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国美国

一个背包,一顶帐篷,一个睡袋,还有一个便携汽油炉,依靠徒步和搭便车,独自从美国西岸的旧金山出发我前后用了六个月时间,途经二十三个州,总行程约九千公里。
正文

走过美国(7)

(2007-10-28 18:58:35) 下一个
们在车上聊了些关于我旅行的事情,顺便也向我介绍了些牧场的情况。丹尼尔是个爱说话的人,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各种各样和我将要去的牧场有关和无关的事情。黛安娜却话不多,更多时候是面带笑容地边开车边听着我们的交谈,偶尔才夹杂两句。坐在我旁边的丽贝卡则更是沉默,只是搂着鲁宾默默地听我们说话,她虽然年纪不大,但看得出来因为长年在自然环境苛刻的荒野中工作,日晒风吹,脸膛黑红黑红的显得有些粗糙。丽贝卡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和一双晶莹的绿色眼睛。
  
  沿着395公路往南奔驰了三十多公里回到了房屋稀疏衰败的奥兰恰镇。白色道奇皮卡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加油站旁驶下了公路,斜斜地沿着一条布满石砾的狭窄土路向着荒野深处,远处的内华达山脚颠簸不已地开去。
  
  丹尼尔在前排回过头大声地说到:“欢迎来到奥兰恰!先让我们觐见一下我们的奥兰恰酋长吧!”我听了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迷惑的表情或许正是丹尼尔所盼望的效果,他颇为得意地指向车窗外的内华达山脉顶峰对我说:“那处最高的山峰就是奥兰恰峰(Olancha Peak),你看看这边的山脉象不象一个平躺着的印第安人?”我顺着丹尼尔所指的方向一看,果不其然,在丝云皆无的蔚蓝天空映衬下,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内华达山脉群峰惟妙惟肖地在天际勾勒出一个面孔朝天平躺,长着一个典型印第安钩鼻的男人轮廓,奥兰恰峰正是这个印第安人的鼻尖。
  当地人就都把他称做“奥兰恰酋长(Chief Olancha)”。我们的牧场;也就是“野驴拯救暨保护组织(Wild Burros Rescue and Preservation Project )”就正位于奥兰恰酋长的脚下。
  
  道奇皮卡在土路上左右摇晃着开了大约8公里才终于来到了牧场。牧场远离公路和奥兰恰镇,位于紧靠内华达山脉大缓坡上的一处山坳中,南西北三面被一圈凸起的山冈紧紧环抱,只有东面毫无遮拦,整个欧文斯干湖和谷地还有谷地对面的柯索山脉(Coso Mountain)袒露在大斜坡上的牧场面前一览无遗。
  
  布满石块和沙漠灌木丛的山坳静谧安详,山坳中央长着一小片稀疏的树林,在枯黄色的山谷荒漠中展现出一抹与众不同的亮丽青翠。树林间散布着一栋石屋平房和一栋木造两层楼,还有两座简陋狭小的库房,这就是整个牧场的中心了。围绕着树林和房屋,大小分布着二十多个用钢管隔开大小的围栏,远远地就可以里面喂养着的众多大大小小的毛驴,马,和骡子。
  
  在牧场入口的栅栏上挂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老狗们,小狗们,这里还有些笨狗,请你小心驾驶。”丹尼尔跳下车打开栅栏门,我们的车子缓缓驶入了牧场内,一直到石屋边的树荫下。
  
  说是牧场却完全不是印象里以为的那种风吹草底见牛羊的风景,在这海拔四千英尺的高原谷地,荒凉干旱的莫哈维沙漠深处,除了遍地的无数大小岩石,四处散布的驴马粪球,就是无处不在的厚厚沙土了。当我跳下车子时,腾起的尘土一瞬间还真让我升起些许踌躇。
  
  刚下车,院子里就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看样子这里的狗可不少。
  
  从院子里走来一个满脸落腮胡的瘦高白人男子迎接我们,他穿着件布满尘土草杆和陈旧污垢的黑白格子厚布衬衣和一条,和衬衣一样肮脏的深蓝牛仔裤,脚登一双布满灰土的旧皮靴。这个白人男子有着消瘦的脸庞,象刀锋一样尖挺的鼻子,还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邃眼眸,虽是初次见面,但看过去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想了半天才突然悟到,原来他的神貌和耶稣基督非常相似。黛安娜为我们做了介绍,这个白人男子叫克里斯(Chris),也是牧场的志愿工作人员,在牧场已经工作一年多了。克里斯很腼腆,又是个不太说话的人。
  
  整个牧场现在包括黛安娜,丽贝卡,克里斯,丹尼尔,再加上我一共就只有五名工作人员了。
  
  黛安娜先领我到石屋休息。刚打开石屋的门,几只块头都不小的狗争相吠叫着拼命摇着尾巴迎上来,黛安娜喝退了众狗,笑着对我说:“把这些家伙都放在外面的话,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去野外追兔子,撵土狼,有时候还会惊吓到牧场里的驴子和马,所以我都是把它们关在屋子里按顺序逐个放到外面去。”
  
  石屋挺大,里头有些阴暗,约三十平方米左右,一通到底。屋子北头有个煤气灶,一个旧电冰箱,靠墙的架子上放满了锅碗瓢盆和各种食物罐和调料。石屋中间横放着一条摆满书籍信笺以及三四个烛台的长桌和五把椅子。长条桌边是一张木床,靠南墙放着一圈的桌子柜子上摆着一台手机和许多书籍。地板上垒放着几付马鞍和大大小小几十盆长势不错的花卉植物满满地挤占了整个南边的角落。这间石屋既是牧场的厨房,餐厅,又是黛安娜的卧室和办公室。
  
  我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放在石屋的木头地板上,地板上顿时腾起一股尘土。黛安娜简短地和克里斯聊了下牧场的事情,然后就让他带我去宿舍,再到牧场里四处看看。
  
  克里斯把我领到了木楼的二楼,说我们俩住一间屋。一开门,立刻迎上来一条个头健壮的德国黑背狼狗和一只非常小的小花猫。克里斯告诉我狼狗是他的,叫麦克斯(Max),克里斯干活时就让它在屋子里待着,免得四处乱跑惹麻烦。小花猫叫杜依是黛安娜刚收养的一只被人遗弃的小母猫,克里斯告诉我:“我们刚把杜依领回来没多久,要等过阵子给它做完节育手术后才能放到外面去。我们已经收养了太多猫,不想让它们再没完没了生个没完。”
  “你把麦克斯和杜依关在一个屋子里,麦克斯不会欺负小猫吗?”我好奇地问到。
  “哦,当然不会,在我们这,狗是不允许欺负猫的,它们都各干各的,互不打搅。”
  看上去也正如克里斯说得,麦克斯除了摇着尾巴绕着我们转之外,对在它身边串来串去的小花猫杜依基本上采取的就是一副视若无物的态度。
  
  二楼的房间大约有二十多平方米,屋子三面都有大窗户倒是明亮,不过整个屋子里却弥散着一股奇怪刺鼻的霉味。房间的地毯上布满了各种陈年污垢,这地毯的颜色隐约当年应该是白色,不过现在早已变成一种非常深的灰色-就是灰土的那种灰色。
  
  这间大屋子看来很久没打扫过了。地毯上散乱着堆放着各色杂物。从几大堆乱糟糟的旧衣服,垒得高高的纸箱,遍地空啤酒罐香烟盒,几个落满灰尘的小型煤气罐和一个煤气取暖器,满满几大纸箱袖珍版的路易斯拉阿莫的廉价通俗小说(Louis L’Amour*注: 路易斯拉阿莫是美国著名的通俗小说作家,其作品主要都是关于美国西部早期的各种传奇故事。他的作品众多,在美国民间拥有大量读者,其作品的风格和影响如果和中国人比较的话,和金庸有很多相似处,将路易斯拉阿莫称为“美国的金庸”也不为过)。地上两个旧饭盆,一个装满了狗食,一个装着水。满地杂物堆间的空地中还有个方形的猫用便盆,里面的猫屎都早已干硬地失去了它们本应有的色泽,我心中深深地怀疑整个房间里的刺鼻怪味就是那一带散发出来的。
  
  面对门的北墙放着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不过那床垫既旧又脏布满黄斑一如既往地布满尘土不说,上面连个最基本的床单也没有。东西则对放着两张单人床,除了尺寸小一些以外其它状况和那张宁人叹为观止的双人床毫无区别。如果要在整个大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扔满了的各种无序杂物中要寻找它们唯一的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它们都颜色可怖且布满了厚厚的尘土。苍天作证,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身处过如此脏乱之所在。
  
  克里斯很真诚地指着这三张床对小心翼翼站在杂物堆中,正尽力洁身自好的我说:“翔,你可以挑任何一张你喜欢的床。”可那一刻我心中却充满的只有悲愤,恨不得立刻背起包走到外面睡野地里去。
  
  不过最后想想也只能忍耐了。仔细掂量了一下,如果暂时没本事改变境域的话,那就只好改变自己了,我安慰自己道;虽然这里脏是脏了一点,也算是种新体验了,日后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跟人说:“好歹咱也算是体验过真正美国西部牛仔生活,原汁原味。”
  
  我看到靠东墙的单人床显然是克里斯在睡,就随便挑了靠西的单人床,在上面铺好随身带的野营防水垫和睡袋,放好背包,克里斯然后就带着我到牧场里四处寻看。
  
  整个牧场面积不小,全部有二百八十英亩-一百一十三公顷土地,大部分还都是荒地没有利用。现在牧场养殖着从附近的死谷国家公园以及一些私人手里保护下来的187头毛驴,另外还有十匹马,五头骡子。这些野驴大部分本来是要被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射杀掉的。黛安娜告诉我她前后从死谷国家公园营救出来五百多头野驴,它们大部分都被野驴营救与保护组织的成员和一些普通民众收养了,剩下在这里的则多是高龄体弱,需要特殊照顾,比较难被收养的驴子。“我们也无偿收养其他牧场和私人拥有的因为年纪大,有病而要被杀掉或者送到工厂做成猫狗食物的驴子和马。在这里我们照料这些动物一直到最后自然老死。”
  
  牧场里没有自来水,用水完全靠从内华达山里引来的一处泉水,牧场里的所有用水都依赖这泓泉水。“一年里其它时候还好,一到冬天有时候全天气温都在冰点以下,泉水结冻,整个牧场就完全断水了。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铁锹一个围栏一个围栏把驴圈里盛水的大塑料盆里的厚冰敲碎清理出来,这样驴子们才能喝到水”克里斯这么介绍到,“然后还得开车载着水罐到镇子上的朋友们家,从没结冰的井里抽满水回来洇驴。”
  “那么生活用水怎么办?至少每天干完活不需要冲个澡吗?”
  “我们这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有个煤气热水器可以烧洗澡水,不过煤气用完了得扛煤气罐去镇上的加油站充气,很麻烦。冬天水管一冻就连洗手的水都没有,要洗澡得每个礼拜去一趟镇上的宿营车场(trailer park)交五快钱洗个澡。”
  听到这里我顿时暗自生幸,“幸好我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春暖花开气温适合,不说奢侈到每天都洗能洗个热水澡,但至少还能有个冷水洗脸洗脚不成问题。”
  
  日落前,也就是大约傍晚六点的时候是晚上喂食毛驴们的时间。这时每天惯例的大风又起,狂风卷起地上的飞砂走石草杆枝叶打在脸上生疼。我带好棒球帽,再用登山服的兜帽将整个脑袋连嘴巴严严实实地捂好,戴好克里斯递给我的一双厚厚的帆布手套,就跟着贝琪 (丽贝卡的昵称),克里斯,丹尼尔开始在围栏间忙碌起来。因为我是第一天,所以就跟着克里斯,由他带我。
  
  我们先来到草料堆,这些从草料场买来的干草都是一捆捆约一米二长,四十分米宽,三十分米高的干草块,每一大块干草又可以分成约二十小捆,全部被机器压缩紧后用三根结实的细塑料绳紧紧地捆扎在一起,我抓住干草块中间的塑料绳提了下,沉甸甸的腰都直不起来,带了厚帆布劳动手套的双手勒得生疼。克里斯看着我说:“小心点,这样一块轻的有七十磅重(约三十公斤),重的超过一百磅(约五十公斤)不要把手扭了”。
  
  分散在各个围栏周围的几处草料堆放处都堆放着十多捆这样的干草块。克里斯一步一步仔细向我示范工作过程。他先抽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小猎刀逐根割断紧扎住干草块的塑料绳,把三根塑料绳束在一起扎好,放在边上一处指定放塑料绳的地方,“要小心放好这些绳子,用完都要回收,我们可不希望让驴子们找到,要是不小心被驴子吃下去的话,这东西会弄死它们。”
  
  割断绳子,克里斯再分开本来紧贴在一起小捆干草,根据每个围栏的驴马数量,气候,以及动物们的健康状况,投放的草料数量和种类都不相同。克里斯分出六小捆干草块让我投放到边上一个养着六头公驴的驴圈里。每个驴圈都按照领头驴的名字归类,这个驴圈的代表是一头叫“莫哈维”的公驴,所以这群毛驴被称做“莫哈维组(Mojave Group)”。我抱着沉沉一堆干草走到莫哈维组驴圈边,里面靠着钢管栅栏放着两个黑色硬塑料做的椭圆型草料盆,约半米深,一米长比一般的洗澡盆还要大。圈里头的驴子们看到在草料堆旁忙碌的我们早就自动围在栅栏边的草料盆旁冲着我们伸直脖子,张大鼻孔,大声的鸣叫不已。整个牧场的驴子们都仿佛一瞬间得到了号令似的同时鸣叫起来,此起彼伏的驴鸣声象汽笛一样在牧场的山坳里回旋飘荡。
  
  我把干草平均分开投到两个草料盆里,然后钻进驴圈,奋力挤进紧围在草料盆旁埋头苦吃的驴子们中间,试图把草料盆从栅栏边拖到驴圈中央的空地上,克里斯告诉我一定要这么做,好让驴子们能够有更多空间围在草料盆周围从容进食,防止它们因为抢食争斗受伤。
  
  可问题是驴子们都紧紧地挤在一起,我根本就无法弄开一个哪怕极小的细缝让我挤到草料盆旁。克里斯看到了连忙大声对我说:“翔,说话,或者随便发出点什么声音,它们会让你的。”我听了就依计而行,嘴里发出一连串啧啧声,有意思地是,一头刚才还把头深埋入草料盆中对我的挤搡寸步不让的毛驴果然猛地抬起头来,含着满嘴的干草,倒退着出来留出一个空间足够让我走到草料盆前。
  
  按照克里斯的指点喂完几处小群毛驴,最后丹尼尔,克里斯,还有我,牧场的全部三个男人集中在最大的一个驴圈前。这个驴圈密密麻麻挤着九十六头毛驴,因为它们都是母驴,所以被称为“女士组(Ladies Group)”。牧场里原则上把公驴和母驴分开饲养,黛安娜告诉我,这是因为整个牧场不靠出卖动物或者任何动物制品盈利,维持牧场运营的全部收入完全是依靠外界的募捐,到目前为止牧场一直为窘迫的财政状况所困惑,人手也不够,所以目前的状况让她不希望现有毛驴们无限制繁殖下去。
  
