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从军校看美军的国家意识与霸权意识 | |
2010年05月 来源:新华网综合 |
资料图:麦克奈尔堡的陆军军事学院的院址。
资料图: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
金一南 《环球视野》2010年5月10日第291期,摘自《军人生来为战胜》
卡莱尔兵营与麦克奈尔堡:既相互傲视又共同继承
有人说没有到过纽约,不知道美国的大都市;没有到过宾夕法尼亚,不知道美国的乡村。在风景如画的宾夕法尼亚乡村中,有一个不大的城镇,是美军最老的军事基地之一:建于 1757年的 Carlisle Barracks,直译就是“卡莱尔兵营”。这里坐落着美国陆军的最高学府:陆军军事学院。它是美军最老的院校之一,其资格仅次于建于1802年的西点军校。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市区南面波特马克河畔,有一块很大的三角地:建于1791年的华盛顿兵营,现已改名为莱斯利·麦克奈尔堡。这里坐落着美国武装力量五大军种的最高学府:国防大学。这是美军中最年轻的院校:1976年刚刚成立。
访美期间我们发现,卡莱尔兵营的陆军军事学院与麦克奈尔堡的国防大学这一新一老之间,既有共同继承,又在互相傲视。
麦克奈尔堡的前身——华盛顿兵营原是陆军军事学院的院址。种种原因使得这个老资格的学院于1940年停办。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陆军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在华盛顿兵营恢复陆军军事学院。
但已经不可能了。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使得跨军种的联合教育成为头等大事;其次,华盛顿兵营也已经以陆军著名的改革者、诺曼底登陆中阵亡的前陆军地面部队司令莱斯利?麦克奈尔名字命名为麦克奈尔堡;而这里1946年建立了各军种的联合学院——国家军事学院与武装部队工业学院,成为美国国防大学的前身。陆军失去了这块风水宝地,直到 1951年,才得以在宾夕法尼亚州卡莱尔兵营恢复失去多年的陆军军事学院。
大陆军的梦想曾经兴起在麦克奈尔堡。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里的陆军军事学院与纽波特的海军军事学院曾经是美军军事教育的最高学府。
大陆军的梦想最终又破灭在这里。当二战后各军种的联合教育成为当务之急的时候,陆军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精锐的教学科研力量和相当一部分教材留在麦克奈尔堡不能带走,成为后来国防大学的家底。至今美国防大学内很多资料上还存有“陆军军事学院”的铭章。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有心想在整个军校教育系统中,把国防大学办成跨军种的“骄子”,但“骄子”直到今天也不能说完全骄得起来。首先陆军就不买这个账。哪怕国防大学除最初的国家军事学院、武装力量工业学院外,1981年又加进了设在诺福克的武装力量参谋学院,1982年连国防部计算机中心也归入国防大学成为信息资源管理学院,但陆军仍旧把卡莱尔兵营的军事学院看成自己的最高学府。在陆军系统中若想要担任高级指挥职务,首先强调的并不是国防大学的学历,仍然是陆军军事学院的学历。
即使在联合作战条令已经出笼多年的美国军队中,我们也看到,联合的道路何其艰难。各军种仍然将自己在联合机构中工作的军官,看成是本军种利益的代表。它们一直怀疑跨军种的联合院校培养出来的军官,是否还能代表本军种的利益。
虽然卡莱尔兵营和麦克奈尔堡彼此在互相傲视,但我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还是感受到了它们的很多共同点,尽管它们一个位于繁华的华盛顿都市,一个位于幽静的宾西法尼亚乡村。
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它们对美国军事传统——尤其是陆军传统的珍视。
