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冢

阳光下,蠕动着,而不自知;夜里,冷得想哭。
正文

那三年(长篇连载-1)

(2007-08-15 09:10:24) 下一个

1

关于第一次的记忆永不褪色,而其他的日子(哪怕是第二次)不过是余波,顶多只能未艾。而对于生命中有可能浮现出的各种五颜六色的第一次的企盼程度就从某一侧面反映了一个人的年轻程度,这和眼角的皱纹以及故作的沧桑都无关。扯远了。

还记得大学的第一节课,在长达几天的冗长的入学教育后,我等日趋沸腾的知识青年在一个暖洋洋的夏末下午挤在了百人的阶梯教室,用齐刷刷的虔诚目光迎来了一位银发老者,一脸的学术模样使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长得颇似猴子的成天鼓捣相对论的老头照片,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在脸上捕获到了一个新近诞生的青春痘并用力地挤了一下,正要鉴定是否挤出了血,耳畔已响起了零落的来自于对知识的极度渴望而响起的掌声,像个正反馈的催化反应,一下子教室中掌声雷动,每个人都鼓起自己兴奋的双掌彰显自己对知识不甘落后的企盼。我回头看看了那几个始作俑者,由于对自己的迟钝略感羞愧而记住了他们兴奋的长相,在随后的几天里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随后的几年里在考试红灯榜上或是通报批评榜上辨认出了他们的名字,当然这是后话。那位年迈的数学老教授像是被吓到了,然后宠辱很惊地跟着我们一起鼓掌。消寂之后,他的心情仍没有随着掌声一起平息,因此一连用了六个“同学们”作为开场白。

他是一尊的确值得尊敬的活化石,一幅象牙塔中的清逸,行将退休,我们是他教学生涯的末章。一年后,同样是一个暖洋洋的夏日午后,他哽咽了:“同学们(只用了一个),谢谢你们在我的学期开始时的掌声,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以教师的身份站在这里……”用手掩面片刻后,呜咽依旧,“我决定在周末补一节课,不是所谓的考试的重点,而是我认为这门课的精髓,大家自愿参加……最后,谢谢大家!”周末的课堂空前爆满,又添加了众多课堂上久违的面孔,大家都努力地用频频颔首、恍然大悟、突拍脑门、醍醐灌顶等来迎合着老教授的微笑以及黑板上铺天盖地的不知所以然的公式方程山、拐的乱七八糟的曲线河,将它们看作一幅抽象派立体派或野兽派的山水画儿裸女图等,尽其所能地将哈欠忍到课后……“好了,这节课就到此为止,衷心祝同学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一路走好,再见!”随着这位可敬的老人的一躬到底,教室里的掌声撕心裂肺般得大作,我怀疑有人将文艺部的锣鼓拿来了偷偷地藏在桌下制造气氛,声可杀天。老人抹了一下脸上白灰与汗水的混合物,再次一躬到底,在这心甘情愿的掌声中退出了教室,也许永久的退出了自己人生的峰值舞台。掌声不减,他在教室外的花坛边隔着郁郁葱葱的月季又对着教室的窗户鞠了一下躬,夹着陈旧的公文包,带着一身自豪的粉笔灰,踱入灿烂得一塌糊涂的夕阳中。

也记得研究生的第一节课前,几个仍未熟识的同学在走廊中的“No smoking”的牌子下怡然自得的吐着淡蓝的烟圈,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周围的稚嫩的本科的花花草草们,一边表情严肃地讨论着课题:

“我说,咱班有美女吗?”

“够呛,基数就不大,再乘上由工科的历史传统所决定的几率,结果可想而知。”

“的确,置信区间至少在98%以上。”

……

一个一脸深沉、带着黑框眼镜的人才飘了过来,“我昨晚在网上看了一个经典的,只用了六个字就按时间顺序概括了现代的女人,”扶了一下没有掉下去的意思的眼镜舔了一下不算干涩的嘴唇后继续:

“那就是‘不!不要。不要停……’”

愣了一下后就是不约而同的喝彩声,“我X!”“服了!”然后在上课铃的要挟下,大家一本正经地归拢了一下身上的学究气,踱进了豪华的多媒体教室里忍气吞声地聆听或公或母的唐僧念经。

高中的第一天以一场瓢泼大雨导演了这出戏的第一页。我慢慢的推开饭碗,瞄了一眼天上乱舞的银蛇,故作成熟地告诉父亲不用开车去送了,你的儿子我已经长大了。然后耐心地把握着自己动作的节奏,努力的营造着平静的气氛,缓缓地,从惊诧的父母手里抱过我所有的行李。三年后,正与高考战得头破血流的我从电视中英国人送回香港的恋恋不舍中重温了那日他俩的面部动作以及器官组合方式,巧的是,那天也是一样的大雨磅礴。

