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不离婚(3-8)
(2007-09-15 13:37:50)
下一个
杨红决定要去看看PETER,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她放不下心。她老家有个说法,说一
个人思念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灵魂就飞到另一个世界去见死去的人了,只有躯壳还
在这个世界。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拉着他,让他接着这个世界的人气,不然
他很可能会回不来了。她以前倒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今天看见PETER 那种神思恍惚
的样子,就有点相信了。也许思念死去的人时,并不是灵魂飞去那个世界回不来了,
而是思念成疾,心里想追随到那个世界去,脑筋里就转起死的念头来了。这时,有
一个人拉着他,他就会想到这个世界,想到那些爱他的人,就不会做傻事。
她想到上次自己为陈大龄的事痛哭的时候,是PETER给了她一个肩膀,让她尽情地哭
了个够。现在回想那一幕,实际上PETER的拥抱是不带任何性的成分的。他只是轻轻
地、松松地拥着她,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独自悲哀。对她的痛哭,他无能为力,
没有言语可以开解,但他理解她,同情她,关注她,愿意分担她的痛苦,所以给了
她那个肩膀。一个人在悲伤痛苦之中有这样一个肩膀,痛苦就至少减轻一半了。
杨红擦了眼泪,找到海燕,问:“你现在可不可以把我载到PETER那里,也许他想有
个人谈谈呢?我知道我不可能比你还能开导人,我不是海燕的平方,但正因为笨嘴
笨舌,说不定PETER会相信我的话呢?或者我什么也不说,就是陪陪他?”
“你现在是最不该去的人,他本来就有点把你当MELODY,现在他这种心情,我不知
道他看到你会做什么。你知道的,男人不论是喜之极还是悲之极,都是用酒或者用
性来表示来发泄的。但现在他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冲你来的,而是冲MELODY
来的。”
“他把我当MELODY?我像她吗?”杨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很像。你不觉得PETER 对你有点特别?有时候他是情不自
禁地把你当MELODY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尽量地不让你们两个碰面,PETER也
是躲着你,哪知道你还是撞上门去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是祸躲不脱,躲脱
不是祸’”。
“我没想到我跟MELODY相象,难怪肖娴那天在PETER那里看到MELODY的照片时说MELODY面
熟呢。怎么会这么巧呢?”
“其实说巧也不巧。人们常说夫妻有夫妻相,还说夫妻在一起过久了,相貌会变得
相似。这种过久了变得相似是有的,是从彼此那里学来的,但这主要是神态举止上
的。连面部轮廓都象了,就不是后天学来的,而是先天生就的了。实际上,有研究
表明夫妻面部轮廓相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人们常常不自觉地喜欢那些跟自己相象的人。
有一个实验就是给每个受试者一些照片,让他们选择自己理想的配偶,如果其它因
素完全一样,仅仅是根据外表来选择的话,大多数人选择的都是经电脑加工处理后
的他们自己的照片。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彼此欣赏彼此相爱的男女有很多都相象,实
际上他们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个自己。其实陈大龄两兄妹、你、还有PETER,你们
四个人的面部轮廓都有一些相象的地方。”
“既然是这样,那我更应该去看看他。”
海燕摇摇头:“那有什么用呢?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现在需要的是忘记她,而不是
复习她。而你,不光是有周宁夹在中间,即使没有,他把你当MELODY,当个替身,
对你也不公平。”
杨红没有再勉强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车到DOWNTOWN,然后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没
亮灯,但能听见<<梁祝>>的音乐,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里,PETER 一身素白,站
在夜色中说过的话:“连死亡都能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时坚
持要她买那个带体检的计划,想起他说他要去学医,想起他听<<天鹅>>时的悲怆,
说希望生命也能象音乐一样REPEAT OVER AND OVER AGAIN, 想起自己问他是不是不
肯离婚时,他突变的脸色。其实一切都指向这个事实,早就应该看出他的痛苦了,
但自己没有用心去体会。
她有点悲哀地想,也许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伤痛,没有看
见一个灵魂正在自己身边苦苦挣扎,想从命运的魔掌、社会的枷锁、心灵的桎梏中
解脱出来。但她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只忙碌在自己的烦恼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
以看出她的烦恼,看出她活得很累,愿意拿出时间来开解她,帮助她。也许,如果
自己不是那样专注于自己的烦恼,就可以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心情去关心别人。或者
说当你关心别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忘记自己的烦恼。
杨红轻轻敲了敲门,听到PETER 有点沙哑的声音:“Come on in.”
看见是杨红,PETER有点吃惊,但没说什么。杨红本来准备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
必那么鬼鬼祟祟的?来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就大大
方方地说:“听海燕说了MELODY的事,来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说:“其实不用的,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海燕送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车来的。”
“校车只到DOWNTOWN, 你从DOWNTOWN 走过来的?那得走半小时呢。”PETER眯缝着
眼问。
杨红撒个谎说刚好有个朋友到这一带来,让他带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刚才在屋子里抽了很多烟,现在空气很不
好。”说完,就打开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面走去。
杨红跟着PETER走到外面,觉得他有点象梦游一般,只默不作声地走,不说到哪里,
也不问她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一个教堂,走过几条小街,来到
一条铁路上,杨红从来不知道这块还有铁路,又想打破沉默,就问:“这里还有火
车?”
“都是货车。白天一般没有车过,现在这个时候,会有车开过。当心一点,有车过
来,就早早地走到路轨外面去。走到那边桥上的时候,如果有车来,可以站在两边
的安全箱里,就是那种铁栏杆做的BOX 。”
走到桥上后,杨红看见了那些安全箱,桥栏杆弯出去,弄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
供行人躲避火车用,大小刚好够站一个大个子美国人。
两个人在铁轨上默默地走了一会。杨红说:“讲讲MELODY吧, 讲出来是不是会好一
点?”
