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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真情 如铁似钢

(2007-09-17 18:25:41) 下一个
  几天前接到姐姐从中国打来的电话,说岳强就要去英国读博士了,我非常高兴。

  因有同事马上要回国,忙不迭地买了些礼物,又到银行兑了一张二千美元的Money Order。在简短的附言中我写道:“这笔钱是你爸爸妈妈十多年前寄放在我这里的。现在你长大了,转交与你,或许可备不时之需。”

  东西托同事带走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岳强的父母是我刻骨铭心的挚友。本来,生活在农村的他们与我毫无关联,只是由于近三十年前的一个偶然机会,我们相识了。

  ……

  1976年,我在北京市朝阳区工业局工作。这年六月市里责令各区局组建“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到北京郊区农村掀起学大寨运动的新高潮。工业局的工作队很快组成,队长是副局长之一的老张。队员两名,一名是女性副科长大郭,另一名就是我——小陈。

  局里派车将我们和行李送到了要工作的大队。很幸运,这个大队就在公社旁边,距城里不过十余里,条件比远郊的穷乡僻壤强多了。

  大队的赵书记接待了我们,对我们提出的“同吃,同住,同劳动”要求做了安排。赵书记当过兵,身材结实,看上去还算好客。只是他的口头语“娘个腿”使我们的女科长感到不悦。

  “同吃”好办。赵书记开出一列贫下中农名单,我们轮流派饭,每顿交半斤粮票,一角五分钱。

  “同住”,根据赵书记的建议,将村东目前无人居住的房子整理一下,我和老张住一间,大郭住另一间。

  “同劳动”赵书记有些不屑:“那是泥腿子的事嘛。各位是来抓革命的,劳动不劳动算个啥!”

  这点我们不敢全听赵书记的。“学大寨”工作队不下地说不过去。我们商量了一下,老张年纪大了,大郭腰有毛病,适于留在家里“抓革命”。我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正好用来“促生产”。

  几天后三夏麦收开始了。天还没亮,我带着磨得飞快的镰刀与社员们一起上阵了。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割得即快又干净。我过去插过队,自认也是割麦子得一把好手,所以心里不服,紧紧追在他的后面。但尽管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把我拉得越来越远。等他割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我们相遇了。

  “你可真是一把好手,真快啊!”我佩服地说。

  “陈队长,”他直起身来,无所谓地笑笑:“这算什么,农村人谁不这样。”

  我摇头道:“不对,我过去在东北也割过几年麦子,怎么就比你差很多?”

  他看了看我,又把我的镰刀拿过去掂量一下:“这把刀角度小了点,不顺手。”他把自己的刀递给我:“陈队长使我的吧。”

  我急忙道::“这怎么行,你使什么?”

  他笑道:“这样的刀我还有五、六把。”

  这小伙子长得很有棱角,身材稍瘦,大约只比我大一、二岁。我觉得好像没见过他:“你叫什么呀,我怎么还没到你家吃过饭?”

  他低头道:“我叫岳梦想,出身不好。”

  我猛然想起赵书记的派饭名单,上面都是贫下中农。当时的农村阶级阵线分明,地富及其子女永远是另类,随时可以揪出批斗。对此,我极为厌恶,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由于气氛有点尴尬,我故作满不在乎:“我也出身不好,咱俩同路。”

  岳梦想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实话。69年下乡前,因为父亲勉强算是高干,所以我在填表时都添“革干”。下乡后,出身一栏不许再填父辈,而要填祖辈。我爷爷是富农,于是我成了富农子女,出身一下由红转黑。

  很明显,岳梦想认为我在开他的玩笑。他看了我一眼,又弯腰割麦子去了。

  大约两天后,我在麦地里干活时突然有了三急。我钻入不远处的玉米地解决问题。完事后沿田埂向外走,忽听见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我又不饿,你留着吃吧。”是岳梦想。接着一个圆润的少女嗓音低声说:“人家还有嘛,这就是给你做的。”我抬眼望去,岳梦想和一个女孩子在说话,那女孩正把一包东西往岳梦想手里塞。

  岳梦想看见我,赶快叫了声“陈队长”。

  我对岳梦想印象很好,便凑了过去,没话找话:“今天凉快,干到现在还没出大汗。”

  岳梦想转身对女孩说:“小月,这是陈队长,你应该见过。”

  叫小月的女孩从岳梦想身后出来,低头道:“陈队长好。”

  一看到小月的样子,我的心没由来地跳了一下,好一个可爱的姑娘!小月十八、九岁,白里透纷脸上镶嵌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的姑娘就是在城里也是上上之品,怎么这么长时间我就没见过她呢?

