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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长醉不复醒》作者:南瓜刀 1~40

(2009-12-20 16:34:04) 下一个
第一卷 第一章 打抱不平


圣德四十七年,大颢建国已历五世,虽然百年前高祖皇帝的铁马金戈猎猎雄风已经远了,可先帝毕竟也开创了一朝的盛世繁华,遗下的恩泽如今依然能够泽被亿兆苍生。

所以这一年的初秋时节,纵然关心时局的有识之士早已觉察到了隐隐的倾颓之气,可庙堂的高远永远与小民无干,天子脚下繁华依旧,老百姓连谁是皇帝都不关心——只有当柴米油盐的价钱有了波动,他们的心才会被牵动。

挎着竹篮卖鸡蛋的小伙子在街边小酒馆的墙根里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满意地蹲了下去,等着买主上前。今天的鸡蛋是有些贵,可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总归会有买主的。

不多久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你这鸡蛋咋卖?”

“九文钱一个。”小伙子热络地招呼他,“你看我这鸡蛋多大,快有鸭蛋大小了。”

“啥?九文钱?”中年汉子被这价钱吓得一闪身,好像这鸡蛋筐里装着洪水猛兽,“乖乖,好嘛,前几天才一文钱一个,现在你卖九文钱?这鸡蛋是你下的啊,你卖这么贵!”

小伙子臊得脸红了,“你爹才下蛋呢!我告诉你,穆大将军要出兵讨伐藩王,正在到处征粮草,别的我不知道,我就卖鸡蛋,我只知道这鸡蛋如今是一天一个价,你不要,说不定明天拿一两银子都没处买去。”

小酒肆里临窗正喝酒的一桌人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其中一个年轻的喝了两杯酒,血气上涌,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么说,穆将军又要打仗了,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司马姓的诸侯要倒霉了。哼,皇室的血脉如今一个一个都叫这姓穆的给收拾了,可咱们皇帝竟那般懦弱,高祖的雄风竟半点也不见了,只管叫这逆贼当道,任朝纲崩坏。我辈读书人竟不能奋起一搏,铲除奸贼,替君父分忧,这真是可叹,可恨。”

“贤弟,这话可不好在这种地方乱说。”他旁边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拦住了他的话,眼睛向旁边看。这小酒馆里只能放四张桌子,除了他们这两个人坐了一张桌子之外,旁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正在慢慢喝酒,这时候听了他们的话,正好看过来。视线相对,他不禁楞了一下,这青年公子好生俊俏的相貌啊,再加上这削瘦修长身材,若不是神情散朗,自有一分潇洒气度,他真要以为这公子是个女扮男装偷出家门的贵族小姐。

先前说话的年轻男子却无所畏惧,“长卿兄,要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都不敢出来说话,那穆文龙那老儿不就再无顾忌了吗?天下的舆论都掌握在你我这些读书人的手里,穆文龙那乱臣贼子若不是畏惧舆论,恐怕他早就篡位谋逆了。”

这个长卿全名陈长卿,是来京城参加科举的学子,先说话的叫做刘文,是他的同乡,也是来参加科举的。陈长卿见刘文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不想让他再喝下去,“贤弟话说得太过了。”

刘文摇摇头,虽然醉态十足,但是眼神却变得神秘兮兮,“我告诉你吧,督察院御史贺启贺大人已经联合了几位大臣,就要上一道弹劾大将军穆文龙的折子。皇上早晚会看清这位大颢朝第一大奸臣的嘴脸。”

陈长卿摇了摇头,“书生之见。唉,皇上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即便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那又如何?”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却分心看见旁边桌那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公子就着酒壶的嘴儿,咕嘟咕嘟地喝光了一壶,放下酒壶,醉猫一样笑眯眯地向掌柜示意他还要一壶。这公子还真是娇憨可爱。

刘文刚要开口争辩,打外边大摇大摆进来两个人,小酒馆的掌柜的一见他们就吓的连手里拿的酒壶都掉了,要酒的公子刚好醉得“咕咚”一声趴在桌子上。

“掌柜的,你这三个月的太平钱到底是交还是不交?这都初几了?”打头儿进来的人生得粗粗壮壮,面色也黑,生生就是个张飞像,是这一带有名的地痞,外号就叫“赛张飞”。

“哎哟,我的爷,你把我的骨头砸碎了卖也卖不出十两银子啊。我是……我这是真没有钱给你。”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连腿都软了。

“没有?那也好,那就砸碎了你的骨头,虽说没有十两银子,可爷我也乐得听个响啊。”赛张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就奔了掌柜的过去,一只蒲扇似的大肉巴掌招呼过去,掌柜的被****在地,吐出一颗牙来。

刘文从头到脚都有文人特征,比方说他虽自诩有胆有识,满心胸都是想要替君王分忧的壮志豪情,也想天下之民安居乐业为己任,可是他毕竟就是个书生,见了这场面就是有心帮忙,可也气不足,胆不壮。

陈长卿却看不得这样的事儿,两步过去,“你做什么打他,你又为什么向他要钱?”

“哼,为什么?想在这个地头做生意的都得交两份税,一份儿给朝廷,一份儿给我,怎么着?”赛张飞拿眼觑着这个细皮嫩肉举止风流的年轻书生,他赛张飞虽生得粗笨,可却时常有个龙阳之性,断袖之癖,且相公小倌儿他不爱,只爱这样读几卷儿书,有些文气的人物。如今穆氏一族乱政,科举五六年才有一次,仕途便不大向平常读书人敞开。因这赛张飞素日手中不短钱使,便常有些没骨气的穷文人被他哄上手的,他也就越发不把读书人当回事儿,以为天下最低贱的就是读书人,得意时还曾发誓要淫遍天下书生。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么有你这等奸徒,难道京城里没有王法了不成?”陈长卿怒道。

陈长卿骂他,他倒不恼,文人骂人,就如同清风刮过,不疼不痒。他反笑着上前拉扯陈长卿,“你想替人出头,那也使得。好兄弟,只要你认下我这个哥哥,你想怎样都好。”

陈长卿被说愣住了,一时反应过来,素净面皮倏地红了,“你这混账无赖。”可赛张飞抓住了他的手腕,就想往外拖他,他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拽得拖拖拉拉的向外去。掌柜的捂着脸,急的不知怎么样好。

“站……站住!”猛然有人喝了一声,赛张飞一愣。陈长卿回头看去,那边刚才喝趴下的白衣公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陈长卿一见他比自己还瘦弱,心里便有些替他担心,忽又疑惑起来,他的声音怎么这样细。

白衣公子走到他们面前挡住赛张飞的去路,忽然一笑,“这可稀奇了,前日听说街上有人强抢民女,今日却又跑出来了个强抢美男,我看京兆尹范大江可以去死了。”想了一想自己又笑了,“他这名儿还真好,真该跳大江。”

不过他这一说话就彻底漏了陷,声音清亮悦耳,竟是个女儿。不过她这张口就拿京兆尹开玩笑的架势,还真震住了赛张飞。京城这地方,撒泡尿都能溅着个王孙子弟,谁知道谁是什么来路啊。尤其这丫头相貌生的好不说,就是气度也有些不凡,他说话不能不稍微软了一些,“小丫头,哪来的啊,跟爷爷我开玩笑。”

女孩一笑,“我说你这赛张飞,我都在这条道上来来回回地看见你几回了。我也曾打发人去找京兆尹让他给你捎个话,可范大江这孙子看来一味得只是敷衍我啊,根本就没拿我的话当回事啊。”

几个人都被小女孩的话说愣了,也不知道是这小丫头是信口开河扯闲篇,还是在说真事,小女孩哼了一声,“不信?我告诉他,让他打发个人去告诉你,以后再敲诈商户,别净拣小的——你说你赛张飞也真是脓包,怎么着,只敢拣软柿子捏啊?这么点的小酒馆,你跟人家要什么钱?以后要钱,就去西街的当铺要去,就是那个……那个窗户上挑着穆字儿旗的。那可是户部挂名的皇商,你去那要才能得点实钱。”

赛张飞嗤笑一声,斜着眼睛看小女孩,“小丫头,你耍爷爷我呢吧!谁不知道,那个当铺是穆家的。”

小女孩也嗤笑一声,口气跟他学得极像,陈长卿虽然危急尚未解决,却被她逗得一笑,她翻了个白眼,“赛张飞,奶奶我告诉你,那个当铺啊,就是奶奶我开的。”

陈长卿不笑了,赛张飞笑得有点虚弱,“扯他妈什么谎话?”

女孩小脸上没了笑模样,“我姓穆名子攸,这名儿我估摸着在京城里还没什么人敢混用。”

赛张飞松开了陈长卿,两腿哆嗦着像是撑不住一身的肥肉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哎呦喂,奶奶,祖奶奶,您说我这两眼珠子都长在屁股上了,怎么就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呢。祖奶奶哟,穆奶奶,王妃奶奶,您高抬贵手,饶了孙子吧。”他后头那帮手更灵,听说是穆家的人,干脆就溜了。

陈长卿愣愣地又看了这个穆子攸一眼,这就是大将军穆文龙的女儿?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娶得便是她?也就是说,眼前这女子便是未来的皇后。

她立在那儿,一双澄澈的眸子引得人转不开视线,那丽质天成的模样,就像举世无双的一块温润美玉。可她又有风流自然的一段态度,又让人觉得她原该是个托生在皇室中的男子才对,可你要是单听她的言语,又觉得有三分痞子气,再因为醉了酒又添了两分糊涂可爱。

总而言之,若不是亲眼见她,陈长卿还不大信天下有这样随性仗义的女子。更何况,这女子还是姓穆的。



第一卷 第二章 幽人独往来


“得了,滚吧。”子攸打开手里的折扇,京城的早秋也是好热的,这会她又吃了酒,越发觉得闷,“别跪脏了我面前的地皮儿。”

赛张飞根本没想到他得罪了穆家的千金还能活命的,胖脸已经吓得猪肝色了,现下得了这一声,也是意外之下,哆嗦着腿站起来就要往外跑。

子攸收了折扇,在左手心上轻轻打了两下,慢悠悠地道,“站住。”

赛张飞贴着门又溜进来。

“这一出去,就去衙门里投案,自己写份认罪书,这事儿也就罢了。若是等会儿我打发人去问时,你并没去认罪,那你可就要仔细了。”子攸看了一眼嘴角还带血的掌柜,“先给这被你打的店家留十两银子赔礼。”

“是是是。”赛张飞灰头土脸地掏了十两银子,飞也似的走了。

酒肆掌柜的才知道他的小店伺候贵人了,颤巍巍过来给子攸磕头,子攸笑道,“罢了,我可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小人儿家一个罢了,您老就别折我的寿了。我在你这儿喝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知道你这老人家本分,所以酿的米酒也香醇。”

“是,是。”掌柜的总没想到这素日里又和气又顽皮的姑娘是王妃。他一生里最得意的便是自己酿的酒,自觉比旁人的都好,可是他太老诚,不大会经营,所以这美酒也没几个人识得。今日竟然被天家的娘娘称赞,在他看来竟像老年里忽然逢了个知音,不觉老泪都下来了,“王妃娘娘,明日开始我就日日给娘娘府里送酒去。”

子攸一笑,陈长卿看到她眼睛低了一下,神情有些黯淡,像是忽然被碰了无限心事似的,那模样着实让人心疼,可她再仰起头,已经满眼笑意,“掌柜的,我就爱在你这店里一边瞧着外边的热闹,一边喝酒。在王府里,反喝不出这滋味来,所以就不劳你费心了。日后我还会常来。”

掌柜的呆呆地点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子攸回过身来打量了陈长卿和刘文几眼,刘文也正偷眼打量她,被她这一看愣了一下,扭开头去,脸上颇有些轻视。子攸略有些讥讽地一笑,也不跟他们两个说话,留了酒钱转身要走。

陈长卿连忙出声唤住,“王妃请留步。”

子攸站住脚,有些疑惑地看着陈长卿,她那双眼澄澈得很,盈盈似有两汪秋水,陈长卿被这一看,险些忘记了要说的话。赶忙先行了一礼,“草民陈长卿,多谢王妃搭救。”

子攸点点头,还了一礼,穆家瞧不起读书人,可她并不觉得读书人有什么不好。“你是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我还只当天下的读书人都瞧不起姓穆的人。”

陈长卿平日多少潇洒谈吐,如今都拿不出来,傻呵呵地看着子攸,也不知道回答。子攸被他的傻样弄笑了,“你真是白瞎了好相貌,这还不是金銮殿对策呢,你怎么就说不出来话了呢?不过你既然想谢我,那等你今科进了三甲,别忘了请我喝酒就是了。”

陈长卿不觉也笑了,他早已看出这女子并非平常人物,这会口齿又回来了,“王妃既这样说,我这酒席的东道就当定了,不如今日就提前请了更好。虽说您贵为王妃,我为一介布衣,可到底你我皆是凡人,人生总不过百年,纵日日把酒算来也不过三万六千场,既然店家现下就有千钟美酒,何不早醉?”