“没什么,”PETER固执地说,“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杨红想,既然他不想说话,那还是陪他沉默比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种沉默寡言
的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两个人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这一点,好像美国人
比中国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办事,路上一般都会找点什么谈谈,哪怕是谈天气,
也不会跟你走一路而不说话。
PETER是个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来头头是道,幽默风趣,每句话都令你回味,令你
深思。杨红曾认为爱侃的人是浅薄的,因为雄辩是银,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
她改变了这种看法。是金还是银,不在于你说不说,说多少,而在于你说话的内容。
你说的是废话,那么你一天只说一句还是废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理,那么你一天说
一万句还是金。是金还是银,也看在什么场合,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金;该雄辩
的时候,雄辩是金。
如果连PETER这样能侃的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就很严肃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里有
多沉重。MELODY去世两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那PETER可能已经在痛苦
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应该说他还是很振作的,平时从来不见他把痛苦摆在脸上,
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尽力不让他的悲伤弥漫到他身边的空间去,尽力不让
他自己的忧愁影响周围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里,取下欢乐的面具时,又是什
么样子?可能是听着In the Arms of an Angel的音乐,想象自己是在ANGEL的怀抱
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走了一段铁路,PETER就走下路轨,往一个湖边走去。来到湖边,PETER指指一棵大
树,说:“我们在树下坐一会吧。”
两个人在湖边坐下,又有很长时间没说话。PETER望着湖水发愣,杨红坐在他侧面,
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湖水,不知他在转什么念头,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
抱住他,让他接着这个世界的人气,但她有点不敢,怕惊醒了他的回忆。
夜幕完全降临了,杨红有点看不清PETER脸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说:“以前
MELODY 到A城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会到这里来,那边有个网球场,我们打一会网
球,就到这个湖边来,坐在这棵树下,她喜欢躺在我怀里,看晚上的星空,讲她小
时候的事,她的梦,她对未来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静谧的时光,好像就
是昨天的事一样。”
“这里的确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刚开始以为是
因为两地分居,就没有在意。后来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们才去医院检查。结
果----, 如果早点查出来----,她是不会----。总以为人年青的时候是不会跟医院
有什么关系的,MELODY平时连感冒都很少生,我从来没有想到督促她去做体检。其
实女人的这些癌都是可以治愈的,只要发现得早。。。”
PETER抬头望着夜空,有一阵没说话,杨红觉得他是掩盖他的泪,也找不出话来安慰
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PETER才说:“MELODY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
中的形像,总说女人不经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总在担心等她老
去的时候,我还不老。她总是说她愿意在衰老到来之前就死去,那样她在我心目中
就永远是年轻的。我那时应该同意跟她离婚的,那样她就不会一定要留下一个卵巢
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还活着。离了婚,我也会一直等在那里的,等到她生命保
住了,我可以用一生来说服她跟我复婚,只要生命还在,什么都是可能的,我为什
么想不到这一点呢?”
“你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离婚,是因为不想拖累你,她心里是舍不得离婚
的。”杨红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想试探一下丈夫,看他们
到底爱不爱她们,爱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时同意离婚,那你就是杀了她了,她对你
的爱情灰了心,可能一侧都懒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种时候离开她,她活着还有
什么意思呢?这种事情是千万做不得的。”
PETER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女人这样想?那不同意离婚是对的?可是我应该说
服她把两个都切掉,但我说不服她,自己也心存侥幸。”
“听海燕讲,当时有的医生也认为可以先切一个的呢,连医生都没法确定的事,你
怎么能预先知道呢?”
“我应该说服她的,不管医生说什么,我应该说服她的,MELODY不是医生的WIFE,
是我的WIFE,医生可以冒这个险,我不应该冒这个险。”
杨红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摆托这种内疚,叹了口气说:“可能不管有没有你,她都
愿意留一个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要象一
个更年期过后的女人一样,我也会愿意留下一个的,既然医生都那么说了,谁会想
到医生是错的呢?就算我知道医生是错的,我也愿意只切一个,哪怕会少活很多年,
但可以活得年轻。”
“你真这么想?”
杨红真诚地说:“我是女人,跟MELODY年龄差不多,我想,我会这样的。MELODY是
女人,她为什么不这样想呢?有没有你,她都会希望自己年轻,永远年轻。”
PETER叹口气:“女人哪,有时真是搞不懂她们,年轻貌美就那么重要吗?生命都没
有了,美又将附之何处?”
杨红知道自己的说服力有限,PETER愿意接受愿意相信,只能是因为他现在象溺水的
人一样,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来到了那段铁路上。远远地,开过来一辆火车。
PETER叮咛说:“待会你就站在这个BOX里,不要乱动,等火车过去。我到对面那个
BOX去。”。
火车快到的那一刻,PETER快步走到桥的另一边,倏地一下,就被火车隔开了。那是
辆货车,有很多车厢,很长,行进得很慢。杨红被货车隔着,看不见PETER,突然觉
得这有点象某个电影里的情景。两个人被隔在铁路的两边,等到长长的火车终于开
走之后,某一边的那个人就不见了。杨红看了看桥下的小河,河不宽,水不会很深,
但桥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晕。她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等这货车开走,PETER就
会不在那边了。刚才为什么要让他去那边?两个人站在一边,会挤一点,但也是站
得下的。
杨红想绕到铁路的另一边去,看看PETER还在不在,但桥很窄,人只能站在BOX里面。
她焦急地等火车开过,等了一会,好像货车还没有完结的意思,杨红忍不住高声叫
起来:“PETER?”她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复,好像听到一声“HERE”,
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唤着:PETER? PETER?有时她好像听见他回答着,有时又好
像是自己的错觉。她继续呼唤,心里默默祈祷着PETER不要做傻事,祈祷从今以后,
PETER都会走在她的视线里,永远不会走到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因为她一旦看不
见他,就觉得他会发生什么事。
等到货车开走后,杨红看见了PETER,还在那里,正从对面的那个BOX往她这边走来,
不觉舒了口气说:“刚才有那么一会,觉得等火车开走,你就不在那里了。”
PETER惨淡一笑:“我不会有事的,知道一个人的死可以这样深地影响到别人的生活,
我不会做傻事的。 每个人都应该为了那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
然后很感激地说,“我听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应。”
两个人在路轨上默默地走了一段,PETER指指脚下的铁轨说:“离开A城回N州之前,
她想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当我抱着她,在这条铁路上走的时候,她对我说:‘等火
车开近了,就把我扔在这铁路上吧,我再也没法忍受这种疼痛了,就让我这样去了
