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特级试飞员宋义:不是不怕死 是不能怕死(组图)

专访特级试飞员宋义:不是不怕死 是不能怕死

2009年12月  　来源：新华网

主人公小传：

    宋义，特级飞行员。1960年2月出生，1977年9月招飞入伍，历任飞行员，飞行中队中队长、大队长，飞行训练团参谋长、副团长，试飞大队大队长等职。执行过多次重大急难险重任务，至今已安全飞行3500多小时，先后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4次、三等功3次，并被授予"高技术武器装备发展建设工程"荣誉勋章。

    担任全军唯一的直升机试飞大队大队长9年来，宋义带领战友们承担了14种机型百余架直升机科研试飞和交付试飞任务，圆满完成了陆航某新型武装直升机的科研试飞攻关，成功处置41起空中特情，其中5起为重大空中特情，为国防和军队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

  

特级试飞员、总参陆航部试飞大队大队长宋义。新华军事记者 王楠楠 摄

23岁的直升机机长：当时空军最年轻的机长

    新华军事：宋大队长，您好！

    宋义：新华军事的各位网友，大家好！

    新华军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名飞行员的？

    宋义：1978年我成为飞行学员，1980年真正成为一名飞行员。

    新华军事：您从刚成为飞行员开始就一直飞直升机吗？

    宋义：不是，我在航校的时候是飞歼击机的，后来才改飞直升机。

    新华军事：听说您曾经被破格提拔为直升机机长和四种气象飞行教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义：那是在1983年，我23岁，当时我成为了直升机机长和四种气象飞行教员，是当时空军最年轻的机长。

    在飞行员行业中，我们讲究飞行技术条件。四种气象条件是指白天简单气象、白天复杂气象，夜间简单气象和夜间复杂气象。这四种气象条件包括了所有的飞行气象条件。

宋义寄语新华军事。

 

特级试飞员、总参陆航部试飞大队大队长宋义。新华军事记者 周敬波 摄

0.6秒的生死时速：拯救了自己和伙伴、保住了直升机

    新华军事：您第一次试飞是在什么时候？

    宋义：那是1999年，当时我还是副团长，直-11直升机刚装备我们团。在一次地面运输过程中，九架直升机的尾部都发生了问题。在原地修复之后，所有的试飞任务就都由我承担了。我从那时候才真正开始试飞。

    虽然当时没有什么试飞经验，但飞机所受损伤不大，本身也已经完成了地面实验和试飞，所以我的首次试飞比较顺利。

    新华军事：在您记忆中，最危险的一次试飞任务是怎样的？

    宋义：最危险的一次试飞是在2003年4月的一天，当时正在对我们新型的直升机进行发动机运行和地面共振试验。

    那一天，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当试验进行到最后一步--测试直升机发动机极限条件下工作数据时，我的耳机里突然传来了指挥员的指令："紧急关车！发动机起火！紧急关车！"原来，由于极限条件下发动机温度升高，油路中油液的温度逼近燃点，尾喷管正在向外冒浓烟。这个时候，旋翼还在高速运转，风力助长了尾喷管的火势，浓烟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座舱，呼吸都很困难。当时油箱中还有大量余油，直升机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我耳边一直传来喊声："宋义，快跳机！快跳机！"

    当时操纵杆出现了机械故障，操纵起来很困难,直升机突然加速摇摆，在离地面有3米左右的高度时，飞机向地面俯冲下来,当时也不能多想，我就做了个垂直降落，用了0.6秒的时间，后来飞机降落到了地面。

    由于飞机尾桨打地，导致尾梁断裂,尾翼的碎片打的到处都是，现场一片狼藉。现在想起来，确实还是很危险的，很多人都有点后怕。

    新华军事：您先后完成了14种新型直升机的首飞和试飞，这些不同的直升机有没有区别？有没有比较容易飞和不太好飞的感觉？

    宋义：有。作为一个系列的直升机来说，区别不是十分大，但是在完成某些试飞科目的时候，可能就有区别了。比如我们直升机换装了新型发动机，这个发动机装在这个平台上，需要完成科研试飞；依附旋翼完成设计以后，再装到这个平台上，仍然需要进行试飞，前后两个试飞的感觉可能就是不一样的。