在这两个军事基地内,我们看到军史陈列品遍及各处。几乎每一所建筑物的走廊都陈列有著名军事单位的军旗;著名将领、著名战斗、著名战场的大幅油画和照片;各个时期各支部队使用过的步枪、钢盔等军械;著名军事人物穿过的军服、军鞋;用过的手枪、望远镜、钢笔等物。这些物品保管得都很好,周围照明的灯光也很讲究,而且不管有没有人,从不关灯。一进入那些高大明亮的走廊,你立刻会感觉到仿佛进入了一个军事博物馆,各个历史时期的重要军事人物与军事活动栩栩如生扑面而来。
在敬重战斗部队作战历史的同时,是同样珍视自己的院校历史。卡莱尔兵营陆军军事学院和麦克奈尔堡国防大学,都保存有建校以来每一届校长、全体教研人员和全体学员的名录和照片。国防大学更把这些名字都铭刻于铜匾上,挂在教学楼走廊两侧。在国防大学国家军事学院挂满两面走廊的毕业学员铜匾上面,介绍人员就分别从几处给我们找出了海湾战争时的参联会主席科林?鲍威尔70年代到80年代从校官到将官几次在这里学习的记录。在卡莱尔兵营,我们甚至能够看到1860年毕业学员的名册和照片。虽然照片上那些人物早已不在,但他们年轻的形象在军事资料档案中永远保存。
这种通过对人物的珍存完成对历史的珍存,的确令后来者深深感动。
这两个军事基地当时就给我们一个深刻印象:美国人其实也是很讲政治、很会进行传统教育的。他们把他们的骄傲和光荣形象地化解为一件件具体物品,通过这些不同时期不同形式的物品,形成了一个不论你走到哪里,时时刻刻都会受到军事教育与传统教育的优良场所。
资料图:“BEAT ARMY”是美国海军军校中常见的口号。
西点要塞与塞文堡:赛场上有我无你有你无我
纽约北面哈德逊河畔的西点要塞,是著名的西点军校所在地。
华盛顿东面安那波利斯市的塞文堡,是美国海军的“西点”:海军学院所在地。
1802年3月16日,美国国会通过了《和平时期军队建设法》。该法案一条当时看来并非重要的条文——各兵种都应建立军事学院——却成为后来具有历史意义的决定:美国陆军军官学校依此诞生于西点,即后来人们说的西点军校。
海军的西点却晚了将近半个世纪。
陆军拥有西点军校后,海军一直想像陆军一样,拥有一所自己的培养海军专业化人才的学校。但一苦于没有经费,二苦于没有地皮,幸亏后来遇上一位既有魄力又有手腕的海军部长乔治?班克罗夫特。班克罗夫特曾任过短期的陆军部长,与陆军保持有良好的关系,出任海军部长后,与陆军协调关系就比别人方便得多了。1845年,班克罗夫特下令将属于陆军的安那波利斯塞文堡划归海军。接着又命令候补军官都从海上返回,在塞文堡接受训练。1850年,正式定名为美国海军学院。
班克罗夫特圆了海军长期以来的一个梦想,海军也破例给这位文职官员以极高的荣誉。学院中心那座规模庞大的中心建筑被以他的名字命名,让世世代代海军军官和候补军官都记住这位海军学院的创始人。
纽约的西点与安那波利斯的塞文堡,是两个典型的充斥美军各军种间那种“好斗”与“老子天下第一”习性的地方。
在西点军校的教学楼和学员宿舍楼顶上,我们见到用黄色油漆非常醒目写上去的大字:“GO ARMY”(参加陆军)和“SINK NAVY”(击沉海军);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则同样在醒目处写有“GO NAVY”(参加海军)和“BEAT ARMY”(打败陆军)。
最初我们看见“击沉海军”、“打败陆军”这些口号真觉得大惑不解:军种之间关系这样搞如何得了。后来得知,这是他们每年一度冲突激烈的美式足球比赛的口号。这项两校对抗的体育运动从 1890年开始,本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一度成为全国的盛事,每年底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拥向费城,就为亲眼目睹一年一度的陆海军争霸战。更多的人则通过报纸、收音机、电视机关心两校比赛的结果。双方的胜败记录保留至今,谁都想在新的一轮赛事中战胜对手。久而久之,“打败陆军”,“击沉海军”这些球赛啦啦队的口号,竟成为两个学校与各自军种荣誉密切相连的口号。在西点军校,学员们普遍将“ARMY OVER NAVY”(陆军胜于海军)作为口头禅;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我们看到从军人商店购物出来的学员,大大小小的包装袋上都赫然印着“BEAT ARMY”(打败陆军)。
美军的另一军种陆战队,就作战性质来说本来与陆军很接近,实际战斗行动中也与陆军配合紧密,但就因其最初出自于海军,且每年从安那波利斯的塞文堡获得部分军官补充,所以陆战队军官申斥部下时,依然大声使用沿袭下来的习惯:“是回家还是去陆军?”