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们是回天无力了,但我舍不得让她走,就一直对她
说STAY WITH ME!STAY WITH ME!现在想来,也许那是很自私的,因为她为了我这
句话,一直死死地撑着,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这样自责,”杨红说,“你看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幸福,你这
样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开心。”
又一辆火车开了过来。杨红想都没想,就伸手拉住了PETER,不让他再闪到对面去。
她拉着他,两个人挤在一个BOX里,PETER站在靠路中间的那边,伸开双臂,把杨红
圈在自己怀里,闭上眼,喃喃地说:“Baby, I'm here. I'm here.Stay with me...。”
杨红靠在他胸前,听火车一节一节地从他身后开过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当作谁,
只在心里说:他把我当谁重要吗?只想这样被他拥在怀里,让他以为MELODY又回到
了他的身边,让他的心得到安宁。。。
杨红牵着PETER的手,象领一个盲人一样,领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铁路,走完几条小
街,走过那个教堂,走回PETER住的地方。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杨红只觉
得一切都象在梦中一样,一切都是飘飘缈渺的,象现实,又象是电影里的蒙太奇,
或者是书里的某个场景,她不知道电影里书里的女主角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连她自己都希望自己
是MELODY,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愿离开PETER,不愿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间屋里,面对潮水般
的记忆,而没有一个人拉着他给他这个世界的人气。她希望自己能象天使一样,把
PETER搂在怀里,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安静地睡一觉,而等到他一梦醒来,过去的
痛苦就消失殆尽。她希望自己能有有一种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里的忧伤抓起来扔
掉。如果海燕说的有关男人喜之极悲之极的表现是真的,那就希望PETER能用性来疯
狂一番,发泄一番,减轻他心中的悲伤,在发泄之后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PETER反握住杨红的手,把她带到他的车前,用遥控开了车门,沙
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I want to stay with you.”杨红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且是
英语,好像那些刚来美国的小孩子一样,半年不说话,一说就是流利英语。也许正
因为是英语,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现在也比较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会英汉夹
杂,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更好的词,有时是因为说
汉语说不出口,而很多时候,是因为说汉语的时候,人们会认为你在搞笑。可能大
家的英语还没有纯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语听起来严肃一些。
在杨红听来,有些话,一旦用英语说出来,就平添几分深情。她听到PETER叫“BABY”
的时候,虽然知道他是在叫MELODY,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样,那份亲
切,那份宠爱,那份深情,绝对不是“宝贝”能够传达的。
PETER看了她一会,用遥控把车锁上,仍有点沙哑地说:“Then follow me.”就握
住杨红的手,带着她上楼。
杨红觉得好像这是一个做过千百遍的动作,好像从前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每天都
是两个人从各自的单位回来,等在门口,当两个人都到齐了,PETER就会拉着她的手,
把她带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也许上一
辈子里两个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场梦,现在醒来了,回到现实了?
或者现在这个场景只是一场梦?杨红使劲摇了摇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掐了自己一把,
知道痛,应该不是梦。
进了门,PETER走去把几个窗子都关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长的T恤,递给杨红:“洗
了澡当睡衣穿吧。”
杨红接过“睡衣”,PETER把她带到BATHROOM,为她开了水,就走到客厅去了。杨红
让温暖的水冲在头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想起有些电影里的镜头,
女主角在冲澡,男主角推开浴室的门,然后观众就只看见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男女
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PETER会不会这样撞进来,觉得心在砰砰乱跳,这好像太出格
了一点,自己还从来没有做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一个男人,但眼前这个人,仿佛又有一种
并非外人的感觉,而他也似乎没把她当一个初次留下过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现在
究竟是把她当谁,她宁愿他把她当MELODY,那样就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许
他永远都只是在她身上寻找MELODY,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担
他的哀伤,只要能分担,他把她当做谁都可以。她只担心自己象MELODY象得还不够,
不能真正使他把她当MELODY。
冲完澡,杨红就走到镜子跟前,把头发挽上去,象MELODY很多像片上一样。她没有
发夹,不能挽成一个高雅的发髻,只好用手头的一根橡皮筋把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
然后她拿起那件“睡衣”,贪婪地嗅着上面PETER的气息,觉得自己有点心头撞鹿,
脸也有些发烧发红。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不
难看,有点象MELODY。海燕说得对,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象,不过一个人最重要
的就是眼睛。MELODY不戴眼镜,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离远一点,如果
垂着眼睛,还是很像的。
杨红走出BATHROOM, 来到客厅,PETER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在想心思,看见她,
有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伸开两手,低声叫道:“COME HERE,BABY。”
杨红走过去,站在他面前,PETER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开手,抬起头
说:“对不起。”
杨红知道他说对不起是因为他刚才把她当MELODY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然后拉拉他:“去洗个澡吧,你累了,早点休息。”
PETER到BATHROOM洗澡的时候,杨红走到卧室门前,门是关着的。杨红握着门把手,
突然想到肖娴说过的话,说PETER卧室里是一张FULL SIZE的床。杨红不由得停住了
正在转动门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娴究竟有没有在那张床上睡过?但她马上想到这
个问题很无聊,肖娴在那张床上睡过没睡过,都不能改变我想跟PETER在一起的心情。
如果跟肖娴上床能使PETER获得生理上的满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为什么不能上
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开心吗?
想到这里,杨红推开卧室门,发现里面是一张KING SIZE的大床。她明白肖娴是在撒
谎,或者开玩笑。多半是开玩笑,因为肖娴跟老罗一直都很亲热,平时在路上看见
他们两口子,他们都是挽着手走路的。肖娴还说秃顶的男人体内雄性激素多,性欲
旺盛,说老罗算个下帅上不帅。最帅的男人是上也帅下也帅,如果不能两全,就难
以选择了。肖娴有时说“宁可分享帅哥,也不独享赖哥”,有时又说“宁可独享赖
哥,也不分享帅哥”。可能跟PETER 说的一样,现在的人都是信口开河,乱开玩笑
的,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别人每句话都是真的。信什么,不信
什么,那就是你的事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PETER的卧室,墙上挂着不少MELODY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但她勇敢地看着MELODY,小声说:You'll understand.
