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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不离婚(1-2)

(2007-09-14 22:27:07) 下一个
嗨,是不是Teresa?”

杨红觉得右肩被人轻拍了一下,忙睁开眼,发现右手边站着一个年青女孩,但想不
起来是谁。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女孩便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上下左右打量着说:“哇,真是
Teresa,剪了个长碎发,又穿得这么cute,刚才还以为认错了人!”

杨红听她提到自己的发型和衣着,只觉得一股热浪从两个耳朵边烧起,脸上飞红,
好像撒谎被人当场戳穿一样,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几件旧衣服了。”

这点她倒没撒谎,身上穿的那件条纹的衬衣的确是三个月前买的,但她平时上班没
怎么敢穿,因为腰收得紧,曲线毕露。这样的衣服穿到学校去,不出半天老院长就
会对她说“你是院党委副书记,穿成这样,别人会有意见的”。老院长说了,你就
不好再穿了。记得她穿过一件套头的带风帽的运动衣到学校去,有好几个同事不阴
不阳地说她穿得象个小女孩,搞得她没敢穿第二次。这次出国,以为不会碰到认识
的人,哪知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头发倒是新剪的,”杨红解释说,“本来说剪剪齐就行了,哪知美容店那几个师
傅听说我要出国,都劝我剪个长碎发,说是以后料理起来简单。听说在美国烫发贵,
所以就剪了这个发型。”

“这样挺好的,”女孩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右手边的18B上坐下,“你背景check通
过了?”说完又笑起来,“好老土的问题,不通过你怎么会坐在国际航班上?”

“五月份就通过了。”杨红见女孩没再注意她的穿着,松了口气。

“我也被check了,等到八月中才签到证,美国很多学校早就开学了,别人早去美国
了,搞得我现在一个人飞去,路上得几十个小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好,现
在碰到你。”

杨红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了,但从她知道自己有Teresa这个英语名字来看,一定是新
东方口语班的同学。今年四月,杨红报名去新东方在H市的听力和口语班上了一个月
的课。

“你是新东方的吧?”杨红略带抱歉地说,“有点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

“我是Tracey, 跟你一样,都是朱Peter 班上的。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Tracey调
皮地说,“不过你那时可是象朱Peter说的那样:鸡立鹤群,我们班肯定每个人都记
得你。”

杨红听她提起朱Peter,想起他上课第一天对自己的嘲笑,有点不快地说:“那个朱
Peter,油嘴滑舌,哪象个老师。”

“朱Peter说话是太损了点。” Tracey 说,“不过,你还别说,经他那么一调教,
你还真大变了样。你瞧现在你这打扮,比三个月前至少年青了十岁。不认识的人还
以为你本科生呢。”

“还本科生,都研究生导师了。”杨红嘴里谦虚着,心里却十分舒坦,对朱Peter
的恨意也消了许多。

“听说你那会儿在校长面前参了朱Peter一本,后来怎么样,把朱Peter 赶走了没有?”
Tracey 好奇地问。

“没有,” 杨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是要把他赶走,只是刚开始不太
习惯他那样的教学方法。”她不想提那件尴尬的事,於是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他一直教完我们那个班?”

“我没上几天课就走了。”

“是吗?为什么?”

“忙起来了呗,”Tracey 对杨红挤挤眼,学着朱Peter的腔调说,“I was f-ing
busy but not busy f-ing!”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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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朱Peter以前,杨红根本不知道这个F-word 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英语里面的
“4-letter-word”, 她也不用中文里的脏字。她是老师,讲究个为人师表。更何
况无论什么骂人的话,都是跟性和生殖器有关的,脏就一个字。

周宁倒是有点喜欢带个脏字,不过只限於他家乡话中那个用来指代男性生殖器的单音
节的名词。在周宁家乡,这个字已经超越了骂人的境界,基本上是用作一个助词,
用来加强语气,有时能化平淡为神奇,话就说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比如男人们
讲狠的时候,就喜欢扯着嗓子:“我怕个X!那个X人,我一抬X脚,就可以把他踢个
半X死。”

对手是X人,自己的脚是X脚。你从他不分敌我,一律以X称之这一点,就知道X并不
是骂人的话。

所以周宁使用这个字的频率就很高。遇到麻烦的事,他必然会嘀咕一句:“真是麻
X烦。” 评价一个他瞧不起的人,也必然不屑地称之为“那个X人”。遇到心情奇糟
的时候,更是但凡遇到动词加名词的结构,就在中间夹一个X字。“受X罪”,“造
X孽”,如此这般,不胜枚举。

