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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姐 一岁 初春

(2008-01-25 19:28:42) 下一个

                  一岁 初春

  荒岗的西北角连绵起伏,几个大洼窝在那里。村里的人说那是鬼洼。遍布的厝基坟墓在人高的小松树密密匝匝的荫盖下,冷阴阴惨凄凄;除了偶尔祭坟的纸炮,哽咽的唢呐,连小鸟似乎也不打这飞过;但野狗却特多,成群结队的去刨那些它们认为很泡松的坟墓,去钻那些已塌下的墓穴。

  村里的大人小孩谁也不敢到那里去。就是那个胆大的李机匠曾因和人打赌而钻了进去,但立即又逃了出来,回家硬硬睡了三天。

  老人们说,那里的厉鬼们正在寻找替身。

  村姐第一次去那里是李机匠那不屑的口吻影响的。村姐于是在夜深人静时理理荒发、拍拍灰棉褂后便拖着右腿,颤颤怯怯、一高一低地摸进去……

  然而她没有死,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太阳正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里向她的一双小眼里洒着光芒,她也由此而获悉了一个秘密——那天上午她便一口气向队里交了五大粪箕的狗屎。

  村姐刚下荒岗,便见大洼口有一小段淡淡黄黄的东西,她紧跛了一阵。

  那是一小卷厚厚的草席,草席上有点湿漉漉的。草席原本是用来铺床的,但有的人家不多;村姐那张土基床上便没有。

  村姐放下粪箕,用粪铲拄着弯下腰扯起草席——只要晾干,这寒冷的天气是不愁排不上用场的。

  村姐正纳闷究竟是谁不小心竟然将这么一张珍贵的草席丢到了外面时,草席里却骨碌碌地滚下一块东西来;地一声娇啼,将村姐魂都吓飞了。

  但娇啼声却并没有停止,那黑黑的块块已在娇啼声中蠕动起来。

  村姐惊魂未定地揉揉被风雪朦胧的小眼,这才看清黑黑的块块是一堆黑色老布面的破絮。破絮外面缠着几道染得红不红白不白的布条,里面露出一个比鹅蛋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脑壳。此时那哇哇声已然停止,拳头大的小脑袋摇来摇去,一双黑黑园园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一想到那是孩子,是个确确实实的生命,村姐扑上去跪着抄起裹着婴儿的破絮。

  她的浑身禁不住颤抖,心似乎要撞破她那薄薄的胸腔,脸上又掀起了红色的风暴。她干咳了几下,右手急切地连扯了几下都未解开那几颗盘扣。

  孩子或许受不了村姐那份赤裸裸地惊喜,地一声又哭了,小脑袋在襁褓中晃动。

  或许是上苍已经宽恕了她的罪孽,才派这个小生灵来为她增添希望,聊解她的寂寞给予她的慰籍和欢乐。

  村姐将孩子暖在斜襟破袄里,掖紧;一边喔喔地哄着,一面撮起一小点雪含进自己的口中,将那一星点雪水又抿到孩子的小嘴里。孩子却并不领情,眯着眼将娇嫩的啼音扬了又扬,好似这侵透肺腑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几片雪花落在孩子的嫩脸上,顷刻便化成了水滴;村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三两下爬起,搂起孩子便跛上了荒岗,但旋即她却又急急地颠下来,连跌带爬地回到洼口;左手捂紧孩子,右手拎起粪箕粪铲又磕磕碰碰地爬上了荒岗。

  队长是个黑瘦的小老头,村姐搂着孩子回来正撞上他夹着一捆破絮朝小草屋走来。

  哎呀,我的姑奶奶,队长瞟见村姐一身雪污、半露着胸脯歪拖着粪箕粪铲便嚷开了,似乎大祸临头;一把扯过粪箕粪铲愤愤地扔出老远,你呀,这样的天谁让你出去的,啊!人家好胳膊好腿的…”队长猛然意识到什么,你想想,你要有个好歹,我这队长就没办法交待了。别说一口薄椁材,就是一张破草席我都无处去弄。队长气咕咕地解开小栅门,进去将腋下的破絮扔在土基床上,口气也温和下来,天寒,别遭蹋了身子。

  村姐全然没有注意到队长的情绪,跛进房扯了扯队长的袄角。

  队长,孩子,孩子。

  孩子?队长这才注意到村姐怀中鼓鼓的,颏下有着一颗小脑袋,哪来的?队长忙凑上前。

  捡的。村姐消瘦的脸颊透着兴奋,将几根黄发洒洒地扬到脑后。

  儿子女儿?