  岳梦想看出我的疑惑:“小月出身也不好,所以陈队长没到她家吃过饭。”

  该死,又是出身!我心里有些愤慨,故意笑道:“好,好!我们三个出身不好的人,就在这讨论讨论变天的事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一个城里人,说什么都没事,但对岳梦想和小月来讲,这可是杀身之祸!

  见到两人脸都白了,我赶快打岔:“小月要给你的是什么,是好吃的吗?”

  岳梦想把小包递过来:“陈队长尝尝吧,小月做的东西很香的。”

  为缓和气氛,此时不能客气。我打开包,是烙饼卷炒鸡蛋,我撕下一块塞到嘴里。饼里放了花椒盐,鸡蛋是用香椿炒的,确实很香!

  “陈队长觉得好吃就都吃了吧。”岳梦想不自觉地替小月做了主。

  我看看小月,把饼包好又递给岳梦想:“那怎么行,这是小月给你的。我要是馋了,会请小月做。”

  小月眉头舒展开来:“对,我一定做给陈队长。”

  我们三人说笑着向外走,小月话也多了,对我解释说她父亲长年有病,多亏岳梦想的照顾,所以……

  丫头真是越描越黑,傻子也能看出她和岳梦想的关系。当然,我只能哼哼唧唧地应付。

  走出玉米地来到田间小路,赵书记大步而来,极严厉地喝道:“娘个腿的岳梦想,大白天逃避干活,想抗拒改造怎的!”他嘴上训斥岳梦想,眼睛却盯着小月鼓起的胸脯。

  岳梦想和小月低着头匆匆下地去了,赵书记对我说:“这两个都是被专政分子,陈队长要当心。”

  对这位赵书记,我的印象是越来越差。多少天了,我只见他早上给人派活,从未见他下过地。

  “噢。”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也下地去了,把略显尴尬的赵书记晾在身后。

  每个星期一上午是大队干部的学习时间,我是工作队的代表当然也要参加。一个星期一我进了大队部,大队副队长坐在书桌旁,赵书记正在训小月。他把小月逼在墙角,向前探着身子,脸都快贴到小月的头上:“你个小烂货,就知道跟那个姓岳的骠。告诉你,你那个小逼姓岳的操得,我他娘个腿的更能操得!”

  大队副见我进来,忙大声咳嗽。赵书记悻悻地离开小月,走过来对我说:“陈队长,这地富真娘个腿要天天训,一天不训上房揭瓦!”

  听到赵书记对小月说的脏话,我觉得这人非常可恶。我没理姓赵的,对小月说:“快回家吧。”

  小月低头向外走,赵书记突然喝道:“我还没说话,就想走!”

  姓赵的冲我来是打错了算盘。我最后是要拍屁股走人的,我向上边说他的坏话够他麻烦的,而他却没地方说我的坏话。我不怕翻脸:“你刚才不是说了不少了嘛,那种话我怎么听着不像个干部说的话。”

  赵书记嘴动了动,终于没再说什么。我又对小月说:“走吧。”小月走了,赵书记则跟我结上了仇。

  不久发生了大地震,本来就不常来的老张和大郭,说是家里需要照顾,交代我全权处理工作队事宜后,干脆连铺盖都搬回了城里。

  地震后的第三天晚上,天气有点闷,我沿着村头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大队猪场时,从猪圈里飞出的一团粪泥险些砸到我身上。这么晚了,谁还在给队里干活?我探身看去,是岳梦想。他汗流浃背,显然已经干了不少时辰。

  “岳梦想,”我在上边叫他。

  岳梦想抬头擦汗:“是陈队长啊!”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干?”

