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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回头的历史:北洋舰队水手们的真实回忆
一、谷玉霖口述
谷玉霖(1873—1949年),威海北沟村人,在来远舰当炮手。这篇口述是在五十年代搜集到的。据篇末小注,知道是有人根据谷玉霖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十八日的口述而整理的,但未署姓名。
我十五岁在威海参加北洋水师练勇营,后来当炮手,先是二等炮手,每月拿十六两银子,以后升上一等炮手,就每月拿十八两银子。我在广东艇、康济、镇北、来远舰各干了两年,还随定远和来远到过德国。来远在刘公岛中雷以后,我又调去给丁提督当护卫。
北洋水师初建时,聘请英国人琅威理任总教习,挂副将衔。琅威理对待水手十分苛刻,动不动用刑罚,所以水师里有“不怕丁军门,就怕琅副将”的说法。舰上还有洋人炮手,待遇很高,技术并不佳。有一英人炮手,月薪二百两,外加食费百两,中国炮手就给他起了个“三百两”的绰号。仗打起来后,又有两个美国人来到舰上,自称有法术能掩蔽船身,使敌船不能望见我船。办法是在舰尾上建造一部喷水机,舰在海面上航行就会喷出水来。可是经过试验,并没有什么实效。
朝鲜发生内战, 日本当成侵略朝鲜和中国的借口。甲午年八月十六日,北洋水师从威海开往大东沟,十八日发生海战。一开始,我舰在北,先行炮击,日方较为沉寂,驶到近距离时才还击。这时,日舰忽然变东西方向,我方一时处于劣势。定远舰旗杆中弹断落,致远舰长邓世昌以为丁军门阵亡,当即升起提督旗来振奋全军。日舰炮火随即集中于致远,舰身和舱面多次中弹,损伤很重。邓管带英勇指挥,炮击日舰吉野,想跟它同归于尽,向它冲去,不料船尾中了敌舰所放的鱼雷。邓管带见致远行将沉没,不肯独生,愤然投入海中。他平时所养的爱犬名叫“太阳犬”,急跳入海中救主人,转瞬间衔住邓管带的发辫将它拖出水面。这时,搭救落水官兵的鱼雷艇也赶来,艇上水手高呼:“邓大人,快上扎杆!”邓管带用手示意,不肯苟生,跟狗一起没入水中。
日军进攻威海时,中国主要败在陆军,海军还是能打的。海军丁统领(按:即丁汝昌)和陆军戴统领(按:即戴宗骞)不和,有一些海军军官就叫戴统领拉去了。段琪瑞原在金线顶海军学堂任教习,后成为戴统领的幕宾。他经常出入钱庄酒楼,是个荒唐人。我曾看见他在前峰西村人刘铭三所开的恒利永号出入,还见城里十字口戏楼上演戏时为他“跳加官”。黎元洪原来在广乙舰上当二车,是甲午战后转陆军的。
日军打威海,采用包抄后路的战术,先用海军掩护陆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由荣成大道西进,袭取南帮炮台。戴统领仓卒应战,粮台重事竟毫无准备,土兵出发时暂发烧饼充饥。所准备的烧饼又不敷分配,便趁年节期间抢老百姓的过年食物。戴统领平时好说大话,真打就不行了。他带的绥军六个营,军纪很坏,所以老吃败仗。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五,日军包围了南帮炮台,巩军伤亡很大,有可能全军覆没,海军官兵都很着急。这时,丁统领亲自带领几条舰开近南帮,用重炮遥击日本马队,掩护巩军突出重围。荣成的官兵退到孙家滩、大西庄、港南一带后,在正月初七又同日军打了一仗。日军遭到抬杆的扫射,死人很多。可是阎统领(按:即阎得胜)不敢打,也不跟孙统领(按:即孙万龄)配合,就自己撤走了。第二天孙统领撤到酒馆,就按临阵脱逃的罪名将阎统领处死了。
陆军西撤以后,丁军门想坚守刘公岛,就派他的卫士天津人杨发和威海人炮手戚金藻乘宝筏船到北帮炸毁了炮台和子药库。他还亲自到北帮炮台邀戴统领商讨攻守大计。戴统领进刘公岛后,感到失守炮台罪责难逃,怕朝廷追究,就自尽了。刘公岛护军张统领(按:即张文宣)也是自尽的。丁军门先在定远,后上靖远督战,但为投降派所逼,知事已不可为,就从军需官杨白毛处取来烟膏,衣冠整齐,到提督衙门西办公厅后住屋内吞烟自尽。我当时是在提督衙门站岗的十卫土之一,亲眼所见,所以知道详细。