  ……”村姐忙松开衣襟。

  队长帮着将襁褓放在土基床上,俩人手忙脚乱地打开。

  啊,儿子!队长叫了。

  真的!”村姐忍不住将小嘴在孩子的粉脸上啄了一下。

  你呀——”队长直起腰又回到了现实,这年头……”

  ……”村姐骤然搂紧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队长,我、我、我会养活他。

  那、那那就留着吧。队长终于松了口,天冷,也别让孩子冻着……不要出去了,饭,我叫人送来。

  队长带上门,重重地叹了口气,拎起被自己扔掉的粪箕粪铲,去了。

  儿子吮了几下米糊汤便在土基床上的破絮里睡熟了。乘着天色未瞑,村姐寻出那不足五两的棉花出了门。

  雪蛾漫舞。廖几的房屋静依着银白色的山丘,宛如撒下的颗颗珍珠;玉树琼花便是那美丽的珊瑚。

  村姐拖着一深一浅两行雪窝向村东头移去。

  李机匠便住在东头。他是队里五六十号人中唯一能织布的。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因为李机匠的爷爷父亲都是织布的,到了李机匠手中也就理所当然地织起布来。虽说那时也时兴割尾巴,但小村太小太偏,以至于村里人都绝然不知那尾巴是怎么回事,而穿衣却是人人都少不了的。

  按理说,即使姑娘再闹饥荒,凭李机匠的手艺也不至于去当光杆司令。遗憾地是李机匠的生意从未红火过,一年内他的祖传织布机也只能推那么几下;李机匠又生得瘦不拉几的,干起活来还老是没精打采,偷一个空还要溜到什么地方放一觉。

  村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李机匠的。那次从大洼里爬出来她就对着老天发过誓。

  但现在她已是母亲了,她得替儿子想想,她得给儿子缝一个小兜兜,象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再绕上两小根红线。

  得子的喜悦,初做母亲的欢欣,冲淡了她差不多印证了二十年的誓言。

  李机匠也是一间草房,却比村姐的那间有着绝对宽敞的优势。

  村姐将那扇薄薄的板门擂了好大一会儿,李机匠才老大不情愿地斜披着老袄下了那张只剩下一条腿的床,拉开门,口中还恨恨地咒道:这鬼天!

  风雪中钻进一小段白晃晃的影子,犁到房子中心才常常吁了口气:我的妈也!

  是你?

  房里并不怎么亮堂,即或有厚厚的雪儿映着;那架破旧笨重的织布机对着村姐眈眈相向。村姐分不清李机匠面上的表情,但从那惊诧的语气中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求你了,帮、帮帮……”村姐感到一阵羞赧,她竟然求这个该下地狱的家伙为自己帮忙,这是村姐说的吗?

  帮帮?

  ……”村姐三两下从斜襟袄里扯出那团扁平的棉花。

  换布?李机匠接过,棉花上有着热乎乎的温度,太少了!一双眼却对着半开的破袄里瞟了瞟。

  我是……”村姐掠了掠已然滴水的黄发。

  我知道!李机匠粗暴地打断她的话,眼睛又忍不住往斜襟袄里瞅瞅。

  不行?儿子也许已醒了。

  好吧。李机匠缓和了语气,将那团棉花丢到一边,掩上门,我这儿有块。

  他在黑暗中跨到床边,悉悉索索地翻动。

  漆黑一团的房里充满了男人浓浓的气息,悉悉索索地翻动使村姐感到一股莫名地紧张,她急跛到门边,拉开门。

  寒潮席卷,掏走了她的一半热量,村姐猛地记起解开的棉袄,脸上又潮了潮,双手急促地动作起来。

  别扣了!李机匠猛地将村姐挪到床边,这布还可以吧,他用嘴努努床上一小块叠起的白粗布,不用还!

  村姐惶恐了。她从李机匠一双瀑出欲火的眼睛和捏住自己手的力度中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求你,别……”村姐恨不得要哭,怯弱的残肢扭来扭去。

  真是孬货!李机匠愤愤地骂了一句,将村姐抱起摔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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