“好大的口气。”子攸大笑起来,不觉又仔细看了看陈长卿,“你这书生有趣。”她可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女子,有的是豪气,“掌柜的,拿酒来,我今日就与这书生一醉方休。”

掌柜的得了这句话,赶紧去后面招呼老婆子拿酒。只是那边刘文可不觉得陈长卿这作为是潇洒风流,倒觉得他是在攀龙附凤,所以也不屑于跟他招呼,抬起腿就走了。

子攸素来也不在意旁人眼光,跟陈长卿重新坐下,店家摆上酒来,不知是酒香还是怎的,外头飞来好大一只蝴蝶停在子攸面前,陈长卿笑道,“这景象,我忽地想起一首诗来。”

子攸举起酒来,嘻嘻笑着,“可别是寻常咏物的,若是赞这蝴蝶如何如何美,那我可不耐烦听。”

陈长卿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举起酒杯来,“这首虽然也是咏蝴蝶的,不过却有些不同呢。我就念给王妃听听,是这样”他清了清嗓子——“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

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

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

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子攸久在京城中听惯了王孙公子们那些中规中矩的词曲,今日忽然听了这样的稀罕物,大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最妙得是陈长卿说了这样的笑话还能撑着不笑。虽然是文人,却是个滑稽才子,酒量也好,眼界也宽,心胸也阔,跟子攸谈古论今,颇为投契,就这么直说到月上中天。

结识了这么个人,子攸很是畅快。从酒肆分开时,子攸还觉得今日这酒喝得痛快,可等她独个儿走到王府外头,月亮底下被凉风一吹,汗都消了,就觉得好生冷清了。方才的欢笑得意的劲头都被风吹掉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王府的大门、角门都已经锁了,根本没人给子攸留门,子攸又不愿意敲大门弄得阖府上下都瞧见她醉酒迟归。不过她总归还是能够另寻它径的,别看王府的墙高,她要翻过去可是容易着呢。

不料翻二门的墙时却出了纰漏,落地的时候踩到了湿泥,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直吸气。再抬起头来,心里一沉,里头还站着一个人呢,她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别说里头还挂着灯,就算现在只有月影她也认得出来那人是谁。

她站了起来,拼命忽略膝盖上的疼痛,尽力走得平稳一些,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面色还是那么冷,他看着她的时候也还是那个样子,视线一碰到她就自然地从她的脸上滑过去,仿佛她就是这院子里不起眼的一棵草,一块石头。呵,其实她也无所谓她的夫君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她。她的确是穆家的女儿,生为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的女儿,旁人看她的确会觉得她比一般的皇室公主还要尊贵些。可她到底是四岁就没了娘的人,别人冷落她,她原是不大在乎的。

“二门上并没锁。”司马昂淡淡地说,“还是你本来就喜欢带着一身酒气跳墙头。”他转开了头,移开步子,淡淡地而又是厌恶地说了一句,“野丫头。”

子攸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也熟悉他骂她时的那份优雅,他的举止连同语调都是雍容的,漫不经心的。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根本就看不见她,或者不想看见她,一向如此。

子攸觉得自己也许是醉了,所以眼睛有点酸热,不知道怎么的就跟了上去拉住了司马昂的衣角,“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你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我……要是我死在外边,你也不会去找我是不是?”

司马昂冷冰冰地转过头来,嘴角的微笑来得有些冷酷,“你的爹爹比我的父皇更像个皇帝,你说谁会敢杀了你呢?”

他走开了,不耐烦她的酒气,吩咐侍女收拾东西他要外边书房睡去。子攸低着头,看着锦缎的衣角从她的指间滑脱,她张开手指,看着空空的手掌。



第一卷 第三章 千金难买一醉

子攸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在卧床上翻了个身立刻头痛欲绝,昨天喝得太多。她坐起来,四周静得出奇,料想是见她起得迟了,小丫头们都脱滑跑去玩了,她推开窗子,偌大一个院子冷清得可以。子攸就那么冲着院子里的几竿翠竹发起呆来。一个她陪嫁过来的丫头叫六儿的,正好走到廊下给笼子里的鹦鹉添食,瞧见王妃起来,赶忙进来伺候。

“小姐,我看您就是好性儿,对姑爷家的奴才们太宽了。他们眼里都没您这个主子。”六儿服侍着子攸洗梳头,一边说道,“小姐,您在家的时候是多厉害的一个人啊,咱们老爷都曾说过,小姐要是个男子,比咱们少爷还强十倍呢。可是六儿就不知道为什么,您干嘛任姑爷家的奴才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啊。”

子攸瞪她一眼,“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人都是那个样子,司马昂不把我当做妻子,下边的人自然越发想要作践上来,你们见咱们家的下人对嫂子还不也是那样——不过我也不怪司马昂,是爹爹非让人家娶我的,人家不敢不娶。我在爹爹眼里是不过步棋子,在司马昂眼里就是……”子攸顿了一下,没说下去,人要是活得太过明白了,那是不好的。

她叹息一声,朝着菱花镜皱起了好看的眉。

她还记得她初见司马昂的时候,他十三岁,她九岁,他在狩苑里骑着马,弯弓射猎,她远远地看着。她那时候身子不好,整日病仄仄的,爹爹本来不想带她去狩猎的,可她非要去,顽劣脾气上来,闹得病都重了几分,爹爹无法,也就随她去了。她坐了一天的马车,等到了狩苑已经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就是那时候,她在自己爹爹的营帐边上,看见一队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在她面前呼啸而过,她好生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不过那些少年,她只来得及看一眼最前面的那一个,还记得是好英武的模样。

只是那一眼,她再也忘不了。

小时候她没有亲娘教养,不知道喜欢一个少年,自己要做的事是什么。别的女孩子可能会去绣香包,写情诗,可她本来就不擅长那些事儿,她憧憬他,于是就错误地希望自己能变得像他一样,但凡他擅长的,她也要去学。所以后来骑马射猎她都精通得很,可是除了身子变得健康了,旁的好处什么都没有。最灰心的是,最近她还听说,他是喜欢文弱温柔的女子的。这可不是造化弄人吗?娘的,她在心里偷偷学着男孩子们骂了一句人。

总之那一年的后来,她站在爹爹身边,又仔细端详过那个皇族少年,他容貌俊朗,目光坚毅。才不过十三岁啊,那眼神却像爹爹营帐里的那些将军们才会有的。可也就因为这个,爹爹不喜欢他,子攸知道,爹爹更喜欢皇上那种既昏聩又带着惧怕的眼神。可司马昂却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大颢唯一的继承人——当然,这是外人的想法,子攸却知道,爹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所以他把自己嫁给了司马昂。

最开始的时候,子攸没想太多,知道自己终于要嫁给司马昂的时候,她整整高兴了一个月,随后,司马昂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他要娶的是她爹爹的命令。而她也从爹爹几次三番叫来的太医那里瞧出了些端倪,那些方子的意思是,穆家急不可待地想要一个外孙子。

大婚之夜,他冷冰冰地解开她的外衣带,换来她的一记耳光。现在子攸还记得他那时惊愕的表情,随后那表情换成了忍受屈辱时的愤慨,他一定把那记耳光视为穆家给他的耻辱了。他恨自己的爹,所以当然也会恨自己,她知道,是他们夺走了他作为皇子的尊严,还有司马氏的皇权。他愿做个英雄,死都不愿做傀儡,她知道,只是可惜了啊,她的爹也知道。所以她知道她不能生下他的儿子,她不能冒那个险。大将军——她的爹爹,会在得到外孙的同时就杀掉司马昂,他太需要一个儿皇帝即位了,司马昂年纪已经过了二十,又是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已经不适合做傀儡。

可那天司马昂一怒之下,转身离开,把她自己冷在洞房。如若他也爱她,她定会告诉他,她只是想保护他,可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她又何必说出来呢。

六儿无奈地叹口气,把她的思绪打断了,她小声说,“咱们姑爷真是瞎了眼了,哼。对了,小姐,奴婢看他对他那个叫萧吟的表妹倒很好,那个女孩咱们在皇后那也见过,要说那个温柔如水的劲儿啊,真能把人的骨头都化掉了。小姐,既然姑爷喜欢这样的女子,您不如也对咱们姑爷温柔点,咱们也学做个淑女,别总出去喝酒玩乐了,您将来也是要做皇后的不是?”

“没那必要。”子攸手里拿着根簪子在胭脂盒子上无意识地敲着,敲得心烦意乱,“我若不是我了,他纵喜欢了,喜欢的又是谁?”

“小姐,奴婢听不懂小姐这话的意思。”六儿摇了摇头,在她心里,女人要想讨好男人,本来就是要靠妩媚和顺的。小姐不肯这么做,她只能想到穆家的这个姑爷就算是王爷,可也是要靠穆家才把得稳局面的,因此他本就该求着穆家呢,所以小姐不愿意屈尊降贵地侍奉他。

子攸已经换好了衣服,一挥袖子,很是豪气,像是多少烦恼都给挥掉了似的,“罢了,罢了,别说这些烦心事儿了,我出去玩了。”

“小姐,小姐,扇子。”六儿连忙追出去,“还有帕子,小姐!”

子攸接了扇子就跑掉了,这院子里待着气闷。

不过司马昂其实也真有厌恶子攸的理由,比如说子攸明明是个女子,可出二门偏不坐车,总是自己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好像什么人看她,她都不在意,下人们到处乱嚼舌头根儿编排些她的什么谎话,她也不恼。

所以这一天司马昂在外书房门口见到子攸的时候,更是恼怒。“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子攸有点迷糊,她就是正好走过这里啊,“我看见翠纹在这门口站着,所以跟她说句话。”

翠纹在院门口笑得有些尴尬,她是司马昂的侍女,原来是皇后跟前的一个宫女,比司马昂大几岁,从在宫里时候起就服侍司马昂了,所以深得司马昂的信任。今天里面来了朝廷重臣跟司马昂商议重要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她本来是站在门口给司马昂望风的。结果王妃走过来看见了她,就停下跟她闲聊。

“说完话了吧,说完了就赶紧走。王妃娘娘这会儿不是要出去摆弄那些带着铜臭味的小店铺么?”司马昂看着她冷笑,“那就别在这里探头探脑的,你又不是你爹手下探听消息的斥候。”

子攸抬起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司马昂,阳光下他那没有温度的笑脸让她看得有些眩晕。她摇摇头,一定是因为昨天空着肚子,喝了一天的酒。她又抬起头,看着司马昂那张俊朗的面容,她不喜欢这张脸上现在的阴厉之气。所以她的确有些时候喜欢偷偷地看着司马昂,因为他跟别的什么人,比如他的侍卫,文人侍从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那么好看,时常大笑着,又自有一份风流倜傥的态度。

可他却总以为她是在为了什么人而监视着他,以为就以为吧,她从不解释,因为她不敢说原因其实是她喜欢他,那只能遭他耻笑。

所以她今天受了他的歹话,就又说不出来话了。司马昂转身要回书房去,她连忙说,“等等。”司马昂没停下来,子攸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狼狈地有点想哭,不过当着外人面,她只是笑了笑,神情很有些骄傲,“穆家的事我本来就不管,司马氏的事儿也与我无关。我只为我自己活着,所以别把我搅合在你们的泥坑里。我的乐趣不过就是顶着我哥哥的名字在户部做个皇商罢了,我是穆家的人,自然带着怪味儿讨你的厌。不过我也告诉你,我只喜欢银子,并不喜欢金子打的宝座。”

子攸转身走了,司马昂看着她的背影,很是觉得有些无味。他责备她在外经商,不够有王妃的款儿,她就这么坦然地说她喜欢银子。司马昂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她还缺银子吗?她一落地就生在银子堆里,她少的东西多了,唯独不少银子。而他们俩个说起话来也从来都是如此,无论他说她什么,她都只是接着,也不吵不闹,甚至都不稀罕搭理他的话。这样的夫妻倒有趣,只怕连冤家都算不上。

翠纹在一旁瞧着司马昂脸上的颜色,赔笑道,“其实,王爷何苦要招惹王妃呢?王爷和和气气地跟她说几句话不好吗?她到底是穆家的女儿,王爷对她好些,兴许……”

司马昂摇摇头,没有说话。

翠纹叹口气,“就算王爷不肯向人低头,可也不用这样说王妃啊。说出去的话,就像割人心的刀子,虽眼下不见怎样,可割出来的伤痕总是在的。”

司马昂转了身,“我本来不是想这样说她的,可是见了她那副无所顾忌的张狂样,话就恶了些。她越是罕言寡语不理不睬的,我就越是忍不住说得恶些。可其实她也没露过什么坏形,以后我确不该再说这些话了。你在这里守着,贺御史还在里边等我。”

他还没来得及走开,一个小厮过来了,“王爷,孝贤公主来了。”



第一卷 第四章 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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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攸叹了口气,她真有些憋气。不过她倒没哭,她没那么爱哭。她其实也想好了,反正呢,除了司马昂,别的什么人她也看不上眼,都不想嫁。她又叹了第二口气,那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是天天闷在闺房里哭天抹泪好呢,还是天天贴在他身边,做些花月妖的模样引诱他?得了吧,她自己想想都脊背发凉,她又不是妓女。憋在房子里哭那就更不和她的脾气,而且说不定还会给他召来爹爹的杀机。

子攸乏味地在京城的大街上逛来逛去,先绕到自家的当铺去,账房先生忙忙地拿账目给她瞧,她努了几把力却还是没有心思,打不起精神,静不下心来,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了一圈。再到自己的绸缎庄去,看一眼新来的蜀锦,还有定州出的新鲜花样的刻丝绸缎,南边运来的倭缎,果然都是不容易得的上等货,比宫里用的还好些。绸缎庄的掌柜的看她不出声,还以为跟着要挨她骂,其实她心里正想着司马昂的肤色气度,替他挑了几样,叫人送回王府去,没再说别的就走了。闹得掌柜的冷汗直流,只觉得东家今天这么反常的文静,那简直就跟六月冰冻一样不吉利。

次后又去了她的古董店,看了店里新收来的一支鸡骨白的玉香炉,这可真是难得的老东西,她仔仔细细地赏玩了一会儿,直消磨掉一个时辰。掌柜的想给她拿回去玩,谁知她又放下了,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好东西,留着卖吧。”就去了钱庄,后头房子里全是算账先生们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她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事,干脆就没进去打扰。

最后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当铺里,掌柜的老孟给她端来上好的雨前茶来,她也没喝,越发无聊起来,真觉得自己像个市侩守财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想起来的还是生意上的事儿,“老孟,你见着铜马街那要卖的楼了没?就是后头临着水的那个。”

“见着了,小姐。”老孟是穆府里的老人儿了,还是习惯管子攸叫小姐,“小姐看中那个楼了?”

“把它盘下来,”子攸若有所思地说,“那地界儿好,盘下来,开个戏楼子。”

老孟哆嗦了一下,手里抱着的漆盘差点掉在地上,“小……小姐,奴才老了,兴许是听……听错了。小姐要干什么?”

“要养几个戏子。”子攸回过神儿来,这次说得更露骨,老孟的盘子算是彻底掉在地上了。“你怕什么,我又没说要开窑子。本来我还真想着开窑子来着。”

“小……小姐,那要是让姑爷知道了,成个什么事儿啊。”

子攸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指头演杂耍似的转着折扇,转得老孟眼前直忽悠,“老孟,哪有那么巧的事啊。咱们这里头到底有多少家店铺,统共都做什么买卖,出来进去多少钱,他都一点不知道,怎么咱们多开个戏楼就偏偏叫他知道了?不过对了,老孟,说起这瞒人的事儿我倒想起一桩来,我们王府里的一些事儿,我爹跟大哥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陪嫁丫头一向都是好的,不会回去乱说,再说她们本来也没有回那府里的时候,她们就算想说,可跟谁说啊?”

