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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白乎水浒·读诗识好汉-下 BY 井底蛤蟆

(2008-01-19 04:07:05) 下一个
梁山一号领导宋江对诗词颇有偏爱,宋江的职业是政府吏员,业务上“刀笔精通”(第18回),文字词句对他来说最是熟练,写点诗词自是拿手好戏。宋江在江州服刑时写诗词,在梁山盼望招安时写诗词,在沙场南征北战时也写诗词,能算半个诗人了。

  宋江最早发表的诗词是著名的《浔阳楼反诗》: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第39回)

  这一诗一词形式上中规中矩熟练老成,但是内容上思想上就不规矩了。放在宋朝那时说,这两首诗词中有明明白白造反的意思,是反诗,黄文炳拿这去检举揭发不算诬告,如果说宋江因诗几乎掉脑袋是错案,那是“以文字论罪”的法律从根本上错了,不是黄文炳的错。放在今天说,没有反诗的概念,更没有写反诗的罪,但是宋江这两首诗里流露的是一种极不平衡的心态:自命不凡,怨恨社会亏待自己,进而仇恨社会,想报复社会。对比林冲无罪被冤逼至绝境,林冲诗里没有怨恨社会,对以后的理想是实现自身价值,没有报复心理。宋江在词中把自己比作被束缚了爪牙的猛虎,被束缚的原因宋江认为是社会冤枉了他,是笔仇,他要血染浔阳江口来报这笔冤仇。但宋江被剌配江州是因为杀了阎婆惜,属于罪有应得,而且是轻判,并且宋江在服刑期间游山玩水十分轻松,宋江没有理由抱怨社会。江州的老百姓又没得罪宋江,凭啥要“血染”?可见林冲是厚道人,宋江却是个刺头,在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高于他人的优越情结和这种情结得不到满足时的破坏欲。后一首七绝更证明了宋江的优越情结,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胜过黄巢,只要时势配合可以做出比黄巢更大的事业,黄巢造反闹得唐朝土崩瓦解,只是没做上皇帝,超过黄巢就是能做上皇帝,宋江自我定位是多么高高在上。

  或者有观点认为这样的诗有气魄、豪迈大气。确实一些“大人物”作过类似风格的诗,如传说赵匡胤夜宿华山时有两句咏月诗:“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令南唐词臣徐铉见之失色,评论者说单此二句已见日后帝王气象。又如贾雨村在中秋夜作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甄士隐听到这两句诗后认为贾雨村日后必将出人头地。这类诗确实有不一样的意境,似乎视角更为辽阔博大,但是这不能称为豪迈大气,只能说是霸气,在这两个例子中,月亮这个意象被安置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俯瞰一切凌驾一切,在其之下者——万国万姓等只能作依赖仰视状。对月亮这样描写肯定带有作者的主观倾向,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笔下的景物不再是客观存在的那个景物,而是附上自己感情的再创造景物。上述二例中,在作者的潜意识或明意识里,月亮就是作者的化身,象诗中月亮那样凌驾一切是作者的目标。宋江这两首反诗也是这样的意境,他是猛虎,是比黄巢更“丈夫”的大丈夫,世上的一切都只能在他之下,被他“笑”被他“血染”。诚然,有这样“大志向”的人以后有大出息的概率更高,因为作者具有强势思维和强势能力,这个社会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规则。事实也证明赵匡胤、贾雨村、宋江后来出息都不错,做皇帝做大官做造反首领,都实现了他们诗中的理想。但是这样的诗绝算不上是好诗,因为诗不推崇弱肉强食,而是提倡平和、敦厚,反对暴虐、戾气。《尚书》说“诗言志”,宋江的两首反诗正是流露了他内心深处欲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志向。

  在梁山大聚义后的重阳节菊花会上,宋江作了一首《满江红》: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第71回)

  这首词较为平和恳切,“头上”一联颇见沧桑之意,“樽前”句见平易之情。宋江经历了“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年少轻狂后,理想的棱角一点点被现实磨平。从刺配江州到此时应该过了三五年,他逐渐看到了自己和梁山起义队伍的不足,笑黄巢的路是走不通了,梁山的前途是个大问题,宋江想到了招安,但是梁山弟兄有很多会反对招安,宋江觉察到了其中的两难处境:力主招安会伤及兄弟情分,但只顾兄弟情分会误了梁山大局。宋江只能极力劝说反对招安的兄弟观念上转过这个弯,接受招安这条现实的路,所以在词的下阕宋江表达了招安的愿望,并且表明受招安不是投降变节,是忠烈是为了保国安民。不过诗词天生适于形象的抒情写景,不适于抽象的说理,这首词上阕尚佳,下阕却呼号宣誓,味同嚼蜡。而这场菊花会也象这首词一样上半尽兴,下半扫兴。