    同时，不同直升机所列的试飞科目和试飞内容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武警部队装备的直升机是用于救火的，在装备到部队之前，救火系统这套设备就需要我们来完成试飞，试飞过程中就要重点试验怎么去弄水，到火场以后怎么去放水等。

    新华军事：也就是说，试飞工作不仅仅是要试验直升机本身的性能，还包括改进和加装的一些系统？

    宋义：没错。

    新华军事：首飞跟试飞的定义是什么？它们有什么区别？

    宋义：严格意义上讲，一架直升机从设计到生产、出厂，再到第一次离地，这个过程就叫首飞，必须是新型的直升机才能叫首飞。当然，首飞也有很多类型。比如直-8A、直-8B、直-8C虽然是一系列的直升机，但它们的装备换了，因此都是新型的直升机，它们的第一次离地都叫首飞。

    所谓试飞，就是在设计完成以后生产出的直升机，要经过试验去验证它的性能，这就叫做试飞。比如这架直升机能飞多高？5000米还是3000米？我们上去飞一下就知道了。一旦将它的性能验证了，这才叫试飞成功。

    新华军事：这个过程大概要多久？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

    宋义：不同的机型可能时间会有不同。比如直升机正常完成科目，需要10分钟左右，歼击机和其它固定翼飞机可能需要20分钟。

 

宋义驾驶直升机在空中做侧翻动作。新华军事记者 王楠楠 摄

国内第一个能做筋斗、横滚等特技动作的飞行员

    新华军事：作为国内第一个能够驾驶直升机做筋斗、横滚等特技动作的飞行员，您第一次完成这些动作是在什么时候？

    宋义：那是在2003年的8月。当时为了完成我们国产新型直升机的试飞任务，陆航部决定派出一批试飞员到南非一家试飞学院进行试飞培训。

    当时我们首先飞一些基础科目，也就是完成一些最基本的驾驶基础培训，这个培训对我们来说难度并不是很大。

    完成基础培训之后，我们就需要完成一些高难度的科目，包括筋斗、横滚。在整个直升机界里面，筋斗和横滚应该说是难度比较大的动作。 

    新华军事：这个动作在实战当中有意义吗？

    宋义：它不具有实战意义。实际上，当一个筋斗做起来、直升机进入顶点的时候，这已经是直升机非常薄弱的一个环节了，这个时候直升机的机动性和操作性就变差了。

    新华军事：这是对飞行员的技术考验，也是对直升机性能的一个极限考验？

    宋义：实际上，这就是展现直升机性能的一个指标，也就是说，这些特技动作能够体现出直升机具备了大机动的设计要求、具备了这种性能。而在实战当中用的不多。

    新华军事：当时您用了多长时间就掌握了这套动作？

    宋义：当时就只用了一个星期，包括前面的基础培训。

    新华军事：您当时是驾驶哪架直升机完成的这个动作？

    宋义：是BO-105。这是一型德国研制生产的多用途武装直升机，这架直升机当时的指标是必须能够做附加特技动作，它也是以此为目的而研制生产出来的。

    新华军事：直升机的试飞跟战斗机的试飞有哪些不同？

    宋义：从试飞的技术层面上来讲是大同小异的，只不过直升机的试飞要在速度小的范围内去完成，而歼击机则要完成一个起飞、着陆的过程。

    直升机虽然速度比较小，但结构与操作系统相当复杂。歼击机，尤其是高速歼击机可能增加一些液压系统，用副翼和升降舵来改变飞机的状态。而直升机不是。直升机有旋翼和尾桨，要用旋翼的旋转来改变直升机的状态，直升机的复杂就在这里。