老孟没等她说完就咳嗽了一声,向门口看看,并没别人。他是在穆府里伺候了半辈子的人,一向是老成谨慎,不肯多说话的。可他也清楚,把他提拔出来在外边买卖上做总管的人是小姐不是别人。这些年他帮着小姐忙活,给自己也挣来了不小的一份家业。这还不算,小姐还在少爷面前给他的独子要来了官做,虽然他家那小子也是争气,这两年来官声儿不错,可要不是小姐,他一个奴才崽子,连考功名的资格都没有,哪有机会当官呢。老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能不把小姐当做自己的正经主子。“小姐,老奴本不该说。可是……小姐您想,老爷跟少爷……能放心姓司马的人吗?只怕透风的人,不是小姐这边的人,该是原来跟在姑爷身边的人。只怕老爷早就在姑爷那埋了人了。”

子攸抓住了扇子,不再转来转去,“正是这样,我也这么想,爹爹的眼线素来埋得就深。”

老孟虽然不算是个聪明人,可毕竟是六十来岁的来人,见过的多了,“想来姑爷定然误会是小姐回去说的吧。”

子攸挥挥手,“反正他也不待见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老孟慢慢地笑了笑,“小姐要是日后想改嫁给旁人,那便罢了。小姐是穆家的千金小姐,即便再想嫁人,王孙子弟依旧任小姐挑选;只是一点,倘或小姐眼里其实是有姑爷的,那千万要耐心,从前人说‘日久见人心’那是万不错的。”

日久见人心?子攸沉吟着,歪了头慢慢地摸那扇子上的玉坠,都说是日久见人心,可若是连见都见不到,谁又知道谁的心到底在哪里呢?

子攸回王府的时候脚步有些沉,进府门的时候眼睛花了,总觉得外边车轿边站着的仆役看着何等眼熟。子攸站住了脚,又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登时吓了一身汗,怎么都是穆府里管出门的几个奴才,我的娘啊,不会是哥哥穆建黎来了吧?她的步子加快了,急急忙忙抄近路走进去。

才走到司马昂正堂的门口,子攸的脊背就凉了,廊下站着的除了司马昂的几个奴才,其他的都是哥哥的侍卫。子攸的心沉了下来,不会是哥或者爹真要废掉司马氏了吧?她也不等侍从打帘子就满头大汗地冲进房门,屋里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惊异地看着这个冒失的闯入者。哪里有哥哥穆建黎的影儿啊,子攸有点尴尬,司马昂正悠闲地坐在正面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旁边坐着他的异母姐姐司马婉云。

“嫂……嫂子啊,”子攸的脸有点热,讪讪地说,“嫂子怎么来了?”

“你这是到哪里野得满头大汗了。”司马昂冷冷看了她一眼。

婉云被司马昂的态度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又小心地笑着向子攸说,“原没什么别的事,是你哥哥让我来跟你说句话。”她又看了司马昂一眼,“弟弟,你先出去一会,我们姑嫂有些私房话要说。”

司马昂没什么话说,走了出去。

子攸眼见着司马昂走了,一屁股坐到他原来坐的椅子上,挨着婉云,“嫂子,你都怀孕了,还跑来做什么呢?有话就叫我去看你不就成了。”

婉云慢慢地笑了,削瘦苍白的面孔有了些血色,这个小姑的爽朗和好心眼儿,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是不敢跟姓穆的人亲近。“子攸,是这样的,你哥哥想让我问你……唉,是这个意思。你跟……跟昂儿成婚也有半年了,还……还没……没有喜么?”

子攸的脸红了,“没有。要是有的话,太医院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哦,是这样啊。”婉云点点头,子攸忽然瞧见她连手都有些抖,她勉强笑笑,“你哥哥……你哥哥……还想让我问问,是不是……是不是王爷他不大亲近你,所以……所以才……”

子攸忽地站起来了,脸涨得绯红,因为气愤音调高了起来,“哥哥问的那是什么啊?王爷差不多天天晚上在我房里,生孩子难道不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事吗?生不出来孩子我们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是这房子的风水不好吧,谁让当初爹爹把这么晦气的地方划给王爷建王府了。哼,这肯定又是谁乱在哥哥那嚼舌头根儿,说旁的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些房中的事儿也乱传。要是被我知道是谁在穆府里乱扯老婆舌,看我不打死他。”子攸撒谎一向很快,没娘的孩子,从小就本能知道如何顺利度过难关。

婉云舒了一口气,脸上才真正有了些笑意,“不是那样就好。子攸,你看你怎么还这么毛躁,你哥哥也就是随便那么一猜。你看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也不怕羞。”

她伸手去拉子攸坐下,子攸烦躁地一摔胳膊,婉云被闪了一下,袖子褪了下去,露出皓腕上一道青痕。

子攸怔了一下,“嫂子,我哥他还打你?你怎么不跟我爹说说。你都怀孕了,他怎么还下这么重的手?”

“没……没有。”婉云拽下袖子,紧张地看了看旁边自己的侍女。

子攸也扫了那两个女孩子一眼,知道那是哥哥的人,自己再为嫂子说两句话,只怕这两个丫头回去就会告诉哥哥,哥哥定然疑心嫂子在外边有怨言,回去嫂子又要吃亏了。

“子攸,我都出来这半日了,也要回去了。”婉云站了起来,再看子攸一眼,自己的眼圈就红了,似有多少委屈想说又不敢说。子攸是好的,原先在穆家的时候,统共也就只有子攸对她是好的,敢为她说几句话,替她着想。她拉了子攸的手,“昂儿对你好吗?”

子攸点点头,心里有些难过。婉云忍着泪笑了,“那就好,你可一定要过得好才是,我这心里边儿,牵挂的人也唯有你。嫂子是无福的人,娘死的早,后来又……总之只希望看着你过得高高兴兴的,我就是闭了眼也放心了。”

“嫂子,你还怀着孩子呢,怎么平白地说这样晦气的话呢。”子攸拉着她的手,送她出去,低声说,“凡事想开些,可要自己保养着。我哥的驴脾气,我是知道的,喝了酒弄起性子来,什么人都不认。明日我去跟爹说说,就说你有了穆家的血脉,不能再让他挫磨了,干脆让你回娘家待产算了。”

婉云的泪终于滴了下来,她赶忙擦下去,低声说,“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来,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愿意,子攸,我谢你了,你的恩……我……”

“别说了。”子攸低下了头,苦笑道,“说句我做妹妹的不该说的话,你看我们穆家出来的人,就跟……,原不怪别人恨我们。”

婉云想说点什么,可是后面伺候的侍女已经跟了过来,她有多少话也只得咽下去。



第一卷 第五章 难得糊涂


婉云走了,送人的子攸却仍一脸哀戚地站在门口。她跟婉云相处的时日并不太长,婉云嫁到穆家不久,她就出嫁了。可她心里面是有几分喜欢婉云的,她娴淑温柔,罕言寡语,为人谨慎心地单纯,又能吟诗作赋,画一手好兰花——这些本事性情都是子攸学不来的。可叹这样的人竟然嫁给自己哥哥那样的粗鲁武夫,哥哥视女人不过是件玩意儿,整日里眠花宿柳不说,喝了酒更是喜欢折磨女人作乐。往常就有哥哥的姬妾因为一点小事被打断骨头的,子攸也曾看不过,去跟爹爹说这些事,可爹爹总不以为意,说这样更好,省的那些女人还想着勾搭穆家的少爷。

子攸想到惋惜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欲转身回去,哪成想一头撞在身后的人肩上。“哎哟。”

司马昂被撞了一下,也从沉思中醒过来,“你混撞什么?”

子攸没理他,呆愣愣地看着地上,刚才撞上的时候她头上的玉簪滑脱了,摔在地上碎成了两截。司马昂也低头向地上看去,有些过意不去,可那也不过就是一支玉簪罢了。

谁知道,只是一支玉簪而已——那是他司马昂的想法,子攸定定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不动,司马昂被她吓着了,也只得陪着不动,忽然又看见有水珠从她面上划下去。司马昂一向把这子攸看做假小子,还不知道她也会哭,而且……而且就为了那么一直破簪子。平日里多少难听的话讥讽给她听,她都没什么反应,今天却为了根簪子哭了出来。

可是这错儿确是在他这儿,他本来就知道女孩子们就是这样,有时候千金买来的东西丢了也未必怎么心疼,可有时候要心疼起东西来,连个针头线脑都是好的。从前他不怎么把子攸当做女孩子,多数时候只不过把她看成穆家的一个人,可今天不成了,他没了往日的沉着,“不就……不就是根玉簪吗?明日……明日赔给你十根就是了。”

哪知这话更惹恼了子攸,抬起一双泪眼瞪他,“我又不是打小鼓穿街走巷收破烂的。”

再想说什么,嗓子又哽了,也懒得跟他说,低头把断了的玉簪捡起来。司马昂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种踩了三个月大的小狗爪子感觉,心里边有点不大舒坦。又看着她在袖子里掏来掏去,突然明白她是在找帕子,连忙把自己的取出来递过去。子攸抽噎着,用他的帕子把玉簪包了起来,转身就走。

司马昂拉住她,“等等。”

子攸愠怒地转回头来,“我说了,不用你赔了。你难道不是皇家的子弟,而是西城的暴发户吗?”

司马昂一愣,“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他停了停,看到子攸不吭声了,才低声说,“今日婉云问你……问你那个事情,你为何要替我遮掩。”

子攸咬住了嘴唇,瞪了他半晌,话转到旁的上去了,“你还听人窗户根儿了?”

司马昂忽然笑了,一瞬间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寒意,子攸就被那双深邃的眼睛迷惑住了,看得有些失神,不过司马昂接着说,“不是我听你的窗户根,是你那会生了气,喊得满院子的人都听到了。”

子攸的脸腾地一下变得绯红,眼泪没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话又没说出来,一会儿功夫就连耳朵都红了。司马昂看着她哑然失笑,她没敢抬头看司马昂,更不敢看院子里伺候的奴才,攥着碎玉簪低着头跑了。直走到自己院子里,还觉得脸上发烧。

可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面在吵嚷,她皱皱眉头,捏了捏自己的脸,看看热度褪了没有。里面听见六儿正在跟人吵得乱哄哄的,她也听不清是为了什么,只得走进去。

门外也没有小丫鬟伺候,她只得自己掀开帘子,一眼看见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在这儿呢,六儿站在中间正气得满面通红。看见她进来了,连忙过来,“小姐,您的翡翠镯子丢了十只,奴婢就把她们都叫了来。现在起赃,奴婢就不信,还能跑了贼。”

一干丫鬟婆子刚才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这会儿都不言语了,只看着子攸。

子攸笑了笑,“就是十只镯子没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可能就是这里的哪位妈妈、姐姐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丫鬟婆子都低着头说不敢那样欺瞒主子。六月恼了,“小姐,没有那样的话,他们平日里一个个懒得忒不成样子,小姐要支使他们,他们哪一次不是歪声丧气,半天不动地方的?小姐,咱们在家时哪受过这等气?”

一个婆子哼了一声,“我们王府里,必然是比不得大将军府的。”

六月恨得过去一巴掌招呼到那婆子脸上,“你睁开眼睛看看,上面坐的是你王妃娘娘,你是什么狗奴才,就敢这么说话?”

那婆子不敢回手,可也没有恭顺的意思,只拿眼瞪着六儿。六儿气得不行,“小姐,若说他们都是这府里的,咱们管不了他们的好歹,那奴婢就去回姑爷的管家,奴婢倒要看看是不是姑爷成心纵着这些奴才欺负主子。”

“行了,六儿。”子攸喝住她,“你也太浮躁了。十个镯子,丢了就丢了罢,横竖那么些东西我也戴不着。我想可能是你们下边站的哪个人一时短了钱使,所以就拿了去,这回我也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不过你们这些下人也要知道个好歹,不要得寸进尺。咱们都有些分寸,彼此存几分脸面,这样天长日久的才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若只管这么吵闹起来,我就只得叫人去回你们管家了。丢了我的东西,你们管家不能不管,等捣扯得大发了,也不过惊动王爷,他大不了说我一句矫情,可惜你们就要挨打受罚,讨些没脸了。”

有个丫鬟先跪下了,“王妃娘娘,您都说这话了,我们再不知道个进退也不是人了。论理我们这些奴才素日都不大成样子了,可奴婢还是知道个羞耻的,不愿替人背贼名,奴婢情愿让娘娘审我们,也好叫那个偷鸡摸狗的贼被抓出来,别再连累我们没脸。”

子攸倒没想到有这样一个人物,可她还是不大想生事,“你倒有些意思,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这事就过去了。”

六儿也跪下了,“小姐,您这次纵了他们,下次他们必然越发放肆。”

子攸实在不想惹是非了,“你起来,去给方才被你打的那位老人家斟茶谢罪。人家也好大的年纪,你一个毛孩子怎么这样不知礼。”

六儿赌气去外边烹茶,正看见司马昂在门口,只得收起气恼,“王爷这么早回来了?我们这儿正热闹着呢。”

司马昂本是跟着子攸回内室的,见到里边吵扰就没进来,这会已经听了半日里头的话了,他摇摇头,“你们娘娘倒是好性子。”

“可不就是好性子由着人欺负嘛。”六儿正一肚子火气,顺着司马昂的话就说下去了,“这些奴才平日里没一个是好的。我们娘娘为什么日日都出去不在府里?他们那些狗奴才最知道了。王爷您平日里白天也不来家,他们到了饭时就只捡些不堪的剩饭剩菜端过来,叫娘娘怎么吃?我们两个陪嫁过来的奴才只得拿着主子的钱托人去外边买来东西吃,这些奴才还到处说我们轻狂,说王府里的东西我们不吃,浪着去外边买吃食……还有他们素日拿小姐……”