  沿着女士组的围栏平均安放着六个高大的金属制草料喂食架。草料喂食架是由两大片钢管栅栏组成倒“A”字型焊接在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托盘上,两头用铝片封死,喂料时将干草投入倒“A”字栅栏间,这样就即可以让驴群都公平地吃到草料,又可以避免散开的干草被大风吹走。
  
  我们三个人在诸位“女士们”热烈的注视和喊声中将一大捆一大捆的干草拖到围栏四周,割断打包绳,做好准备。为了防止众多毛驴互相挤压争斗,向大群毛驴投放草料时必须隔开距离同时进行。我们三个人分三边站好好,同时举起双手示意,高呼一声“OK,!”就以尽快的速度在震耳的驴鸣声中将地上的干草平均投入栅栏边的各个草料架中。只见一块块草料在空中分解开来,四散着落入喂料架中,腾起一股股尘土,狂风卷带起草料中落下来的无数碎草杆和砂土粒将我们从头到尾笼罩住。草料投完,再钻入驴圈,踩着满地石砾和驴粪,吃力地将沉重的草料架脱离栅栏到驴圈中央的空地上。
  
  喂完女士组,牧场一天的工作也就基本结束,狠狠地向地面猛啐了几口唾沫也没把口中的沙土弄干净。虽然从莫哈维开始的一路上几乎每天都经历大风,但在牧场的情况却是最糟的。荒野里虽然风大,毕竟还有遍地灌木丛和野花野草护住地表,多少让狂风中的沙土少一些。但是在这个牧场,众多野驴们早就坚忍不拔,勤勤恳恳地将整个牧场地面上凡是它们能够找到的一切含纤维质的东西都啃得个精光,所以凡是狂风过处,漫天沙石只能让人叹为观止。干完活低头从上往下再看看自己,从登山服,到裤子,再到靴子,都已经被厚厚的尘土覆盖。虽然出门前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依然无法防止众多短小坚硬的细草杆透过一层层外衣坚忍不拔地钻进内衣里,刺得身上即痛又痒。
  
  这是我在牧场的第一天,耳闻目睹的都是些前所未闻的全新体验。各种感受交织想错,心情复杂。当然这么一天这么下来收获也不能说不小,别的不说,至少终于搞清楚了一点;以前看过的所有那些描写动人的田园生活的小说或者电影里,每一对浪漫的帅哥美女们都不能避免的,在金色的干草堆里嬉戏打滚的场景显然是在扯淡,除非他们的皮肤都如毛驴一般坚韧厚实,并且对干草中夹满的尘土沙石都甘之如饴。
  
  晚上七点多种,夜幕降临,气温转寒,黛安娜在壁炉中升起炉火,所有人都聚集到石屋里。牧场没有电,虽然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可是已经坏了有阵子了,况且牧场财政紧张,现在油价这么高,尽量能省一点是一点。不过我看大家都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桌上点着四五根蜡烛,
  黛安娜戴着头套式照明灯在灶旁忙碌着给大家做晚饭,其他人则散坐在石屋的沙发和椅子上,喝着啤酒,聊着闲天。
  
  在牧场大家都吃素,没有一点肉腥,原因很简单,牧场的两位女士,也是整个“野驴拯救暨保护组织”最主要的两名成员黛安娜和贝琪都是素食者,因此在牧场大家就都跟着吃素。黛安娜和贝琪吃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俩爱动物,所以不吃它们。贝琪更是连牛奶都不喝,她拒绝食用一切用动物制品制成的食品,贝琪从一开始就力图说服我也做个和她一样的素食者:“你不知道那些被关在农场里的动物有多悲惨,你要是看到了也应该会和我一样。”
  
  晚饭是一大锅用豆子,胡萝卜,土豆等熬成的象咖哩似的浓汤配米饭。黛安娜略带抱歉地对我说:“我太穷了,没法子给大家提供更好的东西。” 不过这对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对吃不甚执着,古龙在他的武打小说中在写到楚留香时称他是个:“你就算弄根木头煮一煮给他,他也能眉头不皱地把它吃下去。”我基本上也是这样一个人,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而且还能一点不剩。并且我得承认,黛安娜是个烹调高手,她能想办法把最简单的豆子蔬菜做得花样百出,美味可口,并且在牧场经常可以吃到米饭,这对于我这个身处异乡的中国人来说就更是喜出望外,复又何求?
  
  吃完晚饭已是晚上八点左右,大家围着桌子在烛火下接着聊着天,一直等到九点。这时驴子们都吃完了草料,我们又走到屋外,钻进驴圈里将金属喂食架拖回栅栏边用捆草的塑料绳固定好,防止被驴子们拱翻伤到驴子。


  狂风早已经不知在何时停息,除了偶尔传来毛驴的响鼻声,山坳中万籁俱寂。远离一切城市繁华,深处四千英尺高原荒野,四下漆黑如墨,仰头望去,满天星斗灿烂,夜空中的繁星如此密集以至很难在漫天繁密星宿中找到些许间隙。这样迷人壮观的星空不是身处都市中的人们可以想象到的。
  
  在面对整个牧场的远方,欧文斯谷的另一面,蜿蜒的柯索山脉在东方的夜空中勾勒出一道绵延不绝的银边。黛安娜低声说到:“月亮就要出来了。”
  
  柯索山脉顶端的银边越来越明亮夺目,终于,在整座山脉靠东南边的顶峰,一道炫目银光之后,一轮洁白无暇的满月已经静静地升起在山脉之上。皎洁的月光掩去半天繁星,整个欧文斯谷地和牧场的山坳,还有站在院子里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被洒上一片如霜的银色,明亮的月光,将四下的树木草丛,石砾道路照得清晰可见。
  
  天地寂静,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初升圆月的我们每个人都屏住气息,默默地站在那里着,注视着那轮美丽安详的月亮,看着它越升越高,直到最后各自悄然散去。
  
  我很快适应了牧场的生活。这里基本上每天都保持着相同的程序和节奏。早上七点多起来,大家先聚到石屋喝一杯早晨咖啡,算是一天的开始。八点左右开始早上的喂食,约到九点多结束。然后开始做各种杂事,清理驴圈,给各个驴圈加水,隔天还得到镇上的一处牧场去运草料。运草料可是一项重活,喂养将近两百头毛驴,骡子和马每天都要消耗大约十五大捆草料,牧场的草料都是从各处草料场购买,每次买进的草料都是由草料场的超大型卡车送来。但到牧场有很长一段都是狭窄土路,且路面状况非常糟糕,大卡车无法开进来,所以这些草料都是先卸载到奥兰恰镇上一处黛安娜认识的牧场主的草料场,再由我们隔天开牧场的皮卡去运回来。牧场一共有四辆汽车,三辆皮卡,一辆运水车,但只有黛安娜的道奇有在车管处注册可以合法上路,其它三辆只能在公路以外的乡间土路上运行不说,车况也非常糟糕,比如克里斯用的最多的一辆老雪佛兰皮卡,车窗玻璃基本上碎光光,驾驶室的仪表板全都没有了,发动机排热扇严重损坏,汽车开起来不能停,否则水箱马上开锅。另一辆福特皮卡坏在院子里几乎很少用,黛安娜连给它们注册的钱都没有就更别说花钱修理了。另一辆福特卡车改装的水罐车更是别人很早前淘汰下来不要了的破车。
  
  从早上干活到中午,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休息做自己的事情了,一直到下午喂食时间。
  
  在牧场里大家干完活也没什么事可做。没有电,当然电视什么的就想都不用想。奥兰恰镇上也是除了间邮局,连个图书馆都没有,想买个东西,借本书,或者查一下电子邮箱得开车去三十多公里外的朗派镇。但我们只有一辆车可以合法上路不说,油价这么高,除了偶尔黛安娜开车去朗派办事顺便捎我过去以外基本上成天就都只能呆在牧场里了。
  
  每天下午,我要么独自坐在石屋外面门廊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谷地和山脉的风景,要么搬把躺椅到院子里和克里斯一起边晒太阳边聊天。
  
  我们大家休息时,贝琪却依然自己一个人穿行在各个栅栏间干活。贝琪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姑娘,一刻都停不下来,而且凡是她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都不要别人的帮助。贝琪对于各种动物的习性了如指掌。喂干草,铲驴粪,干起各种脏活累活来也是毫不含糊,不输于任何男人。所以我本以为贝琪大概来自于农家,我所知道的美国女孩都是城市长大的,个个爱漂亮,有洁癖,见到只蜘蛛都会吓得大呼小叫,但一问之下才知道贝琪出生于堪萨斯,父亲是律师,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两个姐妹,她是个城市里生城市里长的标准城市女孩。从十三岁开始,因为喜欢动物,贝琪自动成为一个素食者,并且从阿拉斯加的动物收留所到中美洲的海龟保护地,她开始在各处的动物保护组织当志愿工作者。其间贝琪也曾进过大学,但没有毕业,她把她的时间和精力-或许也可以说她把她的一切-都花在照料动物身上了。
  
  二十岁时,贝琪在一份动物保护杂志上看到黛安娜的“野驴拯救与保护组织”需要志愿者,就主动和黛安娜联系,其后一直为黛安娜工作,跟了她十二年直到现在。
  
  贝琪养了一只四爪黄色的长毛大黑狗叫“耐克斯(Rex)”,是牧场里块头最大的一只狗了。耐克斯从来不和牧场里的其它狗搭伙结伴,成天只跟在贝琪后面。耐克斯的脚受过伤走不快,行动缓慢。当别人抚摸它时,耐克斯只站在那里温顺地让你摸它而没有任何反应,不像其它的狗,要么兴奋地大摇尾巴,要么不耐烦地掉头跑开。贝琪告诉我她是在阿拉斯加动物收留所工作时收养的耐克斯。耐克斯是被以前主人遗弃的,正要被动物收留所人道毁灭,理由是他攻击性太强。贝琪当时刚好在动物收留所当义工,就把他要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听了贝琪的介绍我简直无法相信,因为它现在是如此温顺,牧场里的小猫们经常放心地在它身边蹭来蹭去,我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耐克斯吠叫过。
  
  从平时的交往中我能感到贝琪虽然对关于动物的事情了如指掌但却不是很善于和人打交道。经常可以看到她英姿飒爽地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从容自信在野地里行进的风姿,但她却从来不敢开车上路。在牧场,戴着顶大草帽正在干活的贝琪和慢腾腾跟在她后面形影不离的耐克斯是一道随时可见的风景。
  
  因为和克里斯是室友,黛安娜又安排他带我一起工作,自然而然我们俩就比较亲近。克里斯来自犹他州的圣乔治市(St. George)。他话不多,不过干起活来却是把好手,象运草装卸等,他独自承担了牧场里大部分重活,而且牧场里从汽车到水泵,什么东西坏了都是他来修,克里斯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很有天赋。
  
  克里斯不尚言谈,说话用词都很简洁,但他一旦开口说话就必然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名词,动词,还有形容词前加上“fuck”一词,从无例外。
  
  克里斯是一年多前由他的朋友布赖恩介绍到黛安娜的牧场来的,这之前在犹他作建筑工人。克里斯一共有三大爱好,听重摇滚乐,抽烟,喝啤酒。我们去运草时总爱把汽车里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然后叼着根自己卷的劣质烟,在音乐声中猛烈地摇晃着脑袋,仿佛是觉得土路还不够颠簸似的。至于喝啤酒,世界上一般有两种人;一种人是把啤酒当成酒来喝,一种人则把啤酒当成水来喝。而克里斯则是第三种;他把啤酒当成空气,是用来呼吸的,一刻不可以缺少。在牧场大家都是志愿义工,没有任何工资福利,又基本上没有其它什么娱乐,所以在喝酒一事上黛安娜尽量满足大家,但黛安娜一般只买啤酒,很少买烈酒,而且啤酒也只买最便宜的那种。除了每天早上的一杯咖啡,克里斯永远都是手里一罐啤酒,开车时在喝,干活时在喝,不开车干活时依然在喝,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上床。我有时候真怀疑他长得那么瘦,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源源不断灌下去的啤酒。如果哪天黛安娜一时手头紧张拿不出钱给大家买啤酒了,克里斯就会一副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样子,直到黛安娜买啤酒回来救阵。
  
  在干活上我远远比不上克里斯,但我总是全力以赴,虚心请教,而克里斯做事时总是主动将大头揽下,把容易做的部分留给我。所以我们俩都互相信任,彼此很合得来。
  
  在牧场我最早干得脏活就是打扫驴圈里的驴粪。牧场人手紧张,驴圈里的每天积累起来的驴粪和大风刮来的灰土参合在一起,再被众毛驴们反复踏踩,最后整个驴圈里就垒起厚厚一层干硬结实的粪层。牧场没有专用清除机械,完全都是靠人用铁锹一铲一铲挖。我第一次和克里斯钻进驴圈挖驴粪时,一铁锹下去,抬起来正准备往雪佛兰的后车斗里倒时,一阵大风兜头而来,扬起的干驴粪塞了一嘴,我连吐几口唾沫,随口骂道:“Shit!”,旁边的克里斯听到了顿时大笑:“确实没错。”
  
  牧场里最吃力的活就是开车去镇上运草料。我在牧场的时候,运草料基本都是克里斯和我去。我们有时开道奇-它块头大一些一次可以运二十四捆干草,不过因为黛安娜经常要开道奇去办事,所以我们用的最多的还是那辆香槟色的破雪佛兰,用它我们一次可以运十八捆回来。
  
  每次我们都先开到镇上一家牧场堆放草料的草料场。牧场一般一个月买一次草料,每次买约五百捆,堆在草料场上高高的跟座山似的。我们把皮卡开到干草堆边,跳到干草堆上,一手操一个象胡克船长那样的大铁钩,从两边紧紧把铁钩插入每块约三四十公斤的干草捆,握紧铁钩把,连提带拖的把一捆捆干草垒到皮卡的后车斗里。回到我们牧场,把一捆捆干草卸到驴圈旁的各个草料堆放处。这活不仅累,而且脏,每次干下来我们全身上下都象刚从灰土堆里钻出来似的。
  
  每次到镇上装完草料回牧场的路上,终于把最累的一部分活干完,心情轻松,坐在驾驶室里,打开一罐啤酒,边享受着啤酒的沁凉,边在收音机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重摇滚乐声中和克里斯一到随着汽车的颠簸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我们听的当地小电台没什么预算,永远就那么几张CD翻来覆去地放,电台DJ每次把CD插进播放机就不知道一个人跑哪鬼混去了,有张经常播放的CD音轨完全坏掉,音乐放一半收音机里就传来一片尖锐刺耳的噪声,持续老半天也没人管。这个时候克里斯和我就会一起猛烈地向着汽车收音机大叫:“FUCK!赶快换CD!!!”
  
