辛只有几寸的时候,周四却停住了,周若辛惊恐地看着周四的眼睛慢慢瞪大,面孔逐渐扭曲,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滴下来——他的胸口上露出一截血红的刀刃,刀是从后背插进去的,他背后的周福满手是血。
  
  “你……”周四缓缓转过身,指着周福,“为什么是你?”
  
  “我受够了!”周福声嘶力竭地吼着,“我受够了你一辈子只为一个‘恨’字活着!我受够了你心里只有恨却不准别人爱!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替你杀人,杀掉一个又一个!我受够了你毁掉我的朋友,我的……”周福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周四倒了下去,周福俯下身抱着自己的父亲,泣不成声,“爹,你知道吗?我有多想好好过日子,我在周家这么多年,你知道看着别人过日子的滋味有多难受吗?我不想一辈子活着就为报仇,爹……”
  
  周四听不见了,他的手僵硬地垂了下来。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中写满惊恐和不解——直到死,他也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他。
  


作者: 说谎的老穆 回复日期:2008-3-24 10:43:00

  周若辛愣愣地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是木然的挪动了一下脚步,却被周福喝住了——
  
  “别过来。”周福抬起头看着周若辛,“我爹恨你们周家,可我不恨。我爹告诉我,你其实想救我,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即使别人会,你也不会。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朋友,哪怕——”周福咬了咬嘴唇,笑了,“哪怕我爹安排把曼珠送到晋中,又嫁给了你。”
  
  “曼珠?”周若辛喊道,“她是——”
  
  “曼珠是她的本名,她是我爹的养女,也是我的……”周福没有说下去,即使不说,周若辛也明白了。“知道我为什么恨我爹吗?他毁了我的一切,我的一辈子。”周若辛的嘴角微微颤抖着,“也毁了曼珠,她是个多好的女孩,为了我爹,为了我,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委屈都咽得下去——”周福低下头,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等到周若辛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匕首已经穿透了周福的胸膛。
  
  “告诉曼珠,我对不起她。今天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见她。”这是周福留给周若辛的最后一句话。
  
  四具尸体,两个是惊恐,一个是困惑,另一个则是解脱——相逢何喜,相离何悲,情到深处,无以牵挂。
  
  当我现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何叔是如何详细描述周若辛带着四具尸首回了家,又向周老太太和家里人讲述这一切的经过了。因为听到后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之前一直被我忽略掉的叫曼珠的女孩儿,想象着她在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咽下多少苦水泪水才能做到和自己真正的爱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又故作陌路人。
  
  “蕊儿呢?蕊儿还是死了?”表姐的话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和她一起把目光转向何叔。何叔笑着摇摇头:“没死。周老太太不是说过么?周家的一切祸事皆由‘良心’二字而起,所以事关良心,再也不能错第二遍。否则,债赶债利滚利,能压得人永远抬不起头。”
  
  “也就是说周家在最后一刻还是救了蕊儿?”我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说真的,我从来不觉得一念之差做了错事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一“差”带来的后续效应会没完没了纠缠不清。
  
  何叔点点头:“蕊儿没死,但是大嫂死了,何妈也死了——”
  
  从岁数上看,何妈算是寿终正寝。而周家的大少奶奶,我们还是叫她曼珠吧,曼珠在同一个寂静的夜晚把自己缠进了一根白绫里,对于自己在周家度过的这将近一千个充斥着尴尬和煎熬的晨昏,她只用六个字做了个了结:死无恨,求共命。
  
  何妈是被火化的,周老太太让人带着何妈的骨殖烧成的灰来到了曾经的三晋会馆,后院埋葬的正是祝明贤的尸体,五十年,他们还是到了一起。当回来的伙计经过杀虎口的时候,又遇上了山西商人的商队,好像比之前又阔气了些,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后来,周家又办了一次冥婚,不同的是,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冥婚了,曼珠的棺柩上系着上好的红春绸,算作周家的女儿从周家大院动身,一路抬到城郊的坟地,周福的坟侧早挖好了一穴,露出他棺柩的槽帮,像睁大的眼睛一样眼巴巴地瞧着曼珠的棺材一步步靠近。一把花红纸钱扬起,一对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夫妻就此并骨合葬,一抔黄土便是最好的合欢酒。
  
  “大喜——大喜——”带着哭腔的道喜声在空荡荡的坟地上空回荡着,“哭喜”恐怕该算是“冥婚”特有的一道风景了。花红纸钱被大把大把地扔进火里,化作坟头飞舞的烟灰,鼓号和唢呐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两毛烧”一样烈的呛人——
  
  一步低唤哥哥亲,两步我揭红头巾,
  三步相依看明月,四步回眸笑而行。
  五步踏过妹妹心,六步酒红滴穿冰,
  七步八步醉九步,步步走断生死未了情……
  
  第二谈《冥婚》完
  
  (注:最后的《十步歌》选自越剧《寒情》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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