    新华军事：您驾驶咱们国产直升机飞过筋斗、横滚这些特技动作吗？

    宋义：没有。其实现在很多直升机都具备这个性能，而很多国家和地区，包括我们国家都不轻易用直升机飞这些特技动作,因为飞筋斗、横滚对直升机的旋翼系统损害非常大，有的可能飞一次就飞掉了直升机寿命的一半。打个比方，一个高速旋转的旋翼，要把一吨重的机体整个掰过去，对于它旋翼和桨固的要求非常高，做一次就要受到致命的损伤。如果直升机寿命是1000小时，做一次就剩500小时了，再做一次就没了。

    新华军事：也就是说，这个动作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宋义：这个动作不是什么时候想拿出来飞就可以飞的，直升机不像歼击机，歼击机翻筋斗是家常便饭，歼击机是屁股后面冒烟，推力在后面，不管怎么飞，动力始终是朝前的，拉筋斗就是这么一圈，推力始终是推着飞机往前走的。

    直升机就不一样了。直升机平飞的时候，旋翼必须有一个倾斜角，使拉力产生风力推着它往前飞。当拉筋斗一样往上拉的时候，这个旋翼是往后倾的，这是一个减速的过程，没有动力可言，所以直升机拉筋斗是靠惯性完成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速度，所受的限制太多。所以对于直升机飞行员来说，谁能翻筋斗，那是很新鲜的。

停机场上的机群。新华军事记者 王楠楠 摄

试飞国产某新型直升机：感觉很好，很喜欢

    新华军事：前面您讲过，在试飞国产某新型直升机的时候曾出现了十分危急的情况，您怎么评价这型直升机？

    宋义：我国自己研发的新型直升机顺利完成首飞，标志着我国直升机的设计和生产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已经可以和世界一流直升机相媲美。作为试飞员，我能够去试飞这样一型直升机，是一个机遇，也是我的荣幸。

    新华军事：您喜欢它吗？

    宋义：喜欢。

    新华军事：飞上去感觉怎么样？

    宋义：感觉很好。

    新华军事：这次新型直升机的试飞成功是否更加来之不易？

    宋义：所有飞机的首次试飞都属于一类风险，新型装备更是如此。对于一个新型的直升机，试飞成功只是短暂的瞬间，但从图纸变成一架直升机，再从一架直升机把它飞上蓝天，这个过程很漫长。

    抛开无数技术人员的辛苦不说，光是我们试飞员，也要从前期一直在工厂中与技术人员一起研究。真正到了试飞的时候，那就是看你如何把这架直升机飞上去。

    首先，我们必须要有那种技术水平，而技术水平都是靠平时的训练积累出来的。其次，要对这架直升机作出第一反应，就是它能不能安全地飞，你得有一个评估，要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存在的风险做到心中有数。第三，必须要有一套预案，一旦出现问题，该怎么办。第四就是心理上的问题了，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不能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

    新华军事：您是不是从小胆子就特别大？

    宋义：不能说是胆大，只是我遇到什么事都不太慌，不过今天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慌。

    有一次我们很多人坐在一辆大客车里出去，突然发生了意外，车翻了。车上所有人都慌了，只有我一个人不慌，我去把前面的挡风玻璃踹烂了。然后，我把所有的人都扶出去。把所有人都赶到车外以后，我又把车里所有东西都抱出去了。最后，我还跑到山坡上去拍了翻车现场的照片。

 

宋义驾驶直升机在空中"漫步"。新华军事记者 王楠楠 摄

驾驶武装直升机的风险并不比歼击机小

    新华军事：直升机的飞行员和战斗机的飞行员有什么不同？

    宋义：我觉得有一点区别。

    我认为飞行员本身也分了几个层次。

    航天员属于最高层次，他们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各方面的技术知识都是最高层次的。

