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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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魅 36

(2007-08-20 22:08:40) 下一个

36

民国十八年发生在孟家集的这场樊孟两个家族的明争暗斗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这场争斗以樊家的彻底失败而结束,而且还搭上镇国一条年轻的生命。在击跨樊家兄弟之后,三猴开始了他的雄心勃勃的发家计划。随着年馑的日益严重,土地的价格掉得越来越低,到了最后,一亩地也只能卖到一个银元,或是一斗麦子的价钱。从民国十八年到民国二十年的三年饥荒过程中,孟家集几乎是十室九空,除了个别人家能勉强支撑下来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变卖了家产和田地,逃到外地去了,三猴一下子兼并了十多顷土地,成了孟家集名副其实的大户。

此后的三猴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用同样的手法将孟氏族内的几个大户也一一征服,彻底地完成了他在孟家集的霸主地位,并毫不费力地爬上了孟家集的保长的宝座。当了保长的三猴显得更为春风得意,远近的土匪再也无人敢到孟家集来打家劫舍,孟家集也暂时出现了少有的和平景象。不但孟家集没有土匪来骚扰,而且三猴的自卫队还应邻村的乡民们的邀请,不时地主动出击去帮邻近的村子打土匪,多多少少地也起到了一点好汉护三村的作用。登上台面的孟三猴这时也真正地变成了孟宪魁,再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或是他的背后叫他三猴了。拄着文明杖的三猴出现在村民们的面前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他的一个坏毛病,他总是让人觉得嘴里有一些吐不干净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呸呸呸”的。一旦人们听见这特殊的呸呸呸的声音的时候,准是知道是孟宪魁保长到了,少不了地要向他点头哈腰,奉迎一番。三猴也似乎是习惯了人们对他的奉迎,并不拿这当作一回事来看。那时候的孟家集,人们都说,事大事小,见了宪魁就了。三猴的威望之高,从这中间也可略见一斑。

三猴是在孟家集真正地挺起了腰干,但是他的几个族弟却趁机为非作歹起来了,尤其是他的堂弟宪宗,明面上是自卫队的队长,暗地里却是一个大土匪头子,仗着手里有枪,暗地里没有少干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勾当。只是有一条,他兔子不吃窝边草,常常在远处作案,附近的一些土豪恶霸,看在三猴的面子上,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暗地里悄悄地巴结他,免得自己吃亏以达到自保,这样一来,渭塬县一带甚至邻近的几个县的土匪在暗地里就和宪宗结成了一股强大的恶势力,这股势力使得人们对于三猴常常是望而生畏,任凭你势力有多大,也不敢来动一下三猴。宪宗的这种恶行直到解放时才得以终止,而且也为他的死亡埋上了伏笔。宪宗在解放那一年被作为恶霸而逮捕,在解往县里的路上,当时押送他的民兵是樊定国的一个远房侄子樊保杰和孟氏族里受过宪宗欺负的孟树斌,二人在押送的路上故作疏漏而诱使宪宗逃跑,宪宗还自以为得计,可是还没有逃出十步远,就被两个民兵不约而同的开枪打死在河滩,正在磕磕绊绊地向前奔跑的宪宗突然觉得后心一凉,耳畔同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这种枪声对他来说是最熟悉不过了,他不由自主地一楞,同时转过头来向后看着,就在这时,另一声清脆的枪声传了过来,正打中他的眉心,宪宗卟通一声就向后倒了下去,临死时他还在想,娘的,怎么这两枪一枪声闷,一枪声脆。自己到底是死于这发闷的一枪中,还是清脆的一枪中?