  “赵书记命令我每天必须清理两个圈,今天的还没干完。”

  “你上来,不干了。赵书记那有我。”姓赵的如此整人,我就要和他卯上。

  岳梦想犹豫了一下,爬了上来。

  第二天见到赵书记,我开门见山:“我住的那里需要建个抗震棚,另外那个院的围墙也要修整。请你派岳梦想来干这个活。”

  赵书记眼珠转了转:“为什么是岳梦想?他是富农分子!”

  “他是干活的好手,我管他是不是富农分子!”我的态度相当强硬。

  大概赵书记觉得没必要为此事与我顶着,便答应了。

  接下来这些天可能是岳梦想有生以来最舒服的几天,他想快干我都不让。小月每天都来,并且带着她给我做的好吃的。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竟习惯了,来者不拒。

  小月爱听故事,常拉着岳梦想坐在我的抗震棚前听我乱侃。我搜肠刮肚,逮到什么讲什么。中国历史,外国小说,萧何月下追韩信,莫伯桑加契可夫,凡能想起来的。小月听得津津有味,一再告诫她不在的时候不许讲。

  活再拖也有干完的时候。十几天过去了,岳梦想又回地里干活了。

  这天我已在抗震棚躺下了,忽然觉得棚外有个人影在晃动。我探出头喝道:“谁?”

  “陈队长,”岳梦想的父亲佝着腰在外面,哭道:“快救救梦想,赵书记把他和小月抓起来要打死啊!”

  我大惊,从棚里跳出来:“怎么回事?”

  岳老爹告诉我,今天傍晚岳梦想和小月在粮仓旁讲话,被赵书记带人抓去,说他们要破坏粮仓,现在正在拷打。

  我怒火中烧,抓起手电:“带我去!”

  到了粮仓边的小屋前,我让岳老爹回去后便推门而入。只见岳梦想跪在小屋中央,腿弯处压着一根长长的粗木杠,两个小伙子各站木桩一端之上猛踩。赵书记坐在凳上,将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毛巾的小月搂坐在腿上,一只手掌不停地揉搓着小月衣下那被绳子勒得突出的乳房。

  看我进来,两个小伙子愣了,从杠上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干什么,私设公堂吗?”我怒不可遏。

  赵书记把小月推开站了起来:“陈队长这是咋讲,这两人要搞破坏,我们当然要惩处!”

  我冷笑道:“国有国法,犯罪分子要由公安机关处理。你们私设公堂可是犯法的事,你不知道?”

  赵书记也冷笑道:“陈队长,我咋觉得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谁派你来保护地富分子的?”

  姓赵的到底是农民,和我斗嘴占不到便宜:“我是毛主席派来的!怎么,你有意见?”

  赵书记显然被噎住了,他没想到我会把毛主席请出来。

  “立即放人!”我趁势大吼一声。

  赵书记恨恨地瞪我一眼,挥挥手,三人夺路而走。我赶紧把小月的绳子解开,小月扯掉口里的毛巾,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岳梦想大哭。

  岳梦想的膝盖还在流血,我强行制止了小月的哭泣,将岳梦想背起来,让小月在前面打着手电带路,来到公社医院。

  公社的胡大夫被小月匆匆找来,他一面为岳梦想止血包扎,一面嘟囔着“作孽呀,作孽呀!”

  还好,岳梦想还没伤到骨头,在床上养了三天便能下地了。一下地,他就被岳老爹逼着来感谢我。

  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我们这些学大寨工作队的使命也随之寿终就寝。返城那天,岳梦想和小月帮我收拾好行李装上车。就要告别了,我对他俩说:“现在气氛变了,你们会好过些,希望早日看到你们成双结对。”

  岳梦想低着头,未讲话。小月则点着头,泪水流了下来:“大哥!”