    其次是歼击机飞行员。歼击机飞行员在空中所承受的压力更大，首先他们是在天上飞，第二是高速在飞，第三是高度很高。同时，歼击机是一个"武器"，操控这些设备非常复杂，需要一个人去完成。而从传统意义上来讲，直升机需要两个飞行员，设备也特别简单，就是几个按钮，启动发动机、导航设备、领航设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真正的武装直升机的风险性并不比歼击机差，为什么？因为它既没有高度，也没有速度。

    新华军事：也就是说，直升机的回旋余地更小。

    宋义：一旦发生问题，没有时间去处置，因为直升机都是低空活动。

    新华军事：但是直升机一旦出现故障，迫降成功率是否要高一些？

    宋义：直升机的迫降成功率并不是很高。

    可以这么说，一旦直升机发生问题，发动机停转以后就进入自转着陆，自转着陆在训练的时候成功率很高，因为训练时有平整的场地。但是，一旦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发生故障，比如在山里，怎么去着陆？很可能就撞山了，因为留给飞行员的时间很短暂。同时，也不可能把直升机飞到另外的一个环境。类似于歼击机，直升机的下降率非常大，每秒10米，这么大的下降率，怎么可能有很多的时间去选择一个合适的场地迫降呢？

    第二，直升机受打击的可能性更大，肩扛式的导弹都能把直升机打下来，所以直升机的抗打击能力要强，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升机要做甲板，而歼击机不做甲板的原因了。如果超低空飞行的话，枪都可以把它打下来，你说危险性是不是很大？

    第三，直升机在低空活动的时候，和障碍物相撞的危险也很大。比如一根电线横在前面，飞行员根本看不清，有的时候鸟群突然飞过来，也会躲不开，打到旋翼或尾桨上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第四，歼击机遇到紧急情况可以跳出来，而直升机不能。

总参陆航部某试飞大队试飞员集体。新华军事记者 王楠楠 摄

不是我不怕死，而是不能怕死

    新华军事：目前试飞大队试飞员的整体技术力量怎样？

    宋义：我们试飞大队2001年成立以来，经过8年多的磨炼，现在我们试飞员的水平都是比较高的。

    新华军事：与国外相比，我国直升机试飞员的水平怎样？

    宋义：我们并没有机会进行实地的比较，但我个人感觉，我国直升机的试飞员与世界先进国家的相比在专业培训方面还有差距，同时，我国在这一领域起步较晚。

    新华军事：按照要求，您在家里的时间多吗？每天下班后都能回家吗？

    宋义：我不是每天都回家，除了周末，基本上一个星期我都在单位，甚至有时候周末都不在家。

    新华军事：您的战友或同事有没有因为试飞而牺牲的？

    宋义：有几个。

    新华军事：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项工作是很危险的吗？

    宋义：对，我知道。

    新华军事：您有没有害怕过？有没有认真考虑过生死的问题？

    宋义：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不会回头。不是我不怕死，而是不能怕死。

    新华军事：您喜欢试飞这个行业吗？

    宋义：我很喜欢。

    新华军事：您现在飞了多少个小时？

    宋义：我已经飞了3500个小时，并不是很多。

    新华军事：您要到什么时候停飞？

    宋义：我们停飞的最高年龄是52岁，我还有两年就停飞了。

    新华军事：您对未来我国直升机事业和直升机试飞事业的发展有什么期待？

    宋义：直升机的发展实际上也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体现。在历次抢险救灾过程中，直升机的非军事用途已经体现得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在汶川大地震以后，直升机已经被列为我国重点发展的装备了。近几年来，直升机在不同型号和重量级等方面都有一些新的发展，这当然是我们非常乐意看到的。

    直升机的发展必然要带来试飞行业的壮大和发展，试飞员的任务将会更重，所承担的风险可能会更多。培养一支高素质的试飞员队伍，就更加需要一个周期。我想，这些都是不久的将来我们所能看到的。（黎云 王楠楠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