结婚前,杨红没怎么注意到他这个习惯,一来因为周宁正在热恋之中,自己对自己
的期待值也比较高,身不由己的就想把自己造就成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二来因
为还没领结婚证,怎么样都觉得象是没转正的学徒工一样,总想在老板面前留下个
兢兢业业的印象,脑子里那根弦就绷得比较紧,嘴上也就多个岗哨。那时不要说是
指代那个部位的字,就连与那个部位相邻地区的词都从他口中消失了。明明是肚子
疼,说出来就成了“胃疼”。

其实那时即便偶而疏忽,用了那个字,杨红也不会注意,因为杨红自己也处在热恋
之中,脑子也是晕晕乎乎的,而且杨红跟周宁的老家隔山隔水,两个人的家乡话完
全象两种不同的语言一样,指代那个部位的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名词。周宁的那个X字,
对杨红来说完全是个生词,恐怕查字典都查不出来,即使查出来也没那个释义。

结婚后,周宁就有点大意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把这个字在他家乡话中的字
义告诉杨红。杨红知道了这个字的含义,听周宁左一个X,右一个X的,就觉得很刺
耳。为此,两口子经常发生口角。有时是因为周宁说顺了口,对杨红那边的亲戚也
用上了这个字。“你哥那个细X --”,虽然他的原意是“你哥哥的那个小孩”,但
在杨红听来就象是在恶意地评价她哥哥身体的某一部分。

后来经周宁赌咒发誓地解释,尤其是到他老家去过了几次,亲耳听到那里的人讲话,
才知道周宁说的基本属实。杨红虽然听不懂周宁家乡的方言,但那个字还是听得出
来的。周宁一回老家就变得满口家乡话,只对杨红才说H市话。杨红就觉得很孤独,
听周宁的父母讲话比听英语还难。听个托福英语磁带,她还能懂个百分之五十,听
公婆说话,杨红只能偶而捕捉到几个X字,这是她唯一能懂的词汇,听懂一个就很有
成就感。好在那个地方的人用这个字的频率高,扬红凑凑合合可以听懂个百分之十
左右。

周宁在那个镇上颇有名气,虽然镇上也不乏出了大学生的家庭,但娶了博士做老婆
的,他还是头一个。而且老婆还是党委书记,小镇的人不管你是院党委书记,还是
校党委的书记,是正书记,还是副书记,一律称之为“大学的书记”。每次一听说
周家的老二带老婆回家探亲来了,镇上相干不相干的人就会跑来坐一阵,闲聊聊,
看看城里媳妇的模样。如果是暑假高考之后,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提着礼物,来求
大学的书记把自家的子女招到H大去。周宁一般还是很考虑杨红的难处的,能拒绝的
就拒绝了。不过有时来求他的是自家的亲戚,或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被人灌几
杯汾酒或者竟是茅台,就一口应承下来。趁着酒兴,就大着胆子把自己的应承告诉
杨红,弄得杨红十分为难。开后门招这个学生吧,又违背政策,整起风来,吃不了
兜着走。而且自己权力有限,不象镇上人想的那样,既然是大学的书记,在自己的
大学还不是一手遮天?想招谁就招谁,你说不行,肯定是嫌礼物送得太少,或者是
交情不够。

所以搞到最后,杨红就怕跟周宁回老家,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周宁说她是厌恶他
的家乡,嫌他是乡下人,在他的亲戚朋友面前摆架子,存心让他丢脸。杨红说他一
回老家就是烟酒牌,还拉扯来一大堆人情后门,害她违法乱纪。起先两个人都怕家
人知道,所以就折衷,哪个的老家都不去,就呆在H市。吵到后来,就有点顾不上家
丑不可外扬的古训。

有一次,周宁竟然丢下怀孕的杨红一个人跑回老家去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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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那个样子,还在恨Peter 啊?”Tracey 见杨红怔在那里,以为她还在为新东
方的事生气,就笑着说,“难怪有人说无情才是真豪杰,原来仇恨就是力量。”Tracey见
杨红嘴张了张,好像要解释的样子,也不给她插嘴的机会,继续发挥自己的理论,
“就因为你恨他,你对他才有免疫力。不象别的女孩,第一天就被他电倒,成了他
的扇子。你知不知道那个Samantha?她可不是一般的扇子,可以称得上是铁扇公主
级的。Peter 到哪里开班,她就扇到哪里听课。上个月Peter 去了美国,听说Samantha就
扇到美国去了。”