  宋江在东京见李师师时又作了一首词: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第72回)

  这首词书中只说《乐府词》,看格律应是《念奴娇》,念奴是唐代歌伎,歌声高吭激越,《念奴娇》这个词牌也最适宜写豪迈大气的内容,如苏轼的“大江东去”便是巅峰之作。这首词是宋江诗词乃至水浒全书的诗词里水平最高的一首,兼得豪迈与沉郁之气,豪而不狂,沉而不颓,已具南宋词风。开篇“天南地北”句不减宋江当初气魄,只是没有了反诗中的霸戾之气,更见蕴藉和苍凉。“借得”句神态潇洒,“山东烟水寨”自是水泊梁山大寨,宋江的大本营,但只用一借字,表明宋江志不在此,梁山只是暂时栖身之地。凤城就是京城,“来买凤城春色”字面上意思是来见李师师,暗指欲求朝廷招安。后面几句都是赞扬李师师的美貌,说千金买一笑值得,这样神仙似的美人,薄情的人不配消受。也可理解为如能得到朝廷认可梁山的忠义,花多少代价都值,奸佞小人不配得到皇帝的重用,梁山俱是忠义之辈,可以为国家出力。下阕更明确地写梁山等待朝廷招安的愿望,“芦叶滩头,蓼花汀畔”是梁山景色,“皓月”喻梁山好汉忠心,“空”字道出梁山有忠义之心而朝廷不知。六六是三十六,八九是七十二,三十六加七十二是一百零八,合梁山好汉之数,全体好汉都在等待“金鸡消息”,就是招安旨意。梁山好汉虽然忠义涵盖天地,但是天下无人赏识,朝廷中没人肯为梁山说句话。宋江深怀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的愁苦,无处诉说,只能借诗词委婉地表达,想通过李师师传达到皇帝的耳朵里。

  宋江此词欲一诉忠义之心,或明写或暗示或宣泄或隐喻,字字寄托遥深。以前介绍宋词常有一种说法,把词人词作分成所谓豪放婉约两派,非此即彼或是此即非彼。其实词的面貌多样,远不止这两种风格,而同一首词中也不是只有一种手法。这首《念奴娇》开篇豪迈大气,“凤城春色”以下旖旎多姿,下阕又转刚健,结句深沉悲壮,极富变化。此词真正具有豪气,“四海无人识”道出了宋江的孤独,不光是在梁山以外孤独,在梁山上也孤独,真正理解宋江招安心愿的人很少。“醉乡一夜头白”则是由孤独带来的痛苦,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宋江即使在醉乡仍然一夜愁白头,这样深沉痛苦的词句几近于辛弃疾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似此孤独无助仍然矢志不渝身体力行者是真豪气,粗暴浅白的怒骂报复和妄图高高在上凌驾万物的霸主心态只是伪豪气。这首《念奴娇》几可与辛弃疾、张孝祥、陈亮等南宋大词家之作同列,是豪杰手笔。

  宋江终于接受朝廷招安,继而南征北战“平虏保民安国”。在平定淮西王庆之乱回师途中又作一诗一词: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想思一点。
  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鸣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第110回)

  写诗的起因是燕青射了几只大雁,触动宋江的忧思。其实军人手边不离刀枪弓箭等兵器,练练手射猎几个鸟兽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花荣初上梁山时也曾射过雁,使得晁盖敬服。但此时燕青射雁为什么引起宋江的感叹?是宋江和兄弟们的处境引发了宋江的忧思。处境决定思维,思维再决定语言行动。梁山好汉此时的处境表面上看来每战必捷,一百八人都在一起,但宋江已感觉到好汉们的前途面临失败和离散的危险。朝廷招安梁山不是出俸禄把梁山人马养起来,是为了利用梁山的战斗力,所以时时调派出征。有道是“瓦罐难逃井沿碎,将军不免阵前亡”,梁山好汉无法保证长胜不败,长此下去必然会有兄弟阵亡。再者招安的路本来就分歧很大,宋江以个人威信和兄弟感情好不容易拉了全体好汉招安,但过一时易过一世难,不认同招安的兄弟很可能会陆续退出,梁山好汉面临着和雁群一样亡故离散的命运。宋江这两首诗词,与其说是感叹鸿雁,不如说是感叹兄弟情义,宋江对燕青说“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第110回)。雁阵离散,预示梁山好汉的命运,不由得宋江不生感叹。事实证实了宋江的忧思,回京后公孙胜辞去,接着朝廷下旨征方腊,梁山好汉十去七八,雁阵离散和宋江咏雁诗词成了好汉前途的预示和谶语。