床边的桌子上摆着PETER跟MELODY两个人的结婚照,女的漂亮,男的潇洒,真正是一
对璧人。桌上还有那本她上次看过的影集。杨红开了床头的台灯,又翻到陈大龄全
家福那张,她吃惊地发现他额头都有了皱纹,看来上次看照片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
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的生活都只留下模模糊糊
的印象,但十几年前跟陈大龄在一起的那些片断,却深深地印在她脑子里。
她感到陈大龄正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如果做
了你现在想做的事,你会永远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因为按照你的道德观,爱情只
能有时间上的继起,不能有空间上的并存。”
杨红看着照片上的陈大龄,轻声说:“你错了,这一次,我不会在心底开道德法庭
的,我的爱情确实只有时间上的继起,没有空间上的并存,在任何一个时候,我的
心从来没有同时爱过两个人。我想我仍然爱你,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了。”
她翻看着影集,吃惊地发现了自己在青岛跟陈大龄和张老师的合影。她不知道这张
照片为什么会在PETER这里,她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那次是用张老师的照
相机照的,张老师带回去冲洗之后,就寄了几张给她,但没有这张,而这是唯一一
张有她和陈大龄两人的。张老师还拉着陈大龄照 了几张,而杨红却不好意思跟陈大
龄两个照一张,是陈大龄提议三个人一起照一张,才请一个游人为他们三人照了这张。
她听见PETER关水了,应该在用毛巾擦他那结实的身体了,过一会他就会走进这屋子
里来了。杨红不知道再下去要发生什么,好像电影里面都是两个人疯狂地边吻边脱
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那样失态,反而象两个老夫老妻一
样,按部就班地做着睡觉前的准备。 但她心里却不象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着,
为即将到来的一幕快速跳着。
PETER走进屋来,用一条浴巾擦着头发,轻声问:“你头发不放下来让它干?湿头发
睡觉会头疼的。我用电吹风给你吹一下。”说着,就走过来,拆开杨红的发髻,让
头发披散下来,然后拿出电吹风,为她吹头发。
杨红闭上眼,听着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感觉到PETER的一只手正在她头发林子里梳理,
托起一缕缕头发,吹着,吹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浪,如果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
着,那该多好。
杨红从他手里拿过电吹风,说:“我好了,吹久了坏头发。我来给你吹一下。”PETER坐
到床上,顺从地把头伸过来,杨红也用一只手梳理着,另一只手用电吹风为他吹着。
他的头发很浓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剪,有点太长了。
过了片刻,她感到PETER用手搂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胸前。她放下电吹风,想捧起他
的脸,但他不让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泪了。可能刚才这一幕太象从前了。也
许海燕说得对,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复习从前的一切,而是忘记它。杨红不知道自己
该不该留在这里,也许应该告辞回去,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不知道PETER心里在想
什么,他的眼里没有那种不顾一起的疯狂,好像也没有燃烧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现
在眼里是什么,因为他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
也许他对我没有什么感觉,杨红有点悲哀地想到,他时常那样温情脉脉地看我,是
因为我象MELODY。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MELODY,只是时不时地,就忘情了,但走到
绝对忘情的边缘时, 他又想起了我是谁。杨红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个男人,
能这样深的爱自己的妻子,哪个女人会不敬重他?杨红突然想起SAMANTHA,不知道
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他的怀抱,而他把她推开了?不过他今天
并没有推开我。
PETER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轻声说:“睡觉吧,不早了,明天还有课。”然后就
钻进被子。杨红想了想,也钻了进去,两个人平躺在床上,PETER伸过一只手,握住
了她的手,她听见他又说了一次:“睡吧。NIGHT。”
杨红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对不对,她原来希望PETER会疯狂一阵,
然后沉沉地睡去,忘记那些痛苦,哪怕是暂时的。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剂
安眠药,PETER吃了就会睡去。她没有强求PETER爱她,她只是想帮他。 她相信他这
样的心情是这次扫墓引起来的,过几天他会慢慢平静下来。她以为无论PETER爱不爱
她,最终他都会做那件事,他现在正是悲之极的时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没有做了,
现在有一个女人睡在身边,他会不想做?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碰她,只是因为她自告
奋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赶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无论多象MELODY,终究都不是MELODY。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
生命换回MELODY,让儿子也跟着他们,那样PETER就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
福地生活了。他们两口子都爱小孩,他们肯定会照顾好周怡的。他们的三口之家一
定是很幸福的。象现在这样,PETER想念MELODY,自己又牵挂PETER,一个都不幸福,
还不如将自己的性命给了MELODY,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换回MELODY,无力
把PETER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杨红忍不住流下泪来。不过她没有让自己抽泣,只让
泪水悄悄地流下。
PETER仿佛听见了她的泪一样,把她拉到怀里,用手抹着她的泪,小声说:"Don't
think too much. It's not you.... It's me.... I can't.... . Give me some time."
等自己平静了一点,杨红悄声问:"Do you want me to leave?"
她看见PETER眼里闪过一丝惧怕的神色,他象孩子一样抓住她,恳求道:" Don't leave
me alone...... Please stay with me."