  四月中的高原,野花更加繁盛,开在通向牧场的土路上,四周花野金黄,透过没有玻璃的车窗,清凉的高原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浓郁香甜的花香。在这里我无意中发现,荒野中最多的嫩黄色沙漠蒲公英花的香味居然和巧克力非常相似。
  
  每次快到牧场时,我会大叫一声:“克里斯,停车!等我一分钟!”然后就跳下车,冲入花野,抽出随身刀子,寻一束最漂亮的嫩黄色沙漠蒲公英,或者大红印第安画笔,或者紫色的山艾齐根割下,带回去交给黛安娜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我们吃饭的长桌上。每次当我正在花丛间忙碌时,克里斯必定坐在方向盘后面向我大喊:“翔!快点!水箱他妈的又要开锅了!”
  
  我和克里斯干完活坐在石屋门廊下的长椅上乘凉时,或者吃完晚饭坐在院子的折椅上看星星的间隙,还有晚上回到漆黑的宿舍,躺在床上入睡前,我们总会东一搭西一搭地聊会儿天,说些彼此的经历。
  
  他知道我靠搭便车旅行,就很高兴告诉我他以前也搭便车旅行过。
  
  “好些年前我和我一个朋友搭便车从犹他去爱荷华看我们另一个伙计。路上搭车真他妈的不容易,不过好歹我们最后总算到他那了。我们那伙计在一家赌场当发牌员,自己租了间公寓,他和他女朋友住一间屋子,我们俩住另一间。我们本来只是去看看那伙计,准备待两天就走,可是他妈妈却认为我们是去占我们那伙计便宜的。结果头天刚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外面下着大雨,我们正在睡觉,他妈妈遛进我们朋友的公寓,悄悄跑到房间里把我们弄醒,让我们收拾东西马上离开,并警告我们不许惊动在隔壁房间睡觉的我那伙计,否则她就叫警察来。
  
  你知道我们他妈的跑老远才到那里,睡得懵懵懂懂被弄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乖乖的拿了包跟着那婊子上了她的车。她开半天车到了郊外,一人给我们十块钱就把我们扔了下去,还警告我们不许再到我们伙计那去,否则就让警察把我们弄进监狱。他妈的你能相信吗!早上五点,那么大的雨,我俩浑身淋得透湿的跟个傻蛋一样呆呆地站在屁也没有的高速公路旁。
  
  没法子我们只好又想法子搭车回到犹他。到了犹他我们打电话给那伙计想弄明白个究竟,我们那伙计也是在电话里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当时睡死了,你们他妈的干吗要走!干吗不他妈的来告诉我!’我告诉他:‘你妈那婊子他妈的不准我们弄醒你,还威胁我们要告警察!’我那伙计听了在电话里暴跳如雷‘你们干吗要听我妈那婊子的!他妈的那是我付的房租,是我的房子,我妈那婊子凭什么他妈的说三道四!’”
  
  克里斯很高兴有人可以和他作伴,倾听他讲话。牧场里工作繁重,生活枯燥,克里斯自从到牧场的那一天起,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休息过一天。大小两百多头动物们每天都需要照料,而人手总是不够。因为牧场的工作是没有工资的,所以夏天的时候贝琪一般会离开两三个月,到附近旅游点的观光驿站打一段零工,赚一点儿零花钱。克里斯告诉我,去年夏天牧场里只有他和黛安娜两个人。黛安娜要处理与牧场营运有关的大量各种行政事务,并且黛安娜的皮肤很弱不能经受阳光暴晒,她曾经因为在户外工作时间过长而造成皮肤病发作不得不入院治疗,所以照料喂养近两百头驴马的工作就全由克里斯一人承担了。听到这,再想到那些堆积如山的干草捆,这一带夏天最高气温要到四十多度,牧场唯一的山泉也常干涸,得三天两头开着牧场唯一的那辆最高时速六公里的破福特水车去镇上拉水。每匹驴马,每天都必须喂草加水。没有收入,没有娱乐,工作繁重,条件恶劣,我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东西支撑鼓励克里斯一人在此如此勤奋无怨的工作。
  
  克里斯知道我刚从大学里出来,显得对大学生活充满兴趣,他高中毕业后就当了建筑工人,从来没有机会进过大学。
  “翔,你们在大学里都做些什么?”克里斯很认真的问我到,“我没进过大学,看样子总觉得大学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整天也就是和朋友瞎混,或者逃学打工,其实大学也没什么意思,纯粹是浪费时间,你没去也好。”
  
  丹尼尔告诉过我克里斯以前是摩门教徒。摩门教在美国是个异数,不管是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现代都有过独特的经历和重要的影响。我对此一直很有兴趣,克里斯算是我真正接触的第一个摩门教徒,所以我很想知道克里斯为什么放弃了他曾经的信仰,以及他的身世,和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当义工。克里斯对我并不忌讳,在我们众多的闲聊中告诉了我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犹他南边和内华达交界的圣乔治市的一个摩门教家庭,你知道在犹他他妈的都是摩门教,我们整个社区都是摩门教,这些摩门教都他妈有病,你都不知道,到了星期天除了上教堂,他妈的什么事都不能干,连去商店买个东西都不行,我真搞不清楚去商店买他妈的一瓶牛奶又碍什么事了。而且规矩还真他妈的多,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喝咖啡,甚至只要是热的饮料都不能喝,真他妈的邪门了。”
  
  “我父母是虔诚的摩门教徒,他们现在很高兴我能在黛安娜这里做事。我从小也是受摩门教教育长大的,说话做事规规矩矩,星期天乖乖地跟父母上教堂。可是等我到了读高中时,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照旧去教堂做礼拜,有一个衣着邋遢的流浪汉也跑到教堂里要参加礼拜。这个流浪汉坐到教堂的长椅上,周围的那些摩门们都躲得离他远远的,教堂的主教走上去要这个流浪汉出去,理由是他的衣着不合规定。那个流浪汉不肯,说:‘我是来这里礼拜上帝,你不能要我出去。’主教听了二话不说,走回他的办公室打电话给警察,让警察把流浪汉赶出了教堂。我看到了所有这一切,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那天我走出了那个教堂就再也没有回去。”
  
  “当我不再去教堂后,整个社区对我冷眼相待,横竖看我不顺眼,到处找我茬;说我穿奇装怪服,说我留长胡子不合教规,说我背弃了上帝和耶稣,所有人都把我当成魔鬼似的。我根本懒得理他们,我告诉他们:圣经上并没有规定穿什么衣服才是合适的,也没有说不准留胡子。我爱上帝和耶稣,我如此爱耶稣基督以至决定要让自己的外貌也尽量和他想象,你们看耶稣本人难道不也留着胡子吗!”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到各处的建筑工地打零工。和朋友们鬼混,天天喝得醉醺醺的。靠打零工挣不了什么钱,我都住在汽车旅馆,打工挣的钱一半给了汽车旅馆老板,另一半都拿去喝了酒。”
  
  我听到这不禁问到:“克里斯,美国挺缺建筑工人的,干这行收入应该不错,你为什么不去找个正式工作?”
  
  克里斯听我这么一问,声音有些抑郁地说到:“我以前用过毒品,没法通过血液测试,他们不要我。”
  
  在美国,绝大多数正式公司在招收员工时都必须要求员工进行血液测试,目的是检查应征者是否有吸毒前科,凡是不能通过血液测试的应征者将自动丧失应征资格。黛安娜告诉过我,来牧场前克里斯和一些坏朋友混在一起,喝酒吸毒,要不是来了牧场,现在大概是在监狱里了。
  
  在石屋的门廊下,我们坐在屋檐下的长椅上,克里斯一边用一张纸和一撮烟丝卷着香烟,一边告诉了我他是怎么来到牧场的。
  
  “我以前不认识黛安娜,也不知道这里,是我以前一起做建筑活的伙计布赖恩介绍我来这的。布赖恩是个酒鬼,一天大部分时候都是醉得不省人事。这样当然不行,他最后把自己弄得比要饭的还惨。好几年前,黛安娜的男友汤姆在奥兰恰北边的毕晓铺(Bishop)镇上遇到流浪到那里的布赖恩,汤姆把布赖恩带到牧场,让他住在这里,帮助他。汤姆是个很好的人,有一颗伟大的灵魂,每个知道汤姆的人都很敬佩他,我希望自己也能认识他,可惜他已经死了,胰腺癌,去年春天刚去世。”
  
  “可是布赖恩这家伙仍然是酒性不改,喝了酒到处惹祸,给牧场带来了很多麻烦,最后黛安娜没办法只好让他离开。”
  
  “前年秋天汤姆得了癌症,熬到第二年年初就不行了。在他最后的时刻,汤姆在病床上告诉黛安娜,牧场只靠她和贝琪两个女人不行,他实在放不下。汤姆要黛安娜打电话给布赖恩,让他回来。”
  
  “汤姆去世后,黛安娜打电话给布赖恩。布赖恩当时正好有事脱不开身,就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他告诉了我大概情况,希望我来帮助这两个女人。我听了说:‘好,我去。’我就这样从犹他来到了加利福尼亚,来到这个牧场。”
  
  在牧场的工作属于完全没有工资的志愿义工性质,所以克里斯可以领取一些政府给低收入者的食物补贴卷和健康保险,但没有任何现金收入。作为室友我知道克里斯身无分文,克里斯有时要到镇上洗衣房去洗衣服还得临时问黛安娜要几个硬币。克里斯烟瘾大,黛安娜都是给他买烟丝回来自己卷烟抽,这样要比买盒装香烟便宜不少。
  
  我问克里斯:“那你总要些零花钱用吧。”
  “不,黛安娜管吃管住,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
  “衣服鞋子怎么办?”
  “我穿汤姆的,黛安娜把汤姆留下的衣服给了我不少。我在这里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很满足,而且打算这么一直待下去。”
  
  石屋门廊下挂着八个金属和竹筒做的风铃和十二个大小不一的铜铃。一条长长的红绿黄蓝白五色藏文经幡悬在门廊的屋檐底下-黛安娜是个藏传佛教的信仰者。
  
  仲春午后清凉的微风吹过,摇弋着大小风铃和铜铃高高低低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屋檐下,五彩经幡在湛蓝的天空下轻缓地随风飘摆着。从门廊眺望而去,山坳中大小栅栏中的毛驴们正一圈圈围在草料盆前埋头安静地吃着草料。偶尔会有一只狗摇着尾巴,吐着舌头从门廊前的小道上匆匆跑过。黑白杂色的小猫“裴舍波儿”躺在我们脚下的一个棉垫上,侧着身子,专心致志地正用舌头细细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我们俩坐在门廊的长椅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很长一阵静默之后,克里斯卷好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吸一口,然后望着门廊外,远处的空谷山脉接着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每天和动物们在一起,在这里我是我自己的老板,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我愿意待在这里,不再回到以前的那种生活,哪里也不去。”
  
  “每天看着这些动物自由快活地在野地里跑来跑去象到了天堂一样,我也觉得象到了天堂一样。
  
  这里就是我的天堂。”

我在牧场的日子也并非都一成不变,黛安娜有时会开车带我到牧场附近的一些地方去看看。其中印象最深的两次一次是到朗派附近的门扎拿(Manzarnar)二战日裔集中营,另一次则是去死谷的野玫瑰峰。
  
  朗派北郊的门扎拿有很广阔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荒地,入口处有两座碉堡状石头垒的检查站。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政府将在美的所有约十一万日裔移民全部强制投入设在美国各地的十个集中营,门扎拿集中营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关押了其中的一万多名日本移民。
  
  每年四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前集中营的囚犯及其后代,一些人权组织,还有不少当地人聚集在门扎拿集中营的遗址上举行纪念仪式。今年是四月二十九号,一大早黛安娜就带上我开车前往门扎拿日裔集中营遗址。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政府以日本为交战敌国,为了防止间谍以及其它各种危害国家安全行为的名义关押了当时所有在美的日本移民,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无一例外,其中不少家庭已经在美多年,甚至是二代,三代。可是与此同时,同样是敌国正与美国在世界各地战场上激战的德国和意大利的在美移民却安然无事。
  
  战后美国官方的调查最后承认,当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日裔移民参加了任何有害美国的行为,唯一决定把所有日裔投入集中营的因素就是他们的种族。
  
  开车往北出了朗派镇,很快就到了门扎拿集中营旧址。集中营以前的建筑早就在战后被移为平地,除了门口的检查站和被当地政府留作仓库用的礼堂,集中营当年的所有设施都几乎荡然无存,只是荒原一片。现在那个被当成仓库才得以保存下来的礼堂刚被改建成门扎拿集中营纪念博物馆。我们到的时间尚早,就到博物馆里详细看了里面的各种陈列和介绍。
  
  门扎拿是散布美国各处日本人集中营中最著名的一个,之所以把地点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远离人烟,条件恶劣,不怕关在里面的这些日本人逃跑。日裔隔离法令通过后,美国政府立即从洛杉矶水电局借来这一大片荒漠深处的空地,赶建了门扎拿集中营。从美国各地押送来的日裔移民家庭被关在被铁丝网中的一栋栋木质大平房里,被了望塔上的宪兵严密监视。
  
  被关入集中营的日裔移民对于遭受的不公待遇绝大多数都是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不少年轻日裔男子更为了洗明自己的清白,证明对美国的忠诚,志愿加入美国陆军被送到欧洲战场作战。美国陆军专门组建了一个由这些日裔组成的442步兵团,这个被美国总统杜鲁门战后称为“同时与敌人和自己人的偏见两面作战的”美国陆军442步兵团在战场上的表现可谓英勇惨烈,是美国陆军中伤亡率最高的单位。
  
  战后,前日裔集中营的受害者一直在抗争要求美国政府为他们在二战中受到的不公待遇赔偿和道歉,但直到四十年后-到了1988年,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才正式签署法令,代表美国政府向所有被关入集中营的日裔美国人道歉并向依然健在的幸存者每人赔偿两万美元。
  
  我在博物馆里观看里根总统签署赔偿法令的录像时注意到他当时发表的演说里,在有关当时决定关押所有在美日裔的决策以及对整个事件的定论时说了这么一段话,大意是“…我们没有权力去评判作出这项决定的决策者们,当时国家正处生死存亡之际,人们正在为了国家的幸存苦斗,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个错误。”我很欣赏这段看似前后矛盾的措辞,不认为这句话体现的只不过是政客们惯有的圆滑。作为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必然发生经历过各种各样不幸甚至惨痛的经历。对于这些不幸和惨痛,作为后世所应采取的正确态度就应该如里根这段话所体现的-正视,但又不纠缠。一个国家和民族,只有敢于正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错误,才能够成长。但同时又只有做到不纠缠,这个国家和民族才会不局限拘泥于过去而不断前进。里根这段话应该说是充满了高度的政治智慧。
  