孟宪宗的死并没有引起多么大的震动,谁都知道,即使到了县里,终究也难逃一死,民愤太大了,四乡八邻的人们只是觉得这样死法太便宜了这小子,人们没有机会看到公审和控诉。宪宗死后到解放了三猴,三猴和五猴把所有的罪责全推到了宪宗的身上,反正现在是死无对证,人们也再找不出别的证据来。三猴的土地全部被政府没收,土地改革时分给了孟家集的穷苦人家。从民国十八年靠年馑发迹到民国三十八年关中解放,孟三猴不过风光了二十年,人们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这个孟三猴也没有多大的罪恶,不过就是个破烂地主,虽然有十顷地,但由于经营不善,还常常拉着债务。再说了,他祸害乡邻的事别人都不知情,具体做事的人是宪宗,而宪宗已经死了。再说三猴也并没有把事做绝,当年他并没有要定国家的六十亩地和房产,只是把定国在年馑里收买的那些地拿到自己的名下,这一点使得定国还真的有点感恩涕零。其实三猴要的并不是定国家的那些地,定国家的那点地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他要从精神上彻底打跨这两个傲慢的亲兄弟,使他们对他三猴另眼相看。三猴知道自己是得了外财才发了起来的,这些外财是来自他的弟弟四猴,尽管有了钱,但是人们对他以前的印象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了的。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在他有钱之后还用从前他没有钱时的眼光来看他,那时他算什么东西,是一个吃东家饭,喝西家汤,到处给人干活的穷小子,谁叫一声三猴,他都会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给人干活,那是一种屈辱,是一种穷人的屈辱,在他有钱之后,他要把这种屈辱彻底扔到爪哇国里去,既然已经挤身于有钱人的队列之中,别人却不把他当有钱人看待,那才是他心里最不能忍受的东西。为此,他居然敢冒着胆子说县长肥得和猪一样,尽管这句话他是当着笑话说出来的,仗着三分醉意说出来的,他知道当着四猴的面,县长不能把他怎么样,四猴更是不敢将这个大哥怎么样,这一切他都是算计好了的,别看三猴貌不惊人,心里的算计可是要比任何人都精明。他这样说,就是要说给孟家集的那些所谓的体面人听的,除了我三猴,你们谁敢在县太爷面前放个屁?我三猴连县太爷都不放在心上,何况你们这些小小的财东,地主?

就在征服樊家兄弟的过程中,他暗地里不惜给雷大牙送钱,还特别叮嘱宪宗告诉大牙,不能伤了镇国一根毫毛。可惜的是镇国自己气量狭小,一命呜呼,为此三猴自己还暗自伤心了半日。不过他知道,只要从心理上打跨敌人就行,而在面子上,他却不能输给任何人。兔子不吃窝边草,无论如何,樊二先生对自己的弟弟四猴有活命之恩,而且樊二先生的死也和这件事有关,他自己若是收了定国兄弟的产业,却不就真地落下了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之名?他三猴是要光宗耀祖的人,是要走上孟家集的历史大舞台的人,他不可能为贪小利而失大义,常言道,众口铄金,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落下个不仁不义的臭名声,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在孟家集上混了。即使再有钱,没有了名声,谁能听你的呢?于是,他大度地将孟家的地契和房产还给了定国,这一举动使他在樊氏家族里赢得了好名声,三叔激动得老泪纵横,抓住三猴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当面喝令定国跪下来给三猴行大礼。

收回了自家土地的定国当然对三猴是感恩涕零的,他那里知道这其中的根根节节。还觉得自己以前却实是年轻气盛,误会了三猴,狠不得用大耳光抽自己的脸。失去了一些钱和地,却使得三猴在孟家集赢得了人心,这种收获远远大于他的损失。其次就是,他还用自己的威望,无形中保护了孟家集的安全,尽管宪宗在暗地里一直为非作歹,但用的都是近交远攻的那一套,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谁也没有抓住什么实证。正是由于这些个原因,在土改的时候,三猴才免于一死,人们反而觉得分了他家的地,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过去的那个耀武扬威,拄着文明杖,戴着石头眼镜,到处呸呸呸的三猴,一下子腰干都弯了下去,人们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悯之心,看着这个老地主的可怜样,谁也恨不起来,心里想到,当年何等风光的三猴,连县太爷都敢取笑,现在看见谁都点头哈腰,真是风水轮流转,早知今日的情形,当初何必置那么多的土地呢?