“六儿,你跟谁说话呢?你给我进来。”子攸没听清她说什么,就喝了她一声,把她的话打断了。

六儿憋屈的眼泪都下来了,赶着小声说,“王爷您就算瞧不上我们小姐,可也犯不上叫人这么作践她。”

子攸自己掀了帘子出来,“难不成你还真把司马昂的管家找来……”她一眼看见是司马昂,后头的话哽在了喉头。

司马昂没有跟她说话,直接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登时如临大敌,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子攸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司马昂一向有些城府的。六儿给他端上茶来,他就慢悠悠喝了会茶,底下的人久等不到他发落,越发害怕,连子攸都没来由地跟着提心吊胆。差不多喝了一盏茶,司马昂才开口,吩咐六儿,“去叫管家过来吧。”

“要不然就算了吧,他们不过是些不懂事的奴才。”子攸在旁边嘀咕了一声,被司马昂看了一眼,立刻没声了。



第一卷 第六章 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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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奴才都被管家带下去了,管家又送来几个人暂时伺候着。六儿去打发那几个人干活。这会屋里没了人,司马昂转过头来重新打量了子攸几眼,“你倒是好说话啊,竟然把我的奴才都纵成了这样。”

子攸站在他旁边,稍微低了头,皱起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种事也能怪在我头上。”

司马昂又看了她一眼,她就想脚底抹油了。

偏偏司马昂又叫住了她,“子攸。”

“嗯?”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可是不多,前几天她还琢磨着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

“要摆晚饭了,你这又是要去哪?”司马昂的口气不算强硬,只不过子攸只要是跟他说话都会有点紧张,这会舌头也有点僵。

“出去。”子攸绷紧了小脸,回了他一句废话。

“你方才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是很清楚吗?怎么跟我说话就这么僵硬,你不愿意跟你的夫君说话吗?”司马昂的声音很平缓,可是子攸就是觉得他今天有点要跟她找茬的意思,这可更少见了。他平时多半都喜欢一句话把她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的。

子攸有点拿不准今天司马昂这么早回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慵懒地在一张楠木椅子上坐着,一双黑亮深邃的眸子正看着她,那眼神里还带了三分算计。子攸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朦胧感觉自己正被一只大虫盯上,有点毛骨悚然,“我……我走了。”

六儿刚好进来,本来就有意帮子攸笼络着王爷,看一眼屋里的情景,笑道,“小姐,要摆晚饭了,这会就别出去。王爷,今儿是在家吃么?还是仍旧外头吃去?”

子攸没吭声,等着司马昂离开,偏偏那副表情被司马昂给瞧出来了,他看着子攸,故意问她,“夫人想让我去外头吃,是吧?”他微微笑着,没等子攸吭哧出声就回头吩咐下人,“我就在这里吃了。”

子攸扁了扁嘴。所有路都被司马昂挡住了,六儿还给了她一个眼色,可她见了司马昂就紧张地直拽扇坠子,什么利索话都说不出来,一顿饭司马昂吃得随意,子攸坐在他旁边却连饭粒都咽不下去。

“夫人不饿?”司马昂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子攸的碗里,子攸碰掉了勺子,汤汁溅在司马昂的袖子上,她差点吓死,司马昂却没什么反应。她跟自己说,司马昂可能是没看见,等会他要是看见了袖子上的污迹,她可一定要咬死了说是他自己弄的。

“我不……不饿……”她都快要缩在自己的饭碗后面了,平日里在外边那高谈阔论任意挥洒的劲儿都窝窝囊囊地没了。

一个侍女掀帘子进来,“王爷,王妃娘娘,外边小厮来回说京兆尹来了。”

“京兆尹?”司马昂略微有些惊异,他跟京兆尹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也没见过他。他知道这官职在王孙贵族那里很不起眼,可他实际上却握着京城军政大权,这样的人不知道被穆云龙怎么盯着呢,司马昂平素为了避嫌是不大敢轻易结交的,所以这会儿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他怎么会突然来王府。

子攸心里却清楚是什么事,她从饭碗后面探出头来,“嗯?范大江来了?他还有脸来了,叫他在外边等着。”

“京兆尹叫范大江?”司马昂忍不住微笑,这名字倒有趣,尤其是子攸叫这个名字时的口气。“他来找你?”

“喔,”子攸的身子缩了缩,嘴里的话开始变得模糊了,“大概是吧,我我我也不太知道。”

司马昂看了子攸一眼,向她碗里又夹了菜,子攸向后缩了缩,司马昂淡淡地道,“我就那么恶心?给你夹了菜,你就要躲出那么远去?”

“不是的。”子攸连忙说,她咬了咬嘴唇,看了司马昂一眼,司马昂在想什么她总是不知道,她直觉司马昂并不大在乎她做什么,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离他远不远近不近,他倒像是又在作弄她。

“你怎么认得这个京兆尹,莫非你平时要做生意,要挟他什么了?”司马昂音调平缓地问她。

“什么啊?”子攸忽地坐起来,“我就那么没出息啊。”

司马昂又笑了,这回笑意浓了些。子攸的火气不觉就消了,又低下了头。这一会儿忽地觉得离司马昂很近,仿佛她要是伸出手去,就能拉得到他。可她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跑了这一刻的安然。

外边京兆尹范大江可没那么多小儿女的闲情逸致,这一天他忙得很,连口茶水都没空喝,这会儿王府的丫头端了茶来,他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干,也不顾小丫头们瞧得起还是瞧不起他。都说京官难做,他在这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可是左右逢源仍旧谈不上,只能说是步履维艰地勉强维持吧,这不是么,才四十几岁的人,如今头发就剩下一小把了。

他等了一会,又有丫鬟来给他引路,领着走过许多游廊院落,到了王爷王妃的所在的堂屋。他按礼制给王爷王妃行了礼,王妃他见过许多次了,不过说起来,穆家的人他见得多了像王妃穆子攸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还是独一个。旁边的那个年轻王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王爷又大约是被穆大将军所迫,平素里总是深居简出,韬光养晦,所以别说见面,就连他行事儿到底如何,外间的官员也很少有知道的。

范大江抬起早花了几年的眼,品度起来,这个王爷倒像是也不错的,那目光……也可算是目光如炬了吧,像是看得透人心,只是,终究太过冷了些——想成为一代圣主,还需宽和一点少一点阴厉才好。不过他形貌倒是极好的,配得上穆家的这个丫头。依他看,穆家丫头是做得了皇后的人,不过他范大江也算是半个怪人,有些想法与世人都有点不同,所以他心里反倒在琢磨,眼前的年轻王爷有没有那么大的心胸度量到底配不配得上穆家这个妮子。

司马昂也看着这个范大江,年岁大概四十出头,可却一副老眼昏花的糊涂样,见了他只知道大着胆子呆看,嘴里连句话都不知道说。所以心里先就以为他是个糊涂人,“京兆尹有什么事么?莫非是我的王府里有人在外边犯了事?”

“啊,没有没有。”范大江连忙摇头,“下官是来回禀王妃,昨日王妃娘娘整治的那个无赖下官已经逮住了,只是下面该怎么审怎么判,下官还得来讨王妃娘娘的示下。”

子攸紧张地瞥了司马昂一眼,然后怒冲冲瞪了范大江,“你老糊涂了,你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来问我做什么?难道你平日审犯人我都干涉了不成,再说胡话我就揪下你的山羊胡子来。”

范大江被子攸骂笑了,“王妃娘娘,这事要是好办,下官来找您老人家做什么?那个无赖也是京城里有名的了,下官久想惩戒,可无奈……唉,他娘是虎贲将军一个小妾的姑姑。”

这个虎贲将军就是子攸的哥哥穆建黎,挂着这个头衔,平素总理宫中护卫的。子攸皱起眉头,“这他娘的倒好,碰在一个门儿里了。”顺口就说了出来,回头看见司马昂略有些惊异的眼神,吓得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可已经晚了,说出去的话又塞不回来。

范大江却像是没看出王妃的窘迫,“就是说呢,这个叫‘赛张飞’的无赖可是手里攥着人命案子呢。去年他打死了个卖字画的穷秀才,可刑部依旧把案子给压下去了,甚至都没敢告诉虎贲将军他们审过这个案子。要不是那个‘赛张飞’犯事儿刚好碰在您老手上,哪有人敢去逮他?如今我要是重判了他,就等于打了虎贲将军的脸,倘或那无赖的娘的侄女儿再跟虎贲将军吹吹枕头风,下官就连命都没了。”

“行了,你说你们这些窝囊废。”子攸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外边没能耐也就罢了,还跑到王府来歪声丧气的。”她小心地瞧了一眼,司马昂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只不过与其说是动气,子攸更觉得他像是在悲哀,他露出这样的神色,她心里便有些不大好过。

“下官是想求王妃娘娘教我个妙方。”范大江嘟囔了一句,“要不然仍旧放了他罢。像他这等作恶多端的,早晚会有哪个江湖游侠会砍了他的脑袋。”

“啪”地一声,子攸把手里拿着的茶盅子拍在花梨木桌面上,把他的话堵回去了,子攸气变了脸色,就算司马昂在她身边看着,她也再压不下火气,装不下去淑女了,“你说什么呢?等着江湖游侠?那朝廷还不如散伙!留给那些人私设公堂,天天火拼去算了。朝廷法度定出来是为了干什么的?难道只为脸面好看吗?还是留着欺压穷苦百姓的?”

“是是。”范大江吓得站起身来,司马昂也吃了一惊,不过倒不是被子攸拍出来的那声响惊着的,是他总没想到子攸会有这样的话,平日里瞧着她,总以为她只不过是穆家一个木讷的笨丫头。

却听见子攸叹口气语气又缓和了,“可我也不能放着你去硬碰我哥哥,十个你也不够他贬的。你虽然糊涂,可还知道是非,如今也算难得的了。”司马昂转过头去看着子攸,她的脸色略微有些红,微微咬着唇,全是小女儿家赌气时的娇态,可说出的话来却偏偏并非闺阁女子所有的。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引得子攸转过头来看他,他从前极少看着子攸的眼睛,现在仔细看去,那双眸子里很有些澄澈灵动的意思,与人四目相对时也不会避开,竟像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他转开了视线,被这样的眼眸看着,他就快要……“这事只得变通一下了。说到底他只是个无赖,你哥不会成心保他,多不过为了自己的面子。如今只要拿到他得罪你哥哥的证据,那时再审,你哥哥自然不会再阻挠了。”他低声说。

“他怎么可能有胆子得罪我哥?”子攸惊讶地说。

司马昂看了她一眼,话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清了一下嗓子。他不能说得太多。子攸却不解何意,睁大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凑过来看着他,“嗯?你说什么?”

他无法,忽然发觉子攸这样的女子,只要沾惹了就不知道该如何处之。屋里原没有下人伺候,范大江一进来子攸就把下人都遣出去了,还叫六儿在门口守着。他知道此时说话并无外人听去,无可奈何只得说了,只不过说得有点艰难,“不是只有歹人才会栽赃。”

子攸如梦方醒,忍不住笑出来,看着司马昂的眼神很是有些敬服,“是了,我怎么没想到。”不过接下来她当机立断来的太快了,快到连司马昂都觉得有些诧异,有点头晕目眩,“今晚,穆家当铺就该有艘货船从江南回来,都是贵重珠宝绸缎。范大江,你先派能干的差役化了妆,到京城第一帮派秃头李三那儿,用‘赛张飞’的口气约他在水沅码头火拼,再用李三的口气去挑衅‘赛张飞’的手下,可要记住了,要口头下帖子,别留书面文案对证,两方头领碰面的地方就要定在我家的货船上,记着,是插蓝旗的货船。我家货船上的人定然不会让他们上,到时自有一场混乱,你再带第三批人马,也就是你的差役去抓捕他们两方人。我自会在当铺账目上做些改动,账面上我们家的当铺里会有些损失。明儿一早你再去见我哥哥,就说你得了线报,有人要抢我们家的货,现已逮住了。我哥听到有人太岁头上动土,火爆脾气必然上来了,那时节谁再跟他说别的都没用,只会让你严惩这些匪徒。你就干脆来个搂草打兔子,连同秃头李三的人都收拾了吧。”

范大江听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顺清了这话里的前后关系,愣了半天,“行,王妃娘娘,您这运筹帷幄的能耐可不比张子房差。讨了您这个主意,我这就去办,回头我再来回话。”

子攸扇着扇子,瞧着范大江一径去了,忍不住高兴,“这下子热闹了,可恨我不能同去瞧热闹。”又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猴儿似的坐不住椅子,司马昂看着她不觉微笑,只是随即便将视线转到别处。


第一卷 第七章 糊涂朝政


“事已经妥了。哎哟,王妃娘娘,下官这老命,早晚有一天要断在娘娘手里。”范大江又跑回了王府,累得汗流浃背,腿都跑得直有些哆嗦,也不等王爷让,他连忙自己先喝了一口茶。

“得了,那也比老百姓戳你脊梁骨强。”子攸笑了,又忘了司马昂还在这儿了。虽然背后她讥讽过这个京兆尹,可在司马昂看来,这两人倒像忘年交,他真有些不明白,她一个小丫头是怎么交下这个朝廷正经官员的。其实她认识范大江已经有三两年了,范大江是老没正形,她是无法无天,倒相投契。

范大江哈哈一笑,依赖卖老,话也说得更加肆无忌惮,“说起戳脊梁骨来,王妃丫头,你知道户部那个吴冠昀吧,就是上次被你当面说他名字就没官运的那个,他祖籍在河阳,祖坟也在那儿。今年大水,他到江兰县督办赈灾,好嘛,款子都被他卷走了,这老百姓没了粮食吃,就成了流民,离了家园一路往北走,刚好就到了河阳,结果猜怎么着,吴大人的祖坟就被流民给挖了。”

子攸笑了出来,可随即又叹口气,“我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

“唉,后面的事儿还有呢,刑部责令河阳县丞把那伙流民逮起来,哪知道河阳县丞孙安延倒有骨气,回说——流民流民,就是流动的快嘛,早没影了,抓不着。把吴大人气了个半死。”范大江又喝了口茶,比比划划地说着,引得子攸又笑了。

范大江喝了一杯茶,停了半晌,“可是吴大人岂能善罢甘休,怂恿着兵部出了一道命令,派了当地戍卫的一个百户,到底追上了那伙流民,唉,听说,杀了一百多人,也不会男女老少。”

子攸不笑了,叹息一声,忽然抬起头来,“我说你个范大江,你跟我说这事儿干什么?是想让我保那个河阳县丞吧?”