  我在设施先进完备的博物馆里转了半天,除了许多当事人的回忆,遗址遗物展示以外,还有许多关于后人反思追念的介绍。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政客们信誓旦旦,诸如要吸取教训,不蹈旧辙,誓死捍卫美国宪法,不让门扎拿的悲剧重新在美国重演的誓言。必须得承认,他们确实是说到做到了。当美国政府再次决定建立下一个集中营时,他们把它修在了关塔那摩,那属于古巴领土。
  
  奥兰恰距离举世闻名的死谷不远,黛安娜牧场的绝大多数野驴都是黛安娜一头一头从死谷国家公园中营救出来的,所以她对死谷一带很熟悉。一次黛安娜带我去属于死谷中最荒凉偏僻的地域之一-野玫瑰峰(WildRose Peak)一带去看她以前展开野驴拯救行动的旧地。
  
  我们的道奇皮卡在荒无人烟的死谷深处的土路上行驶了大半天,越过空旷的帕拉明特谷地,顺着蜿蜒颠簸的土路爬上位于死谷中央的“帕拉明特山脉(Panamint Range)”。在空无人迹的顶峰处,一处荒凉之极的高山平谷旁我们下了车,黛安娜指着近处的荒原和远方的山峰,回忆起十年前她在这里展开野驴救援行动的场景。
  
  黛安娜告诉过我,从约二十年前开始,死谷国家公园管理处开始实行一项政策,要把所有公园范围内的非原生动植物彻底消灭掉。作为美国最大的国家公园,面积约一万三千五百平方公里的死谷国家公园中原来生息有六千头野驴,数百年来一直是死谷代表性的动物之一。但因为这些野驴是约四百年前开始由欧洲移民引入的,不属于所谓的原生动物,所以国家公园管理处命令其职员移除―其实就是射杀-境内所有野驴。管理整个死谷的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在其印发的公园介绍中甚至只字不提野驴的存在,避免公众了解,以利于他们的野驴剿灭计划。
  
  后来黛安娜得知这个消息,于是她站出来,倾尽全力独自与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斗争,最终
  迫使国家公园管理局暂时停止了在死谷进行野驴剿杀行动,但作为停止剿杀行动的条件,黛安娜本人必须持续在死谷国家公园内开展救援活动,收养这些本应被射杀的野驴。
  
  在没有任何官方支援的情况下,黛安娜一个人筹集资金,招募志愿者,雇佣专业人士,在整个死谷展开了大规模的野驴救援行动,这也就是我现在工作的“野驴拯救暨保护组织”的缘起。
  
  听着黛安娜的介绍,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在这个海拔两,三千米,严重缺水的高山之上,最高温度轻易超过四十度,最冷可以到零下十度,自然条件及其恶劣的广漠荒野间,作为一个女人,黛安娜是怎样匹马单枪完成这样一项的大规模动物拯救行动的。
  
  在接近帕拉明特山脉顶峰附近,我们的车子绕过一片低矮的树林后面,路旁突然出现一排高大整齐的圆锥型石造建筑。这群象中世纪骑士头盔的圆锥型建筑一共九个,形状尺寸完全一致,间然有序,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狭窄土路旁的一片空地上。这里不属于普通的游览观光区域,我们一路上来,都是人迹皆无,越走越荒凉,猛然看到这九个在下午阳光中默然排列在荒野之中的巨大人造建筑物时,着实觉得有些冲击。
  
  我们下了车走近仔细观看,这些约两三层楼高的圆锥型建筑都是中空,显然就是用附近山坡上的不规则石块,就近取材,巧妙的垒建起来的。黛安娜也一时拿不准这些奇妙的建筑是何人所建,为什么会存在于这荒凉的高山之上。
  
  最后是我在这九座圆锥建筑对面的路旁的一块简单的介绍牌上找到了答案;原来这些建筑是烧炭窑,竟然修建于1879年,已经在这个荒凉的高山之巅矗立了一百二十六年。之所以修建在此是因为当年离此处西边约五十公里处有一个冶炼场,烧炭工人们在此附近的松树林中砍伐树木,就地烧成木炭,再运到五十公里外的冶炼场用于炼制银和铅。
  
  在仔细阅读这块介绍牌上的文字时,并不太让我意外的是;这些炭窑果然又是当年的中国劳工修建的。
  
  当我在西部旷野中旅行时,不管是多偏僻荒芜的地方,到处都可以见到一百多年前的华人劳工们留下的痕迹。当年那些寻找转说中金山的华人劳工们远涉重洋来到这块荒凉大陆时,他们很快就赢得了最优秀劳工的称誉。比如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爱尔兰劳工向来以吃苦耐劳著称。曾经有两个铁路公司老板聊天,其中一个老板宣称他的劳工一天可以铺设十英里(十六公里)铁路,而另一个雇佣爱尔兰劳工的老板死活不信,掏出一万美元要打赌,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这算是笔巨资了。最后结果是那个铁路公司老板轻而易举地赢到了那一万美元;他的那些看上去瘦弱矮小的中国劳工只用十二个小时就把十英里铁路给铺设完毕。
  
  绮丽的山脉,美丽的海岸线,丰富的物产,繁华的都市,加里福尼亚州早已是被众人青睐向往的“黄金之州”。但在一百多年前却远非如此,作为尚未开发的新边疆,对于远在美国东部的人们来说,加里福尼亚完全是个远离文明,生活不易,充斥着暴徒和逃犯的荒蛮之地。加州大部分地方都缺水,象洛杉矶当年完全就是一片只长些枯黄灌木丛的荒漠,远不是现在这付遍地繁花绿茵的国际大都市景象。一般说法认为包括加州在内的整个西部能够得以大发展是因为加州发现黄金所掀起的淘金潮,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完全如此。
  
  当时困扰美国西部开发的最大问题就是交通不便。从美国东部到西部的人员货物运输手段主要靠两种;一是经由南美洲的海上船运,再就是传统的畜力大篷车。而这两种运输途径都耗时耗力。交通不便使得美国西部远离了东部文明,成为西部发展的最大障碍。在当时的西部完全没有工业可言,绝大多数物资必须从东部运去,因为成本不菲,造成整个西部物价高昂,所以当年在西部通用的最低货币单位是二十五美分。虽然后来加州发现了金矿,引来了大批淘金客,但加州的黄金并不能留住这些淘金客们,因为他们的最大梦想就是尽快在加州的崇山峻岭间挖到他们梦寐以求的财富,然后就能早日逃出这块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回到东部去享受舒适美满的人间生活。
  
  真正改变加州的是1869年建成的横跨北美的大陆铁路,大陆铁路的建成使得加州的开发才得以成为现实。从美国东岸到西岸,本来需要花费长达数月的低效率长途大篷车或者船运旅行现在仅需要八天,大量人员和物资向洪水一般涌入加州。而华人劳工在横跨大陆的这条铁路修建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在大陆铁路最艰险的西半段,华人劳工约占筑路劳工总数的80%到90%,被称为整条铁路线最困难部分的跨越内华达山脉一段就完全是由华人劳工完成的。在美国人描述和评论当时在内华达山脉中筑路的华人劳工的记述中我找了到这样的记述:“…他们被强迫从日出干到日落,在非常危险的条件下工作,寒冬腊月睡在帐篷里,没有任何东西用来抵御寒冷,以及会将他们的整个营地全部扫入山底的雪崩。”
  
  “…这些中国劳工被从山顶上用绳子掉下去,在悬崖上打炮眼,点炸药,当他们在爆破前没有来得及被拉回去时,往往非死即伤…”
  
  在美国历史上,关于横贯大陆铁路最著名的照片当属那张‘黄金道钉(Golden Spike)’,照片记录的是从东西同时开工的铁路线在犹他接轨贯通仪式的照片。约三千名政府官员,铁路公司职员和筑路工人参加了这个盛大的庆祝仪式,但所有华人劳工都被事先赶出了仪式现场之外。中国人修建了这条铁路但照片上却没有他们。”
  
  十九世纪那些登陆美国的中国人本来是怀着发掘金矿的梦想来到美国的,但当他们登陆加里福尼亚后却发现一切并非如此。中国人并没有权力占有开发富矿,即使可以挖掘一些被白人遗弃的贫矿和费矿也必须向政府缴纳许可费和外国人税-通常这所谓的外国人税只向中国人征集。这些中国劳工还必须同时缴纳人头税,医院税,财产税,虽然在教育上受到排除和歧视却照样得缴付教育基金。中国人最早在北加州的首府沙加缅都附近的沼泽地里开渠围堰,种植水稻蔬菜,中国人开垦出了这片荒地成为良田,但却无权拥有它们,中国人必须将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转给白人后,再向他们租用。中国人为这个国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却无法取得公民权,甚至无权在法庭上作证。
  
  许多华人劳工是来自广东的渔民,当年由于歧视和限制,迫于生计许多人重操旧业在加州海边捕鱼为生。因为当时占加州绝大多数人口的白人的饮食主要以牛羊肉为主,靠小帆船和家族式运营的华人渔民对白人的生活和就业并没有多大影响,且当时那些华人渔民基本上把捕获的鱼在沙滩上晒成鱼干再返销回中国。但加州议会后来却通过法案,以保护海洋生物资源为名禁止出海捕鱼。但事实是这个法案只是为了针对那些华人渔民而已,比如在北加州的蒙特利(Monterey),在这个法案将当地的华人渔民赶走之后,却在同一个地方修建了大规模的现代化沙丁鱼罐头工厂和捕鱼船队,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将加州沿岸的沙丁鱼捕获殆尽,以至于罐头工厂不得不关张大吉。
  
  当矿山建毕,铁路修完,良田尽现,美国西部终于能够向整个东部和现代文明敞开大门时,那个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就紧接着出炉了。
  
  美语里有一句著名的歇后语“Chinaman’s chance-中国佬的机会”就正出于那个年代,这句歇后语的意思就是机会渺茫,也确实如此,在这片被称为充满机会的梦想新大陆上,作为一个中国人,当年的那些华人劳工们从来没有被赋予过太多的机会。
  
  美国最伟大的作家马克吐温应该算不上是个博爱主义者。如果你稍加注意他书中关于印第安人或者墨西哥人的描述和评价的话,你大概会认定他是个及其歹毒刻薄的种族主义者。但曾在淘金狂潮期间在西部有过广泛游历的马克吐温却对华人怀着出奇的好感和绝大的同情。他的书中对一切中国人的褒美之词都溢于纸面,而与此同时必定也伴随着对他那些歧视迫害中国人的白人同胞们毫不留情的尖酸挖苦。马克吐温这样地评价到:“…一个中国人对任何白人都是有利的-就算那些最劣等的白人,因为他得为他们的罪恶而受难,为他们的卑劣的偷盗而受罚,为他们的抢劫而入狱,为他们的谋杀而丧命。任何白人都可以在法庭上作证剥夺中国人的生命,可是中国人却不被允许作证控诉白人。我们是一个‘自由的国度’-没有人对此异议-没有人对此不服。(大概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允许别人对此可以表示异议)”
  
  在荒凉的高山之巅,在我眼前,这些一百二十年前的华人劳工们在酷暑严寒中,在没有任何机械帮助下,仅凭双手一块一块垒起来的高高石窑,它们远离人境,寂寞无语地沐浴在余晖将尽的夕阳之中,等待着黑夜降临。
  
  在西部荒野中的这些游历中我不得不产生一些感受;从门扎拿到关塔那摩,从一百年前的那些机会渺茫的华人劳工,再到一百年后的李文和。也许这个国家确实善于在历史中改正错误,但这个国家似乎并不是很善于谦虚地从历史中学习。
  
  从到牧场的第一天我就向黛安娜提及我需要找个地方买双新靴子。但离奥兰恰最近的一个有比较大商店的城镇是北边一百公里的毕晓铺,刚好过了一个礼拜牧场要开车去毕晓铺接丹尼尔的一个也要来牧场作一段志愿义工的英国朋友,我就顺便搭车去买了靴子。
  
  丹尼尔的那个英国朋友从伦敦来,居然也叫克里斯,而且年龄也一摸一样,都是三十三岁。在牧场大家为了把他俩分开就管丹尼尔的朋友称为“伦敦克里斯”。
  
  新来的伦敦克里斯留着短发,胡子刮得溜光,总是一副充满阳光的笑脸。虽然他和我的室友-犹他克里斯一个年纪,但伦敦克里斯看起来象二十三岁,而犹他克里斯则显得要比实际岁数大不少。
  
  伦敦克里斯性格开朗,很快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他告诉我们他是以前在非洲旅行时和丹尼尔认识得。丹尼尔去年来的牧场,来了后写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克里斯觉得很有兴趣就决定来帮两个月的忙,到六月初再走。他是个建筑师,在伦敦与人合伙开了家建筑事务所,所以比较自由。不过克里斯一口浓重的伦敦腔,听他说话比较吃力,就连黛安娜有次都当着我们大家开玩笑说,听我的英语要比听伦敦克里斯的容易懂多了。
  
  两个克里斯和我因为年纪都差不多,脾性也颇相投,所以在牧场里我们三个人一起扎堆的时候比较多,除了一起干活,就是一起聊天,还有就是一起喝啤酒。
  
  我因为胃不太好,所以一直是个“一罐啤酒主义者”,也就是说一天只喝一次,一次只喝一罐啤酒。但在牧场我每天喝的啤酒远远不止一罐,原因有二;一是工作劳累,气候干燥,牧场繁重劳动结束后,啤酒确实是最佳的解乏祛渴的饮料。第二就是,我一直怀疑牧场的水有问题。我们用的水大多是山泉和地下水。到牧场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的毛巾虽然每次用完后都洗得很干净,但没多久就开始泛黄,而且牧场用来烧开水的铁壶内侧附了厚厚的一层黄垢,怎么看都象是因为水质有问题。牧场里大家要么喝水,要么喝啤酒,我不太放心那水,想说牧场可不可以买些别的饮料,但又觉得初来乍到就提太多特殊要求不太妥当,就决定入乡随俗,也把啤酒当水喝了。最后也是白天喝,晚上喝,干活喝,休息喝,一直喝到胃开始出问题,嚼两片钙片接着喝。
  
  不过还别说,喝得半醉半醒时干活的感觉还真不错。晕了乎的搬起干草捆干起重活来不再觉得那么吃力难耐了,和牧场里的大小动物们打起交道来也拍肩摸背,称兄道弟,游刃有余得多。
  
  我在牧场的日子里喝了如此之多的啤酒,让我不禁醉醺醺地和大家说:“伙计们,我把我这辈子该喝的他妈的啤酒都在这里给喝完了。”

  牧场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每天都有新体会,学到不少崭新的东西。以前心目中关于美国西部农村和牛仔的印象大多都来自于好莱坞电影,到了牧场才发现原来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以前总以为西部牛仔们的样子该是众多好莱坞电影中的那样鲜衣怒马,戴着洁白的牛仔帽,穿着绣着花纹的笔挺衬衣,扎着华丽的围巾,蹬着油光闪亮的长筒雕花马靴,没事就叼根烟骑着马到处游手好闲地串来串去。
  