杨红觉得Tracey 说的话,有点象托福听力考试的那些paragraph,那里面一个一个
的词,似乎都不是生词,听的时候以为个个都听懂了,但回头来想整个段落的意思,
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听懂。听力老师总说不要为了一两个词在那里流连忘返,你把
一段话当作整体听完了,那一两个不懂的词在上下文里面,自然就好懂了。但对杨
红来说,如果有那么一两个关键词不懂,整个一段就全部泡汤了。

象Tracey的这段话,“免疫力”是耳熟能详。“什么什么就是力量”更是个天天讲
的句型。“无情才是真豪杰”,好像是鲁迅的名言,又好像不是。是不是无所谓,
听得懂就是了。但就因为她不懂那个“扇子”什么的,这一段话就把她听得一头雾
水,最后只记住了一点:朱Peter 和Samantha 到美国去了。

Tracey 谈兴正高,杨红也不好问她扇子的事,就由她去讲。

“你还记不记得Peter 的开场白?超级幽默!” Tracey一扭身从座位上站起,也不
管前后的人都在看她,只管学着朱Peter的口气说:

“我叫Peter Zhu,你们可以叫我Peter Zhu,or Zhu Peter,or Peter, or
Zhu。Whatever you like 。"

学到这里,Tracey 更来劲了:

叫我Peter Zhu 的人---- (pause)
是崇洋媚外的人;

叫我Zhu Peter的人---- (pause)
是土洋结合的人;

叫我Peter的人---- (pause)
是我的至爱亲朋;

叫我Zhu的人呢------- (long pause)
哈哈,是喂猪的人。



Tracey学到这里,已笑得花枝乱颤。杨红也附和着笑,心里却想,看来我对朱Peter还
真的有免疫力,他这番自我介绍,还真没把我电倒,而是把我气倒了。一个老师,
站在讲台上不传授知识,却在那里油嘴滑舌,哗众取宠,如果是我院里的老师这么
教书,早就受到警告了。

杨红最反感的是朱Peter 的汉英混杂。她自己能讲好几种方言,但她从来不把两种
方言夹杂在一起说,免得别人听了难受。她在学校跟同事和学生讲普通话,在家跟
周宁讲H市话,回自己的老家跟父母讲家乡话,在周宁老家,她基本是打哑语,到哪
山唱哪山的歌嘛。等她到了美国,她当然就要讲英语,她就是为这才到新东方学听
力和口语的。哪知这个朱Peter却把个英语和汉语混在一起,使她听得很难受。你说
英文就说英文,说中文就说中文,知道你是在说哪国话,听的人心里也有个准备,
知道把大脑里哪个字库打开。你一下中文,一下英文,别人刚刚顺着中文的思路开
始走,你又换成英文了,别人又要忙不迭地换一条思路。

杨红恨朱Peter的中英混杂,就象恨周宁在她开车时老叫她换道一样。每次杨红开车,
只要周宁在旁边,她就没有好日子过。好端端的一条道他不让你一口气开完,无端
地就逼你换道。

“换左边去!左边去!。”她刚换了道,惊魂未定,气还没喘匀,周宁又叫了,
“右边!右边---- ,见鬼。叫你换你不换,现在被人家超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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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 Peter 的杀伤力好大哟。”Tracey 夸张地说,“他往讲台上那么一站,
把手往口袋里那么一插,那个性感甫士一下就把那些个妹妹电晕了。”Tracey 说着
就学朱Peter把两手往屁股后头的口袋里一插,稍稍偏着个头,眯缝着眼,脸上似笑
非笑。

杨红笑着说:“你学得还真象。”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就能迷倒人呢?真所谓仁
者见仁,智者见智,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同样一个朱Peter,杨红第一天看到的是一
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穿一件旧T恤,一条半短不长的裤子,惊心动魄地挂在胯骨上。
裤子上有数不清的口袋,横七竖八地贴在那里。头发是湿漉漉的,象刚从澡盆里爬
出来一样。后脑勺和两边的头发短得象周宁的寸头,但在前额上,却有长短不一的
一撮,象被人踩过的麦田,东倒西歪,杂乱无章。走到教室门边时,他手里还有小
半截烟,也不舍得丢,就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踩在门外,深深地一吸,只见吞云,
未见吐雾,就已经站到讲台上了。等他开口做自我介绍时,吸进去的烟才从他头上
各个通风口里,袅袅地飘出来。

“听没听说过‘备皮’啊?”Tracey憋着个男声“‘备皮’就是医院里动手术之前,
先把病人拉出去,剃毛消毒,为手术做好准备。我的课呢,是为你们出国‘备心’。
你们先被我shock 几回,到了国外,就不会被cultural shock 折腾得半身不遂了。”

Tracey 学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评价道,“他哪里是‘备心’?明明是‘偷心’。
不过他放电倒是真的。”Tracey说着就往后一倒,做晕倒状。

杨红看见Tracey那件本来就开口很低绷得又紧的衬衣,被她这样一倒,胸前就形成
一个大大的V字,V字顶端那粒钮扣岌岌可危地悬在那里,很替她捏把汗,生怕她再
往后倒,那粒扣子就会蹦脱,胸前那两个乱颤的东西就会飞弹而出。杨红赶快把她
扶起,转个话题:“你说朱老师到美国去了?怎么没听他说起过签证的事?”