  突然,一种无拘无束的感情支配了我,我上前轻轻地将小月搂在怀里,一只手搭在梦想的肩上:“你们进城时会路过我家,欢迎你们经常来玩,我们永远是朋友!”从那天起,我这对多灾多难的农村朋友,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梦想和小月是78年结的婚,那时我已经上了大学。记得在那个没有多少人参加的婚礼上,小月穿着红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显得格外妩媚。那天我喝得有点多,曾对小月说:“以后梦想要是不好好待你,你就跟大哥。”小月红着脸不出声。喝得同样多的梦想则说:“大哥说啥就是啥。”比我大一岁的梦想,已经习惯了随着小月叫我大哥。

  梦想和小月进城时总要拎着些土产到我家来。我父母非常喜欢这对青年,常留他们一起吃饭。而我也常带着几个要好的朋友周末到梦想、小月农村的家玩。吃着小月做的饭,听着邓丽君的歌,搓麻打牌下围棋。

  那时我上学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我这帮朋友很快就发展到没有我也会去小月家吃喝玩乐。我的一位老友卫东,倒腾服装生意,甚至将小月家当成备用仓库,把一些进货堆放在小月家。他们每次去都要带上礼物,卫东给小月的礼物常常是时装。小月穿起来就像模特,喜得卫东连说“我们小月真漂亮,活活气死城市妞”。

  一个深秋周末的傍晚,我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就逼着我将她已经做好的蜂蜜豆沙给生产不久的小月送去。我骑车到了小月家,天色已然很晚了。进院后看到梦想和小月抱着小儿子岳强在院里的麦秸堆中坐着,他们见我进来,便站了起来。

  “咦,天这么凉,怎么不在屋里?”我有点奇怪。

  “没有啦,”小月笑道:“我和梦想刚刚在这里说回话。”梦想赶紧点头。

  我狐疑地看着他们,觉得屋里有鬼。冲进去一看,肺都气炸了:卫东等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桌上酒瓶歪倒,地上烟蒂散乱。

  “混帐东西!”我抄起一把笤帚辟头盖脸地扫向这三人。小月跑进屋,抱着我的胳膊直叫“大哥”。

  三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东西爬了起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咆哮道:“你们在炕上挺尸舒服得紧,主人却只能在外边喝西北风,太不象话了吧!”

  卫东揉揉眼睛,也装作气愤的样子:“这是咋整的,太过分了!”我气得没话说,梦想和小月却笑了起来。

  卫东晃着脑袋,忽然若有所悟:“队长先别生气,你这一打,却让我想起个好主意。”

  我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全是扯淡。”

  卫东得意地笑道:“小月这屋子太小了。队长你看,有这么大的院子,我们完全可以为梦想、小月盖个大房子!”

  我眼睛一亮:“好主意,快说说怎么干?”

  “好办。我先去找建工院的同学,让他帮助设计一份图纸。正好我家附近有个废弃的军队大院,可用的建筑材料应有尽有,哥几个只管动手就好了。”

  我们几个都兴奋起来,商量着说干就干。我是没问题,反正学校也没课了,有的是时间。如此大事,竟未征求梦想、小月的意见,就被我们几个外人决定了。

  建筑材料在小月的院子里堆积如山,我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按照图纸施工,生怕出了差错。开始时兴致勃勃,但一个星期下来,大家都有筋疲力尽之感。最后还是卫东提议,请包工来干,反正花不了多少钱。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尝到苦与累滋味的大家的一致赞同。

  专业建筑队伍就是不一样。几天之后,一座高大的全砖新房便展现在我们面前。新房中央是厅,两侧是卧室,后面还有个较大的厅,真是美轮美奂!

  82年二月的一天,我和卫东正在他家闲扯,电话铃响了。卫东接了然后“哦”了一声转给了我,是我姐姐急促的声音:“小月出事了,现处在危险中!”

  我脑子“轰“的一下炸了:“怎么回事?”

  “不清楚,人在公社医院。”

  我和卫东骑上他的摩托,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那个我熟悉的公社医院。在四处漏风的病房里,小月胸上缠这大面积浸透了血的纱布,躺在屋边的床上。屋里有几个人,梦想当然在。

  我冲到小月身旁抓起她的手,冰凉,脉搏几乎不见。

  卫东眼睛通红,从靴子里“霍”地拔出一把尺余的三棱刮刀,抓住梦想的肩膀:“操他妈的,谁干的?我今天不捅上他十刀就他妈的倒着走!”