  可我在美国西部乡下看到的大多数纯正牛仔们几乎个个邋里邋遢,胡子拉碴。身上套件掉垮挎的汗衫,一条旧牛仔裤沾满机油马粪。人人头上都扣顶脏兮兮的棒球帽,还真没看几个人戴那早已成为标准美国西部牛仔标志的白色牛仔帽。
  
  在每个牧场里到处都是牲口圈栅栏,过这些栅栏时,电影里的那些牛仔们都是单手一撑,潇洒的一跃而过。可实际情况是,现实中我所见到的所有牛仔们过栅栏时都是老老实实地低头佝腰从栅栏间小心翼翼地钻过去,象电影里那么总是蹦上跳下的实在难以想象,因为满地石块坑坎,跳上跳下搞不好就把脚伤了。还有一点就是,不管是马是牛还是驴子,都是很容易受惊的动物,从一开始到牧场我就反复被各位同事们告诫到,和动物打交道,动作一定要轻,要从容,如果不想被它们踢的话,最好就不要没事在它们面前蹦来跳去的。
  
  后来回到城市,当有朋友指着电视里那些穿着象金丝雀一样花哨,骑着高头大马野地里四处狂奔的牛仔们问我在西部见到的牛仔是不是那样时,我想了想说:“我在乡下时没来得及见到他们,这些牛仔都得肺癌死了,因为他们抽了太多万宝路。”
  
  有时我会和同事去奥兰恰,朗派等这一带的镇上去办事,认识了不少当地人,黛安娜也有很多当地朋友,经常会来我们牧场做客,牧场的同事向他们介绍我开玩笑时说:“翔是西部第一个中国牛仔。”必须得说,我见过的这些西部乡下人们,个个都朴实热情。他们不喜欢那些只会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家伙,对于这种人他们会直接向他伸中指,让他一边凉快去。但如果你能让这些人觉得你是他们的人,那他们就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你当成老伙计一样,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塞到你手中,再把你拖到他家去向你炫耀他诸如刚从二手市场倒腾来的旧八音盒,以及上次去海边晒太阳捡到的银戒指等等精心收集保存的玩意儿。如果你再能就势赞叹两句,那就更是足以让这些淳朴的乡民们高兴的无以复加,下次准备更多的各色杂物拖你去一同赏玩。
  
  当然,有一点要注意的是,就像世界上其它所有乡间一样,他们最喜闻乐见,也是效率最高的信息传播方式就是小道消息了。如果在这里你有什么事情想远近皆知,那你只要找到这些淳朴乡民中的随便哪一位,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及一下,向上帝保证,不要多久,整个谷地里的所有村镇的所有居民们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同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尽量避免众人得知,那你最好憋在嘴中,咽到肚子里去,不要向那怕看上去最木衲朴实的那个伙计透露半点,否则也将会是同样的效果。
  
  我们的牧场远离镇子,但牧场里发生过的每一件我们大家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都会传遍整个欧文斯谷地,其效率和速度着实让人钦佩生畏。我偶尔才去趟几十公里外的朗派镇,每当去朗派,我发现几乎每个朗派镇民都对我这个正在横穿美国,现在暂时呆在黛安娜农场的中国佬了如指掌,而我却对他们却几乎全都一无所知。有一次我们开车去朗派镇办事,给我们的道奇加油时,本该加柴油丹尼尔却错加了汽油,搞得车子熄火没法开,我们被迫在朗派镇一个朋友的地方住了一夜。等二天早上我们弄好车回牧场时,发现全朗派的人都站在街边指着我们大笑。
  
  在牧场的这些前所未闻的生活体验,让人充实无比,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每天都觉得仿佛自己依旧是昨天才刚到一样。经过一段时间适应期后,不说已经和这些乡间的人们无二,但也已经接近不少。干起活来不再扭扭捏捏,喂草料时,大捆干草从地上兜胸一抱就起来也不管里头夹杂的土多土少。打扫驴圈时,拿起铁锹,踩在厚厚的驴粪堆上,又挖又铲,激起的干粪土落得满头满身也不再咋呼。干完活回到屋子,手也不洗,拿起桌上的食物就吃。每天就这样吃在灰尘堆里,睡在灰尘堆里,工作在灰尘堆里却从从容容,坦坦然然。自己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每天的变化和收获,而周围的人们也越来越对我信任有加。
  
  我喜欢牧场还有牧场周围我所遇到的这些人们,和他们相处实在是容易不过了。你对他们真诚以待,他们对你也回以真诚。你勤恳工作,他们就与你以尊敬和信任,他们朴实简单,和他们在一起的每天都是轻松自然,毫无负担压力。
  
  有时干完活无事,就攀到驴圈的栅栏上,坐在上面边晒太阳,边看远处的风景,近处的毛驴。一次,向来闲不住的犹他克里斯从后院弄来堆大木头块,来到我旁边的空地上用电锯锯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说是准备冬天烧壁炉的柴火。
  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些无聊,就突然大声喊道:“克里斯!想不想要我帮你找个女朋友!”
  他一听,直起身,举着电锯回到:“那敢情好呀!”
  于是我说:“要不要我回中国给你找个女朋友来!”
  他说:“给我找个大胸脯的。”
  我笑着说:“靠!要真给你找了,你可得娶人家。”
  “喔,那当然,不过她可得喜欢我喜欢的,她得愿意跟我待在这里。”
  我听了摇摇头:“那我就不敢保证了,要不我给你去找个农家女吧,现在的城市女孩子,太复杂了,连我也弄不清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和两个克里斯一人拿罐啤酒,搬把椅子跑院子里坐着聊天。犹他克里斯告诉我们,这里的夜空中经常有人造卫星和夜航飞机飞过。不像一般星星,人造卫星和夜航飞机都是一个亮点在星空中匀速移动。但飞机有夜航灯,一闪一闪的,容易辨认,而人造卫星则是不会变化的一个亮点。于是我们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就成了仰着头在星空中寻找人造卫星,比谁最早发现卫星,比谁发现的最多。黑夜中,我们三人在院子里的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甚至惊动得牧场里的其他人出来和我们一起寻找夜空中的卫星。
  
  克里斯们和我无话不谈,有时酒劲上来更可以说是毫无禁忌。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院子里海阔天空地闲聊,我随口问了句犹他克里斯;他有经验有力气,干嘛不自己开家建筑公司,做建筑这行,小公司也可以赚钱嘛。没想到他一听,拎着酒瓶腾地站起来,喷着酒气显着忒激动地对着我们边比划边说:“翔,你们就不知道,我他们的几乎差点就开自己的公司了,就差这么一点点!但最后没开成,就是他妈的因为那些该死的墨西哥人,他们把建筑公司开的到处都是,要价又低,根本他妈的就没法和他们竞争。”
  
  我听了不解地问:“那你也可以雇这些墨西哥工人嘛,反正你也不用付他们很多工钱,这不就妥了。”结果犹他克里斯语气更加激动的说:“不!我的公司只雇白人!我才他妈的不要雇那些偷渡过来捡便宜的墨西哥人,他们都是帮蛀虫!”没想到犹他克里斯的话居然也挑起了喝得醉醺醺的伦敦克里斯的共鸣。他也拎着啤酒瓶跳起来大叫:“对呀!在我们国家这些他妈的非法移民也象蛀虫一样把我们搞得一团糟。他们花我们的保险,用我们的税金,占据我们的学校和医院,把我们的便宜给占遍了,我们被他们给操了!”
  “对!我们被操了!”
  “我们被操了!”
  “我们被操了!”
  两个醉醺醺的克里斯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寂静漆黑的院子里大声嚷嚷起来。
  这下子还真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我这两个平时可爱体贴,善解人意的伙计突然间成了最邪恶狭隘的种族主义分子,他们大声用最恶毒的语言宣泄着不满,向我吐诉着心中的愤懑。但更让我困惑的是;或许本应该是他们攻击对象正是我这个与他们截然不同亚洲人才对.


  当然,我在牧场的日子也并非都是一片和谐毫无杂音的。
  
  有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吃完饭坐在火炉边聊天时,外出办事的丹尼尔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一进屋就向我没完没了地唠叨到:“今天在朗派看新闻,尼泊尔毛派共产党又搞恐怖活动了,要推翻尼泊尔王室。这些尼泊尔毛派分子都是你们中国政府支持的,想把尼泊尔人爱戴的王室推翻,把尼泊尔划入中国的势力范围。”
  
  我听了丹尼尔的这通也不知是醉是醒的话觉得莫名其妙。他说得这些纯属胡说八道。首先中国政府并不支持尼泊尔的毛派势力,就正如尼泊尔的毛派游击队一直抨击中国政府是修正主义一样。其次,我在研究生院期间班上最好的朋友多吉就是尼泊尔人,家住加德满都,父亲是个商人。多吉告诉过我尼泊尔多数人并不喜欢他们的王室,甚至希望将尼泊尔的政体改成共和制。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是来这里帮助黛安娜,帮助这些野驴和整个牧场的,我并不喜欢任何人用这些和我既不相关,我也不感兴趣的政治话题来烦我。
  
  但虽然我心中不满,却依然坐在火炉边没有理丹尼尔的挑衅。不光因为这是丹尼尔第一次这样表现的比较过分,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而且他又是喝醉了,和一个醉鬼较真理论完全是徒劳费力。倒是坐在一旁的贝琪看不下去,对一身酒气的丹尼尔不太客气地说到:“你能不能态度好些?!”
  
  丹尼尔是约半年前旅行时,在朗派遇到去办事的黛安娜和克里斯,就跟他们来到牧场的。丹尼尔四十来岁,一生大半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旅行,旅游顺便做些小生意。他告诉我他去过大约九十个国家。丹尼尔没事就爱坐在那高谈阔论,在我以往的城市生活岁月中,象丹尼尔这样的人实在是见过太多了,所以没什么特别感觉。整个牧场的员工中,也只有他爱没事聊个政治,时不时捎带说些中国又如何如何的话题。我隐隐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取悦黛安娜。
  
  黛安娜是个西藏佛教徒。但黛安娜不是个政治家,她对政治话题并不热衷,她本人倒是对西藏很感兴趣,但仅此而已,我俩有时也聊些关于西藏的话题,但都聊得非常融洽,彼此开诚布公,充满信任和理解。黛安娜是达赖的信徒,但她同样对中国拥有好感,甚至打算过到中国去收养孤儿。她对我抱怨说:“以前想去中国收养一个孩子,可他们定了一大堆规定,独身不行,年龄大不行,收入不够不行,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后来又有一次,当大家都在一起时,丹尼尔再次开始向我主动说起中国政府在西藏又如何屠杀迫害藏族人的话题,他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我对此不是很高兴,希望他从此闭嘴,就平静地对他说到:
  “丹尼尔,我大概知道几个数据。1950年当时西藏政府作的调查证明当时藏族人的平均寿命是35岁,而2000年的调查则是68岁。丹尼尔,你说了这么多中国政府在西藏如何如何,但你至少得拿点切实证据出来证明你所说得。
  
  并且我非常高兴告诉你一些关于西藏的我个人的经验。我父母都在西藏工作过二十年,他们可以算是最早到西藏的那些中国人了。我妈妈是个牙医,她刚到拉萨时绝大多数藏族人甚至不知道医院是个什么东西。我母亲那一辈在西藏建立了西藏最早的公共医疗系统,让每个藏族人有了病都可以得到免费治疗。我父亲倒是个军人,是个军队兽医。他们虽然主要负责军队骡马,但驻地藏族的牲口得了病,我父亲他们照样会给以免费治疗。
  
  我小时候每年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母亲,因为政府规定象她这些医生必须定期离开城市,到乡下农区和牧区去参加巡回医疗。
  
  现在很多人爱谈论西藏,很多人喜欢谈论他们是如何关心西藏想帮助那里的藏族人。但他们最多也就只谈谈而已,但我父母却做到了。我父母在西藏的二十年里,既没拷打过,也没屠杀过哪怕一个藏族人,倒是实实在在的帮助过这些藏族人,甚至包括他们的牲口。”
  
  丹尼尔听了脸上有些尴尬,但依旧不服气地说:“也许你说得都是对的,但也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我依旧口调平静地说:“对,这些确实并非全部。我说这些也不是为谁辩护,对于中国政府在西藏的作为象我父母也不是完全赞成。我母亲就对我说过,她对文化大革命中对于西藏宗教的破坏就很不以为然,因为宗教就是藏族的文化,破坏它的宗教就是破坏它的文化。
  
  但西藏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里头有太多历史恩怨和利害关系,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用黑白对错能划定的。难道象布什总统那样?‘要么做我们的朋友,要么做我们的敌人,’总是试图用简单的方式去解决复杂的问题,然后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我接着说到:“悲剧已经够多了,但除了指责批评,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以便少些伤害,而多些建设性?”
  