  江州时的宋江轻狂暴戾,梁山大聚义后宋江逐渐变得现实,为招安路和兄弟情两难。这时招安事已了,宋江逐渐担忧兄弟们的情义,宋江并非只知功名,功名是为了生存。宋江也是重情义之人,燕青曾说“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第119回),不论是在招安以前还是宋江已经封授官职时,只要有梁山兄弟亡故或辞去,宋江都很痛心。如果说宋江重情义是作伪,能一时作伪不能一世都作伪,能在兄弟离散时作伪不能在雁阵凋零时作伪。在宋江的理想世界里最好也是一百八人欢聚快活一世,不过这做不到。其实不光宋江做不到,古今中外都没人能做到,要么是鸟尽弓藏,要么是天下没不散的筵席,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悲和离常常比欢和合来得多,要不怎么有恨赋别赋没欢赋合赋?扯远了。《文心雕龙》说“诗缘情”,宋江这两首诗词痛惜梁山兄弟情义不能全始全终,用明代书商余象斗的话说是“英雄有情人”之作。

  在汴京城中宋江又作了两首七绝: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
  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处谩徒劳。

  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
  若是无人提挈处,到头终久没声名。(第110回)

  这是在准备南下征方腊前宋江和卢俊义在汴京街头遇见一人卖胡敲时有感而作,宋江从胡敲中引发的感想是事业成功需有人提挈,同行的卢俊义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关键要有本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第110回)。从两人的观点可扯出人生是机遇重要还是能力重要的大辩论,这话题辩三天三夜也未必辩得出个结果,姑且不说。卢俊义的观点比较浪漫,近似“天生我才必有用”。宋江则比较现实,这是因为他的出身比卢俊义低,受到的挫折比卢俊义多,自然没那么意气风发。值得玩味的是自信本事的卢俊义在宋江“兄弟差矣……”的对话之后“自觉失言,不敢回话”(同前),从侧面证明宋江观点的现实,宋江对卢俊义始终存在一种压制的力量,压制可以看成作用为负的提挈,卢俊义虽然有本事,但这个负的提挈仍然对他起了作用,可见提挈的作用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两首诗是宋江沧桑现实深通世故的人生阅历体现。

  宋江最后一首诗是哀悼刘唐时作:

  百战英雄士,生平志未降。
  忠心扶社稷,义气助家邦。
  此日枭鸣纛,何时马渡江。
  不堪哀痛意,清泪逐流淙。(第115回)

  刘唐在征方腊攻打杭州时被候潮门大闸压死,宋江痛哭之余写了此诗哀悼。梁山好汉在征方腊战事中至此已亡故二十多人,宋江此诗既是哭刘唐,也是哭所有逝去的兄弟。前几句容易理解,枭鸣纛指战争即将取胜,典出《晋书·张重华传》:“六博得枭者胜,今枭鸣牙中,克敌之兆,于是进战,大破之”,意谓刘唐牺牲于胜利之前。马渡江用东晋五马渡江典故,意指王室收复江南。这两句意思是将士们纷纷在胜利之前牺牲,何时才能收复江南割据的土地。宋江坚信江南能够平定,只是这代价太大了,需要牺牲大部分梁山将士的生命。招安是宋江的主意,那么招安给梁山好汉带来的存亡荣辱宋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实是梁山好汉纷纷惨死,仿佛是宋江把兄弟们推上了绝路,宋江心里当然不好受。但是除了这条路,实在没有另一条稍好一点的路。宋江陷入痛苦的责问中:招安是不是害了梁山弟兄?但是没有答案,朝廷的诏命还得听众,战争还得继续,伤亡还得增加。在痛苦无奈的现实面前宋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堪哀痛意,清泪逐流淙”。哭刘唐是伤雁阵的继续和推进,宋江感叹雁阵离散时的忧虑到征方腊时一一兑现,世上大概没有比不祥预感渐次应验更令人痛苦不安的事了。

  宋江的诗词在书上所有人物中数量最多,风格和内涵也前后有所不同,从轻狂霸气转为沉郁苍凉,后期深挚哀痛,从中可见宋江的心路历程。诗风的变化即是人心的变化,宋江在效忠还是造反、建功立业还是兄弟厮守、身后名誉还是生前快乐之间经历了艰难选择,最后由于力量限制和观念束缚选择了前者。宋江这些诗词的情感始终都处在痛苦愁闷中,刺配时满怀怨愤,以为拉支队伍干一场就称心了;及至上了梁山为前途担忧,以为受了招安洗掉贼寇的恶名就快乐了;等招安了却更受气了,以为有人提挈建功立业封官加爵就会快乐,结果换来的是众兄弟生离死别,痛苦升级。宋江在楚州任上最后几天里,他从前的目标实现了,不再是贼寇不再是小吏,有功名了有官职了,光宗耀祖,但是他更加苦闷,苦闷得不再写诗。苦多乐少,似乎是人注定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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