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虚度的青春》第7篇
……我多次尝试过在西二环那样的三块板上驾机起飞。路面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各路势力各行其是互不相让,险象环生。我在驾驶舱里紧张兮兮,全凭意念控制飞机起跑,躲闪前方包括板儿爷蹬的三轮儿在内的各式车辆,从一道道过街天桥和立交桥下方急速地钻过,找寻时机,避让马路两侧电线杆之间横向交错的根根电缆,最终从电缆线之间的缝隙中飞向空中……
每当梦醒,诧异何以会无数次重复这同样的起飞。相信世上有不少人,包括编剧和导演,做过雷同的梦,梦过相似的场景。十几年间梦不断的这一组驾机的场景,到了零九年底,竟然几乎全部兑现在一部叫做‘2012’的美国影片之中。在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北侧最大的东急米兰影院观摩片中这段镜头时,像是看自己的梦的录影。
放飞那天,薄云遮日:
少时读过一本苏联科幻小说,书中描写年轻的航模爱好者们在航模泰斗叶夫根尼的指引下,将航模弹向蓝天,三天过去,七天过去,航模在平流层上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飞不落的天,永远飞不回的夜,就像永远流不尽的伏尔加河……读到小学三四年级时,学校加开了前卫物理课,教物理的女老师挑我加入航模小组,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亲自将我送到外校中学航模队进修。第一天的进修是在巨大的坐标纸上学习画点联线、画出一个个翼肋和整条机翼,然后刀切软木,用辛纳水粘连,再糊上油纸,作出比我个头还高,翼展比我平伸双臂还宽的航模。小运会放飞那天,薄云遮日,七八架航模一字排开,我的作品排在后面升空。升空时需要3人操作,两人站在航模左右前方,抻开十几米长的强力橡皮筋,一人在后把持尾翼,航模一架架被弹射上天,几秒钟后再一架架摔下来。
八八年一月中下旬,还没毕业就迎来平生首次处女飞行,这回不再是梦,梦已成真。系里让我飞上海做装备调研。那时,工农兵学商普通人的差旅生活与机场没有交集,国家行文规定,有资格搭乘民航班机者,或者具备海外关系,或者具备正处以上行政级别,出示局级以上单位介绍信,方可购机票。我的机票就是先拿系里开具的介绍信,去院里换信,再到北太平庄民航售票处买的。
离开售票处,骑车奔中关村,心中充满期待和荣誉感。听说坐飞机要求系安全带,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体验一把起降全程不系带的感觉。骑到中关村,把想法说与还没乘过飞机的老北听,不料他皱眉沉脸地告诉我,就在两天前,他认识的旁边一家公司一哥们儿,才登记完婚,和新娘飞重庆出差,兼度蜜月,掉了下去。
坠机在当年可谓稀罕事,之前虽有过几起,或因乘机人士少,不被社会大众关注。老北说的这起空难,算是头一回轰动全国:一月十八日晚,他认识的那个哥们儿带着新娘从北京机场登上西南航空222次航班,伊尔18型苏制客机,飞临重庆上空时,先掉下去一台发动机,跟着整个飞机也掉了下去,机上一百多人全部遇难……后来,三名日籍和一名英籍乘客家属各获赔十几万元,其余一百来口国人遇难者家属各获赔两到三万元。
网上有关重庆118空难的图片只能找到这两张:
老北说的那哥们儿,高出我们几届,脸生得白,气质文雅,说话斯文。想起前次北京市卫生局女领导借北医教学楼办的一次性医学讲习班,为了给讲座录音,找老北打听哪儿有微录机,老北带我去中关村那家公司找,进公司厕所小解,见那哥们儿西装革履穿戴整齐,身体紧贴在小便池前,几乎不留缝隙。看得我心里直犯嘀咕,又不是娘们儿的还怕人瞧?难道是碍于尺寸?殊不知当时在他的眼角余光里,我等就是土鳖!直到后来出了国,才知那哥们儿见过世面,先知先觉,欧美日列强诸国爷们儿小解时,站姿一律向前一小步,无关乎尺度。
有老北及其熟人这层关系,才让空难给了我一个刺激的印象,即便如此,对空难的恐惧远远抵挡不住对几天后的平生首飞处女航程的向往。
平生首飞处女航程那天清早,天漆黑,机场大巴首班车驶离人大南侧的友谊宾馆站,空荡的车厢里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想想也是,乘机的都是领导干部,往来机场自然有公家车相送。像我这样乘机场大巴的,通常都是去接人的普通老百姓,而且接人的也没这么早起床的。