范大江笑了,“下官就知道王妃丫头聪明,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那孙安延着实是个硬骨头的好人,吴大人却哪里肯放过他。王妃娘娘,倘或这样的人被吴大人治死了岂不可惜?”

“你当我是谁啊?有那么大能耐?让你办点事儿,你就敢跟我替旁人讨人情。你这老家伙。”子攸差点火了,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大将军府里的军官了。司马昂见惯了宫廷里的各式女人,还头一次见到像今天子攸这样的,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着光亮,一张小脸看着也极有生气儿,怎么以前她看起来那么低微呢,在家里只是一味愁眉苦脸病仄仄的,若是一遇到他那就更是畏惧退缩。这么说起来,平日的子攸在他面前是戴着面具的,呵,是啊,他又何尝不也带着面具呢?

两假会相逢,皆因一个姓穆,一个姓司马。他在心里隐隐叹了口气。

那一边范大江却不怕子攸的脾气,依旧笑哈哈的,仿佛子攸越是骂他,他就越舒坦。“王妃丫头,你要是不管,那他一准儿是个死。如今既能在朝廷里保有权势,能在穆家说得上话,又有良心的人,就唯有王妃。”他话是说给子攸听的,眼睛却向着司马昂。司马昂看了他一眼,小老头看着昏聩,可眼里却精光四射,司马昂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是说给自己的,他是在提醒自己。这么看来,这个京兆尹,为人不但正直,还颇有几分心机深远的意思。

子攸却没受他的马屁,“我在爹爹那保得人太多,前天爹还说我都快有一党了,我看哥听了之后脸色就不好看了。我哥虽说是武将出身,可他的心眼儿,大的大概能抵上针尖儿,这时候我再去说这事儿,不被哥知道还好,若知道了,只怕这个河阳县丞反而要遭殃了。”

司马昂也是见过穆建黎行事儿的,如今突然听见子攸极爽利地这样去形容,就有些忍俊不止。

“王妃丫头,您还别担心,您知道我潜心研究周易之学也有些年了,如今可是很有些手段。我来的时候给您老卜了一卦,您这一生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总归是好运气。”范大江扯上了旁的,“只是呢,您现在可说是不露形的天下第一富商,可您太富了些,所以将来会遭些穷困。”

“别是你在这儿跟我打秋风吧?”子攸故意嫌弃地看着他,“难不成你想要钱?我又怎么会遭穷困?那我遭了穷困之后又会怎样?”

“嘿嘿,下官还算不到那么远去。”范大江讪笑着,“只是眼下南边糟了水患的灾民都堆在京城外,头户部拨下来的银钱一向到三不到两的,本就没几个。现在越发一文也没了,说要我这个京兆尹自行筹措,您说这不是摆明了不管吗?”

子攸叹了口气,“罢了,明儿我打发钱庄的老曹给你先送点银子去。只不过……你千万可别叫我哥知道啊,不然我就要死了。”

“是。”范大江正色道,又停了停,“论说王妃娘娘做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了,只是外头没人知道娘娘的好,可惜了。”

子攸笑了,“得了,如今天下政出多门,老百姓活得难,我呢,也还算知道独乐不如众乐。穆家的产业算是皇商产业,做生意本来就不纳税,我如今拿出这些钱来,就权作税银了。这样更好,倘或从户部一走,那又不知道要被盘剥去多少。可是,”子攸叹了口气,司马昂听这一声太过疲惫,竟不像个小女孩的叹息,她又接着说,“我就不明白,南方的水患,怎么年年都治不了,你看看年年一到秋天,那么多的灾民,倘或灾民生变那可怎么好?可户部呢,又不停地亏空,爹爹打仗都没钱,如见北边的蛮子还是每年扰一次边,我看他们就是在试探咱们的虚实呢,哪一天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我看咱们的军队都穷得打不起仗。到那时节可怎么好呢?”

范大江摇摇头,这些话,子攸说得,他却说不得,再待了一会,他也就告辞了。

司马昂坐着没动,竟有些发呆,脑子里不断地是子攸那些话,“如今政出多门,老百姓活得难”,“户部不停地亏空”,“南方的水患年年都治不好”,“咱们的军队都穷得打不起仗了”。他越听越是心惊,穆文龙不让他接触朝政,这些他都不知道,再说也没人敢跟他这个皇子说这些下边的实情。而这些事哪一件发展下去,都是不得了的,都是会惹来亡国祸的,他还在这里韬光养晦,想着保全自己,想着怎么从穆氏一族手里夺回兵权,他其实还不及一个小女孩知道忧患。

“王爷,你怎么了?”子攸的短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是不是范大江絮叨得太烦了?”

司马昂看着子攸一笑,“我在想,我真成了井底之蛙了。”

这一笑把子攸看呆了,司马昂什么时候朝她笑过——除非冷笑。她就站在那傻呵呵地看着司马昂。

“你到底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还是糊涂蛋呢?怪不得你跟那个范大江交情那么深厚,倒是一路人。”司马昂随口说。

“嗯?”子攸迷糊地看着他,范大江是什么样的人,她倒没细想过,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是个丑人,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也很难看么?”

司马昂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顶好看的人。虽然别人都赞她生得美,可她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不过司马昂那个表妹萧吟的。

“你没吃饱饭吧?叫人给你拿些糕来吃罢。”司马昂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子攸因为这一句关心的话,心里忽地乐起来,司马昂眼看着她的面庞一瞬间就熠熠生辉,心里真有些迷惑子攸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复杂起来少说也装得下一个京城,那是穆家人共有的特征,可她要是简单起来,你说一句话都能立刻叫她满涨起无边的喜乐,那完全没有半点城府的样子,绝不是装得出来的。




第一卷 第八章 好梦昼初长


司马昂一晚上都跟她待在一起,这可真是从没有过的好事。司马昂一般这时候都会自己待在书房里,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过来,那时候一般子攸已经睡着了。她会睡在很里面,给司马昂在外边留出足够的地方。天亮的时候,他又会比她起得早。她知道要不是司马昂知道不到她这里来就会受到穆家的难为,他根本就不会到她房里过夜。

所以子攸今天很乐呵,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账本,手里拿了根笔随手写写画画,她没敢拨弄算盘,怕惹司马昂心烦。她时不时地抬起眼睛看司马昂,他一直都坐在紫檀木嵌大理石的罗汉床上,斜倚在一边,安安静静读一卷诗书。子攸觉得自己还真是满指铜臭味,可是,罢了,自己没有平常女子的那份清闲,她须得腾挪出一笔暂时用不到的款项拿去赈灾,又要不使哥哥知道,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其实司马昂并没看进去那卷诗书,今晚他一直在想着子攸,那个心思公允,口齿利落的子攸,他竟仿佛一直没得见过。他终于放下书,走了过去,视线落在她写的满纸符咒上,“你写的这是什么?”

子攸扫了一眼,笑得很憨,“字不好,乱了点,左右常年跟我的账房都是认得的。”她又看了司马昂一眼,觉得他今天脸色很好,“我……我我能打算盘吗?”

司马昂愣了一下,“唔。这事你怎么不叫账房去做呢?”

“偶尔也要对对帐,我也得自己心里有数才是。”子攸小声回答了一句,又想起来,“等你当了皇上,把户部分给我管管。我保证那些堂官们一两银子也贪不走,一准儿没法蒙你。”

司马昂不觉笑了,坐下来看着子攸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她不再跟他说话,目光快速地一行行掠过账本,认真得仿佛已经记不得他在旁边。他有些动容,如今朝廷都管不了灾民了,可这妮子手指动过去,就是一粒粒救命的粮食流出去。他兀自清高,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空旷的王府里,跟一些个书生躲在角落里合计根本没用的计谋。

他一直不知道子攸如何看待他这个夫君,所以只能离她远些。也许他将来会成为一个皇帝,可他却不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后世的史官会记下来他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君主,一个被禁于宫禁之内,不管外边百姓死活的傀儡之主。他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窗外竹影斑驳,到底已经是秋天了,一阵风进来,有些冷。

子攸偶然抬起头,看到司马昂一袭白衣站在窗口,他的体态本有些修长,这时候衣袂被秋风轻扬,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孤窗瘦影几寥星。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干涩了。

偏偏六儿进来把锦被缎褥铺好了,她已经再三再四地催促子攸安寝了,子攸面上绯红。她丢下账册,先缩进被子里面,六儿也下去了,司马昂走过来,子攸立刻把头也缩进被里。心脏跳的太快了,她摸着胸口,生怕被司马昂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司马昂熄了灯,在外侧躺下,许久也没睡着。子攸也睡不着,在里面翻身翻得不亦乐乎。“子攸。”司马昂忽然唤她。

“嗯?”她不动了。

“你若再像虫子似的扭来扭去,我就把你拎出去叫你到外间跟上夜的奴婢睡去。”

“喔。”子攸在黑暗中答应了一声,偷偷摸摸地抬起头看着司马昂,他长得很美,鼻梁高挺,面容刚毅。她忽然觉得就算睡不着,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

不料,“你看什么?”司马昂忽然说。

吓得子攸原来撑着下巴的胳膊软了,她跌回床上,“你怎么知道呢?”

司马昂不理她,她又抬起头,“你睡不着?是不是方才茶喝多了?还是晚上吃多了?”

司马昂张开眼睛,“我就像你那么没出息么?”

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为那个睡不着呢?”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个顽童模样?”司马昂哭笑不得,被她扰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高低是个王妃,什么话都讲得出来。“

“那又如何?”子攸嘻嘻笑着,“反正你又不喜欢我。我要是像个淑女一般,你就会喜欢我么?也不会的。”

司马昂的心口忽然窒了一下,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理睬她。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子攸就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

“许你不喜欢我,可不许你纳侧王妃。”子攸轻轻地说,“等到你当了皇上,那时节我就不拦你了。你想册封多少个妃嫔都使得。好么?”

“纳不纳妃哪里是我能说了算的。”司马昂说了半句,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忽然感觉到子攸的喘息声有些变化,似乎要哭了,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今天我碰碎你的玉簪,是我不好。那簪子是谁给你的?你原来的情人么?”

“是我娘的,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戴在头上,十四岁时我爹给她的定情信物。”子攸轻声说,“我娘是我爹的正妻,可是我爹后来更宠爱哥哥的娘。我四岁的时候,爹有天喝醉了酒,小娘告诉他,说我娘不贞,他一怒之下就用绳子勒死了我娘。”

司马昂张开了眼睛,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那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爹告诉你的?”

“我亲眼看见的。”子攸说。“我当时躲在桌子底下。”

“后来呢?”司马昂觉得有些冷。

“后来我爹醒酒了,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把小娘降为罪妇,流放了。”子攸叹了口气,“爹爹还算疼爱我,大约是觉得对不起我娘。我娘一直都爱他,就是死的太惨了。”

司马昂翻了个身,面向子攸,“你躺好了,闭上眼睛。”子攸照作了,乖乖闭上眼,司马昂轻声说,“放松些,我给你读几首诗吧,听着诗的时候,心里就清明了,一会儿就能睡着。”

“好。”子攸闭着眼点点头。

司马昂把她的被子掖好,他的声音很轻,“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论槛买花,盈车载酒,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子攸果然倦了,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要是以后,你能跟我去江南就好了,我小时候去过。”

“嗯。”司马昂轻声说,倚在子攸的枕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子攸终于模糊睡去,睡梦里有司马昂低低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梦里在江南,离了这恼人的、总让人身不由己的京都,在江南那温婉的水乡里,司马昂又向她微笑了。




第一卷 第九章 好梦留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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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子攸再醒来的时候司马昂早就已经起身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司马昂,是子攸自个儿酣甜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的。

她在一堆被子里翻了个身,却不想张开眼睛,就想这么安静地躺着。好久之后,她才慢慢睁开眼,眼前有个碧绿的东西,她抬起了头揉了揉眼睛,司马昂的枕头上有只玉镯,温润水滑。子攸稀里糊涂地端详了它半天,才觉得那只玉镯好像不是她的东西。那下边还压着一张字条,她打开看到一行字,笔力苍劲流畅,比她那笔春蚓秋蛇一般的字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怪不得他一看到自己写字,脸就有点抽筋。

六儿打外边走了进来,“小姐,你醒了,姑爷进宫去了,宫里一大早就来人宣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哪个宫里?”子攸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笑眯眯地摆弄着那只镯子。

“是皇后宫里。”六儿把手里拿的衣裳放下,见子攸无话,她又说道,“早上我见姑爷回书房里取了那只玉镯放下。可姑爷为什么突然给小姐一只玉镯呢?”

“谁知道呢,可能为了我的东西被偷了所以赔我,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玉簪被他碰碎了所以赔我——其实我才不稀罕呢。”她口里说着,一边又高高兴兴地把手上的两只玉镯褪下来丢在一边,把司马昂送她的玉镯小心翼翼地戴上,端详了好半日。

六儿抿着嘴偷笑,“姑爷在那字条上没写为什么突然给小姐镯子么?其实那也不过就是宫里出的玉镯罢了,也没什么稀罕的,姑爷做什么巴巴的拿来给小姐呢?宫里的那些破东西哪能跟咱们穆府里东西比?这样的东西,就算要给也该给个十个八个的还差不多。”

子攸皱起眉来,“说什么呢?还十个八个的要,真没意思。说得好像是外省那些县太爷的姨太太。”她不理六儿的偷笑,也没告诉她纸条里写的是什么,三两下把纸条折起来塞进荷包里。她又想起来刚才六儿说的话,“六儿,你说宫里的东西不好,那倒是真的。那还不是因为如今进贡的东西先得进咱们穆府,挑剩下的才能进宫,那些宫里娘娘们的分例还不如我哥哥的小妾。可这是什么好事吗?穆家如今已经太过了,穆家除了爹爹,谁又知道惜福呢?可知若太满了,总是要溢的。等爹爹百年之后,凭哥哥,他真能占得稳位子吗?他想站稳位子,也得问那些吃不饱饭的饥民答应不答应。看着吧,将来横竖有一场祸事,不是咱们穆家的祸事,就是天下人的祸事。以后你可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我知道,小姐你是怕姑爷听见了这样的话心里不好受。”六儿一笑,可玩笑神色又收敛起来,“可小姐说的那层大道理,我虽愚笨却也明白。咱们家的少爷这些年闹得太不成样子了,真像说书里说的那些个骄奢子弟。小姐,其实我看姑爷倒还好,虽然性子冷淡,可是却不曾听说他有什么暴虐的行径,只这一点就比咱们家的爷儿都强,可是,小姐,我听外间人说起,都说下一个做皇帝的肯定是咱家少爷,司马氏的天下也终归要姓穆。”

“噤声。”子攸忽地打断了她的话,“这哪是你说的话?”