丁军门自尽后,工程司严师爷(按:应为营务处牛提调、即牛昶曋为首集众筹议投降事。先报杨副舰长(按:即杨用霖)出面接洽投降,杨副舰长不干,回到舰上持长枪用脚蹬扳机自尽。其他舰长也有五六人先后自杀。最后推定靖远叶舰长(按:即叶祖珪)代表海军,严师爷代表陆军,与日军接洽投降。他们乘镇北去的,日本的受降司令是大鸟。
北洋水师的船,主要是“七镇八远”。“八远”原来购置时,款子多来自地方,所以就用地名来命名。如保定府出款的叫定远,镇江出款的叫镇远。再象经远、来远、平远,都是这样。只有致远、靖远两条船,是台湾富户出款。
二、陈学海口述 |
大东沟一仗,来远受伤最厉害,船帮、船尾都叫炮弹打得稀烂,舱面也烧得不象样子,最后还是由靖远拖到旅顺上坞的。舰队回到旅顺,济远已经先到,黄船主等候在码头上,他向丁统领请过安后,就跪下请罪。丁统领冷笑说:“快起来,快起来!不敢当,不敢当!黄管带腿好快啊!”当时就把黄船主押到海军公所。八月二十二日,天刚蒙蒙亮,黄船主就被押到黄金山下大坞西面的刑场上。黄船主穿一身睡衣,据说是刚从被窝里拖出来的。行刑的人叫杨发,天津人,是丁统领的护兵,人很胆大,也有力气,他恨透了“黄鼠狼”,是亲自向丁统领讨了这差使的。行刑时,各舰弟兄们一齐围着看,没有不喊好的。
到八月底(按:此处有误,北洋舰队回威海的时间应在十月间),别的船都回了威海,来远因为伤得厉害,还不能出坞,只留下靖远担任护卫。丁统领见来远的弟兄们打得勇敢,很高兴,自费贴每人一块钱(按:折合七钱二分银子)作奖励。九月里风声更紧,丁统领来电催来远快修,早日归队。来远的船帮、船里刚修好能开车,就回了威海。到威海后,又修理了好几天,才算完全修好。来远进威海口时,兄弟船上齐放九杆炮表示欢迎,也是祝贺来远作战立功。来远的弟兄们高兴极了,就放十八杆炮来回敬。
腊月底傍过年时,威海开始吃紧。老百姓听说日本人要打威海,气得不得了,都把过年的大饽饽留下来,送到城里十字口老爷庙里慰劳军队,连大殿里都摆满了。可是绥军不争气,敌人没见面就跑了。
威海原先有十营陆军:南帮巩军四营,北帮绥军四营。刘公岛护军两营。仗打起来后,巩军、绥军、护军各补充了两营,共十六营了。巩军刘统领(按:即刘超佩)是合肥人,经常打骂当兵的,当兵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刘胡子”,就是“红胡子”的意思。有一次,一个当兵的得罪了他,他亲自用枪把这个当兵的打死了。他待兵狠,可一听见打仗腿就打哆嗦。正月初五早上, 日本人离南帮远着哪,他就乘快艇跑到刘公岛,藏在开大烟馆的同乡林琅斋家里,以后又逃到烟台了。
光绪二十年腊月二十八日(按:日本侵略军分两批登陆,第一批为第二军第二师团在腊月二十五日登陆,第二批第二军第六师团在腊月二十七日登陆。故这里的“腊月二十八日”,应指日军登陆完毕的日期), 日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转过年正月初五, 日军得了南帮炮台。日本陆军进威海城,走的是威海西路,初七在孙家滩打了一仗。这一仗中国打得不赖,日本兵死了四五百,中国人伤亡了百八十。阎统领不肯去接仗,不然日本兵败得更惨。阎统领脸黑,是个大烟鬼,当兵的都叫他“阎黑子”。他待兵不好,所以也有骂他“阎孤露”的。 “孤露”就是绝后,在封建时代是很厉害的骂人话。孙统领(按:指嵩武军总兵孙万龄)个儿不高,是个小胖儿,很能打仗,外号叫“孙滚子”。他把阎统领处死,大伙儿都称赞他。
初七这天,日本人就进了威海城。这天下午,我在船上望见东城门楼上挂膏药旗,知道威海丢失了。丁统领怕北帮炮台叫日本人得了,就派六十多名自报奋勇的(按:指敢死队)去毁炮台,其中有威金藻、杨发等人,当时毁得很彻底,炮身全部炸裂,把子药库也烧了。同一天,丁统领又派王平带人去南帮炸毁炮台。王平坐的是左一鱼雷艇,除原来艇上有三十多人外,还临时有七个自报奋勇来的,其中有我,另外我只认识四个人,两个天津人,两个荣成人,都是水手。出发前,丁统领为了鼓励俺这些人,给左一官兵各发了三十两银子,俺这七个自报奋勇来的各发了六十两银子。左一带了三只小舢扳,船尾一只,船旁各一只,准备登岸用的。快靠近南帮时,被敌人发现了,向我们射击。王平怕死,不敢上岸,转舵向后跑,还威胁我们回去不许说出实情。王平自己却回去向丁统领报功,说去到南帮后,因时间仓促来不及炸炮,用坏水(按:指镪水)浇进炮膛把炮废了。丁统领信以为真,高兴说:“刘公岛能够久守了。”