  梦想看上去都有些痴呆了,他喃喃地说:“是姓赵的,是姓赵的。”

  在我心急火燎的逼问下,梦想断断续续讲了个大概。这姓赵的原大队书记近几年混得不太好,特别忌妒梦想和小月。今天他可能眼见小月把梦想送出了门,便心生歹意尾随小月进了院门,企图强奸小月。小月拼命反抗,但那里敌得过粗壮的赵前书记,衣服被一件件剥了下来。情急之中小月抓起一把剪刀,见扎不着姓赵的便掉头扎向自己的心窝!

  “我操!那畜生得手了吗?王八蛋现在哪?”卫东手执刮刀凶恶的样子,把屋里其他人吓得躲了出去。

  “没有。公安局也在找他,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我制止了狂暴的卫东,问梦想道:“这里的医生呢?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处理不了,联系县医院去了。”

  县医院?等到了那,小月已经没气了!我立即让卫东回去把小货车开来,然后就去找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打给我当时的女朋友,她是北京朝阳医院的见习医生。她有些慌:“现在有经验的外科大夫都不在,我还不知道去哪找。”我大吼道:“那是你的事!”

  小月确实危险。剪刀虽未扎到心脏,但失血过多,加上公社医院的医生处理不当,伤口迅速感染。幸亏还算及时,已经踏入鬼门关的小月,经过精心治疗和护理,终于无恙了。

  83年元旦的前一天,梦想、小月、我、我父母正在我家吃饭,门“嘭”的一下被撞开,我姐姐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大姐”,梦想和小月都站了起来。

  我姐姐谁也没理,屁股坐下就吃,嘴里还含混地念叨着“不错。不错。”待吃了一轮,才发现梦想和小月还站着,吃惊道:“站着干吗,坐下吃!”

  对这位姐姐,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她从小就长得好,倍受宠爱。大了后变得更加漂亮,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66年秋本已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但因文革吹了。74年被选入总政文工团,演过一些话剧和电影。按说这么个漂亮的女孩多少该知道点矜持,但我这姐姐不,说话粗脾气急大大咧咧,常常搞得我父母头大。虽说她比小月更标致,但若论可人程度,她差得太远了。

  我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你不是找保姆去了,怎么样?”

  “找鬼,鬼都没有!”姐姐又吃了两口,目光瞄上了小月,她笑容可掬:“小月来帮忙吧,你看姐姐多狼狈!”

  我一听就急了:“你别不拿自己不当外人,小月有自己的孩子,再说还有梦想。”

  小月没理我,点头道:“我可以把小强带过来一起看,反正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是看。”梦想也附和着:“我这么个大人有什么问题?”

  小月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她带着两个孩子,每天还能做出精美的饭菜,吃得我父母体重迅速增加。

  这天,我正趴在地上从客厅书架的底层找书,我父母在看电视,小月和两个孩子在沙发上玩。门开了,冲进一人。接着厨房乒乓做响,有人在吃东西。

  脚步声向客厅而来,一只脚竟踩着我的背走了过去!我无奈地苦笑着站了起来,只见母亲歪着嘴,从背后狠狠点着我姐姐的脊梁骨。而我的宝贝姐姐嘻嘻笑着,正把她的宝贝儿子向空中抛。抛够了,她又捏小月和小岳强的脸:“都好乖啊!”

  我没好气地斥责道:“咳,你也太过分了吧,人家小月好歹也是个母亲!”

  姐姐看看表:“没功夫和你废话!”说着已到了门口,然后又转过身:“爸妈,明天下午我来接你们看电影。”

  “我们不去!”母亲嚷道,但姐姐早已出了门。

  “你说,”母亲对父亲抱怨:“她这样也能当娘?”

