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世界由心造,无奈悲欢触绪来。《立春》着力描绘人生里的某些精神苦痛。王彩玲长着龅牙,满脸的雀斑,体态臃肿,但却拥有一副好嗓子,这也助长了她的追求高尚的心:不屑与目前的人一起,她说她不过是暂时住在这个小城市里罢了,她马上就要调到北京啦,以后她要到巴黎大剧院里唱《卡拉斯》。“我一定会成功的!”但是她的美好理想没有一次实现过。
蒋雯丽不惜自毁形象,为这个角色增重三十斤,她所营造的粗鄙的外表和清高之内心的落差,让人惊讶。有一回——大概在影片开始前十分钟的地方,王彩玲在上课时,动情地唱道:上帝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华丽的唱腔从长着龅牙的嘴中飞出,加上周围的破败现实,这形成了突兀的比照。我们看着王彩玲坐在她的绝望里,坐在她无法超越的人生局限里,这一声咏叹催人泪下——它唤出了所有人的人生委屈,使观众相关的负面的生存感受一点点被启发出来,并借那歌声得到宣泄,这就是关怀。这个细节关怀到了我们,是因为它言说了我们。这是电影能打动观众,吸引观众的一个重要的心理因素。
这样的情境,在欧洲的电影中经常见到,在国内的电影作品中却不多见,但在李樯编剧的电影里时常有所展露。从某个角度来说,王彩玲的失败,是种尼采主义者的失败。我们受到的都是类似的教育:只要凭借意志力,我们就能实现理想,弥补现状中的缺憾。尤其是少年和活动范围不广的人,更容易被这样的生存哲学所鼓动。而生活中的缺憾有多种,有一种是外在性的,比如政治和经济机会的不平等;一种是在身性的缺憾,比如身高、体质和面相,还有灵智方面的与他人的落差。这种差别与缺憾一般与外在的经济政治条件不相关涉,只是自己天生的资质问题,它也不能找到社会性根源和得到社会性的处理,所以更幽微、晦涩,它深藏在人们的内心,难以排遣,难以得到表述,因此是很多人内心都有的巨大秘密。
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底层”的感受,它具有彻底的个人性。底层的体验经常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里,一个人可能社会地位很高,但在肉身方面却可能处于“底层”的劣势状态。法国作家杜拉斯外表有些猥琐,在生活中她不敢去酒吧,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太丢脸了,她的写作一定与这样的身体感觉有关系。电影中王彩玲“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下贱主要不是出于外在性的原因,而是在体性的,它是肉身的差异性所给予的。她自认为有着与这个小城市不谐调的艺术修养,她追求高华的事物,当她爱上了美男子李光洁,她自认为能与他匹配,但是美男子却在大众面前表达了与她在一起的恶心。而追她的胖男人却也被她无情地打击着:“我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她说。
她去北京买户口未成,去中央音乐学院应聘,却遭受白眼,主要是因为“国家编制”的问题。为了留在那个音乐圣地,她情愿做清洁工之类的工作,仍然不被接纳。她跪在楼梯口唱起了普契尼歌剧里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在绝望的时刻,痛苦忧愁折磨我,亲爱的主啊,为什么抛弃我?这又是另外一个层次的悲伤的宣泄。电影中火车疾驶的镜头多次出现,“到北京去”是电影的另外一个主题,“北京”在此既可以作为现实实体看待,又可看作是抽象符号,它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这里还借鉴了契诃夫的《三姊妹》和贝克特《等待戈多》的意境。有社会性生存中的生活困境,也有内在领域的艰难困苦,我们永远能在生活中找到这个方面的佐证。而社会性的不平等和肉身的不平等,其实有着一样的阶层结构。
《立春》可以做多个层面的解读,这几个层面都能使观众的内在被揭开,被打动,但我最看重的这个电影的创造性,仍然体现在上面提及的:这个电影对于身体伦理的描绘,对细腻的生命感觉与世界接触时发生的错乱感的表述。比如被叫做“二尾子”的芭蕾舞演员焦刚,它的身体感觉在面对社会时遭受了强烈的摧折。这一点需要细腻的委婉的心,方能捕捉和表达,这是编剧李樯的一个优长。其实这个电影中的许多创作手法和细节设计,在《孔雀》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都已经使用过了,而这三部电影,编剧都是李樯。
比如《姨妈》这个电影出来后,曾被学者指责其中充满着小奸小坏,姨妈被骗得千疮百孔。《立春》中则更甚,参加比赛的学生欺骗了王彩玲,把她的高贵行为变得廉价,隔壁的少妇被丈夫把钱都骗走了,李光洁开的公司也是骗子公司,到处都是欺骗。再比如《立春》中出现的肉身的缺陷——侏儒、兔唇、龅牙、偏瘫,在《孔雀》中是大哥的智力缺陷和瘸子老婆,在《姨妈》中是姨妈外甥腿部的永远残疾。《立春》中,王彩玲教学生唱歌时,镜子里映照出她丑陋的脸和患“绝症”的姑娘及其侏儒“母亲”的形象,道具镜子是有着一道很大的裂纹的。而另有一重残缺和不圆满是更致命的,就是最早的认为是牢不可破的梦想,最后被弃之如遗迹,被践踏,被摧残,无人顾惜。这三部电影里,都出现了一个不认同现状的人物形象,她们在介绍自己的时候都向别人撒谎,陈说的都是理想中的自己的状况。姐姐、姨妈、王彩玲,都是如此。电影也都有着一个“多年以后”的故事时间的设置,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多年以后,他们的理想都没有实现,都生活在他们最讨厌的现实里,多年以前也许她们会觉得这样没法活,但现在她们存在于自己曾全力否定的境遇里,却仍然活着,就像结尾,李光洁开着被砸烂了的车在街道上疾驶。生命的全福状态难以达到,理想主义狂热逐渐转化为带着缺憾感生存的坚强与隐忍。
在三个电影所表现的一致性里,逐渐显现出重要作者李樯的形象来。三个作品如同一个主题的三次展示或三重变奏,也许某种生存感觉过于强烈、难以化解,需要分三次来重复表达,而三次重复的表达里,那些思致逐渐得到强化,在电影作者的无意识中活跃着的一个表达倾向也逐渐清晰。我称这种表达为怨恨性的表达,怨恨是因为对于生活中的欠缺有着充分的自觉。当我们观看某些电影在一些题材上只呈现光明的经验时,我们内心的黑暗其实是被忽略和压抑了,它就更加黑暗,当别人把这个黑暗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内心的压抑才得到缓解。我对李樯比对顾长卫和蒋雯丽更感兴趣,他协助着导演、演员,创作出中国电影的一个新的形象类型。电影中那些格调不高、平时难登大雅之堂的琐屑人事,经过他的手,却忽然焕发出形而上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