“哪个朱老师?噢,你说Peter 啊,”Tracey说,“他签什么证?他有绿卡的。回
去坐移民监去了。”

“噢,那Samantha 呢?她也是有绿卡的?”杨红想,有绿卡的人教口语还说得过去,
有绿卡的人来新东方学口语就奇怪了。

“Samantha?她要绿卡干什么?她老爸是XXX,搞个出国机会还不容易?”

杨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省委书记XXX?”

“本省莫非还有第二个XXX么?”Tracey 恍然大悟,“原来你不知道啊?难怪你敢
告Peter 的状,我说你怎么那么大胆呢。搞半天是无知者无畏。后怕了吧?”她安
抚性地拍拍杨红的手,“幸好你的状没告下来。不然,你要真把Peter赶走了,Samantha肯
定在她老爸面前参你一本,叫你死得难看。”

杨红想,反映一下朱老师 的教学情况,应该罪不至死吧?她有点好奇地问:“这个
朱老师到底有什么迷人之处?惹得省委书记的女儿穷追不舍?“

“拜托,拜托,你别一口一个朱老师好不好?你叫他朱老师,听着巨搞笑。”Tracey
说“他的迷人之处,还真不好说。可能是他身上有几分邪气,又有几分正气,够酷
吧。”

杨红担心地说:“知道他有几分邪气,怎么还追呢?如果他利用Samantha 的年
青无知 ---”

Tracey 不等杨红说完,就一拍巴掌,笑道:“Peter 给你起的英文名还真传神,Teresa!”

杨红脸一红,想起当时朱Peter 听说她没英语名字,就问她叫Teresa 行不行,她不
知道朱Peter 是在影射她象修女,就没反对。

“嗨,特雷莎嬷嬷,” Tracey 一本正经地说,“您老人家怕Peter把Samantha 吃
了?你那是老皇历了。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吃谁咧。据我的分析,Peter 应该喜欢你。”

杨红一愣,觉得Tracey 的思维跳跃性太大,她有点无法适应。“喜欢我?”她问,
“他多大?我多大?他肯定比我小呢。”

“可以姐弟恋嘛。”

“我婚都结了,小孩 ---”

“可以婚外恋嘛。”

杨红摇摇头:“你简直乱点鸳鸯谱,你知道我很讨厌他的。”

“就是因为你讨厌他,他才要追你。”T分析说,“你看那电影里面,男孩肯定不爱
那一群爱他的女孩,而偏偏去爱那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对他不理不睬的女孩。他
想,我倒要看看那女孩有什么本事,敢对本公子这种态度,於是他就猛追。”

“这不是赌气吗?”

“开始是赌气,追着追着,就真地爱上了。”

杨红想想,有几部电影还真是这样。她笑笑说:“那不都是电影吗?”

“你忘了Peter 说的?现在是生活模仿艺术的年代了。喂,你和Peter 模仿到哪一
段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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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有点不解,不是一直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吗?她对这点印象很深,因为这个概念对
她的生活可以说起过决定性的作用。

杨红的父母都是小学语文教师,所以她自小就觉得自己有点文学天赋,读小学时,
作文常常是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给大家听的。可是等到上了中学,突然遇到
一个不赏识她作文的老师。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被老师用红笔划掉,
有时还在上面批上“语言空洞,言之无物”。那个戴着厚厚的眼镜、不修边幅的中
年男老师总是拿着另一个女孩的文章,摇头晃脑地读给全班听。杨红越听越觉得那
个女孩的作文通篇都是撒谎,那天春游根本没有下雨,但那女孩却在那里长篇大论
地描写那场春雨,那春雨滋润下的禾苗,等等等等。杨红忍不住,下课后就找到那
老师,指出范文的不实之处。老师不但不批评那个撒谎的女孩,反而问杨红: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你懂不懂?”

