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的平凡事(21)
(2005-02-15 07:01:19)
下一个
两个人的第一次别扭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周宁没道歉,杨红也不追问。
但做饭洗碗的事仍然令杨红头疼,倒不是她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有多么累,她也愿意相信周宁的懒只是从小形成的习惯,与爱不爱她无关。但别人见周宁不做饭不洗碗就会以为他不够爱老婆。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再自信,也难免怀疑你丈夫是不是真的爱你。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这些格言都是人瞎编出来的?
杨红也知道还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议论吧!”但她不要说做到这一点,她连读都都不好这句话。
上高中时,杨红的语文老师自恃普通话讲得好,能分清“z,c,s”和“zh, ch, sh”,对朗读特别重视。杨红有一次被叫起来朗读课文,内中就有这句格言。杨红看到有 “自己”和“别人”这对反义词,就想当然地把重音放在这两个词上。但老师说她读得不对,像她那样读,让人感觉你还可以“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老师说,这句话的重音应该是在“路”和“议论”上,才能显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闲话的决心。杨红读了好多遍,都没读出老师要的效果。最后还一连三遍地读成:
“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吧!”
按弗罗伊德的说法,口误、笔误都是下意识的逼真反映。你误读成“走别人的路”,实际上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就想走别人的路。其实何止是潜意识,杨红的明意识里也是宁愿“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的。别人留长发,她就留长发;别人有刘海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里;别人不穿裙子的时候,她绝不率先穿裙子。总之,是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傻子过年看隔壁。虽然有时也觉得别人的做法不对,但也只在心里嘀咕几句,算是 “议论”过了。
结婚买家俱时,杨红本来不喜欢粉红、粉蓝的,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H市流行这两种颜色,杨红为别人着想,只好买了一套粉红的。后来同楼的人个个说好看,杨红也暗自庆幸,还是“走别人的路”好。她买的电视也是照当时的潮流,要买大的,虽然她的房间只 有十平米,但她还是买了一个29寸的,在当时已经是大而无当了。看电视时因为离得太近,老觉得人物象打了格子一样。
对面毛姐家也是一个大电视,她丈夫老丁就对周宁说,不如你坐在我门前看你家的电视,我坐在你门前看我家的电视,隔着走廊和一间房,距离正好。杨红想,老丁也跟我一样,也只敢“让自己去议论”,买电视时,还是要“走别人的路”,买大的。
杨红从小就很敬畏这个“别人”。小时候外婆说到“别人”时,脸上满是惧怕之色。杨红想既然外婆都知道这个“别人”,一定是本镇的,而本镇能让外婆这个自称 “一把老骨头,谁也不怕”的人害怕的,应该只有隔壁的王红眼。
“杨红,坐要有坐相,别叉开两腿,别人看见要笑话的。”外婆说,扬手就往外面一指。 杨红就想起隔壁的王红眼,听说这人解放前在国民党的军队做过伙头军,后来又被解放军收编,成了解放军的炊事员,后来又被过国民党抓回去,后来又被解放军收编。。。解放后王红眼在杨红妈妈那个学校工作,做炊事员。王红眼额顶长着一个肉瘤,脸上一个酒糟鼻子,眼永远是红的。有人说他是被抓壮丁抓去的,但他说是自己跑去的,“没饭吃么”,还说他打仗时用挖行军灶的铁锹砍死过人。这件事一直让人当作历史问题调查,到底砍死的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不过那时杨红想,不管他砍死的是什么人,肯定是个叉开腿坐的人。
杨红一听外婆提“别人”,就觉得是在说王红眼,赶快把两腿并拢,怕王红眼走过来,拿铁锹砍死她。
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别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形无状、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群体。考得不好?别人要笑话的;穿得太怪?别人会怎么说?
杨红的一个表姐还告诉她,说找不到男朋友,别人会说你“高不成,低不就”。别人这样说你,你的两个肩就会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因为女人爱面子呀,“低不就” 还扛得住,但扛着“高不成”的那边吃力太多,就会压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毕业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回来没人玩,就跟比她小很多的杨红玩。表姐总是说:“高不成?好像我癞蛤蟆吃天鹅肉没吃到一样,其实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没有鹅!”
杨红知道自己是个“为别人活着”的人,过得再幸福,如果别人都认为她不幸福,她就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幸福的。更何况是“爱不爱”这种很难找到客观衡量标准的东西呢?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还在那里以为他爱你,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就算你丈夫口口声声说爱你,他都可能并不爱你,更何况象周宁这样说都不说爱你的人呢?
所以杨红虽然宁愿自己做饭洗碗而不想为这些琐事与周宁发生争执,但因为住的是集体宿舍,不能不为群众着想,於是仍然天天逼着周宁洗碗。好在周宁有更远大的计划在心中酝酿,也不计较,每次都丢三拉四地把碗洗了。杨红只要在别人眼里过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残局也无怨言。每当周宁洗碗时,杨红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一声:“嗨,都来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别又说我丈夫不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