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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天放枪

(2008-10-11 00:16:05) 下一个

朝天放枪

作者:张戟

我们一行人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这条路我自小到大已经走过了无数遍了。雨妹和几位朋友一路走着,有说有笑,我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很想给他们讲几个这所小城的故事。每路过一个地方,记忆就在心中泛滥,有一种冲动,一种渴望,希望有更多的人,分享这所小镇的荣辱和辉煌。真不知道这所小镇有什么灵气,雨妹他们似乎沉浸在小镇湖光山色之中,无不在陶醉中抒发着自己。

我常常觉得,我们所居住的小镇,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看着这里的一切,并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翔实地记录下来。这所美丽的小镇是有记忆的。一个人如果在这所小镇住久了,小镇的故事,就像风一样,会慢慢地灌到心里。以后无论走多远,梦就会锁在这所小镇里。

笑声不断地打断着我的思绪,我很快地在这种气氛中,忘却了往事的回忆。在飞扬着的青春的年华里,欢乐就像冬日了的白雪,纯洁、晶莹,在风的旋律中舞动着,无处不在。

我的心在飞扬,梦却锁在那所小镇里了。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能解脱。

我们那个地方,虽说不是历史名城,但每一寸土地下,都掩埋着荣耀与耻辱,忠贞和奸诈。这个百年小城镇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听母亲说,离我家不远的田野原是一片坟地。六十年代初时,响应上级号召,大家挖了祖坟,充作粮田。学校组织青年教师挖祖坟时,母亲那时正怀孕。大家把坟里的死人挖出来,丢到臭沟里掩埋,把坟墓里的砖和石头,清理出来,建筑田间小路。

母亲他们挖到了当地一位名流的坟墓,墓主曾是民国时期的一位校长。当坟墓开启时,虽然是几十年过去了,校长大人在崭新的被褥中依然神采奕奕。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一阵阴风吹过,所有衣裘皆化为灰烬,校长大人也是容颜尽失。

校长的夫人闻讯赶来,跪在亡夫的墓前,默默地哭泣。学校的一位教师,据说是当时的一位积极分子,大声呵斥,教育校长夫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重新做人。校长夫人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哭泣。

附近正在田里做活的老人走了过来,劝夫人回家。夫人坚持说再陪老校长一会儿,老农人向挖坟的青年教师说:

“老校长,好人啊。你们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吧。”

那位青年教师用一根棍,挑起老校长的头颅,用一种挖苦的语调,调侃着:

“你们看,这颗头颅里当年可是装满了学问,等将来科学发达了,我们说不定可以研究出复原这里面学问的方法。”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校长夫人的哭声已经是由小到大,泣不成声了。

母亲因为怀孕的缘故,呕吐的已经不成样子。中午吃饭时,校长夫人仍在哭,大家心里有些不安了。拿校长头颅取笑的那位青年教师也不再吱声。学校食堂的师傅们,就地取材,用棺材板支起了炉灶,尸臭在燃烧中,弥漫着整个的田野,母亲吐得“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天黑了,校长夫人还在哭。当学校里的老师离开时,夜色中的哭声,充满哀怨。

母亲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吃。第二天,回到学校时,受到校长批评,说母亲:“娇生惯养,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半年过去了,母亲虽然有孕在身,还要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那年头,毛主席的指示比生命还要重要。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学校里就组织教师去“拉练”。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母亲已经是怀揣六甲。校长大人亲自督阵,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参加军事化训练。母亲走了几十里山路,汗水湿透了衣衫。到了终点,母亲几乎虚脱。

公社书记人不错,看到母亲忙让座,对母亲所在学校的校长说:“快派人送回去,一旦出事,两条人命。”然后说:“这个样子怎么打仗?除非用来堵枪眼。”那一年,再拉练,没有叫母亲去。“那个年月,一会儿这么一个号召,一会儿那么一个花样,把人都折腾死了。”母亲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走过那片田野,远远望去是高高耸立的革命烈士纪念塔。那里记录着当地军民与日寇的一场殊死决战。我们那所县城,抗战死了二百多人,而解放战争却死去了三千多人。

小时候喜欢听战斗故事。我们那所小镇有一个老八路,在聂荣臻、徐向前的部队里当团长。老团长有一个日式望远镜和一把军刀。后来让老团长换酒喝了。 我小时候看到过老团长的一把军用水壶和望远镜。虽然是磕碰得不成样子了,却是真的。老团长说是他缴获的,因为他喜欢,首长就送给了他。

老团长没有文化,战争结束后就回到了家乡。是二级残废军人。因为身残,一生没有结婚。听说刚复员时,有个女医生想跟他过,老团长坚决不干,说:“咱一个没用的人,可不能害人。”那一年我们小学生拥军拥属,给老团长把水缸里打满水,把院子扫干净,老团长给我们讲了个战斗故事。

就在离我们家不远那片坟地边的山丘上,解放军和国军开战。开始的时候,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都在集结。到了中午,八路军这边吃大包子,国民党军队那边吃猪肉炖粉条。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都是当地的军队,军队里有许多人相互之间都认识。有一些解放军喜欢吃猪肉炖粉条,有一些国民党军人想吃大包子。于是大家就相互之间换来换去。

后来冲锋号吹响了,有些人来不及归队,就留在对面了。兄弟们帮忙,更换标志。“吃粮当兵,在哪一个样。”老团长是民族英雄,可思想就是这个水平。老团长的战友有当省委书记的,有当部长的,虽然他们也来看老团长,并没有帮助老团长思想进步。

我们问老团长:“打仗开枪吗?”老团长说:“打仗怎么能不开枪? 开始当官的不在,大家就朝天放枪。后来,来了当官的,就相互对着瞄准,找不认识的打。”“打死怎么办?”老团长说:“打死倒霉。”照老团长的说法,那时谁也不知解放军能赢,还是国民党能赢,有的家里兄当解放军,弟是国民党--吃粮当兵呗。

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二鬼子(伪军),当时也在场,老团长对他说:“你爹给鬼子当差时,那身军服一穿,匣子枪在腰里一别,一表人才,真帅。”老团长大拇指一伸,满脸佩服的神色,我们也对那位二鬼子的后代,肃然起敬。“你爹好啊,”老团长接着说,“那时俺爹让海上来的那个女海盗劫了个精光。要不是你爹带着鬼子出手,俺爹那条小命都没了。那个女海盗,又劫财,又要命,凶着呢。”我回家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父亲听,我那可怜的老父脸都吓白了,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在外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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