后来杨红写作文也试着编造一些东西,结果作文分数就高了起来。她想,什么高于
生活,撒谎罢了。编了几次,都是高分,也就越编越有兴趣,搞到后来,不编就动
不了笔了。

进了高中,情况又变了,那个瘦高个的语文老师给她作文的评语总是“细节失真,
编造痕迹太浓”。有时还在他认为失真的地方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指出为什么这个细
节失真。杨红感到那一段时间真是她高中生活最黑暗的日子。语文考试一篇作文常
常占百分之四十,那个老师可以一下扣掉30分。这样她无论怎样努力,语文就只能
在70分左右徘徊。语文分数一垮,总平均也就垮了。看到自己第一次跌出前十五名,
杨红真是欲哭无泪。

回家跟父母诉苦,问作文到底该怎么写,父母也不知道,只说“各花入各眼。作文
这个东西,没有一定之规,全看你撞在哪个老师手里了。老师觉得你写得好,你就
是写得好。老师的评分标准也不一样,这个老师认为好的东西,那个老师可能觉得
不好。”

杨红的父母一直都是主张她学理科的,说搞文的人,容易惹祸,搞得不好会坐“文
字狱”。父母因为成分好,文化革命没受什么冲击,但看到别的老师挨批斗,也吓
得够呛。杨红起初还不以为然,说难道还会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现在被两个老师
这样一整,也对搞文彻底失去了兴趣。心想,还是理科好,真理就是真理,2+2 就
等於4,张老师说它对,李老师也要说它对。不象写文章,张老师捧上天的,李老师
可以把它贬下地。

高中分文理班的时候,杨红就义无反顾地选了理科。但是语文课还是要上的,作文
还是要写的。杨红慢慢摸出了语文老师的爱好,作文分数上来不少,但是作文就成
了杨红的一块心病。不知道高考时谁来阅卷?也不知这个人是喜欢“高于生活”还
是“事实求是”?如果文章写得不入阅卷人的眼,丢个几十分,那不一下从一类跌
到二类,二类跌到三类?

高考前,班主任告诉她学校准备保送她读H大,她本来想读更好的Z大,但犹豫了很
久,她还是决定读H大,怕自己高考作文失手,弄得H大都读不成了。

“嗨,什么甜蜜的回忆?”Tracey 推推杨红,“说出来听听。”

“哪有什么甜蜜的回忆?”杨红说,“突然想起语文老师说过艺术来源于生活,不
是象你说的那样,生活模仿艺术。”

“艺术来源于生活?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你怎么象那个joke 里的老家伙?住在深
山老林,一辈子没离开过他那个山沟沟。后来公路修到他家门口,他逢人就问‘日
本鬼子赶走了没有?’”。

杨红一笑,“不对吧,他没出过那山沟,怎么又知道日本鬼子呢?”

“笑话嘛,你能跟它较真?”Tracey 也笑起来,“算了,说正经的,你跟Peter 模
仿到哪一段了?”

“什么哪一段?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有几段。”

“不就那几段吗?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恨。你们已经pass 这两段了。第三段:
相识;第四段:相知;然后是‘相恋’,‘相爱’,啪!搞定!”

杨红听Tracey 说得振振有词,最后还打个榧子,觉得挺好笑。“就这么简单?后面
就没有了?”

“都到相爱了,还有什么?再有就不是艺术,变成生活了。”Tracey 撇撇嘴,“所
以电影都是写到相爱为止的,最多加个婚礼,然后就‘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去
了’。”

杨红不同意:“不会吧,有很多电影都是写婚后的事情的。”

Tracey 想了想,说:“那又是另一个路子了。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恋;第三
段:结婚;第四段:第三者插足。这后面就是Multiple Choice 了,任选一个。
A:离婚,跟第三者在一起;
B:离婚,第三者跑了,再找第四者;
C:不离婚,丈夫痛打第三者一顿;
D:不离婚,第三者痛打丈夫一顿;
E: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一顿,两人结为同性恋。”

Tracey 说到这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杨红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她问:“有点
不对噢,你这是说女人红杏出墙的故事的,实际生活中,还是男人有外遇的多吧?”

“这不是顺着你跟Peter 的故事在说吗?”Tracey 说,“男人有外遇,前边几段一
样,就是这个Multiple Choice 要变一变了。
A:老婆寻死觅活,不肯离婚,老公只好一妻一妾,享齐人之福;
B:老婆与第三者同归于尽,老公另觅新欢;
C:老婆杀第三者,判终生监禁,老公还是另觅新欢;
D:老婆废老公,切了他的小弟弟,从此相安无事,白头到老;
E:老婆和第三者联手,痛打老公一顿,两人结为同性恋。”

杨红指着Tracey,笑得直不起腰来。但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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