六儿却知道子攸的性子,待下人是极宽的,并不会认真恼她,所以背着人她很是敢跟自己主子说些无法无天的话,她走到子攸身边坐下,“我跟了主子多少年了,还看不出主子心里喜欢姑爷吗?小姐,你说,将来咱们家少爷,会杀了姑爷吗?”

子攸没有吭声,微微低了头,咬了咬嘴唇,“用不着他来杀,就司马昂的那个心气儿,依我看,只要把他像关皇上那样关在宫里十年,他就……”子攸后头的话没有说下去,轻叹了口气,方才鼓荡着她的小心口的那份亢奋消逝了。可她素来不喜忧郁,没多大一会,她又抬起了头来,“其实,我并不晓得司马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神采,便觉得他是了不起的人物。六儿,你说他真能像我想的那么好么?”

“怎么不能,那是一定的。”六儿随口就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一定的?”子攸来了兴致,向前探过身子来。

“哈,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吗?”六儿说得更像是理所当然,仿佛天下谁都该知道这事儿“小姐,你看啊,咱们穆家外边的产业,从来都是小姐打理,却这么兴旺。那么多店铺、行当,不论是都中的掌柜的,还是外省的那些个管事的,所有这些人选都是小姐选的,可没一个出错的,没一个不胜任的。所以小姐你看人从来就没走眼过。”

子攸发出一声泄气的哼声,倒在床上,“你不如拿刀杀了我吧,选掌柜的跟选夫君怎么能一样?”

“那还不都是在看男人。”六儿开了象牙镂空雕着山水风景的梳妆镜匣,昨儿小姐说她今天要回家一趟,她得把她要穿戴的珠宝首饰选好了,子攸平素不大在钗粉上留心,可穆家喜欢女子妆饰得足够尊贵,她得替子攸备好了。“只不过那些掌柜的老些、丑些,姑爷好看些罢了。”

子攸在镜子里向她扮了个鬼脸,声音故意放得软糯拖沓了,“六姐姐,你从来都不喜欢司马昂?我从你的话里就知道。为什么?”

六儿摇头,言语里有了几分不以为然,“除非他对你好。他对小姐好吗?他昨天对小姐很好?又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他忽然发觉小姐原来有这样大的能耐,小姐可以利用么?若不是这样,从前他怎么对小姐不理不睬的?”

子攸没有回答她,脸上多了几分落寞,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六儿问她。

她答不上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不愿去想。她的玉镯就藏在她的袖子里,像是藏着个说不出道不明的心境。

司马昂此刻正坐在皇后的宫里,手旁的茶已经凉了,他微微低着头,脸上淡淡的,他是这么个冷心冷面的人,他在想什么,就连上头坐着的他的亲娘都看不出来。

皇后萧氏把玩着一只玉如意,慢慢地说道,“前日穆家丫头还送到宫里不少燕窝,特意嘱咐说早上空腹吃些冰糖燕窝很是进补。呵,虽说是小东西,不值什么,可我看了一眼,那燕窝竟然比宫中有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如今只怕他们穆家才算是皇宫,他穆家的大将军才是帝王!哼,不过倒难为穆家出来的丫头,还知道孝顺。”她的话忽然一转,“这么看来,她心里倒很是有你。”

司马昂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

皇后忽然压低了声音,微微向前倾了身子,“昂儿,这天下是咱们司马家的,不是他姓穆的。”她冷笑了一声,“你是大好男儿,是要做帝王的,你要成就的是千秋帝业,你不需要儿女情长,天下的女子有的是,她们都没有什么分别。你可……你可不要被姓穆的女子迷昏了头!”

司马昂抬起了眼睛,他的嘴唇抿紧了,半晌才缓缓说了几个字,“孩儿……记住了。”

萧皇后放了心,她又挺直了身子,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姿态。


第一卷 第十章 皇后


“昨儿我听说,大将军又要出征了,知道他这次又是要收拾谁么?”皇后的声音很低,在这个宫闱之内,还没有什么人敢高声说话,“这次他要除掉的是南安王司马辉。论起来,南安王还是你的叔叔。你看着吧,等到这些司马氏的藩王都杀完了,他就要来逼宫了。昂儿,你父皇是个窝囊废,算是没什么指望了,咱们母子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司马昂沉默着,他从一生下来就处在大将军的重重压制之下,所以他远比一般人更沉着,更能够等待,他从来不会比别人更早说出自己的见解,这个习惯形成得太深了,哪怕对方是他的母亲,他也不会贸然开口。

皇后的性子,原就有些浮躁,如今上了些年纪,更好弄个左性子,司马昂的宁静致远她不能解,反倒深恶他没有火气,做事没个刚性儿,觉得他若不得她时时教诲,是成不了大事的。“昂儿,若大将军不在京里,则正是咱们起事的时候。”

“母后的意思是……”司马昂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他知道皇后的手里并没有什么力量,皇后的娘家萧氏一门被穆家压制多年,调不动一兵一卒,即使大将军穆文龙不在京里,京城和皇宫的防务仍旧在穆文龙儿子的手里,母后又能如何呢?如果眼下的局面是一局棋,他已经想遍了所有能走的路,母亲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子攸。她是穆文龙疼爱的女儿,可是那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能有多少呢?抵得上万里江山么?如果抵得上,那么他也就不会把她嫁给自己了,他会给她找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不那么忌恨穆家的人。现在,将来,穆文龙都会利用子攸,而母后早晚也会想到利用她。所以他总远着她,是怕她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心病,可半年了,她总在他眼前晃,虽然是那么碍眼,可他现在担心母后盯上了她,他的心口还是微微得发闷。

“昂儿,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皇后的声音更低了,神色有些诡秘。

司马昂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个人是谁,总归不是子攸了,“母后要我见什么人?”

皇后拍了拍手,里屋的门帘撩开了,一个身材略有些矮的女子走了过来,眉眼都极美,可是肤色却微微发黑,虽然宫妆打扮,可神态样貌较之中州女子都有些个不同。

司马昂略微吃了一惊,“母后这里怎么会有北蛮族女子。”

那女子向他微笑,按照宫中礼节熟练地行了礼,中州话也说得极顺溜,“月奴拜见王爷陛下。”

司马昂的心思已经转出去了很远,他没有再看那女子,“母后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人,把这个女人引进宫里的?”

“昂儿,你就别问这些了。这个月奴有些紧要话想要同你说,那才是重要的。”皇后向着那个蛮族女子微笑着,她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王爷,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话不喜欢绕弯,月奴是替大汗来给大颢朝的皇子传话的。”月奴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眉宇间颇有几分类似男子的刚毅果决,司马昂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子攸来了。

“王爷,您知道我们草原上的人,还不到中州人的十分之一,我们是不会占领中州这广袤的土地的。”月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美,却微微有些忧郁的男子,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动他,所以只好转述大汗的原话,“所以,如果您能将穆文龙跟藩王的作战计划,以及他在北方边界的军队部署情形偷出来,告诉我们大汗。那么我们大汗将驱赶十万铁骑,横扫中原,我们将屠戮穆文龙的军队,恢复您司马氏昔日的光辉。请殿下放心,我们不要这对我们草原人过于广大无法驾驭的土地,我们出兵的报酬仅仅是希望殿下能够向我们大汗称臣,年年纳贡而已。殿下,您难道不想跟我们做这笔交易吗?中州富饶无比,相对于国库每年的丰厚收入,殿下只需要向我们缴纳很少量的钱币,却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殿下……”

“住口。”司马昂的声音不高却严厉,打断了月奴的话,她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上面端坐的皇后。

“昂儿,”皇后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我知道,这个蛮族女子话说得露骨了一些,原是有些莽撞。可依我看,这事——可行。”

“母后,”司马昂没有看向自己的母亲,他的眼神凝望着一个更远的地方,他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没有让声调变得更高,“武威十三年,太祖被围困在齐月山十七天,险些丢了性命;武德二十九年,圣祖皇帝亲征北疆草原,死于暗箭之下;圣德三年,北疆蛮族扰边,一度攻占北玄城,只因城中百姓抵抗,北疆可汗便下令屠城,城中七万百姓,无一幸免……母后,这些事,您都不知道吗?”

“昂儿,你不要傻了。”萧皇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堵住了司马昂后面的话,“你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吗?眼见这天下都不是你的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北方的可汗想要与我们合作,这就是我们母子唯一的出路!你难道连这层也想不到吗?”

“母后教训,儿子不敢辩驳。只是——我司马氏从来不出忘德背祖的混账败类。”司马昂站了起来,皇后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极为顺从的司马昂会有这样的话,错愕之间没说出话来。司马昂面色微微有些发红,转身快步走出皇后的宫里,萧皇后一张脸登时紫涨起来,要发怒,可司马昂已经走出去了,她没想到儿子会违背自己的意愿,现下想喝令儿子回来,可是盛怒之下,竟找不出话来说。

司马昂骑上了马,也不等自己的侍从,一路狂奔而去。可也走不多远就到了繁华街市上,再要奔马只怕会踏到路上孩童,他勒马慢下来,郁愤之气无处发散。忽抬头,子攸竟在不远处,站在卖糖人的摊子前,难得地在外边穿着女儿装,他便知道她该是刚从娘家回来。身上穿着浅金色底洒线绣的妆花缎裙子,可头上却只素雅地插了一只白玉蝴蝶簪,这倒不大合她这身华贵的衣裳,司马昂正有些奇怪,又见到她左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就明白了,她必然是出了娘家的门就嫌头上的钗环沉,把什么金的步摇钗环都去了裹在包袱里了。司马昂忍不住微笑,她正在给卖糖的人铜钱,换来一只糖做的猪八戒。

“子攸。”他骑着马已经走到她身边了,在马上唤了她一声。

子攸正在咬猪八戒的耳朵,被这一声熟悉的声音吓了一哆嗦,手一松,糖掉在地上。

司马昂像是怕了她掉东西了,连忙从马上向捏糖人的丢了一颗银锞子,“再给她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吓了一跳,这块银子足有五两,能买一笸箩糖人还不止,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每样糖人都送了子攸一个。

子攸脸有点热,羞赧地笑了,司马昂的脸上还是冷冰冰的没有情绪,但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走吧,回家去吧。别在外边游逛了。”

他是在邀请她骑上他的马吗?子攸的脸红了。

“不会骑马?上不来吗?”司马昂以为她的磨磨蹭蹭是因为她害怕这么大的牲畜,“没事的,踩在我的脚上,我拉你上来。”

子攸不再迟疑,她的脚尖点在司马昂的脚上,一手拉了司马昂的手,身子轻盈地向上一纵,已经坐在司马昂的前面了。身法利落得让司马昂有些惊讶,他从侧上方偷偷打量了子攸一眼,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怀里,嘴里叼着新的猪八戒糖人的耳朵,笑眯眯地看着前面,脸上仍旧是糊糊涂涂的神色,可是却心满意足似的。他的心也不知怎地就跟着安静下来。


第一卷 第十一章 醉酒


梦魇总是在不觉中困住自己,梦里又见巍峨的宫殿倾颓,铁锁缚住了自己,万里江山不再。他披散着头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祖宗的幽魂困在燃烧的宗庙里,尖利的呼号像是要挖穿他的心肝,披枷的宗族们被拴成一串,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大颢最后一个皇子,无能的皇子。他站在了高处,看得更远了,他的子民唾弃了他,他们已经走了,远远地走了。眼里望得到的地方,除了火光,便是大厦倾颓的残影。

忽地,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他,仿佛他让她很心痛。

“子攸,你为什么没走?”他听见自己问她。

“不为什么,我喜欢你,所以要陪着你。”她回答他,脸上还是带着迷糊的微笑。

他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他不想要她怜悯自己。于是她转开了头,也要走开。他慌了,他不是真想她走开的。

“子攸……”手中的书掉了下去,他被惊醒。环顾四周,房子并没着火,也没有变成断壁残垣,四周静悄悄的,还是平时的模样。他想起自己本来在读书,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倚在床头睡着了,他记得那时候子攸还在这屋里,穿着家常的衣裳煞有介事地在那张紫檀的案子上练字。现在也不知道她又到哪里去了。

“子攸,子攸。”他想也没想就唤了两声。

“王爷。”六儿在外边听见,连忙跑进来,“王妃才刚忙忙地出去了,像是突然想到要赴一个朋友的约。啊对了,王妃说王爷这几天都睡得不好,叫厨房里给您煨了安神的汤,嘱咐奴婢待王爷醒了,就服侍王爷喝了。奴婢去端了来吧。”

司马昂点点头,也无话。站起来看了子攸写的字,开始是规规矩矩临摹的字,后头像是厌烦了,开始写他的名字,满桌子的纸上都是歪歪扭扭猫爪子挠出来似的“司马昂”三个字。他无奈地一笑,忽然又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啊。”

六儿有点尴尬,王府里一向是太冷清了,纵然是大节,也没什么人有要好生过的意思。“可不是嘛,还是王爷记性好,这么大的节,奴才们竟都混忘了。只怕连王妃也忘了,奴婢这就让小厮们去找王妃回来。”

“不用了。”司马昂止住了她,他的王府一向是如此的,冷冷清清,何必连子攸都拘束住了。子攸原先在穆府里的时候,定然是有众多人陪着玩乐的,在这却要受这样的凄凉之苦,如今大节下的,还不如任她性子玩去算了。

六儿不知道司马昂在想什么,却知道子攸在哪。她年年八月十五都要跟一个江湖草莽的头头儿在明月楼上喝酒,今晚定然也是如此。只是六儿心里却有些担忧,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今年可不比往年。往年子攸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今年子攸却已经嫁作人妇,昔年的种种行为也该收敛些才是。谁知道,有些事情,还真是凑巧的很。

子攸年年中秋都在明月楼的二楼跟上官缜喝酒,年年都不曾遇见司马昂。偏偏就是今年,司马昂出了王府独自散步,一散步就散到了明月楼来。偏偏子攸又跟个有万种豪气的草莽英雄在二楼的窗前揽月对酒,说些个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是什么“自古知音最难得,醉生梦死尤为可”乱七八糟的醉话,司马昂就这么仰头看着平地窜出来一腔火气。

“子攸。”司马昂在桌边叫了她一声。

她笑嘻嘻地回过头来,醉眼迷离,好半天才对上视线,“啊——司马昂?”