那个夜晚,杨红就半靠在床上,让床边的台灯一直开着,让PETER躺在她怀里睡去,
就像她在儿子生病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周怡经常感冒,睡觉的时候就会又堵鼻子
又咳嗽,用什么药都没用,只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竖起来就好了。杨红就把被子
放在身后,半靠在床上,把周怡斜抱在怀里,让他睡觉。睡着了,周怡会做出各种
表情,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好像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这样的日子很多,多到杨
红练得可以半坐着睡觉了。现在她看着怀里的PETER,觉得他睡觉的样子很像周怡,
眉头不舒展,睡得不安稳,不时地弹动一下身体,有时又象生病的人一样,呻吟几
声,她就把他搂得更紧一点,默念着:may 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
杨红不知道PETER说的“I can't”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不愿这样做,还是说他没有这
个能力?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MELODY?也许他吃了安眠药,身体沉睡了?不过,
不管是为什么,杨红觉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极的时候不想用性用酒来发泄,只
想有人陪着他,那她就陪着他。她只想他能忘记那些伤心的往事,走出过去的阴影,
过正常的生活。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这一次,没有去想自己的面子,没有去想以
后PETER会不会笑他,或者会不会在心里瞧不起她,她只想到PETER和他的痛苦。
接下来的日子,PETER似乎又回到了常规,上课的时候,又笑容满面,谈笑风生了。
在太极班上课的时候,又虎虎有生气了。看见杨红的时候,他仍然会目不转睛地看
她一会,但杨红觉得他已经没有那种灵魂出窍的神情了。杨红欣慰地想,PETER回来
了,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回到现实里来了。
PETER没有提那晚的事,看见杨红时也没有不自在的样子,仿佛那晚根本没有存在过。
杨红想,这样好,这样两个人就不会在面对面的时候感到尴尬。
她现在也很能理解为什么PETER逼着她买那个带体检的医疗保险了,他被MELODY的悲
剧吓坏了,他说过要教会他爱的女人、他认识的女人游泳,这就是他在教她游泳,
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等到溺水了,才发现晚了。那时候,如果他救不了她,
即便她只是一个一般朋友,他也会难受。他从MELODY 的死中,领悟到生命的宝贵和
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他都珍惜。
杨红想起PETER曾经在班上引用过一个大作家的话,可能是海明威的,说丧钟为谁而
鸣?为你而鸣, 为我而鸣,为全人类而鸣,因为任何一个生命的丧失,都是人类的
损失,是每一个人的损失,也就是你的损失。他好像是在讲到TOLL这个词的不同意
思时提起这句话的,当时给杨红的感觉是他一扯就扯远了。但现在想来,那些扯远
了的东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许一直都在他头脑里打转,一不小心就溜出
来;也许是有意提到的,想让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为你自己,也为他人。
杨红想到这些,就想约海燕一起去体检,但海燕说她今年已经做过了,杨红就跟学
校的Health Center打了个电话,约了一个体检的时间。她觉得这样做可以让PETER放
心,让他高兴,于是给PETER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约定体检的事。
听得出来,PETER很高兴,说早该这样了,又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杨红笑起来,说:“又不是小孩子,再说Health Center 离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
又有校车,不用了。”她心里还是热热的,也很想让PETER陪着她,但她想他也很忙,
体检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还是别麻烦他吧。
杨红乘校车去了Health Center,原以为三下两下就可以查完,结果却搞了好几个小
时。美国医院的特点就是慢条斯理,医生护士工作人员都是慢条斯理的。这样的工
作作风搁在中国,早被病人骂死了。检查完了,那个叫Dr.Richardson的女医生拿着
几张表,解释着什么,但杨红不太懂。女医生看看她的表情,问了几次:“You follow
me?” ,见杨红很诚实地摇头,便问:“Can you find somebody who can translate
for you?”
杨红知道可能有什么问题了,不然医生就该放她走了,但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很严
重的问题,不然医生会瞒着她。她想到海燕和PETER,这两个人 都可以为她做翻译。
她就打了个电话给海燕,可她不在家。杨红想了想,拨了PETER 的电话号码,然后
听见他在那边HELLO了一下。
“是我,Teresa。我现在在Health Center,可能有点什么问题,医生叫我找个能听
得懂的人为我翻译。”
她听见PETER在电话里说:“Hold on! Don't hang up. I'm coming. Stay on the
phone. Don't hang up. ”她能听见他奔跑的声音,怕他待会边打电话边开车会出
事,便担心地说:“不用这么快,我没事,我挂了,你开车别打电话。”说完,就
挂掉了电话。
打过电话,杨红等着PETER过来,等了一会,又有些后悔,也许不应该把他搅进这事
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那不等于又提醒他那些过去的伤痛?她想再打个电话,就
说刚才是开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电话,PETER 已经来到Health Center了。
女医生开始向PETER讲解,杨红感到PETER悄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但眼睛只看着那
个女医生,点着头,I see, I see 的。那个女医生也时常冒出一个“your wife”
“your wife”的,杨红觉得心里很甜蜜,如果只有自己生了病才有这种机会,那
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Health Center,PETER拿出电话,对杨红说:“你需要到T市的Johnson 大学医
院做一个检查,看看卵巢有没有问题,我来跟你预约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
天有空吗?”
