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住院四十多天了。这是从2003年开始生病以来第十二次住院。这一次看来不会再出院了。我两星期后回国去探望她,也许是在她活着时见的最后一面。
母亲刚发病时只是觉得腿脚不便,经过辗转求医,诊断为膝关节坏死,需要做换膝手术。可是就在手术前后,她突然出现幻觉等心智上的异常情况,最终诊断为早期的帕金森氏症和老年痴呆症。当时我赶回国,在病房里见到她,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一语不发。我看着母亲熟悉的面容,既那么清晰,又象隔着一层雾,有一点陌生。
我所熟悉的母亲是一个思维敏捷,细心,要强的人。她在工作上精通业务,在家中也是强势。我从小是个好学生,读书上的事不用她操心。但在其他方面母亲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而我也是很有主见的人,总觉得她对我管束太多。报考大学的时候,我不愿就近读浙江大学,想到外地去。母亲当时满心的不舍,但没有对我说出一句反对的话。我离家后的一段时间,她一想起我就哭,连我以前睡觉的房间都不敢进。后来实在忍不住,专程到我的学校来看我。见面时母亲从未透露过她内心所受的煎熬,这一切还是我以后慢慢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而我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正像出笼的小鸟一样,享受着无拘无束的校园生活,怎么能理解母亲的牵挂呢。
读完大学后,我又在本校读了硕士,毕业后更是飘洋过海到了美国,离母亲越来越远。在申请出国时,正遇上六四后严酷的环境,在办理出国手续上花了两个多月时间,交纳了相当于父母所有积蓄的培养费。没有母亲冒着酷暑为我四处奔波,没有她在重重关卡面前的坚韧执着,我是不可能成行的。
这几年我多次回国探望母亲,每次看到她的状况都比上一次差。不仅行动逐渐不便,直到今天卧床不起,最让人心酸的是思维和语言能力的丧失。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默默地坐着或躺着,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偶尔会有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会认得家人和朋友,甚至想和我们交谈,但总是无法组织成句子,我们都很难听懂。
去年我回国和父母一起过春节。临行前我特意准备了一些生活照,想给母亲看看我们一家,特别是她宝贝孙辈的近况。可是给她看照片时,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显示出她并没有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她每天都会有一阵子一边手脚发抖,一边痛苦地呻吟。有天我看到她那样,忍不住在一旁痛哭,她也没有反应。可是又有一天,我正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她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脸说:“你胖了”。我赶忙把照片再拿出来,一张张给她看,一边还想给她介绍,可就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幼时的我在熟睡中感受不到母亲爱怜的目光,长大后又嫌母亲管头管脚而要刻意远离。到今天却因为瞬息中捕捉到的母爱而泪流满面。人生就是这样捉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