陆军与海军是美国最老的两个军种,从建军之日起,就分头担负向外扩张的任务。陆军向北美大陆的西部拓展疆士,成为建立大陆帝国的关键性推进力量;海军则拓展美国的海外殖民地,为美国谋取世界霸权扮演重要角色。也同样从建军之日起,两个军种之间争夺战功、争夺经费、争夺人才、争夺社会地位的斗争从未止熄。西点与安那波利斯的塞文堡之间互相想压倒对方的口号,一方面反映出陆、海军从建军伊始沿袭已久的矛盾,另一方面也能看到,这种旧有的矛盾,正被用来作为培养军人团队精神的新跳板,军种荣誉感由此成为了军人荣誉感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这种方式我们难以接受,但他们从初级军官就开始培养的这种争强好胜以及通过大力渲染造成社会舆论的推波助澜,的确在形成其军种之间生机勃勃的竞争精神。
当这种精神被导向扩张与夺占时,无疑就蕴含更大的侵略性。
在塞文堡的核心建筑班克罗夫特大厦前,我们看到一口东方色彩很浓、锈迹斑驳的青铜钟。那是为美国打开东方大门的海军准将佩里,1854年率军舰从琉球国王那里夺来的战利品。现在它作为美国海军的骄傲,立于大厦正厅门前。每年新学员入学、老学员毕业进出大厦典礼时,都要以整齐的队伍,从它旁边列队经过。这口钟加上它的征服者、其肖像挂于班克罗夫特大厦大厅内的佩里,不能不在这些青年军官或候补军官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当这些美国军人以此为骄傲迈步走向全世界的时候,给各个地区和各个国家带去的,决不是福音。
巴林空军基地和昆特克尔陆战队中心:说不定明天就人去屋空
巴林空军基地是华盛顿周围仅次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大型空军基地。因为我们每天在这个基地的军人餐厅就餐,所以除了直接感受到美国军人的福利待遇搞得不错以外,也看到他们一些有意思的规定。例如我们就餐的地方,各种食物种类多,价格低,但只能初级军官和士兵享用,美军的中高级军官不能进入这里。中高级军官的餐厅里,食物虽然与这里基本相同,但价格却要高一些。因为他们收入高,所以按照规定,他们已不能享受初级军官和士兵那样高的补贴。
一个周末休息日中午,我们在巴林空军基地餐厅里遇见一个来自南京的中国人。他身穿一身灰色工作服,神色疲倦,但对我们很热情。从谈话中我们得知他是南京大学毕业生,90年代初赴美,现已定居,承担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和巴林空军基地的空调设备维修工作。那天他说了很多,一直陪我们到吃完饭。他对美国没有太多好感,告诉我们华盛顿和纽约这样的城市都很乱,犯罪率高,不安全;他都不敢住在这里而住在马里兰州,每天开两个小时车来上班。对接触过的美国军人他也印象不佳,说军队里有人偷东西,包括巴林空军基地这样戒备很严的地方,照样有人撬办公室,有人偷汽车上的音响。他估计“准是那些当兵的干的”。我们问他怎样评价这些美国兵?他想了一会,回答说“美国兵可是不好当”。问为什么?他说这伙人到处称霸,真的是要打仗。头一天还在这儿好好地吃饭,第二天说不定就派到什么地方去了;别看他们生活好,待遇高,心理压力相当大,随时要准备出动,到世界各个角落去管事。
他对美军的描述确是实情。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哈罗德就对我们说过,就是这个巴林空军基地,海湾战争期间基本上人去屋空,都到海湾战场去了。而且在别的军事基地我们也看到,这些美国军人不论是在课堂里还是在操场上,整天都在认认真真地操演战争。
地处偏僻、森林环抱的昆特克尔是陆战队大学所在地。在这个一般地图上根本查找不到的地方,一位名叫格罗夫的退役陆战队上校,给我们眉飞色舞地介绍过陆战队如何精锐、如何先锋、如何在全世界任何冲突中身先士卒,一个人说得神采飞扬。他说陆战队的战备程度在美军中是最高的。为了一旦总统有令能立即出动,一部分兵力常年在航空母舰上处于待命状态。因此在非常时刻“最先战斗”(FIRST TO FIGHT)是陆战队员的标准口号。
在昆特克尔这个三面靠山、一面临水的陆战队教育训练中心、我们看见陆战队军官、土兵和学员,人人都是一身迷彩服、高腰作战靴,袖子挽得很高、帽檐压得很低,一付随时准备出动的架式。
应该承认,就“军队要准备打仗”这个观念看,美国军人的战争准备程度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很高的。他们的军队报纸和刊物天天聚焦于国际冲突的热点和潜在的热点,天天讨论美国怎样应付现实的和未来的各式各样的挑战。他们在报刊上连篇累牍介绍新兵器,研究新战法,论证新编制,炮制新学说,只看那些文章主题,你会以为有人已经逼到了他家门口,他已濒临战争的边缘。
也许就是这些,形成了他们的军人中这个相当普及的概念:不管愿意不愿意,军人要随时准备听从派往任何地点的召唤。
我们接触到的这些美国军人,他们的确比较关心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世界上无论什么地区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要紧张一阵。从被动方面说是出于担心,害怕自己或家人被派到危险的地方去;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期到处插手、到处干涉的经历,的确培养了其军人和国民很强的国家安全意识,及对相距遥远的国家与地区插手管事的意识。这种意识距霸权意识并非十分遥远。我们不能将强权仅仅看做是几个鹰派领导人头脑中的产物,而忽略它赖以存在的广泛社会基础。
我们不称霸,而且还要反霸。反对霸权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必须还要国家强大,军队强大。而国家要强大,军队要强大,就决不仅仅是一个物质待遇问题和资金投入问题。军人不崇尚国防意识,国民不崇尚国家意识,最终仍然无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