杨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关心,只要PETER在这里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于是
说:“明天没问题,我请个假就行。”然后她听见PETER拨了电话号码,约好了时间。
PETER大多数时间都握着杨红的手,连拨电话都是用一只手拨的,这让杨红很开心,
但也有点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较严重,他是不是也在给她一点这个世界的人气?她不
问他,等他自己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PETER告诉杨红,你可能有子宫肌瘤,不过你不用着急,子宫肌瘤
是良性肿瘤,有很多治疗办法,如果不准备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宫全切掉,如果还
想生孩子的,可以采取保守疗法。他还说了一些,但杨红只听见一个词:子宫肌瘤。
回到杨红的住处,刚好海燕也回来了,听到这事,安慰杨红说:“这个真的没事,
我妈妈三十多年前就因为子宫肌瘤切除了子宫,还切除了一侧卵巢,现在八十岁了,
还挺健康,连开刀的疤痕都长没了,我呆会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跟你谈谈。”
杨红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在网上查查相关信息。”
海燕说:“别忘了,网上是什么人都可以POST东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
看几家,问他们要统计数据。”
PETER在桌子对面看着他,过了一会,点点头,说:“也好,跟医院约了明天八点半,
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会塞车,我们早点走,我六点过来带你去T市。今天早点睡。”
晚上,杨红谢绝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议,一个人呆在卧室里,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寻
“子宫肌瘤”和“卵巢肿瘤”“卵巢癌”等字。
这真是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网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文章多不胜数,杨红找了几篇
仔细看了看,然后就很快地流览其他的文章,内容差不多是一样的,大同小异。看
了一个多小时心里基本有个底了。子宫肌瘤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卵巢肿瘤的问
题会大一些,因为子宫说到底只是一个装胎儿的袋子,有它没它只是影响到能不能
生孩子,不影响到别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问题呢,就会影响到内分泌。如果两个卵巢都切掉,体内的雌激素
水平就会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还会象MELODY担心的那样,提前进入更年期。
那就会象老女人一样,皮肤发干发皱,性欲减低消失,下体干燥不能房事,总之,
女人的一切性征就消失了。
她继续搜寻,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说妇女在双侧卵巢切除后,可以用雌激
素来维持对身体激素的需要,大多数都能维持到正常水平。当然,卵巢切除了,就
不会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杨红想,MELODY不肯切两侧,大半是为了能为PETER生
个孩子。
想到这一点,杨红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宫,至少保留一侧卵巢,因为她很想很想为PETER
生个孩子。她想,不管他爱不爱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愿意为他
生个孩子,因为他那么喜欢孩子。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会像他跟MELODY生出来
的孩子。最好生个女儿,那么MELODY 就从某种意义上活回来了。杨红在网上搜寻了
一下有关代孕母亲的文章,发现这个想法是切实可行的,因为代孕母亲根本不用跟
精子的提供者发生关系。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险的话,我还是要把该切的都切了。我有儿子,有
父母,有这么多朋友和关心我的人,我不能随随便便死了,让他们都为我痛苦。特
别是PETER,如果他知道我是想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话,那他就要再一次内疚痛
苦了。
她也想到周宁,要不要告诉他一下?从他这次对待离婚的态度来看,他是不愿跟我
离婚的,也许告诉他,对他反而有好处?这样他会认为我要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他,
而是因为肿瘤,那他心里头面子上都可能好过一些。
杨红想了一下,就跟周宁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患了子宫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
句,说还有卵巢癌,要把这三样一起切掉。切掉后,自己就提前进入更年期了,然
后,她几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网上有关卵巢切除后的症状给周宁念了一遍,说:“我
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我提出离婚主要是因为这事,我不想连累你。”
周宁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说:“你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知说什么好。而且我现
在马上去上班,带学生实习。我安排好学生再打给你。”
挂上电话后,杨红很后悔撒了这个谎,应该说是撒了这半个谎,也许这会成为一个
不好的兆头,明天就真的查出自己是患了卵巢癌。如果周宁因为这事,心慌意乱,
开车出什么事故那就糟了。杨红拿起电话,想打给周宁,但周宁的电话关了机。她
想,他知道开车时关机就好,免得出问题。
过了一会,周宁到了实习的地方,就打电话过来:“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
是在考验我?如果你是考验我,那就不必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别的不说,义气
还是有的。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会丢下你逃跑的。如果我在这种时候丢下
你,我还算人吗?我在朋友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社会舆论不把我骂死了?”
杨红赶快说:“我不是要考验你,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为什么离婚,婚还是要离的。”
周宁说:“真搞不懂你们女人,说了不会逃跑的,还担个什么心呢?”
杨红只好如实坦白:“我不是担心你逃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心里好过一
些,免得你因为我不爱你难过。婚是肯定要离的。”
周宁叹口气:“说起来是十四年的夫妻,你真的是一点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你
还不了解这个社会吗?你说你不爱我,我没面子,但那只是你一个人瞧不起我,我
能挽回就挽回,挽回不了就离婚,谁也不用拴在一棵树上吊死。别人顶多笑我老婆
一出国就把我甩了,在社会眼里,我是个不幸的人,而你才是个卑鄙的人。现在你
说你生肿瘤生癌,你再叫我跟你离婚,那你不是叫我做个小人?让所有的人都瞧不
起我?让这个社会谴责我?你到底是因为不爱我才要离婚的,还是因为生癌才要离
婚的?你说清楚了,我好决定,你这样翻来翻去的,完全把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
应该信你哪一句。”
杨红肯定地说:“是因为我不爱你,我没癌,也没肿瘤。对不起,我是好心办了坏
事。你别多想,开车小心,不要开太快,喝了酒千万不要开车。也不要老是在外面
打麻将,多在家---”
她听见周宁匆匆说:“又来了,又来了,我又不是小孩,这些我都知道。”说罢,
又有几分伤感地说,“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要我了,还管我这些干什么呢?你自己好
好休息吧,没事别翻来倒去的,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你一搞就搞复杂了。”说完
就挂了电话。
杨红挂上电话,心想,其实应该想到周宁对这件事的反应会是这样的,那就不会多
这一事了。周宁就是这样的人,他讲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如果朋友叫他帮
忙打架,他肯定是万死不辞的。但如果老婆叫他做家务,那他就能推就推,推不掉
就恨不得插翅飞走,飞不走就磨洋工。可能在大风大浪面前,他的表现是算得上讲
江湖义气的。但大风大浪之后的平淡日子里,江湖好汉周宁就难以忍受了。其实他
这种作风倒也符合江湖上的那套,哪个江湖英雄会喜欢做家务陪老婆?还不都到江
湖上切磋武功去了?
人们常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要经得起
这四句话的检验是很不容易的。一些人在前两种情况下会临阵脱逃,另一些人在后
两种情况下会逐渐褪色,有一些人既经不起前两句的检验,也经不起后两句的检验。
一个人经不起检验,就会被认为人品有问题,就是小人,就会被社会唾骂。
也许在责备被检验的人经不起检验之前,应该问一问,这个检验有没有必要?是不
是他应该经受的检验?为什么要把一朵玫瑰放到疾风中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劲草?
或者把一块铁扔到烈火里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真金?它们本来就不是劲草不是真
金。世界上不是只有劲草和真金才有价值的。
杨红想,如果周宁不爱我,我也不爱周宁,为什么社会、舆论、朋友要强求他仅仅
因为我生了癌就跟我死守在一起呢?彼此相爱,我生不生癌,他跟我在一起都是对
的;彼此不相爱,我生不生癌,他都不必跟我在一起。这跟社会跟舆论有什么关系?