然后打电话告诉耗子和刘妈儿我要走了。

刘妈儿是我的另一个死党,是蛰居在这一小区的另一个不可貌相的侠客,表里严重不一。后来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尤其女性)被他那白面儒生似的招牌所欺骗,该厮的所有举动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狠”,两个字:“阴狠”,三个字“很阴狠”,四个字“非常阴狠”……随便举一个他生命中的沧海一粟便可一叶知秋,该厮曾经在玩玻璃球时被邻居家小孩儿赢了个精光,在不惜动用了家里的所有跳棋子儿后依然血本无归的前提下,在软硬兼施人家丝毫不为所动的进程推动下,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说那个面部黑色素沉淀略微过量的主儿是他妈的与非洲黑猩猩杂交后的品种,结果当然不出所料——尽管刘妈儿耗尽了所有的鱼死网破之势,依然被人按在树下老老实实的赚得一嘴泥。从此,刘妈儿动用了生物体所能拥有的所有毅力。于是乎,他的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中除了吃饭上厕所呼吸睡觉后又多了一项——向那个小子家的门铃上吐痰或抹鼻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决不间断,然后就隔墙侧耳倾听他家人中招儿后的愤怒怪叫,听到后就无法自已地捂着嘴在自己的小床上练仰泳。而如恰逢感冒的日子,由于排液量比较多,该厮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样的日子不知伴他走过了多少个酷暑隆冬,然后嘎然而止,这倒不是由于他有了良心发现,而是不可抗的外力因素——他要搬家了,这就使得作案变得十分不方便,并且很难听到那家人的愤怒声了——这可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激励及行为动力。他觉得要有个了结方式,就虔诚地用老鼠笼扑到了一只老鼠,拉着我这个唯一的闭幕仪式见证人,顺着那家的抽油烟机的排烟管道将老鼠扔了进入(注——住的是一楼),只听“吱吱索索”几声后,马达声停了,万籁俱寂,紧接着是货真价实的一声惨叫,估计是搅碎的老鼠头或内脏流到了原本香味四溢的菜锅中,然后,他才拉着我志得意满地逃窜。顶着满头大汗一起喝汽水时庆祝此事,他满嘴大赦的救赎语气,即便如我般深厚定力,也不由得感到脑勺后扫过一股阴风。

不多时,他俩就在我家楼下出现了,不约而同地像变态杀手那样都穿着黑色的雨衣,拼命地按驴铃(注:我们这里管所有的自行车都叫做驴)。我带着我所有的行李——一个袋子两个箱子冲了下楼,一顿咬牙切齿的剪刀石头布后,耗子最倒霉负责带最沉的箱子,我带那个大袋子,刘妈儿则吃力地举着那个份量相对较轻的箱子为自己的胜利兴奋不已。我套上了雨衣后,像那个站在城楼上的伟人那样沉默着对着楼上的父母招了招手,然后三人骑着驴钻进了雨幕中。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感觉只是一眨眼,固守了十几年的生活规律就被打乱了拆散了,再也不能顶着烈日踩着夕阳一起甩着书包踢着石子上学放学了,再也不能以共同的节奏来鬼混了,并隐隐感到,似乎从此以后的快乐共振契合点也终将模糊不堪。

真的别了,童年。

而关于代价,我还不清楚。

肥硕的雨点儿追随着纷纷向后退去的路边的商店招牌重重地斜甩在我们的脸上,满目苍然。路过火车站时,我被路上的积水所掩盖的一个大坑阴险地暗算了,驴头剧烈的一晃后连人带我那可怜的大袋子一同跌落水中。还没等我爬起来,他俩就矫健地从车上跃下,异口同声地叉着腰摆了个赏心悦目的互补造型后喊了一声:“爽!中奖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当然就不管不顾的试图将我的42号双星旅游鞋的鞋印印在这两个毫无义气的家伙的屁股上。在雨中,我们完成了最后一次童年里的摸爬滚打,一直到浑身湿得再也没有穿雨衣的必要,然后就一同坐在街边的水洼里对着隆隆的雷声路边惊奇的行人叫笑不止。

到了学校,还没等新一轮的剪刀石头布开始,耗子就自觉而毅然地钻进了千头攒动的报到队伍中,并在我和刘妈儿正聚精会神地从人群中挑选着各自心中的美女时带回了我所在的班号和寝室号——(3)班,415房间。

到了寝室才发现袋子中的褥子毛巾被凉席均已湿大半,大概是自忖在狭小的宿舍里无处藏身,他俩于是便很识抬举地一同向我投来节哀顺便的目光,我自然也是报以一声似乎没有回音的干笑:“古代真正的爷们都是马革裹尸,这算得了什么?”然后用轻蔑的“嗤”作为结尾。他俩自然频频点头赞同。铺完乱七八糟的床换来一身潮乎乎的粘汗后,他俩告辞了,我们只是重重的拍了几下彼此的肩膀,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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