  父亲不动声色地看着电视:“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

  小月在笑。我在想:姐姐大概前世是个夜叉。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我姐姐拖了两个月才找到新保姆。这天她拿出一百二十元要酬谢小月,这在当时不是很小的一笔钱。

  “大姐,说好了是帮忙的。”小月拒收。

  “什么帮不帮忙,我要给你,你就得拿着!”姐姐瞪起了漂亮的大眼睛。

  “不要。”小月犯了撅。

  “啪”,我姐姐将钱摔到茶几上,对我吼道:“交给你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赶紧拿起钱对小月说:“你先拿着。她那么凶,你没看我爹娘都怕她,你别让我犯难嘛。”

  钱小月收了,但没过几天,她就给我姐姐的儿子买了件非常漂亮的高质量毛毛斗蓬。姐姐见了,高兴地抱着她儿子直亲:“真好看,我儿子真好看!”我在旁提醒她这是小月买的,她根本听不见。

  我这个人极少得病,但85年的一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

  那时我在读研究生,周末回家吃了母亲做的米酒“醪糟”,感觉不太好。父亲说没问题,酒嘛,还能坏?

  我也没在意,但冲了个凉水澡后突然不适,感觉体温急剧上升,很快就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待我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模模糊糊看到梦想的影子。坐在我床头的是小月,离我很近。粉嫩的脸上有一对哭得像桃子般的红肿双眼。我想对她说话,但又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来感觉好多了。父母都在,还有卫东。我问:“梦想和小月呢?我好像看到过他们。”

  卫东道:“那丫头前天哭了一天。我对她说,没事也让你哭死了,就把他们轰走了。”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小月那双红桃般的眼。

  1989年六月七日晚,距那个血腥的日子不过三天,我的一位朋友给我打来电话:“我从医院逃出来了,戒严部队在找我。”我这位朋友是某个自治组织的负责人之一,六四凌晨受的枪伤。

  “不要动!”我叮嘱他。然后叫上卫东,开着他的小货车在电话亭里找到了我的那位已经晕过去的朋友。

  “去哪?”此时的卫东都有些慌了。

  “找小月!”

  我们将车停在原公社的院内,我背着朋友与卫东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梦想和小月的家。

  小月匆忙地将原来的小屋收拾一下,把处于昏迷状态的朋友安置下来。我们到了大客厅,我沉重地说:“天安门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这位受伤的朋友决不能落在戒严部队的手里。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安全地方使他得以养伤,对不起!”

  梦想道:“大哥怎么说这种话,莫说这点事,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会皱眉头!”

  即便如此,我还要说些丑话:“你们要清楚,一旦被发现就是掉脑袋的事。我们十几年的朋友……”

  已成为端庄少妇的小月打断了我的话,她一字一字地说:“大哥放心,他要出了事,我们陪他一起死!”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甚至感动也顾不上:“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们四人。如果再多一人知道,我们离死就不远了。”

  大家都点了头。接着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梦想和小月设法拒绝客人来访;不接电话,也不向外打电话;卫东通知所有认识小月的朋友不要和小月联系。凌晨,我和卫东悄悄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若干天,我惊梦不断。一会梦到我那朋友伤重而死,一会梦到梦想和小月被抓走了。真是心慌意乱,度日如年。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从单位回家,父母不在,我的书桌上放着母亲留给我的字条:“我们去老战友家了。梦想来电话说,朋友健康恢复,已经到外地旅游去了。”

  心中巨石豁然落地!我骑上自行车没命地往小月家赶。

  进了小月家,他们还没睡。双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小月和梦想冲上来,我冲了过去,紧紧地抱在一起,没说一句话。挚友真情,如铁似钢!一股极为强烈的自豪感在我心中涌起,久久……久久仍在激荡!

  90年底我出国前夕,梦想、小月来告别,他们送了我一个装活页纸的皮夹,祝我一路顺风。送走梦想和小月,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皮夹。很精美,封里嵌入计算器,封底是电子万年历。在皮夹的一个格层里,我摸到一个信封。取出来,信封的背面写着:“大哥,无论你到哪里,我们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信封里装的是美元,一百面额,二十张。梦想、小月这几年办了个小型服装加工场,有了点钱,但这两千美元对他们讲还不是个小数目。

  我把头枕在钞票上,意识到我就要离家远行了,就要离开我那些共渡风雨的朋友们了,多年没有过的泪水突然涌出,似露似雨,如溪如流!

  ……

  十几年过去了,白发悄悄地爬上我的鬓角,小辈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世界在不断地变化,那不变的则是心中挚友的真情:那从来不需要想起的真情,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真情!

  谨以此文,敬献十五年前那些为中国的进步而捐躯的未曾谋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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