那时还没有机场高速,大巴在两侧杨树排队护送的小路上疾驶,高高的树梢刮月亮的脸,快到机场时,天色微明,借着车外的蒙蒙亮光,我庄重地系好领带,到站下车,进了机场大厅。
那时的乘客身份绝大多数不是领导就是外宾,机场大厅随意抽烟没人管,可以将烟头直接扔到铮亮的石板铺装的地面上,可以再用鞋底将烟头踩灭,碾出一小块儿污黑的炭渍。我赶最早一班车来,有充足的时间闲逛,上到三楼,左拐,走到西头,一眼瞧见那幅曾经被视为中国社会解放思想走向开放的象征的巨幅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
那壁画是在首都机场新候机楼(现在的一号航站楼T1)开始营业两个多月前的七九年九月完成上墙的,画幅的高度比一层楼还高,正面看去,上到泥腿子出身的中央高干,下到首都朝阳区革命群众,无论在谁眼里,壁画没毛病。
可是架不住画宽哪,画幅的宽度等于把一座十层楼放倒了那么长,往右到墙角不见边儿,顺墙直角拐弯儿再看,画上出现了四个裸浴的傣族女孩儿,由左起:左一侧身全裸,左前二上半身酥胸毕露,左后二肚兜半透明,隐约见乳首,以及右边的正面全裸。
公众场合出现光屁股女人体绘画,姿态全方位,这还了得?有朝阳群众作为群众基础的几个左官让一群左喽啰派车前往中央民院(有关老哥XD和民院舞蹈系女教师的故事点击幸会3位北京舞蹈圈女孩儿),接回来一车少数民族大学生,安排在机场壁画前开批判大会,以中国美协名义号召大学生支持壁画沐浴女子“不能光屁股,至少得像墙拐角那个男青年那样,穿一条裤衩”的观点。
学生们纷纷贴近前往细了瞧,七嘴八舌评说,这画儿可以呀,怎么不好啦?没什么不好的呀,要说有什么意见吧,就是表现的还不够全面,因为我们勐拉乡那边泼水节的时候,还有男娃子女娃子全脱光光的咧……
左官左喽啰们拿少数民族学生没辙儿,就去找画家,让他给壁画裸女各画上一条小裤衩。画家不干,结果不出一年,您猜怎么着,壁画裸女的一个中心和两个基本点的位置上各自被遮了块儿小布帘儿,不是画上去的,是真布糊上去的。接着干脆在沐浴裸女的前面遮起纱布帘。
华夏民族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悠久的封建社会历史培育出的灿烂文化当中,有一种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遮羞文化心态,拐弯抹角很扭曲。八零年元旦起首都机场开放参观后,朝阳群众一卡车一卡车的来参观壁画,不大的停车场都被卡车停满了。裸女遮上纱布帘儿后,来看画的朝阳群众当中还有不少大爷大妈悄悄掀开布帘窥视。
待我来机场回眸这幅壁画的时候,新华社发表《关于当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从而掀起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折腾整一年,总书记换了,壁画上的布帘也换了,早给换成了三合板。我凝望那一堵三合板假墙,心中念叨,三合板呀三合板,您要再遮多少年?
不关心政治学习的同学说三两年吧,在机场与我会合一起出发的才毕业不到一年的女前辈是党员,平素关心政治学习,说还不得十年二十年哪,因为小平同志在运动开始之前指出过:“看来,反对自由化,不仅这次要讲,还要讲十年二十年。”
但是若把小平同志这句语录运用在对首都机场壁画中的沐浴裸女的处置上,就是不对嘀!因为在壁画完成到新候机楼启用之前那段空当期间,小平同志在时任副总理的李先念和政治局委员王胡子的陪同下,去机场参观过壁画,而且看得特细,边看边说:“为什么有人反对画人体啊,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李先念说:“中国有的人就是少见多怪。”
王胡子一旁说:“就是嘛,这是科学。”
小平同志总结道:“我看,机场壁画很好,应该出画册,要是能在城里画一个更好,让老百姓都能看到。应该拍照下来,多印几份卖给外国人。”
过后不到三年,北京亚运会胜利闭幕,出国的时候,走在机场卫星厅过道上,看见上方悬挂的中英文条幅:一个更加开放的中国欢迎您!也许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真的,遮挡壁画裸女的三合板墙终于撤掉了。如今各位回去,会发现壁画墙面被隔入一家机场中餐厅的里边,不花钱进去点菜的话,就看不到壁画上的裸女。点菜的话,清汤寡水一碗牛肉面人民币售价四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