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立的,如果爱情是维系婚姻的唯一纽带,大家结婚是因为爱,相
守是因为爱,不爱就别结婚,不爱就别相守,那这个世界会少很多怨偶。
大风大浪之中,PETER跟MELODY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命运的打击使他们
的爱更坚定更美好。这不关社会什么事,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要是在中国,就
是社会的事了,可能又要树成一个典型。PETER肯定是打死也不当这种典型的,就像
当年陈大龄害怕披红戴花地跟讲师团出发一样。这完全是社会为了自己的需要把他
们的真情实感拿出来搞笑。
至于我和周宁,大限来之前就决定各自飞了,为什么大限一来,却要他守着我呢?
守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呢?他守着,是迫于舆论,那他守得不开心;我被他守着,
天天听他牢骚满腹,看他脸色,我也不开心。究竟谁开心?只有社会开心,连舆论
都懒得理你了,除非你不守了,舆论才跳出来指责你。
杨红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篇论文,说一个社会,它的社会福利越差,它越强调家庭
婚姻的稳固性和责任义务,它实际上是把很多社会的责任下放到家庭头上去了,因
为它不想让每一个家庭把自己的成员扔到社会上去,由社会来管,因为它管不了。
你家有人中风了,你自己把这事搞定,社会不会来帮你忙,你上班下班,做家务,
侍候病人,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搞,社会就要出来骂你了,说你不孝顺,不
仁义,不讲亲情,不道德,一直把你“不”得臭不可闻,从道德上判了你的死刑才
罢休。这基本上是几千年的传统,所以大家觉得天经地义,谁遇上了,谁自认倒霉。
实际上这是因为封建统治者狡猾狡猾的有,他们不搞社会福利,但又怕百姓起来闹,
所以天天大讲家庭的重要性,等你们自己消化矛盾,莫来找我社会的麻烦。
但杨红听海燕讲过,说她妈妈移民加拿大后,曾经中过一回风,不仅所有医疗费用
是免费的,连伙食也是免费的,从医院回来后,搞社会福利的还专门派义工上门来
为她妈妈洗澡翻身喂饭,派理疗师上门来作理疗,派护士上门来护理,照顾得很周
到,使她妹妹不必呆在家里照顾母亲而不能上班。这既能让那些病人家属安心上班,
又增加就业量,还培养出一些有爱心的义工。为什么中国不能把那些有钱的狠狠抽
一把税,也把社会福利提高一些呢?中国的办法就是大力强调婚姻家庭的责任义务,
丈夫瘫痪,该妻子照顾;父母中风,该儿女照顾。社会干什么呢?社会监督你,批
评你,指责你,免得你把责任推到社会上去。
杨红想起自己的外婆,病在床上很久,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动辄发脾气,看谁都不
顺眼。无论怎样照顾她,她都是不满意,搞得家人痛苦不堪。到最后是靠输液来维
持生命,她没有公费医疗,都是自费,又从经济上把一家人拖得焦头烂额,但谁也
没办法从这个苦难中解脱出来。 不要说那时没有安乐死,就是有,谁又忍心谁又敢
提出让她安乐死?当社会福利没有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人只能希望自己不遇
到这种灾难,不然怎么样都是痛苦。但哪个家庭都有老人,那个家庭都可能有病人,
谁都可能走到这一步。
她想,我还不如移民到加拿大去,那样,即使我有癌,我能动的时候自己照顾自己,
不能动了,社会会照顾我,我不用拖累任何人,也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听说加拿
大对小孩的福利政策也很好,那即使我死了,周怡也不会流落街头。如果社会能把
这些事TAKE CARE了,婚姻家庭就少一些责任义务,夫妻守在一起就更多的是因为爱
情了。
她想到周宁的担心,就觉得应该尽快把离婚的事办了,不然,等查出癌来,那周宁
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就不敢离婚了,那会拖累了他,也把自己搞得不愉快。她马
上打了个电话给周宁,说你能不能找找你的熟人,把我们的离婚尽快地办了?
“你这么急?人找好了?等着出嫁了?”周宁嘲讽地说,“这回搞稳妥了啊,别搞
得象上次陈大龄那事一样,自己在那里一厢情愿的,别人可是一下乡就没气了。这
回我是不会做你的听用的。”
“这次不会,”杨红说,“你出国的事也不会受影响的,入关时没人查你的结婚证。”
杨红不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因为那样的话,海燕会认为她在担心着急,那海
燕也会着急的。她知道海燕这几天很忙,有考试,有PROJECT,还有教学的事,她不
想海燕为她影响学习。她觉得PETER说得对,快乐分享,痛苦独尝。因为快乐可以COPY,
一份又一份,跟多少人分享,就能COPY多少份,而原件不会有多大损失。但痛苦只
能传染,传染给了别人,自己的痛苦并不能减轻,说不定反传回来,加重病情。
杨红走到厨房去,为周末教堂搞的活动烤蛋糕,做红烧排骨。海燕看见她出来,也
走过来跟她说话。
“你去做床上功夫吧,”杨红笑着说,“你陪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不了
的病呢。不就是几个瘤吗?网上说了,可以象挖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挖掉。”
海燕看看她,说:“好,这才象个女人,如果是他们男人,早吓趴下了。”
“为什么?”