  一直在旁倾听的黛安娜这时才点头说到:“对,建设性,最需要的就是建设性。”
  
  最后我对丹尼尔说:“丹尼尔,你既然这么喜欢西藏,干嘛不自己去一趟看看呢?现在进出西藏很方便也很自由,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去买张飞机票而已,我强烈建议你亲自去一趟西藏,没准还真能找到你所需要的证据也说不定呢。”
  
  一向能言善辩的丹尼尔这回彻底安静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拿他那些垃圾来烦我。
  
  黛安娜的牧场不折不扣是个动物的天堂。不同的动物间和谐相处,而人类则是它们最好的朋友。在院子走一遭,狗和猫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你身边,在你腿边蹭来蹭去,抬着头可怜巴巴望着你,直到你每一个都拍拍头,在背上摸一摸才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跑开。
  
  牧场里有七只狗,黛安娜的五只;蒙秋(Mojo),丽丽(Lili),鲁宾(Ruben),林姆(Liam),则布(Zeb),以及贝琪的耐克斯(Rex)和克里斯的麦克斯(Max)。蒙秋是牧场里所有狗的首领,今年十岁了,是跟黛安娜最久的一条狗,蒙秋肌肉发达,眼睛总是半张的斜吊吊地观察着四周,它脸上不少疤痕,样子显得似乎不善,但实际却并非如此。蒙秋很喜欢与人打交道,牧场里来了任何人都是蒙秋先上去打召唤。作为一条体格健壮的斗牛犬,它从来不骚扰其它任何动物。驴子一般比较讨厌狗,牧场里的狗都不许进入驴圈以免被驴踢,但牧场里的毛驴们却独喜欢蒙秋,它可以自由得在驴子们身边跑来跑去毫无麻烦。它是众狗的首领,但却从不和其它狗纠缠在一块,只和人打交道,我曾经对牧场的同事们说,蒙秋应该是认为它自己是个人而非一条狗。众狗们见到蒙秋都会上去摇尾巴伸舌头舔它脸颊献媚,但蒙秋却并不领情,只是站在那冷冷地让它们舔着,脸上厌烦的表情,完全是付“我这人其实并不太喜欢狗”的样子。
  
  黛安娜告诉我,蒙秋的前主人是黛安娜以前住华盛顿州时的邻居。蒙秋刚出生没多久他的前主人就去世了,蒙秋当时双眼因病看不到东西,被关在院子一个小角落里根本没人理它。后来是黛安娜无意中听到小蒙秋凄惨的叫声,才去把它救出来,花钱给它治好眼病,一直留在了身边。
  
  在黛安娜为了拯救野驴而四处漂泊的岁月里,蒙秋一直伴随着她,守候在她身边。黛安娜说有次冬天大家在屋子里生火取暖,不慎一氧化碳中毒,是蒙秋最早发起情况狂吠而救了大家。还有一次黛安娜的小狗丽丽在牧场被一群土狼逮住,是蒙秋冲上去和众土狼搏斗,从狼口下救出了丽丽,这就是为什么它脸上有那么多伤疤。黛安娜对蒙秋感情很深,她说:“如果有狗菩萨的话,蒙秋就是我的菩萨。”
  
  众狗里另一条黛安娜最疼爱的就是小狗丽丽。丽丽是条小型斗牛犬,满身黑褐色的条纹间杂,有时远远看它跑过来就象一条长了腿的巧克力面包似的。黛安娜不管到哪里都把丽丽带在身边,而丽丽也只对黛安娜最好。丽丽同样曾经有过悲惨的遭遇,小时候被前主人虐待过,它的前主人准备遗弃丽丽时刚好被黛安娜知道,才这么被黛安娜解救下来的。
  
  牧场里的每条狗都是被收养的,有过各种不幸的经历。
  
  至于牧场里到底有多少只猫,克里斯和丹尼尔争论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到底有几只。不同于狗,这些猫都是神出鬼没的独行侠,直到我离开牧场,我也没有把握说见到过牧场里的所有猫。我们附近的乡民如果找到任何被主人遗弃的猫都会送到我们牧场里来,我们收养并帮它们找到新主人。当然美国各地也有政府运营的动物收容所收容各种被遗弃的小动物,但它们和我们的牧场有一点不同;在政府运营的动物收容所,在一定期间内这些动物如果没有被人收养,它们就会被收容所毁灭掉,而在牧场,这些小猫或者其它动物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有人愿意收养它们。
  
  野驴是很胆小的动物,基本上一有风吹草动就蹶蹄狂奔。但是如果能够取得它们的信任,情况则截然不同。每次当我钻到驴圈时,驴圈的野驴们都会默默地围上来,这些沉默可爱的动物并不骚扰你,他们只是不声不响地走到你的身边,低着头,贴着你站着,你不动它们也不动。站在沉默的驴群当中,你能感觉到它们对人类那种无条件的信任,因为它们知道我们是那些每天来喂养照料它们的人,从来不会伤害它们。
  
  牧场中央有一个养着五头公驴的驴圈,这个驴圈里有一头叫“波比(Poppy)”的老驴。驴和人一样,年纪大了以后毛发会开始变白,本来是黑驴的波比全身已经花白,。因为是野驴,无从知道波比的确切年龄,黛安娜估计波比快四十岁了,至少相当于人类的八十岁。毛驴年纪大了也怕冷,所以每天入夜前我们会去给波比披上毛驴专用的外套,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脱下来。牧场里大家都喜欢波比,因为它对每个人都很亲密,特别乖。
  
  有天傍晚我去给波比披外套时,刚钻进栅栏,正和其它几头毛驴围在干草边低头吃草的波比看到拿着驴外套的我,就停止吃草,慢慢地走到我身边,停住,一动也不动地等我将外套给它披上,将三个褡裢扣好,才又慢慢地又回到草料旁继续埋头吃草。要知道任何动物,当
  它们在进食时,外界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打搅它们,令它们自愿放弃进食。我心里有些感动,回到石屋时向黛安娜提到了这事。黛安娜听了就说:“喔,波比,那可是头不一样的驴子。”
  
  “十一年前,我们在死谷营救的波比。野驴都是群居动物,但波比却是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伙伴。当我们找到他,准备把他装上拖车带离死谷时,你不知道他是多愤怒,几乎要试图咬死其中一个推他上拖车的牛仔。
  
  我把他带回了我当时在华盛顿州的牧场。波比是头神奇的野驴。
  
  你知道华盛顿潮湿寒冷,一年到头雨水很多。习惯了炎热干燥沙漠环境的野驴不喜欢华盛顿,他们简直就是痛恨那里。有一天我坐在波比旁边,波比的鼻孔对着我的脸,驴子们之间喜欢用鼻子来交流信息。我们如此之近,波比鼻孔中的热气喷在我脸上。一瞬间,我突然在他鼻孔的热气中闻到了沙漠的气息,脑子中出现了沙漠的景象,褐色的荒原,燥热的空气,我仿佛听到了波比对我说:‘我恨死这里了,我要回到沙漠里去。’
  
  当时我向他说;‘我发誓,波比,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们都重新带回家乡。’
  
  黛安娜是“野驴拯救暨保护组织”的创始人,也是整个牧场的灵魂。牧场的187头野驴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一个编号,黛安娜叫得出每头毛驴的名字,这点对我来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毛驴全都长的一个样,真不知道黛安娜怎么能每头都认得。
  
  但在现实中她是个慈祥温柔的女人,什么时候都是面带笑容,即使有什么人或者事让她非常生气,黛安娜也很快会把一切忘记,象没事一样不给任何人以压力。黛安娜很爱笑,也很容易笑。我们大家在一起聊天时,黛安娜不是说话最多的,但一定是笑声最多的,往往一个并不搞笑的劣质笑话也会让她开心大笑。我从没见过她和谁生气过,唯一一次例外是有天下午当我们都坐院子里聊天时,小猫“列斯塔(Lestat)”嘴里叼着只刚抓的小鸟得意洋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黛安娜喜欢小鸟,院子里的树上吊了好几个喂鸟盘,每天都会放些玉米燕麦给四处飞来的小鸟们。黛安娜见到叼着小鸟的列斯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拎起地上一桶水就向列斯塔浇去,口里骂道:“列斯塔你这个混蛋!每天都喂够你猫食了,为什么还要去抓小鸟!我牧场里绝对不准有任何屠杀!”
  
  水没能浇到莫名其妙的列斯塔身上,但把它吓得远远跑开同时,嘴里的小鸟也掉到了地上。没想到本来我们以为已经没救的小鸟居然飞了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空中。我们大家拍手叫好,黛安娜也高兴地露出满面笑容。
  
  当我在牧场的那段时间里,黛安娜的心中其实一直是被团所阴影笼罩着。
  
  牧场没有收入,一切运营经费完全来自于数目有限的会员自愿捐献。五年前黛安娜带着一百多头野驴流落到奥兰恰时,贷款买下了这个本来是狩猎场的牧场,将它改建成为了现在这个动物的乐园。但是黛安娜一直没有办法募集到足够的钱来还清贷款。数百头野驴,每天都要吃下大量草料,一捆干草大约要花十美元,一次向草场买来五百捆,一个月就消耗掉了,这些还不包括其它开销。牧场一直财政紧张,入不敷出。有次我和黛安娜外出去莫哈维沙漠参加野驴保护行动时,一天劳累下来,晚上为了省钱,边上就有设施齐全的旅馆,但黛安娜还是决定在野外宿营。她就睡在道奇皮卡的露天后车斗里。沙漠晚上气温低至华氏21度,摄氏零下7度,最后黛安娜被冻病,呕吐地一塌糊涂。
  
  而最让黛安娜忧心的是,牧场的最后一笔贷款一直无法付清。黛安娜为了拯救野驴已经耗尽家财,负债累累,整天被追债公司骚扰,这就是她从来不接电话的原因。光靠会员捐款,牧场仅能勉强维持。贷款债权人已经下了通告,如果到九月份还不能付清贷款的话,牧场就会被收走拍卖,这就意味着牧场的所有动物和员工都将被无家可归。黛安娜为了付清这笔贷款一直四处奔波,想尽办法却毫无着落。
  
  随着我在牧场日子的增长,我和大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与黛安娜之间的信任也越来越深,连牧场其他的同事私下都对我说,“黛安娜可真得很信任你。”
  
  我和黛安娜有过许多很长的对话,有时是当着众人,有时就我们两个。在那些交谈中,更多的时候我是个忠实的倾听者,而一向话不多的黛安娜这时却变得健谈起来。从那些对话里我知道了许多关于黛安娜的故事。
  
  “1956年我出生在华盛顿州,我是一个农家的女儿。
  
  我父母有我的时候年纪都很大了,我母亲三十七岁生的我,而我父亲已经五十岁了。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母亲却不是头婚,她前头还结过两次婚,和她的两个前夫有六个孩子。
  
  我和我母亲感情一向不亲,但我和我的父亲却感情很深,我们两个简直彼此无法分离。我这辈子最早的记忆就是当我还是个婴孩时,我父亲把我放在一个苹果箱里,开着他的小卡车回家的情景。
  
  但是我十一岁时,我父亲去世了。真得让我很难过很难过。
  
  我父亲的家族很大,我有一个叔叔和姑姑因为要照料年老的父母和农场一直未婚,我父亲去世后其实我是想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但我母亲不干,因为她要拿父亲的年金。
  
  我一直无法从我父亲的死恢复过来,为了摆脱心中的悲伤,甚至通过喝酒来让自己忘记一切。
  
  十七岁时我遇到了我的前夫,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二十五年后。我前夫比我大十七岁,我们认识时他已经三十四了。”
  
  我见过黛安娜当年和他前夫的照片。黛安娜年轻时很漂亮迷人,而她前夫显得很老,留着雪白的络腮胡子,样子像个老爷爷。
  
  “我二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作为生日礼物,我得到了两头刚出生没多久的小毛驴,他们是我生命中最早的毛驴。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些小毛驴时,一下子就被他们迷住了。我凝视着他们的眼睛,那眼神是多么动人呀,我在他们的眼睛中看到忍耐和善良。我就是那时开始爱上了毛驴。
  
  1991年的时候我得知国家公园管理局在死谷射杀所有的野驴,我无法忍受他们这样对待那些可爱无辜的生命,就开始独自和国家公园管理局斗争,阻止他们的屠杀。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只要我展开行动收养这些野驴,国家公园管理局就暂时中止他们的剿灭行动。
  
  他们以为我干不长,却没料到我一直做了下来。”黛安娜笑着说到。
  
  “那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人现在还在死谷射杀野驴吗?”我问到。
  
  “他们不敢,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黛安娜自豪地说到,“他们要是敢对野驴重开杀戒,我就带着我的毛驴们到他们大门口静坐示威去!
  
  不过现在死谷也没有多少头野驴剩下了。以前很多人去死谷旅游都是为了去看野驴,本来死谷大约有六千头野驴,现在也就一百头左右,如果有人想看死谷野驴,大概要到我的牧场来才行。
  
  但没想到在我开始投入到营救野驴的行动之后,我的前夫也开始对我越来越不满了。
  
  我前夫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能违背他。
  
  刚开始他还好,可是到后来我前夫不喜欢我的毛驴们,不喜欢我拯救野驴的行为,甚至不喜欢我带和我一起工作的朋友们到家里去。看到我这么专注到毛驴身上,你不知道他有多嫉妒这些毛驴了。”
  
  贝琪当年曾经在黛安娜在华盛顿的家住过一阵子。她告诉我那段日子对黛安娜简直是太可怕了,她前夫根本就是在折磨她。黛安娜大学专业是音乐,但她前夫讨厌任何音乐,所以黛安娜在家想听音乐只能用耳机。有整整一年,黛安娜独自住在驴圈里,就是因为实在是忍受不了她前夫的横暴。”我听了这些着实意外,因为我知道美国的法律比较倾向于保护妇女权益,在美国如果大部分丈夫敢如此对待他们妻子的话,毫无疑问会被他们的妻子给修理的惨不忍睹。“黛安娜就是人太好了才让那恶棍得逞。”贝琪告诉我。我同意贝琪的说法,现实中我也觉得黛安娜确实是个太心善,很难向人说不的人,即使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是个喜欢帮助别人的人。开始帮助野驴之前我也一直在帮助那些吸毒青少年,把他们接到我的农场,照料他们,鼓励他们戒除毒瘾。我不知道我帮助这些无助的野驴有什么错,让我前夫如此生气,给我制造各种麻烦,有时候他对我的所作所为真得是很过分,让我非常伤心。他的有些行为…让我有时气得简直想把他杀了,连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说完这句,黛安娜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想了会儿,然后对我说,“翔,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
  
  有一次我到死谷营救野驴,行动结束后,我和一起去帮助我的朋友简开着我的拖车载着几头野驴回华盛顿,而另一个一起参加行动的朋友则载着一头母驴和她刚出生的小宝贝回她在加州的牧场。
  
  但在回家的路上,我那个朋友开车太快出了事故,母驴把她的小驴给压死了。
  
  在路上我接到了那个朋友的电话,晚上我们停车休息时,一想到那个死去的小驴,我就伤心地哭个不停,吃不下睡不着。就这样两天两夜没合眼才回到华盛顿的家。
  
  我前夫本来就不高兴我的行为,看到我带朋友回家更是非常恼火。我朋友简也是一路辛劳,全身酸痛,我前夫假装说要帮她松骨,却借机弄伤了她。这下激怒了简,她立刻打电话给她在西雅图的一个在军队服役的朋友连夜来把她接走了。
  
  简走后,我前夫又来骚扰我。我气愤地对他说:‘你妨害我的行动,弄伤我的朋友,故意让我伤心。我不想理你,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我现在要睡觉,你离我远些,让我一个人安静些。’
  
  可是,那一晚他却强奸了我,你能想象吗?一个丈夫如此对待他的妻子。
  
  第二天晚上睡觉时我把枪放在枕头边,让蒙秋就睡在我身边保护我。
  
  那次我在家里待了四天,那四天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四天。
  
  从那刻起我就决定离开他。我和他离了婚,带着我的野驴们来到了加州的死谷。虽然如此,我前夫依然对我满腔怒火,2000年我回华盛顿去接我留在那的最后七头野驴,当时我请了两个加州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他们都带着枪,我还约上了我在华盛顿的所有朋友和我一起到农场去接我的驴。我请求他们任何时候都别离开我,因为我的前夫知道就要永远失去我了,他不肯善罢甘休,打算拿枪杀了我再自杀。
  
  我带着一百多头毛驴来到加州,现在死谷东边的一个朋友家接住,当时只有我和贝琪两个人,没想到没住多久朋友就希望我们离开,于是我们俩就带着毛驴们一直流浪到奥兰恰,找到现在这个牧场。”
  
  “当时我除了这些毛驴和为买下这处牧场借的债务外就一无所有。”
  
  我不解地问到,“可是你和你前夫离婚时总该分到了些财产吧?你说过你们那个农场有四十五英亩土地,再说你们在一起一共过了二十五年,至少你可以得到一半财产。”在美国,许多当年恩爱无比,如胶似漆的夫妻最后离婚时陷入丑恶无比的财产战争的故事比比皆是。
  
