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然:我为什么不是女权主义者——谈女性与自我
(2008-10-16 03: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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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http://www.blogchina.com/20081016616385.html
千百年来,人们总是面对简单的命题一筹莫展,女性与自我的关系确是其一。至于女权主义的兴起,是近两百年间的事了。作为女性(尽管我不喜欢这样狭隘的定义),对于女权主义,理论上讲我应该举双手赞成,不应有丝毫质疑或反对(一种帮你说话的理论,你居然有脸质疑?)正因为此,写下这些我自认为是真心话的文字之前,我历经了双重的心理考验:一方面不讨男同学们的好,另一方面也会招女同学们的骂。罢罢,真是自讨苦吃。但我想把话说清楚,为此不惜牺牲脸皮,甚至挨上板砖——豁出去,就这样吧。
说清我的观点:我不反对女权主义,但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这就像我不反对宗教,承认它对社会稳定及人类文明有利,但死活都不愿意相信一样。(别误会,我也不是马教教徒。)这也像我不反对大蒜,承认它能杀菌消毒,抗癌健身,但死活都不吃一样。您看明白了没?
话归原题,还是从自我开始。
人人皆有自我,与生物学上的性别无干。但传统观念的力量是顽固的。最初人类以采集为主要食物来源,女性有眼光敏锐,思虑周全之长,故而发展出了母系社会;然而,到了狩猎为主的时代,男性在体力方面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母系也逐渐被父系取代。后来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莫不如此。漫长的进化史上,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渐渐分化成了两种相互对立,带有成见,以至于歧视与敌意的种族。过去的不平等,注定会在未来的文明里刻下痕迹。古希腊城邦法所指定,仅仅属于成年男性自由人,将女性的地位与奴隶划至一档;《圣经》里讲神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女性需依附男性存活;东汉班昭的一部《女诫》,定下了女性卑弱顺服的基调,一直用到了理学昌盛的宋明时代;直到现代文明的开端,美国《独立宣言》上白纸黑字写着“人生而平等”(Men are bornequal),只不过“人”并不包括女人。
有人反驳说,你这完全是女权主义的叙述方式嘛,痛诉女性备受男性压迫的革命血泪史。别急,但容鄙人慢慢道来——这不是“痛诉”,只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而已。
现代社会呢?当然,一切都不同了,性别平等的观念人人皆知。公正地说,这要感谢老一辈女权主义者,如西蒙·波伏瓦等优秀女性的努力。然而,经历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最后一次高潮,如今的女权运动面临着衰落。连以平等著称的欧美发达国家也掀起了新一轮的“回归家庭”风潮,调查显示,常青藤盟校的大学女生,有相当一部分选择结婚后退居家庭。评论称这样做自有合理之处:其一,她们的配偶一样有名校学历,高收入,精英阶层的地位,养家预算不成问题;其二,由智力出众的母亲担负家庭教育的责任,可以保证下一代的教育质量“赢在起跑线上”。平心而论,此种模式很像古罗马的贵妇阶层,那时的体制有很多有趣的矛盾之处,如共和制和奴隶制的共存。同样有趣的矛盾出现在今天:从未人才论的角度看,我们有必要让一个哈佛耶鲁的毕业生来担任幼儿园及启蒙教师的工作吗?这是否是对多年精英教育的一种浪费?
男人会说,这是女人的本分。女人一部分会说,这是母亲的天职;另一部分——亲爱的积极的女权主义者们——会反驳,为什么不是父亲的天职?养育孩子难道不是双亲的责任吗?