“男人得了子宫肌瘤还不趴下?”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杨红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自己并不仅是外表装做平静,心情也很平静,就像在
看一部小说一样,里面有个叫杨红的,被查出生了子宫肌瘤,而且可能还有卵巢癌
什么的。她记得PETER以前在口语班讲到虚拟语气的时候,用了一个例句。她当时不
是很懂,但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慢慢开始理解了。那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
“象看生活一样看小说,象看小说一样看生活。”
看小说要象看生活一样,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够投入地去体会人物的命运,为他
们的命运真心地喜怒哀乐。每看一本小说,你就能体验一次生活,虽然是别人的生
活,但因为你的投入,也变成了你的体验。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体验一次生命,
但因为小说,人就可以体验多重生命,并且从这些体验中获得经验,吸取教训,从
而丰富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仅仅把小说当作一个作者写出来编出来的故事,把小说
中的人物当作作者塑造出来的人物,那你是不可能有深刻的体验的,因为你从一开
始就不认为那是真实的人生,你把你的重点放在作者怎么写怎么刻划上去了。那样
看小说,你最多学一些写作技巧,而那往往不是作者写小说的目的。
海燕说她之所以能主持<<海燕信箱>>,为别人排忧解难,就是因为她看了很多小说。
她说她一直到二十七、八了,都还没有男朋友,还在那里“爱情可遇不可求”着,
那些年,她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在看小说上了。古今中外,只要找得到的,都看。
她看小说尤其爱摘抄里面有关生活哲理的句子,她妈妈笑她是“抄书匠”。那些话
她抄了,就不知不觉地记在心里了,也许不是记,而是理解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海燕说她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但这些小说中的生活丰富了她的生命,使她能悟出
一些人生的道理。那些人生的道理帮助她理解生活,领悟人生,乐观地面对挫折和
打击。
看生活要象看小说一样,也就是说时不时的,你要让自己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仿
佛是旁观者,在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你能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就能比较平静、比
较客观而且全方位地审查自己和别人,不仅看到每个人的缺点,也看到每个人的优
点。不光看到一件事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特别是当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烦和痛
苦的时候,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就是与痛苦拉开了一段距离。由于你的旁观,你
能看见可恨的人与可爱的人一样,都活得不容易。可恨的人之所以成为可恨的人,
也是生活造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可恨的人,你能更容易地理解他、原谅他。而隔
着一段距离看可爱的人,你会觉得他更可爱。
人生就像一本书,人们就是书中的人物。生活分配给每个人不同的角色,但一个人
物的故事迟早是要结束的,而其它的人物则会陆陆续续写出来。杨红想,这次,写
生活大书的作者看中了我,特意为我这个平凡人写了个不平凡的情节,让我体验一
下得癌的滋味。作者可以把我写成一个胆小怕死、哭哭啼啼、只想着自己的病痛、
最后被病痛压倒而且拖累周围大家的女人,也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勇敢坚强、不怕病
痛、乐观生活、给自己周围的人带来快乐欢笑的女人。如果不管写成什么样终归是
要把我写死的,那我宁愿作者把我写成后者,给大家带来欢乐。
杨红想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只有一个担心,就是儿子。她觉得周宁一个人是不能
把儿子带好的,现在这段时间,就经常打电话抱怨说儿子不怕他,总是没轻没重地
乱打他。杨红觉得周宁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没有一定之规,全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心情好的时候,儿子打他也没事;心情不好的时候,儿子一碰,他就大发脾气,要
把儿子揍一顿。这样会搞得儿子无所适从。小孩子正在学习人生的规则,你没有规
则给他遵循,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有时让他打你,有时又不让,他就不知道打
你究竟是对还是不对。除此之外,如果儿子让周宁带着,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只
想玩,不想学习。
杨红走到海燕的卧室,说:“海燕,我想托你一件事。”
海燕拉着她的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THINK POSITIVELY。现在还没有去
检查,不要事先就把自己吓垮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下了乡,很久没招工回城,别
人都走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就自杀了,结果招工的表第二天就到了。”
“我知道要THINK POSITIVELY,不过你说过,凡事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
方向努力,所以我这是在说最坏的可能。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能不能帮我
把儿子带大?”
“首先我要说,你不会有三长两短的,因为即使是癌症,也是可以治愈的。”海燕
握着她的手说,“现在再来说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帮你把儿子带
大,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把你儿子弄到我身边来,就算是违法乱纪,就算是
嫁给周宁,我也会做到。”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怎么会让你去违法乱纪呢?我会在我死之前就把儿子
过继给你。”说着,她就把自己已经跟周宁协商离婚的事告诉了海燕。
“你不会死的,要死也会在我后面死,你没听PETER说,女人的那几种癌是幸福癌?
是可以彻底治愈的,无非是一切了之,不要把癌症等同于死亡。你还年青,你还要
活很多年的,别胡思乱想了。PETER在下面等你,明天你起得太早,会把我和ANGELA吵
醒的,你今天就跟他过去吧,我们明天可以多睡会。”
杨红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她不相信海燕会因为怕吵叫她去PETER那边
睡,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呆呆地望着海燕。
海燕把手机放在杨红手里,“带着这个手机。周宁刚才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得了癌
症,我已经告诉周宁这是我们的新电话了,他以后会打你的手机。知道你不愿撒谎,
怕遭雷打,我已经帮你把谎撒好了。怎么样?偷情有一套吧?”看杨红仍然目瞪口
呆,又开玩笑说,“怎么?怕我经不起周宁的严刑拷打,叛变革命,供出你来?我
不是江姐,可她的台词我会:‘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
就是不告诉你’。你放心,周宁就是灌我辣椒水,我都不会招,反正美国辣椒不辣。
不过如果他施美男计,我就不敢担保了。”
杨红犹豫着,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海燕微笑着说:“你想跟PETER 在一
起吗?想,就去吧,你已经跟周宁提出离婚了,他也同意了,现在也算是事实上的
分居了。Follow your heart”
杨红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来,HELLO了一下,就听见PETER的声音:“Teresa?
Come down please. I've been waiting here. It's cold outside.”
杨红什么也顾不得了,跑进卧室,拿了明天上医院要带的东西,就飞奔下楼去了。
在楼下,她看见PETER穿着长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正站在冷风中抽烟,见她出来,
就灭了烟,走上来,打开大衣,把她关了进去。她听见他的心在有力地跳动,他的
胸膛很温暖,有一股好闻的男人味道。
“外面这么冷,为什么不上去?”杨红躲在大衣里问。
“总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吧?如果你不肯下来呢?”PETER小声笑着说,“我可以开着
车就逃跑,神不知,鬼不觉,以后打死也不认帐。”杨红心想,我怎么会不下来,
你现在就是在地狱里叫我,我也会飞奔而去。
来到PETER那栋楼前,PETER象上次那样,握着杨红的手,带她上楼。进了门,两个
人开始脱大衣。杨红边脱边问:“Why?”
“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