  “我没有向他要任何东西,不仅如此,他还从我父母留给我的六万美元中拿了四万去给他自己买了辆新车。他甚至连我存了很多年的日记都不肯给我。
  
  我不要他任何东西,也不想和他打什么官司,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要带着我的毛驴离开他。”
  
  在美国,这样的事情可算罕见,但我却对黛安娜的话一点也不怀疑。
  
  “我在奥兰恰遇到了汤姆。
  
  那时我们刚到这里,这里除了几间房子什么都没有。要把一个狩猎场改造成动物保护牧场并不容易,何况还要照料几百头野驴,为牧场募集资金,但整个牧场只有我和贝琪两个女人。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牧场下了很大的雪,有一头母驴生产,我和贝琪整夜没睡,用我们做饭的锅一锅一锅把雪化成水,送到驴圈去为母驴接生,小驴清洗。白天还得去喂养照料其他野驴。
  
  我们女人显然不行,需要人来帮忙,于是我找来当地的电话簿,一家一家打电话过去,直到找到附近的一家观光驿站“岩溪驿站(Rock Creek Pack Station)”的老板“克力格(Craig )”,问他可不可以推荐任何熟悉牧场,热爱动物,不计较报酬的牛仔来牧场帮忙,于是克力格就推荐了在他牧场工作的汤姆。汤姆在红溪驿站当导游,每年的观光季节领着马队带着游客进内华达山脉里旅行,但驿站的工作只有半年,秋天大雪封山后就关门,直到第二年春天开山。
  
  汤姆是个牛仔中的牛仔,对关于牧场和动物的一切了如指掌,贝琪直到现在只要和她养的马有了什么问题时都会嘟囔说:‘我真希望汤姆能在这里帮我。’
  
  汤姆去过不少国家,是个善良,又有智慧的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尊敬喜欢他。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牧场刚开始时总会有些人来找麻烦,我有时候态度不是很好。但汤姆却总能友善地和对方沟通。他告诉我;‘你必须和你的敌人沟通,甚至将他们变成你的朋友。’
  
  我能成为佛教徒也是受汤姆的影响,因为他也是个佛教徒。
  
  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四年,真是非常幸福的四年。我们一同工作,旅行,营救野驴,规划牧场的未来。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汤姆比我小五岁,我当时还想,这真是太好了,女人一般都比男人活得长,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白头偕老。
  
  前年秋天,汤姆查出了胰腺癌,一直熬到去年二月。在他最后的十四个小时中,我就坐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死去。
  
  也许我得感谢汤姆,是他让我看清了死亡,学会怎么去面对它,毕竟我父亲去世时我还太小。
  
  但真得是很难找到一个人象汤姆这样值得去爱。”
  
  “我现在有许多压力,每天有这么多帐单去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贷款付清,或者我们又将四处流落。我对克里斯说过:‘克里斯,你准备好没有?’他问我:‘’准备什么?’我告诉他如果我们被赶出这个牧场,我就决定赶着野驴顺着395公里一路流浪下去,直到找到帮助。
  
  我有时候也会想不通,因为命运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从小就爱帮助别人,上中学时班上有同学家很穷,脏兮兮的,我把她带回家,让她有地方洗澡,把我的衣服给她。
  
  后来长大了我也一直都在帮助问题少年。得知这些无助的野驴将要遭受的命运后我没法做到置身度外。但我现在几乎快要失去了一起,有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
  
  “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每当看到这些毛驴们,看着他们温顺忍耐的眼神时。
  
  其实我也怀疑过自己,很多人觉得我很奇怪,居然为了这些毛驴失去了一切。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我是不是不正常?为了这些毛驴值得吗?
  
  后来是汤姆给我一本佛教的书说;‘读一读吧,你所要的答案全在这里。’看了那本书我豁然开朗,生命原来都是平等的,这些毛驴和我们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并不恨谁,即使他们伤害过我。象我的前夫,我现在对他并没有恨,只是觉得可惜,他太偏执了,不然我们也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也有过不少美好的回忆。”
  
  “我爱这个牧场,爱奥兰恰这个地方,当我第一次流落到此还没见到这个牧场时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有种很熟悉,到了家的感觉。我告诉自己;我到家了。
  
  虽然没水没电,但所有动物都爱这个牧场,这个牧场对我来说就和天堂一样。”
  
  黛安娜说到这,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们牧场很久很久前一定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是那种很悲惨恐怖的事情。”
  
  我一愣:“你是指什么?”
  
  “我也不能确定,但我能感觉到,一定是什么惨剧,和当年那些印第安人有关。
  
  我相信如果一个人死得很凄惨恐怖,很怨愤,那么他的灵魂一定会滞留在他死的地方不愿离去。


  当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买了一个小农场,那个农场很漂亮,精致的农舍,美丽的院子。但是这个农场的前主人是个疯子,他发疯时杀害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女儿,然后自杀了。我当时还很小,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可怕的事情。可是当我四岁时,有一天我对我母亲说,我看到院子的井里有两个小女孩在玩。”
  
  “欧文斯谷里最早住的是印第安人。后来白人来时把他们的家园给夺走了。据传说,有次白人们在这一带屠杀了许多印第安男女老少,其中只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得以幸存。但从来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总能感觉到些什么,这些可怜灵魂心中的幽怨一定难以平息,所以他们无法离去。
  
  我一直欢迎那些印第安巫师们到牧场来访问,来抚慰这些冤魂。可是我更希望能在这里修建一座佛教寺院,不管什么宗派都可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可以捐一片土地出来,因为我相信也许只有佛教才能使这些冤魂心中的怨愤得到抚慰,解脱。”
  
  我曾经一次次地对这里的土地说,对这里的树木说;‘我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愿意做一切我能做的,来抚平所有的这些不幸和怨愤。’
  
   “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帮助这些野驴重新回到他们原来的家园,这样我们的牧场就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动物。
  
  虽然我爱这个牧场,但我并不把它当成我个人的。实际上我一直希望能把牧场的全部土地捐给一个非营利组织。我不在乎是怎样性质的组织,不管是宗教团体,还是研究机构都可以,但唯一条件是必须允许和帮助牧场留在这里。这样就算有一天我死了,这些动物们依然可以安心地待在这里,不会被再次抛弃。”
  
  基督教徒们总爱谈论天使,而佛教徒们则爱说菩萨。也许,天使或者菩萨其实就在我们人间。
  
  来到牧场快有一个月了,离我重新上路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经常我会独自坐在门廊下的长椅上,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谷地,山脉,和天空。整个山坳中阳光明媚却又如此寂静,微风中只有风铃偶尔传来简洁悠长的声音,屋旁两棵白桦树的树叶在阳光与风中摇晃出一片金色的鳞波。这时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定神无念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融化开来,融入了四周的山岗,蓝天,清风,阳光中,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心中只是一片舒适无比的安静喜悦。这样的感受我以前从来没有过,但在牧场的门廊下却不止经历过一次。
  
  有时我会一个人走上牧场边的山岗,踏过沙地上盛开的满地黄花来到山脊,向北眺望着空旷的谷地和旁边的山脉。这时奥兰恰酋长的脸庞就在我头顶之上,很久远以前,最早的印第安人从寒冷的西伯利亚越过冰封的白令海峡来到皑皑白雪的阿拉斯加,再走过湖泊森林纵横密集的北美大陆西北部,这些古老的印第安人就是沿着碧波万顷,满目葱郁的欧文斯谷向南进入沙漠,穿过墨西哥,一直走到了南美洲最顶端。千万年来,奥兰恰酋长就在这里,在高高的山脉之上,见证了这片峡谷所有的沧海桑田,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哀乐悲欢。
  
  在牧场的日子里,我算是终于有时间和心思坐下来写封信,向那些关心我的朋友们报告我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和感受。原信摘录如下:
  
  Hi,
  Greetings from Olancha. How’s everything going over there?
  It has been two and half months since I set out on my journey, and you guys may rightly assume I am already more on the east side, even somewhere near New York. No way. I haven’t gone far on my journey.
  I was stuck in north California for several weeks, first by the endless rain, and then I got sick, running a high fever, and coughing.
  
  I was back on the road in March. Yuqi drove me to Half-moon Bay, where I
  spent the night in a cypress woods near the seashore. The following morning, a fisherman gave me a lift and drove me to Pigeon Point light house in Santa Cruz. I got stuck there for a couple of days, again by the rain, too much rain this year. Once I was stuck in my tent from 5am to 10 Am., because of the heavy rain.
  
  …
  
  As soon as the rain stopped, I stuck out my thumb and took to the road again. Several drivers offered me ride s to Carmel, the starting point I planned to hike along the Big Sur.
  In Carmel, I met a wonderful couple, Joe and Honey. It’s a sunny afternoon, after 30 minutes walking on Carmel Highlands, I sort of run into “Point Joe”, where Joe and Honey’s house is, and I asked them if I could set up my tent in their courtyard, as most part of that area belong to the State Park, camping is not allowed.
  I got more than what I had asked for. The couple kindly invited me to stay at their guest room, a neat cabin on the cliff, surrounded by big pine trees, white calla lilies, and with a splendid ocean view. What a luxury, especially for a hitch-hike traveler.
  I stayed at “Point Joe” for 3 days, everyday, Joe, who used to be a fisherman, took me out and showed me around Carmel. Both Joe and his wife Honey are Carmel locals, born and grown up there. They told me a lot about Carmel, their families, and themselves. Nowadays, you don’t often come across people as generous, friendly, and well-natured as they are. If you ever go to Carmel Highlands, please do stop by “Point Joe” , and say hello to Joe and Honey, they are the kind of really nice people you must meet.
  
  ……
  
  At Paso Robles, a Navajo Indian man picked me up and drove me to Mojave. From Mojave, I walked 7 days in the desert to Lone Pine, covered 120 miles with a 50-pound backpack, getting 4 sizable blisters on feet, and they really hurt. With all the fatigue and all the blisters, I was happy and content, no complaints, no regrets. I enjoyed it immensely.
  It happens to be the best season of the desert for hiking, the temperature is mild, grass and bushes are tenderly green dotted with tiny yellow wild flowers, it’s so beautiful. Every night I looked at the vast starry sky, my heart filled with wonder and content.
  
  I came to Lone Pine to climb the Mt. Whitney, which is 14,497 feet above sea level,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lower 48 states of the U.S. But there is too much snow, the locals tried to stop me. But since I came so far already, I would at least give it a try before I give up. So I did try, and then gave up when I realized it is a mission impossible. What a pity. It’s been my long time dream to climb Mt. Whitney. I feel a little bit sorry that I couldn’t make it, but at least I tried.
  …
  
  As I set out on this journey, many of my friends expressed their well-grounded concerns and worries, and tried to persuade me to choose an easier way.
  Hitchhiking mode of travel would inevitably be full of uncertainties and hardships; most time I slept out, in the woods, on the beaches, under the bush in the desert, and in the Snow Mountains. I walked hours and hours in the rain, against strong wind, under the scorching sun, and in darkness . Pain on feet, sore in back, hungry, thirsty, cold, sick with anxiety.
  Yet I have no regrets, not for a single moment, in fact, I am enjoying it very much, I enjoyed everything on my road. I had never got so close to n ature in my life so far; every morning I wake up to bird’s chirping , and walk ed along the remote mountain trail, smelling the fresh breeze from the forest. Lying in my tent at the seaside, I enjoyed the soothing sound of sea waves lapping onto the shore; walking i n the desert, I was marveled at the endless land merging into the sky over the horizon; climbing the mountain, I looked up at the full moon rising quietly from the peaks of mountains at twilight…
  
  ……There are always stories coming with each new ride and random stop-offs. I met so many cool and beautiful people on the road.
  At “Point Joe”, as I tried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Joe said that I didn’t have to thank him, for, while he was young, he had been traveling in many countries, received many helps from people, he’s just returning these kindness by helping me.
  A middle aged Latino woman offered me a ride from Carmel. As she drove along, she told me she was from Honduras, and told me how she came to America 30 years ago the hard way, and the touching love story between her and her 22 years younger husband. When she dropped me off on the roadside, she gave m e her family’s address in Honduras, told me I can stay at her family’s house if I go to Honduras someday.
  A young lady, Dionne, went out of her way to drive me to my destination. She told me that I was the first hitchhiker she has ever picked up, as I hopped out her car, she told me her cell phone number and let me call her if I got any emergency.
  Jerry Price, whom I met in North California, is 72 years old this year but still dreaming to climb Mt. Everest, to be the oldest person who has ever climbed to top of that mountain. He can speak a little bit Chinese, and call ed himself “Lao Feng Zi (old nut)”, and called me”Xiao Feng Zi (young nut)”.
  Kevin, a cheerful electrician from San Bernardino, stopped for me as he saw I am walking alone in the desert. Kevin has a deep love for his Harley; he made his across America trip driving his Harley. Actually, h e is fatally sic k with an incurable disease. “I’m dying,” he said, “but death doesn’t stop me, it just inspires me to enjoy life harder.”
  
  Now I would like to talk more about the Wild Burro Rescue Sanctuary. I am working as a temporary volunteer. This is an isolated range located at the base of Eastern Sierra Nevada. It has four staff members taking care of 200 burros, mules, horses, and many other animals. None of them gets paid or any benefits….
  
  This sanctuary is short of almost everything that it needs to save about 187 wild burros. There is no electricity, no tap water, no telephone line here. Every night we eat poor food by the candle lights……
  
  The conditions here is beyond your wild imagination , but all of the people here are wonderful, they still keep a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life, and they are dedicated to the work of rescuing wild Burros.
  Every day after supper, we all stand silently in yard watching the moon rising from Coso Mountain in the east, this scene is so enchanting that I will never forget for my whole life.
  
  ……
  
  When I started my journey, I wished in mind that let me gain some
  unusual experiences, meet some cool people. Two and half months passed, I am happy to say I got much more than I had wished. Everything turned out to be far better than I had expected. With all the sufferings and pains a hitch-hiker is expected to endure, I feel learnt, inspired, enlightened, encouraged, and tested by experiences and people I encountered along the way. My faith in the essential goodness of human nature has been reinforced. I’m no longer in doubt of myself; I have never been so sure of myself. I can see my own essence more and more clearly, it had been hidden somewhere inside me.
  
  Every morning as I wake up, I am never sure where I’ll be at night, what kind of people I will meet and what will happen on the road, but I know my journey will be full of joy coming from my encounters with their unusual stories.
  I would like to conclude my letter with an ancient Sanskrit poem I found on the guest room’s wall at “Point Joe,” Look to this day
  
  Look to this day
  for it is life
  the very life of life
  In its brief course lie all
  the realities and truths of existence
  the joy of growth
  the splendor of action
  the glory of power
  For yesterday is but a memory
  And tomorrow is only a vision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Best wishes
  Xiang on the road
  
  译:
  
  嗨,
  
  从奥兰恰向大家问候。你们都还好吗?
  