上官缜也转过头来,“谁?哈哈哈,这就是妹子你照管的那个小夫君?”

司马昂恼怒地看着这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虽然穿着布衣裳,可就只坐在哪里,哪怕不说话也自有十分的气势。司马昂只消看他一眼,便知道他不是平常人物。子攸却没给他功夫说话,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扑进他怀里,“司马昂,你来接我了。”

司马昂想推开她,可她喝得太多了,司马昂一推她,她就向另一边栽了过去,司马昂只好把她又抱回怀里。司马昂的恼怒,子攸这会是感觉不到的,她抱住了司马昂的腰,脸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你来接我,”说到一半又咯咯地笑起来,“我最喜欢你了。”

上官缜看着他们哈哈大笑,司马昂的一肚子火气来不及发,反而被子攸的亲昵举动弄得尴尬万分,子攸口里醉话连篇,一时越发有无天日,还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他几乎都要抱不住她了。

上官缜向他一抱拳,“在下平凉州上官缜,见过王爷。上官缜认得攸丫头已经七年了,只是今年攸丫头出嫁的时候,我在塞外,未曾来得及为她送一份嫁妆。攸丫头这会醉得沉了,我同她说什么她也未必记得住,待她明日酒醒后,还望王爷代为转告,我已将一份贺礼存在她家当铺掌柜处,叫她不要忘了去提取。”

酒楼里来往的还有不少人,司马昂也不好立时发作,上官缜虽然先时朝着他哈哈大笑,可是后来再说话却自有些正气,司马昂虽然恼怒也只得应酬他几句,没法再说别的。

子攸喝了酒越发娇憨,粘在他身上,弄得他手足无措,好容易才把她抱回王府里,也算生平头一次丢这么大的脸。六儿赶着去拿酸梅汤解酒,那边子攸却死抱着司马昂不肯撒手。六儿想把她扶到榻上躺着,那就更不能够了。六儿怕司马昂恼了,急的汗都下来了,没想到司马昂倒逆来顺受了,“行了行了,再折腾她就要吐了,把酸梅汤拿来我喂给她喝吧。你下去吧。”六儿再不下去,他的脸就要被子攸臊得更红了,从进门到现在,子攸就没住过嘴,满口都是,“我喜欢你。”

六儿出去了,他喂了子攸一口酸梅汤,子攸刚咽下去,又急着说,“我喜欢你。”

“好,好,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司马昂叹了口气,随口说,“你喜欢我哪里啊?”

“哪里都喜欢。”子攸嘀咕了一句。“哪里都好。”

司马昂愣了一下,“那我是谁啊?”

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喝多了?你你你……当然是司马昂了。你是司马昂——天底下最不喜欢我的人。凶我,怀疑我,讨厌我。我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写字不好,画画不好,不会做香包,不……不够温柔可人,不聪明……么。”

司马昂被她说笑了,“这么多不好,那还哪有什么好处了?”

子攸笑嘻嘻的,“我……我觉得我很好,哈哈,可是没什么用……”

司马昂终于把她塞进了被子里,刚要起身,她又伸出手来拉住了司马昂的袖子,“我若不姓穆,你会喜欢我么?”

司马昂回过头来,她一双眸子里凝了水汽,像是要哭了,他叹一口气,终究没走成,在她身边躺下。她放心了,把自己的手硬塞进他的手里,他没奈何,只得就那么握着。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梦非梦


我喜欢你。子攸从梦里醒过来,有点不安,这梦太过真实,好像她真的不停地说过这句话。她张开眼,头顶还是熟悉的帐幔,司马昂还是不知道在哪,头还是因为宿醉一样在疼。就像之前六个月的很多个早晨一样。

“啊——头疼死了。”反正这会没人,她朝着自己尖声低叫一声。

“活该。”屋子里有一个不紧不慢得声音回答了她。子攸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司马昂手里拿只笔,正站在她常坐的案旁。

“司马昂——”她拖着声音叫他,没皮没脸地不理会他的话,“你怎么还在呢?为什么没出去?”

“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司马昂沉稳地反问她。

子攸想了半天,谁知道你平时不在这里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

司马昂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眼真漂亮——子攸色迷迷地品度着,司马昂向她微笑了,她有点痴。司马昂忽然说了出来,“你喜欢我吧?”

子攸的脸腾地红了,“什……什么?”

“你做什么只要一喝醉了酒,就要跟在我后面说喜欢我?”

子攸又开始结巴了,“我我我那样说了吗?”

“你那个朋友,上官缜,说有嫁妆给你,在你的当铺里,他还说让你亲自去查收。”司马昂说得很平和,好像对刚才自己的问题毫不感兴趣,对现在说的话也不感兴趣,可是眉宇间那份不快却没稀罕隐藏。

“上官大哥?”子攸想起来了,“哎呀,昨天我是怎么走的,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一年才能看见他一次呢,怎么就喝醉了。”

“一年一次?”司马昂隐隐得有些恼火,“玩什么牛郎织女的把戏,你要见谁还不是开门就可以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大概是说给别人家的内眷说的。”

“嗯?”子攸刚睡醒,又是宿醉之后,脑子转得特别慢,“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早饭吃坏肚子了吗?”

司马昂没搭理她,继续在纸上下功夫。

子攸看出他是在画画,不是在写字,子攸搭讪着问他,“你在画什么?”

司马昂还是没理她。

“你在画什么?莫非是****么?这么神秘,都不告诉我。”子攸伸长脖子张望他的画纸。

司马昂的笔一抖,一幅画就废了。子攸被他瞪得迫不得已低下头装出一副反省的样子。司马昂叹口气,子攸知道他没法子了,厚着脸皮贴上去,“我就是喜欢你,不是说醉话。”

司马昂一怔,面皮也红了,不过子攸低着头,没看到他的脸。司马昂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到抽身离开,他不知道子攸这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量,这么厚的脸皮。

“我是不是错了?”子攸还是低着头,“上官缜说我错了。因为我的身份,和你的身份,所以我喜欢你了,我是不会得到好报的。我就喝醉了,想不清楚。要么是穆家杀人太多,遭了诅咒,结果诅咒应在了我身上。要是……要是你也说我错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司马昂没回答她,子攸的话里没有什么说这些话时该有的风花雪月,她说的太直白了,直白的有点残忍。他的心忽然软了,低了头在子攸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子攸笑了,就像个小孩子,她就是开心,所以就笑了。司马昂忽然有些认命的感觉,不管明天是什么样的,今天,眼下,是这样的。子攸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松开她,她的手很小,很热。

子攸想说点什么,她看到了希望,她有点爱上了眼下这稀里糊涂的生活,未来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她也很害怕,但是那毕竟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来,眼下……不妨沉醉。

偏偏六儿进来了,看着这情景忍不住发笑,可还是说道,“王爷,王妃,宫里来人传话了。”

司马昂松开了子攸的手,一个小太监进了来,“什么事?”

“王爷,皇后娘娘召王爷进宫去。”小太监回话道,“至于是什么事,奴才就不知道了。”

子攸有很大的不满,来的真不是时候。司马昂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她知道司马昂是个孝子,只不过那个皇后却有些昏聩,每每就好生出些叫他为难的事来。

司马昂去换了衣服出来,看着子攸皱了眉头扁着嘴,虽然满心烦恼,可走到门口却还是站住了,回过头来就看见一脸小心翼翼的子攸也在看着他,他移开视线,抿紧了下唇,终于说了出来,“我去去就回来了,你若要出去走走的话,也要早点回来。别在外头吃酒了。”

“知道了,”子攸迷迷糊糊地笑了,模模糊糊地有些不放心。

“小姐,方才姑爷在这儿,所以我没说。咱们家遣人来叫小姐回府去,说是有事要跟小姐说。”六儿低声说。

子攸低头想了想,“怎么这么巧,也叫我回家去呢。”

“小姐,”六儿见子攸问,就想到了不好的地方,“不会是小姐最近做的事被少爷知道了吧?”

“不大可能。”子攸摇了摇头,可她也猜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反正我这几日也须得回家一趟,后日爹爹的大军就开拔了,我得去送爹爹。”

“那小姐说话可要留神,别再直筒子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既然大爷上回都打发大奶奶来问小姐跟姑爷的事儿了,今天小姐回了那府里,可要小心回话啊。”六儿已经找出了几件子攸的衣裳,“小姐,你看看,要穿哪个好?”

“我知道了,”子攸拿着根簪子无聊地挑着白玉胭脂盒,“哗啦”一声把白玉盒子碰倒了,胭脂沾得到处都是,“啊呀。”

六儿无奈地过来收拾,“没见过小姐这样的,一要回娘家就百般不愿的。”

子攸叹口气,六儿又道,“小姐是坐轿去么?可别又是走过去,小姐虽然是图方便,可到底太不成体统了。”

子攸模模糊糊地应着,心里边还在想着司马昂,懒洋洋的别的都不大想得起来,六儿说坐轿好,那就坐轿是了。等她被抬进了自己的家门,她还是迷迷糊糊的,那时候她哪想到后头的麻烦。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也说侧妃

穆家的大将军府造得很是轩朗壮丽,足占了半条街,比司马昂的王府还要大些,虽然不合礼制,不过倒很合眼下的朝局。

子攸的轿子直抬进了门,门里已经有管事的家人迎着,子攸在轿子里随口问,“我哥在家么?”

“在家,大爷在老爷的院子里跪着呢。唉,也真是赶上糟心的事了,大奶奶小产了。”管家婆子隔着子攸的轿子说。

“什么?嫂子小产了?”子攸惊得坐直身子,那迷迷糊糊的样儿终于褪下去了,她掀开了轿帘子,“爹不是说要送她回娘家么?怎么还在府里?”

“老爷前几日原说要大奶奶回宫里养胎,等生了孩子再回来,可谁知皇后娘娘竟不让大奶奶回去,说是没有出了阁还回娘家生孩子的礼数。老爷也就不理论这事儿了,只吩咐大爷去别的院子住着,谁知道昨夜里大爷喝醉了酒又回大奶奶那去了,唉,大爷喝了酒又弄性,不知怎么就打了大奶奶一巴掌。当时大奶奶也还没事儿,可不知道怎么的,到了半夜就开始腹痛,到了五更天竟然把一个已经成形了的男胎打了下来。唉,你说这……”

“哥也太恶了些。”子攸皱了眉头,有些烦闷,“宋妈妈,前几天我来看嫂子,还带了太医院的太医来,太医说胎儿不错,怎么这么容易就掉了呢?”

“就是说呢,现在合家上下都说这事太奇了。”管家婆子原来是子攸母亲娘家的陪嫁,本就是子攸使出来的人,这会也就跟她说了实话,“听跟老爷的奴才说,老爷也怀疑是大爷身边新买来的那些个花月妖使得鬼。可大爷横挡竖挡得不让老爷的人去查考那几个荡妇,还说什么那姓司马的女人下出来的种子,他原不稀罕,掉了也就掉了。”

“真混账话!”子攸气得一时竟然说不出别的话来,“说这等不是人的话,真混账。”

“可不是嘛,可那些大爷养的那些个花月妖、狐狸精如今还在推波助澜,说大奶奶是故意不想生下姓穆的孩子。”宋婆子摇了摇头,“唉,那怎么可能,哪个当娘的能杀自己的孩子,她们也就是哄咱们家那糊涂爷罢了。可知男人耳根子都软,最爱听小老婆的话。人说妻不如妾,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的,凭是什么男人都是娶了新的忘了旧的。若只忘了还罢了,还要往上作践呢。咱们大奶奶素日是个木头一样的人,扎一锥子都不出一声的主儿,可因为占了个正妻的位子,那些姬妾就调唆着大爷作践个没完。作孽啊,好歹人家还是个公主呢。”

轿子已经抬到了大将军穆文龙平日住着的院子,宋婆子也住了口,小丫头们撩开了轿帘子,宋婆子亲自过来扶子攸下来。子攸进了院,绕过一架紫檀木的大插屏,正看见哥哥穆建黎跪在地上。她气得也没跟他说话,一径往屋里走。

穆建黎酒醉尚且未醒,“死丫头,见了我也不说话。真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你还以为你拣了高枝儿呢?还王妃?哼,你那个王爷不过就是咱们穆家的小白脸罢了。”

子攸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还口。屋里老父亲却听见了,老人洪钟一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畜生,你给我闭嘴。你妹妹哪里不比你强,她要是托生出来是个男儿,我早就一顿板子打死了你,给我也省省心。”

“爹,您别气着了。”子攸进到屋里,给穆文龙倒了茶。

穆文龙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如今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虽然善弄权术,可也是个在沙场上征战了一辈子的老将,身子虽较年纪相当的老人要损伤得厉害一些,但也仍旧是声如洪钟,精神矍铄,骑得了烈马,挽得了硬弓。

他宽厚地看了看女儿,“攸儿啊,你说你要是个男儿该多好。你若是个男儿,咱们穆家才能真正算是后继有人啊。”

子攸笑了笑,“爹,你怎么又说这个,倘或给大哥听见了心里又不痛快了。嫂子还好吗?”

穆文龙微微一笑,“我如今倒不担心她。”他停了停,看着子攸,“司马昂待你还好吗?他没有像你哥哥折磨司马氏这样折磨你吧?”