这样一来好像我自己就没有位置摆了。实际上,我同意女权主义者们的掷地有声的问题,虽然我与她们的角度并不一致——她们是从“作为女性”的角度,而我是从“作为人”的角度。所谓“男女不平等”只是人类多种不平等中的一个分支,而无论任何形式的不平等,都要放在“人的价值”这一终极目标上去衡量。这也是我与女权主义者们的根本分歧之所在。
古代女性没有自我,是由于男权社会的禁锢(女权主义者的口头禅),不得不受困于较低的社会地位,做男性背后面目模糊的剪影。但身处现代社会的女性,在受教育、工作机会趋于平等(尽管绝对平等从未存在)的今天,也渐渐感到茫然,以至把性别角色与社会角色混同,失去了原本的自我。除了传统的影响,还应归罪于津津乐道于“回归家庭”的大众媒体。在中国这个从未彻底开放过的国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人们只欣赏技术的革新,物质水平的提高,却丝毫不能容忍观念的变化,生怕那玩意摧毁了人们脆弱的小自尊心。顺着传统,跟一跟“新全职太太”的风,倒是符合咱们国情。站在传统和现代的岔路口,中国人背负的总是更沉重更压抑的观念负担——这一点,不仅仅是女性的困境。
甘地说:“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印度人。”同样,我想我可以说:“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女性是妻子,是母亲,但并非仅仅是妻子,是母亲。作为人,第一重要的是人的价值,自由、平等、尊严与追逐幸福的权利。以单纯的生理性别凌驾于社会角色之上,本身就是对人类价值的一种践踏。对此,我并不是以女权主义的立场发言,而是站在人类个体的角度来说话。作为人,我想我有这样与生俱来的资格。
易受暗示影响是人类最大的弱点之一。若某个人习惯于接受“女人是弱者”或是“女人应该如何”,她注定被这些概念束缚一生。老实说,每当我看到《女孩要知道的》《20岁女生应该做的》这样的题目,我就想吐,进而推广至一切“人生指导”类的文章。我不知道这些,不这样做,我就不是女性/大学生了?总有一天,我还会被定义为非人类不成?
身为女性是我们的现实。然而,一味顺从于所谓的女性角色,放弃了长远理想和自我实现的可能,着实是一种遗憾。爱情或婚姻固然重要,却不是生活的全部,因为远处永远有更好的风景。受过教育的现代女性,被观念这层玻璃天花板束缚,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才干,造成了可观的人力资源浪费。这里不应怪罪男权“压迫”,观念是自己的;女性若不能超越观念,就不能走出性别的困境。
在社会角色的层面上,性别并不重要。但太多的人把自己是女性看得过于重要了。许多书教导我们“如何做幸福的女人”(我从未见到某本书强调“幸福的男人”),“女人”的因素超过了“人”。“女权主义”发展至今,也成了一种讽刺——女性要承担的,除了权利,还有义务。只谈权利不提义务,只能一再降低女性在男性心目中的地位。那一类一味要求男性付账、婚前负担房产、汽车的做法,作为女性,坦率地说,我毫不认同。这甚至连女权主义都算不上,至多只能是“伪女权主义”!一再把自己看低,自轻自贱,拿着弱者的身份从中渔利的行为,只能让男性继续津津乐道“女人不过是物质动物”。而女性超越性别的那一面——人的自我——遭遇的是更加的轻蔑和忽视。以至于依靠自身努力读上博士的女性,却被诬为“第三种人”,以为缺少女人味儿的代表。可见,所谓“女人味儿”还停留在什么历史阶段。这种散发着原始社会气味的东西不要也罢。
那么,女人该何去何从呢?既然你不能忍受传统角色,又不认同女权主义对性别的过分强调?
汉娜·阿伦特的观点基本与我相同。某一年她在以色列主持一次学术大会,主持人赞扬她“是主持会议的第一位女性”,她当时很生气。原因与我的分析相同:是不是“女性”有那么重要么?在阿伦特看来,她作为政治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远比“女性”要重要得多。由此,我们知道阿伦特不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可她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政治理论家之一,对现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这与女性身份无关,与她曾是海德格尔的秘密情人也无关——有关的只是她从后者学到的哲学。
说白了,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别以为你是女人,就如何高贵或如何卑贱,你不过是最平凡的人类中的一员。如果不是对最重要的人,你这样的,跟千千万万人一样,满世界都是。就像花园里的千万朵玫瑰,如果没有被人驯养,她们的生命便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意义。
除了生理指标的差异,在心智上,男性与女性没有任何不同。因而,坚强、自信、达观、理性,这些具有超越性价值的人类品质,既适用于男性,也同样适用于女性。现代女性没有理由作委曲求全的牺牲,也没有理由一味要求男性的无私奉献。少谈些主义,从人的角度去看问题吧:当一个人坚持平等,坚持自我的时候,他或她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自我价值的实现是人类最高层次的本能,与性别无关。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