  自从我上路以来两个半月已经过去了,你们大概都还以为我已经走到很东边了,甚至快到纽约了。但实际上我根本还没走出多远去。
  
  我被困在了加州好几个礼拜,首先是因为没完没了的雨水,其实是因为我得了病,高烧咳嗽不止。
  
  三月份我重新上了路。玉琪开车送我到半月湾,我在那附近海边的杉树林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个渔民搭我到圣塔克鲁兹的鸽子岬灯塔。我又被大雨困在那里了两天,今年雨水可够多的。有次我被大雨困在帐篷里从早上五点一直到上午十点。
  
  ……
  
  等到雨一停我就赶快回到公路边搭车。几个过路司机把我一直搭到了卡梅尔,我原定计划沿Big Sur徒步旅行的起点。
  
  在卡梅尔我遇到了一对非常好的夫妻,乔依和哈妮。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走了三十分钟来到卡梅尔岗时,我无意中闯进了“乔依岬”-乔依和哈妮的家,因为那一带基本上都属于州立公园,禁止宿营,所以我询问他们是否可以让我把帐篷搭在他们院子里。
  
  但我得到的远超出我的期望。这对夫妻竟然友好地邀请我住在他们的客房里,那是一间搭建在悬崖顶上的温馨的小木屋,四周被松树林和洁白的马蹄莲花丛环绕,窗外就是壮观的大海。对一个靠搭便车旅行的旅行者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太奢侈了。
  
  我在乔依岬一共待了三天。每天,乔依-一个以前的渔夫,会带着我到卡梅尔一带转悠。乔依和哈妮都是卡梅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告诉了我许多有关卡梅尔,他们的家族,以及他们自己的故事。在这个时代,你并不是那么容易遇到象他们那样慷慨,友善,好心肠的人。如果你有机会路过卡梅尔岗,请一定在乔依岬停一下,向他们打声招呼,他们是那种你应该去结识的人。
  
  ……
  
  在帕斯澳罗伯勒斯,一个纳瓦和印第安人搭上我,一直把我送到了莫哈维。从莫哈维,我在荒漠中走了七天到朗派。我背着二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走了两百多公里,脚上磨出四个疼痛的大水泡。
  
  现在刚好是在沙漠中徒步旅行的最好时节,气候温暖,草木新绿,其间开满了黄色的小野花,一切都是如此的美丽。每天晚上,仰望着浩瀚星空,心中只有惊叹满足。
  
  我来到朗派攀登惠特尼峰,它海拔4,418,是美国本土四十八州的最高点。但因为山上雪太厚,当地人试图劝阻过我。可是既然是远道而来,没有道理试都不试就放弃。但我的尝试最终只是让我认识到,我的目标确实难以实现。太遗憾了,我一直以来就盼望着能登上惠特尼峰。尽管我感到有些遗憾没能上去,但至少我尽力了。
  
  ……
  
  当我开始这次旅行时,许多朋友们都向我表达了他们的担忧,并且试图劝说我选择更容易些的方式。
  
  搭便车这种旅行方式当然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无常和艰辛;许多时候露宿野外,树林中,沙滩上,沙漠中的灌木丛间。一刻不停地走在风雨中,烈日下,黑暗里。双脚疼痛,腰背酸软,饥渴寒冷,满心焦虑。
  
  但我从没有哪怕一瞬间后悔过,只是感受着旅途中的一切。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大自然,每天清晨在鸟鸣中醒来,行进在人迹罕见的山道上,呼吸着夹杂着森林气息的清风。躺在海边的帐篷里,倾听着海浪阵阵涌上沙滩的涛声。跋涉在沙漠里,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旷野在远方的地平线融入蓝天。登上高山,注视着满月在黄昏中静静地从山峰间升起…
  
  ……
  
  在路上我总能听到不同的故事,遇到许多友好美丽的人们。
  
  在乔依岬,当我试图向乔依表示谢意时,乔依说我并不需要要感谢他,因为他年轻时也曾在许多国家旅行过,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现在他只是把那些得到的善意转送给我。
  
  一个中年拉丁裔妇女在卡梅尔让我上了车。在车上她告诉我她来自洪都拉斯。一路上她向我讲述了她三十年前来美国时的艰难日子,还有她和年轻她二十二岁丈夫间的感人故事。当她在路边放我下来时,给了我她在洪都拉斯家族的地址,让我如果有一天如果去洪都拉斯可以住在她的家。
  
  一个年轻的女子,蒂昂妮,特意专门开车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她说我是她搭载过的第一位搭车客。当我下了她的车时,她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让我有紧急情况和她联系。
  
  杰瑞普莱斯,我在北加州遇到的他,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但依然梦想着能够登上珠穆朗玛峰,成为世界上最年长的等顶成员。他会说一些中文,他称他自己为“老疯子”,而称我为“小疯子”。
  
  凯文,一个从圣伯拉地诺来的开朗的电工,当他看到我独自在荒漠中步行时就主动停了下来。他深爱着他的哈雷摩托车,骑着他的哈雷跨越过美国大陆。但他其实得了不治之病。他告诉我“我就要死了,但是死亡并没有吓倒我,它只是激励更加努力的去享受生活。”
  
  现在,我要多讲述一点关于我现在正作为临时志愿人员工作的野驴拯救牧场的故事。我现在就在这里做一名志愿义工。这是一处内华达山脉之麓的牧场。一共有四名工作人员,照料着两百多头毛驴,骡子,马,和许多其它动物。没有一个人领取工资和各种福利,牧场完全依靠捐款维持。
  
  ……这个牧场几乎缺少一切需要的东西。没有水电,电话线,每天晚上我们在烛光下吃着简单的食物……
  
  这里的条件不是你们容易想象得到的,但是这里的人们依然对生活充满乐观,并为拯救野驴的事业勤奋工作。
  
  每天晚餐之后,我们所有人都会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注视着月亮从东边的柯索山脉升起,这个感人的场面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
  
  当我开始旅程时,我希望自己能够积累一些不一般的经验,遇到一些不一样的人。两个半月过去了,我很高兴地说我所得到要比我所希望的更多。除了作为任何一名搭车客都必须忍受的旅途艰辛,我更被路途上遇到的这些事和人所教育,鼓舞,启迪,激励,考验。我对人性善的信念更加坚定,也对自己本身不再怀疑。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真实的自己,它本来或许是被掩藏在了我内心的某处。
  
  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总是无法确定晚上我会在什么地方,路上会见到哪些人,遇到哪些事。但我知道我的旅途一定会因为路上那些不期而遇的人们和他们的故事而充满喜悦。
  
  最后,我想用一首我在乔依岬客房的墙上找到的一首古老的梵文诗来结束我这封信:
  
  Look to this day
  for it is life
  the very life of life
  In its brief course lie all
  the realities and truths of existence
  the joy of growth
  the splendor of action
  the glory of power
  For yesterday is but a memory
  And tomorrow is only a vision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最好的祝福
  
  翔在路上

  好不容易又上来了,先谢谢各位的鼓励。这里告诉大家,我现在又回到了黛安娜的牧场,我上面的这一大部分就是在回到牧场的一个月里断断续续写完的。
  
  首先就如windingpath已经给大家讲的一样,当年买牧场的贷款一直无法还清,去年下半年本来是最后期限,若不还清贷款牧场就将被债权人收回拍卖,但在黛安娜的生日那天早上,她接到一个电话,一对她从未谋面的夫妇愿意替黛安娜付清贷款。虽然这只是一笔借款,但那对夫妇并没有提任何要求,所以牧场的员工们和这里的所有动物暂时不用担心会失去家园。
  
  牧场的情况和我一年前在的时候相比有了一些变化。犹他克里斯和贝琪都依然如故,新加入了一位志愿义工提姆。
  
  伦敦克里斯在我走之后不久遇到了个麻烦,他犯了一个经典性的错误,有一天他去朗派时泡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其实是结了婚的。就如我在上头文章中说的,朗派是个小镇,这消息很快就人尽皆知,糟糕的是流言也传到了那个女人老公耳朵里,更糟糕的时那女人的老公是个暴汉,据说那家伙扛着枪四处扬言要把克里斯揪出来算帐,于是可怜的伦敦克里斯就在众人不知道时一个人跑了,大家都估计他回了英国,只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但愿他一切都好。
  
  丹尼尔在我到牧场后没多久就走了,或许他早就该走了,因为他在牧场时并不开心。我回到牧场后每个人都向我抱怨他们受够了丹尼尔的大嘴巴。丹尼尔的遭遇再次印证了我一向的一个观点,男人最好不要没事就说个没完,喋喋不休,作男人应该少说多做。当然,丹尼尔走得很伤感,我见过的每个人在这个牧场待过后都不愿离去,因为每个人都在这里找到了他们心中的平静和天堂,但为了牧场,丹尼尔最后必须得走。
  
  黛安娜和牧场的众人很高兴我回去,我回牧场前并没有给他们一个准确的时间,因为我本身也就不太确切。黛安娜告诉我,在牧场大家每天都在谈论我什么时候回来,当我回到牧场时大家象欢迎家人一样欢迎了我。
  
  两个多礼拜前,黛安娜带我去内华达和加州边界一处叫克拉克山脉(Clark Mount)的地方参加监视阻止美国政府围捕那里野驴的行动。前后三天里,我们就在荒无人烟的山脉沙漠中穿行露宿,夜晚露天睡在零下十度的荒山里。这次经历可以说是艰辛困难,悲怆但结局又颇具戏剧性,整个过程写下来我想应该远比那些拙劣的好莱坞电影更动人有趣。全程我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并准备在完成这篇游记后专门写一篇关于这次行动的文章。
  
  现在黛安娜正准备以克拉克山脉野驴为由起诉美国政府,和政府打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黛安娜告诉我:“如果我们赢了这场官司,那么象死谷等其它所有政府所有土地上的野驴也同时得救了,所以我们这次必须得赢!”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协助黛安娜做这方面我可以做的一些工作。
  
  我上面关于在牧场的文章写得很困难,我这次带了台笔记本电脑来牧场,但牧场没电,偶尔晚上吃完饭会发动柴油机供两个小时电给大家看录像消遣,这时我就赶快拿电脑出来边充电边写文章,出外办事也总随时带着笔记本,到处寻找有插座可以充电的地方,我对黛安娜说,我就像狗追骨头一样到处追可以充电的机会。
  
  文章写完后我又必须到朗派的图书馆才能上传。牧场事情多,外出机会很少,而且朗派公共图书馆一次只允许用一个小时,上次我到图书馆手忙脚乱贴了文章,顺手找了些照片贴上,差点就超时了。现在重新看了下,不管是文字还是照片都还有不少缺陷需要改进,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牧场重回旅途,下面就要去圣地亚哥见两位朋友,她们也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将是下面故事的主角。与她俩的相遇相识也可以说是奇妙而感人。
  
  我关于牧场的文章贴出来后,得到许多网友的关心和鼓励,我把这些网友的话都转述给了黛安娜,她听了非常高兴,她说这个牧场欢迎所有的中国朋友来访问。并且就在我贴出文章后一周,一位姓Zhang和一位姓Li的朋友同时通过网络向野驴拯救保护牧场捐款,黛安娜非常感动,如果方便的话请这两位朋友告之通信地址,黛安娜说你们是第一批向牧场捐款的中国人,她想写信给你们表达她的谢意。我的信箱是airtrekker@gmail.com,或者你们也可以直接写信给牧场的信箱,当然牧场现在没有电话线和英特网,所有电邮都是牧场在外地协助管理网站的朋友转达,大概要多花一点时间。
  
  有一些朋友曾经向我发短信或者邮件,但因为我不是在旅行就是在牧场,一直无法好好回信,实在是对不起,等我下一段稍微安定些后一定补上。老实说,因为这里是美国,有时候我即使找到电脑能上网,也是看不了中文,更不用说打中文了。
  
  这里回答几个朋友的询问:
  
  作者:爱丽丝梦游 回复日期:2007-2-4 09:53:20 
  
    看了全文,很有感触,首先是敬佩你的勇气,其次是赞赏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心态,我马上要去美国小呆一段时间,也在纽约,不知道楼主怎么联系呢?可以见面聊聊天么?
  
  谢谢你的鼓励,我已经离开纽约,重新回到了加州,下面会在加州一带旅行一阵子。你要联系我的话可以寄信到我上面的信箱。
  
  
  
  作者:grace_q_zhang 回复日期:2007-2-8 11:14:14 
  
    感动。看后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整日只为一些日常生活琐碎小事而烦心。感谢你用自己的经历让我们也接触到这个社会中不被人重视的一面。透过你的文章让我看到人性的美好,十分钦佩Diana忘我的精神。不知她的牧场现在怎么样了,若是可以,我也愿意尽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善良的人们。
    
    I like the poem at the end of the post, 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o the poet is?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这首英文诗出自佛经中的”跋地罗帝偈”,作者当然就是释迦牟尼。中文译文如下:
  慎莫念过去,
        亦勿愿未来,
        过去事已灭,
        未来复未至。
        当下于此时,
        如实行谛观,
        行者住于斯,
        安稳无障碍。
        今日当精进,
        勿待明日迟,
        死亡不可期,
        吾当如何置。
        若有如是人,
        安住于正念,
        昼夜无间断,
        圣者遂称彼,
        了知胜独处。
  
  黛安娜的牧场现在情况依然困难,虽然现在不用担心土地被收回,但牧场依然为财政困难所困扰,毕竟没有任何收入,完全靠捐款维持不是很可靠,同时牧场也缺少人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黛安娜也为一些人事问题而压力很大,不过现在总算过去了。
  
  黛安娜欢迎各种帮助,但同样欢迎大家到她的牧场来做客。奥兰恰离洛杉矶约3小时路程,凡去死谷或者Mammoth Lake滑雪的朋友都必然路过。同时离拉斯维加斯也不太远。牧场的网址是http://www.helpsavethewildburros.orgwww.wildburrorescue.org,希望了解牧场现状的朋友可以看看,但是因为网址是黛安娜的一个朋友为了帮助她临时自学构建的,所以网页算不上精美,更新也不是很快。
  
  这个月是汤姆去世两周年的忌日,黛安娜告诉我:“我失落了整整两年,但我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很高兴听到她这么说,也看到一切确实是如她所说的。
  
  周末就是春节,黛安娜专门邀请了许多朋友,在我们的牧场,这个深处内华达山脉之麓的小山谷里盛大庆祝中国新年。这个礼拜我们所有人都在忙着里里外外清理整个牧场,准备庆祝新年,也准备一个全新的开始。
  
  当大家在看我这些文字时,或许我正在搬运干草,清扫驴圈。这次黛安娜曾经问过我,可不可以一直待下来帮助她。我很惭愧我现在还无法做到,但我知道我一定还会回来,因为我对于这里不再只是个匆匆过客,而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最后祝愿大家春节快乐!
  
  riverfr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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