王平怕谎报战功的事被丁统领发觉,办他的罪,就和他的亲信商量逃跑。我在来远中雷后被救上岸,派在铁码头上站岗。十二日晚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鱼雷艇上,偷偷告诉我十三早上在码头上等着,好随鱼雷艇跑。我说:“这样干不对!”他说:“王船主有命令,谁敢不从!”我说:“咱高低不能干这号事!”他说:“唉,没有法子。”我没有说服他,但我也不敢声张。果然,十二日早晨,王平领着福龙、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这七号鱼雷艇,两个中艇,四个“大头青”,还有飞霆、利顺两条船,从北口子逃跑了。在这些船当中,只有左一在当天午间逃到烟台,其余的不是搁滩,就是叫日本海军俘虏了。王平逃到烟台以后,去见登莱青道刘叭狗(按:指刘含芳),谎报威海失了。刘叭狗又上报给省里,这样从贵州调到烟台的援兵就没有东来。当时领头逃跑的还有穆晋书和蔡廷干。
正月初七下午,丁统领派人去毁北帮炮台,把戴统领从北帮祭祀台接进刘公岛。当时正轮着荣成城厢人王玉清和荣成俚岛人杨宝山两个人在铁码头站岗,把戴统领从船上搀扶下来。他俩后来告诉我,戴统领身穿一件青面羊皮袄,上面抹得很脏,头戴一顶瓜皮帽,还缠了一条手巾,面色很难看,对王、杨俩说: “老弟,谢谢你们啦!”接着长叹一口气, 自言自语说: “我的事算完了,单看丁军门的啦!”戴统领进岛后,第二天喝了大烟,但药力不足,抬在灵床上又挣扎着坐起来。当时萨镇冰(按:萨镇冰当时为康济舰管带)守在旁边,又让他喝了一些大烟,这才咽气。戴统领死时,我正在门外站岗,看得很真切。
当时威海两个口子把守得很严实,都拦上了铁链木排,上有浮雷,下有沉雷,要是没有人引路,日本人插翅膀也别想飞进来。正月初十,英国提督(按:指英国远东舰队司令裴利曼特)进港会见丁统领,由镇北领进来,日本军舰这时也停止了炮击,可见他两家是打过招呼的。英国提督船走了,当天夜里日本鱼雷艇就进港偷袭。日本两条鱼雷艇也没能回去,都叫咱俘虏了,艇上的日本人不是打死,就是落水了。
刘公岛上有奸细。据我知道,有个叫傅春华的,湖北人,不务正业,先在岛上杀猪,以后又拐篮子抽签子,出入营房,引诱官兵赌博,趁机刺探军情。正月十六日夜里,站岗的还发现东瞳善茔地里有亮光,一闪一闪的,象是打信号,就报告了提督衙门的师爷杨白毛。杨白毛和张甩子(按:指刘公岛护军统领张文宣)联系,派人去善圣地查看。找了很久,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就要难备回头走,有人发现有几座坟背后都堆了不少杂草,有点异常。把草扒开,有个洞,用灯往里一照,原来里面藏的奸细。这天夜里,一共抓了七个日本奸细。这伙人已经活动了好几个晚上,他们在坟后挖个洞,打开棺材,把尸首拖走,白天藏在里面,夜间出来活动。这七个日本奸细当天就处死了。
三、苗秀山口述 |
正月十三日早上,鱼雷艇管带王平带着福龙、左一等十几条鱼雷艇,从北口私自逃跑,多半被日本军舰打沉。福龙船长穆晋书(按:此处记忆有误,福龙管带为蔡廷干。穆晋书是济远舰的鱼雷大副,是跟王平一起策划逃跑的),是个怕死鬼,一出港就投降了日本人。还有一条鱼雷艇,在威海西面的小石岛搁浅,艇上官兵逃上岸,被日本人全部捉住,押到西涝台村杀了。只有王平坐的左一,速度快,侥幸逃到了烟台。
当时刘公岛上有奸细活动,护军统领张文宣派人去搜,抓了七个日本奸细,在正营门前的大湾旁杀了。日本奸细的尸首陈列在湾边上,弟兄们没有不恨的,打那儿路过时总要踢上几脚解恨。我去看过,也踢了好几脚。张统领倒是个硬汉子,想守到底,后来实在不行了,就在西瞳的王家服毒死了。刘公岛吃紧时,岛上绅士王汝兰领着一帮商人劝丁统领投降,丁统领说什么不答应,还把他们训了一顿。
领头投降的是牛提调(按:指牛昶,当时派镇北去接洽,我也在船上。受降地点在皂埠东海面上。我们船靠近日本船时,只听日本人用中国话呵斥:“叫你们抛锚啦!”弟兄们都低下头,心里很难受。去接洽投降的中国官有五六个。结果港里十条军舰都归了日本,只留下康济运送丁统领等人的灵抠。岛里的官兵都由镇北装出岛外,由日本兵押解到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