反倒是定国还是改不了的老脾气。自从打三猴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地,他便又做起了家族中兴的梦,可惜时运不济,再没有当年的那种好机会让他来兼并土地,而且自己也力不从心,能把自己的六十亩土地经营好了也就不错了。镇国的媳妇后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侄子跟着定国自己的两个儿子也算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转眼到了解放后,土地改革也没有碰着定国什么,可是后来的合作化运动却使得定国老大的想不开,凭什么要把自己的六十亩土地入社了呢?让自己和他些穷鬼们一起过日子,种庄稼,他心里是老大的想不通,尤其是对于孟喜子这种穷光蛋,他是死活看不上眼,在合作化的时候,他就顶着不入社,上面的工作组下来怎么做工作,他都是想不通,死活顶着,不但顶着,还有些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樊家老先生的怪脾气真的还是传了下来,最后连自己的儿子都有些不愿意了,儿子毕竟是年轻人,看书学习有觉悟,儿子自己背着定国去找工作组,樊定国气得把两个儿子全赶了出去。后来还是三猴劝了定国一通,这才使事情有了转机。那天三猴在村子里转,正好碰上定国和儿子生气,三猴看见了,就把定国拉了过去,两人蹲在大槐树下足足抽了三袋烟,三猴问定国,你有多少亩地?定国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弯儿,他不明白这个老地主是什么意思,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我有多少地你还不知道?三猴说,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六十亩,对吗,到年那地契还在我家放了两年。定国一听,说道,是啊,不错,六十亩,那是我爹传下来的,我一亩也没有卖,也没有添一分,还是六十亩。三猴说,那你知道我有多少亩地?定国一时有点不解,说实话,三猴到底有多少地,他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知道他的地不少,但具体的数目他那里知道。三猴见他不啃声,先举起了右手的一个食指,顿了顿,又竖起食指和中指,在定国的面前晃了晃,问道,明白了吗?定国这才反应过来,噢,十二顷,三猴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十二顷,是你的二十倍,现在在那儿,都在合作社里,我都不心疼,你那六十亩地,值得和儿子过不去吗?

定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地主竟然来作他的思想工作。他不由得问道,三叔,你真的不心疼吗?三猴呸了一声,往旁边吐了一口痰,怪笑道,不心疼,那是假的,除非我是个傻子,但是心疼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大趋势,你能挡得住吗?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该舍的时候就得舍,舍财保命啊,只要日子过得安生就行了,我年馑前也不是没有几亩地吗,现存土改之后,留给我的地还比年馑前还多了几亩,为啥呢,现在是按人分的,我现在家里人多,当然就分得多一些,可年馑前,谁给我分地呢?定国一时又糊涂了,可是你年馑后又得了那么多的土地,三猴苦笑了一声,这有那么多地,是的,我又种不过来,还得顾人来种,一年下来打下了粮食又对付不了那个大家的支出,还不是年年借债,谁都知道我是个破烂地主,为啥,管的事太多了,家里养了那么多的吃闲饭的,还要拿工钱,不养又不行,不养的话土匪来了谁管?土改了,我倒觉得省心了,把个大包袱甩了,现在要入社,我更不用操心了,有人替你管着,不是更好吗?以前,我有十二顷地,也是吃三顿饭,现在没有地了,还是吃三顿饭,一顿也没有少,有啥想不开呢?难怪人说,家有良田千顷,不过日食三餐而已,你咋这么想不开呢?圣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你连目前的时务都看不通吗?

老地主三猴那天的话确实使定国心里动了许多,在其后的几天里,他再也不说话了,也不打骂儿子了。只是躺在床上咳声叹气,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的,这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还是人家三猴叔想得通啊!反过来想了想,说是也怪,这三猴,不过就是地多一些,共产党一来,全给没收了,分给那些穷鬼了,而我定国的地却一分也没有动,难道这个老地主真的有这么大度吗?心里想了想,也真是的,那么多的地,全给没收了,还给定了个地主,我的地一分没有动,我还是个中农,这共产党的政策也真怪,地都没收了,还叫什么地主呢。现在要是真的一入社,那大家都成了一个样子了,再也没有什么地主呀,中农呀,贫农的,可恨的是那些穷光蛋就依靠那么点地,还大部分是分的三猴的,就入了社,我要是也入了进去,那他们都用干捻子在我的油瓮里蘸,还是太吃亏了,心里想来想去还是不舒服。

定国在床上睡了三天,思前想后想了许多,到最后还是把儿子叫了过来,没有好气的说,败家子,老子这次就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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