“那怎么会呢?”子攸笑了,想起司马昂临走跟自己说的话,脸上有些绯红。

穆文龙点点头,转而去看窗外的芭蕉叶,“那自然是不会的。攸儿从来都是容不得别人欺负的。攸儿啊,你有什么完不成的心愿没有,若是有,只管跟爹爹提,这一回,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爹也给你弄来。”

子攸咯咯地笑了,“爹,您这是干嘛呢?那好吧,等我想起来我想要什么,我再跟爹爹要。”

“好。”穆文龙点了点头,“女儿,你知道男人都是要有三房四妾的。你哥哥算是不成器,所以弄得多了些。可你看,爹爹我不也是有几房姬妾的吗?这没什么。攸儿,你生下来是女儿,先就吃了亏了,可别的女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爹……是倒真希望你是个儿子。”

子攸不笑了,她的心里头一回有了些惊恐,“爹爹是什么意思啊?”

“昨日皇后召我,谈了些事。我想了想,她说的也在理。”穆文龙慢慢地笑了笑,“所以我把你叫回来,是想自己跟你说这事,你娘……她死的早,所以爹爹只好自己来安慰你。”

“爹,不是皇后想给司马昂立个侧妃吧?”子攸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声音冷瑟瑟的,她的心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不舒服,“爹你怎么能同意呢?难道我不是你女儿,难道你不希望我的夫君只疼爱我?”

“孩子,你姓穆,他姓司马,他不会真心待你。你必须防着他,知道吗?”穆文龙叹了口气,现出些老态来,“而且,你也挡不了这件事。你们成婚半年了,还没有身孕,这怎么能挡得了人家再娶呢?所以萧皇后说要把她娘家的司马昂的一个什么表妹给他当侧妃,爹也无话可说。”

子攸再也站不住了,她跪了下去,面孔有些苍白,“爹爹,不管怎么说,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你是大将军,你不允许皇室做的事情多了,怎么这件事你就犯难了呢?天下到底有什么事您不能做主呢?你这是不想管女儿了吗?爹,女儿从小就没娘,求求你了,你就疼疼女儿吧。”

穆文龙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中用,孩子。唉,你从来就不是实心眼的傻孩子,为什么这一回就这么看重那个司马昂呢?”

子攸的眼泪滚了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爹,女儿求求你。”

“傻孩子。我听说萧皇后要给司马昂找的这个表妹,他们原本就很好。那样更好,早点生个孩子下来,爹就替你把他们都杀了。我不稀罕我的女儿当什么王妃,皇后,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坐在太后的位子上,把稳朝政。你明白吗?子攸。”穆文龙看着子攸,他不容许子攸痛苦、退缩,她本就是他当做男孩子养大的,他对她给予了不小的希望。“不要哭,攸儿。哼,司马家的天下?大颢的江山本来就是我们穆家的祖宗帮着打下来的,在我的手里大颢朝又回到了咱们穆家的手里也算应该的。可我担心你哥哥他不是守成的那块料,他守不住我给他的这份天大的产业,所以我不篡位,我不能为了图个虚名就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再让天下人杀了他,杀掉所有姓穆的人。攸儿,你要帮助你哥哥,不是帮助他自己,是帮助整个穆家。他是个蠢货,可他是你的哥哥,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穆家夺走了司马昂的一切,他只会把你视为敌人,他只会利用你,然后除掉你,除掉所有姓穆的人,攸儿,将来能帮你的人,只有穆家人。攸儿,我教了你十七年,教你如何做聪明人。所以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吧?”

子攸没忍眼泪,任凭眼泪落在地上,可也没再求他,她站了起来,虽然心里还是一阵糊涂一阵清明,“那么爹爹刚才还说要应我一件事,就不能推诿了。眼下我就有一样东西想要。”

穆文龙点了点头。



第一卷 第十四章 不识东风面


王府,总是如此,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这里从来都不是子攸的家,当然,方才子攸出来的那个门,也不是她的家。也许因为生为女子,所以她注定无根。

子攸在轿子里想过自己的未来,也许她真的会走到这世上最高的位置。她不是不会****权术,就算她再驽钝,可她生在那个地方,那个人人都懂权术的地方,即使她不学,只用眼看,这些年也早就看会了。可她从生下来,就有使不完的金银,穿不了的锦缎,吃不断的珍馐,她没什么更想要的了,所以也没处去使些个权术。她是个女儿,威胁不了任何人,所以没人会算计她,她也不愿意去算计谁。她更不愿意去算计司马昂,她本想叫他看见她的心是怎么样的,所以她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放在了那里给司马昂看,连防备都不曾。

可眼下又有一个女人要走进来了,一切都乱了,她的心也乱了。她不愿意屈意奉承司马昂,她总觉得自己很好,哪怕在司马昂最轻蔑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也觉得那是姓氏的原因,可她的好,兴许司马昂总也看不到。要么就是,作为一个女子,她其实并不好。

可她宁守着自己那份不合时宜的骄傲,也不愿去跟一个女人争风吃醋——那太糟践了她的心。

她慢慢地想,如果司马昂真的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女人,这是不是就能给她一个杀了他的理由,在一个恰当的时间里杀了他,她可以随便去找一个刚生下来的小男孩,她将带着那个男孩走进宫廷,借着亡夫的名位,她的男孩将登上宝座。而她将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成为一个太后。她或许将手握权柄,像父亲一样,手握大权,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她死的时候?那又将是怎样的凄惨啊。她将头戴凤冠,身上穿着金线织成的凤袍,独自待在高大而阴森的宫殿里,等着最后一根烛火熄灭。那时候她将思念司马昂吗?还是会恨他呢?她也会像圣祖皇帝的皇后那样吗,在皇帝死后养了许多男宠,再在她死前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部处死?她想得太远了,太阴暗,太恶了些。她撩开轿子的帘子,看着夕阳最后一抹光亮,看着外边熙熙攘攘的街市,那些忙碌的人,为着生计而奔波,他们的生命就像蝼蚁一样卑微,也不知道哪一天,高高在上的那么几个人之间有了什么样的仇恨和利益的纠纷,他们就要无辜地死去了,在死前可能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她,只是一个女子,她可以弄权也许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戮,她不怕史官如铁的史笔,她喜欢读史,可史书中的女子太少了,如果她能被史官们记录下来,再被后世的女子读到,即使满纸诋毁和辱骂,那她依然会觉得欣慰。她不关心以后,不惧怕后来,她看重的是现在。她看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她有能力叫他们都过得好吗?她有能耐代替司马昂吗?可她又想起来,司马昂就真的有能耐叫他们过的好吗?

她是那么爱着司马昂,那么期望那个俊美挺拔的皇子会微笑着握着她的手,跟她白头偕老。可现在看来,那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孩不切实际的梦罢了。只是一梦七八年,这到底……久了些……

司马昂已经回到自己的王府里有一会了,他在内室的正堂里坐着,旁边坐着他的表妹萧吟,他等着子攸回来,却不知道她回来后要跟她说什么。如果她愤怒地要把萧吟赶出去,他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义正言辞地训斥她——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她只是姓穆,却豪爽憨直,跟那些自私贪婪的穆家人截然不同,而他呢,连为夫之道都没有尽过。

他看了看萧吟,她也正看着他,她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温婉沉静,就如水一般。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她比子攸大一岁,可那份温柔厚重的模样,让她看上倒像大了子攸不少。她是他的表妹,他们自幼相识,十二三岁的时候,他还着实眷恋过她。只是随后……他渐渐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幼年的许多心思他都已经忘记了。

“昂哥哥。”萧吟忽然唤他,那声音也不像子攸那样直来直去,而是温婉甜润的。

他看了她一眼,忘了回答。如果子攸不能容她,他还是会护着她的,她比子攸,娇弱太多了。

六儿不知道王爷做什么会带着他的表妹回来,那个萧吟的眼睛里太有主意,她不放心她。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给司马昂端上一碗汤,“王爷,王妃叫人给您煨的汤,这时候正好喝了,养神的。”

司马昂点点头,有些不想看着六儿。昨晚也不知是不是这汤的功效,他睡得不错。六儿又回说,“王妃前儿见到太医院的王太医,那太医说燕窝最是养气安神的。结果王妃听了,可了不得,今天叫外边铺子里送来上好的燕窝,还吩咐厨房要做燕窝松子清蒸鸭子、燕窝攒丝鸭子,还有什么燕窝醋溜熏鸭子。王爷听听,您近日里睡不好,鸭子燕子都遭了殃。”司马昂想想这倒确实是子攸会做得出来的事儿,忍不住一笑。

六儿也笑道,“可我们小姐的脾气,我劝是不中用的。还得她回来,王爷说说她,吃顿饭样样都要配燕窝,传出去倒被外边那起傻子笑话,说咱们王府不是王府,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了。”

一语未了,管家的大太监夏富贵来打听王妃回来了没有,外边柜上送来几箱东西,是王妃给下个月皇后生日上预备的孝敬,想给王妃看看单子,对个数目。又顺便问司马昂什么时候有功夫,裁缝要来量他的身量,说是“王妃娘娘最近新得了极稀罕的羽缎一匹,已经吩咐了裁缝上的,要给王爷做褂子,说是着雨不湿,最是雨雪天外出时该穿的。”

司马昂低头无话,随口说等闲了再说,夏太监正要出去,可巧外边人来回,王妃娘娘回来了。

司马昂心中有些不自在,萧吟站了起来,脸向着门口,她倒并没什么紧张,若说这个王妃,头半年在皇后宫里她也见过,没什么打紧的一个小丫头罢了。萧吟心里算计着,就算她再能,也不过就是穆家的一个小丫头——又不是穆文龙,有什么可怕的。

可等穆子攸就进了门来,萧吟只看了她一眼,就不觉吃了一惊,她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气质神态都与半年前在皇后宫中所见的那个女子截然不同,那个时候她决计没有现在这样一种雍容自若的气质,难不成那时候她是有心藏奸,所以才在皇后面前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么。

萧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她一头青丝并没有认真梳成宫妆的样子,只被几只碧玉簪子随意挽着,发髻上插了一只金步摇,那精致的小小的凤偎在她的鬓边,口里衔着一串明月似的珠子,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着。

她缓步走来,外边罩着一件二色金绣的衣裳,腰间系着五色宫绦,下坠着一块古玉佩,浅金底撒花云缎的裙逶迤拖地,慢慢行来,并不觉得过于奢华,唯觉雍容华贵。萧吟心中有些不舒坦,眼前人这一身打扮虽然随意,可妙就秒在自然二字上了,不要说旁的,只她身上这些穿戴哪一样拿出来都不是萧吟能拥有的贵重奢华,而这些东西,在她那里也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穿搭,就是这份漫不经心,更让萧吟心中的不平,她自觉得比子攸更美,却无福享受那些可望不可即的衣饰、地位,也许还有权势。

萧吟看着她走到司马昂身边来,她抬起头,光洁饱满的额头骄傲地仰起来,她的目中没有任何人,那张精致了得的小脸上只施了淡淡的粉,却依旧明艳动人。而她的表哥看着她的眼睛,那视线算是温柔愧疚么?一直到她在正面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都没转开视线。

她没问萧吟站在这里做什么,也没质问司马昂任何话,更没给萧吟任何拜见女主的机会。她揉了揉自己的肩,根本就没看萧吟一眼,随口说,“这半日乏了,给我揉揉肩。”

两个穿着不凡的丫头低眉顺目地过来给她捶着肩,先前那个大丫头又捧了茶来,恭恭敬敬地献上来。她接过茶来,“夏富贵,你怎么在这里伺候着,有事吗?”

夏太监见问,连忙上来回话。就这么把萧吟凉在一边站着,萧吟指望着司马昂开口,可是司马昂脸上淡淡的,迟迟不想开口。萧吟杵在当地,看着子攸被那些金奴银婢围着伺候,越发觉得自己寒酸得像是连穆家的下三等奴才都不如,连司马昂府里的大太监都像是有些不肯正眼瞧她,她心里那股不平,更变成了愤意。忽然又看见子攸托着茶盏的手上并没有其他戒指,只有大拇指上戴了一只祖母绿的扳指,她还从未见过女子有带着这东西的,心下很是纳闷。



第一卷 第十五章 窈窕淑女


司马昂看着子攸,她该是已经知道了,所以面上才这样淡淡的。可那个在他面前总略微有些畏首畏尾的子攸已经不见了,她坐在那,似笑非笑,神情清朗,举止自若,颇有林下之风。他看着她,模模糊糊有些怅然若失。

办完了夏太监的事儿,萧吟实在不能等着司马昂了,她自己向子攸面前行礼,直接便以“姐姐”称呼。

子攸端着杯子,慢慢地吃茶,可是胸口喘息的起伏却越来越快,手指也渐渐有些发抖,她终是没法子再沉稳下去了,司马昂在旁边把这看在了眼里,可脸色上仍旧看不出喜怒。

萧吟低眉顺目地在地上跪了半日,只得抬起头来。子攸转过了头去,看着司马昂,“是你想要这个侧妃的,还是皇后指给你的?”

薄如纸的青瓷茶盅被她捏在手里,几乎都要捏碎了,她看着司马昂的眼睛,司马昂也看着她,没有回避,没有暧昧的躲闪,可他没有回答她。子攸的手在发抖,事到如今她要的已经不多了,哪怕是骗她呢,只要他跟她说这个侧妃是皇后指的,那么她就看在司马昂还对她的心还有些怜悯的份儿上,放他们一马,从此她会走开,随他们俩的便,而且她还会继续尽她所有可能地保护司马昂。

可他没说话,他看着子攸,只是紧紧抿着下唇。

六儿撑不住咳嗽了一声,她终于知道萧吟为什么会跟王爷一起回来了,她想提醒她的小姐,这种自讨苦吃的问题,何必当着萧吟的面儿问呢。可子攸她一向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的人和事,她素来就当做不存在,她是坦荡荡的——只是未必有人信她。

司马昂终于移开了视线,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子攸快要被他的沉默给逼疯了,萧吟看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可子攸根本就没睬她,她的心思还没分出那么多放在她身上,她也不是要人来拜她的人,“你起来吧。”

萧吟仪态万方地站了起来,温柔地退到一边,子攸没看出她体态的优雅,只是觉得她的动作太慢太做作太碍眼了,她随口吩咐,“夏富贵,你去,把王府西角那个院子收拾出来,让——”她停了停,像是说话的时候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让侧王妃住在那儿。以后那里一应的供给分例都比着我屋里的样儿给。”

“姐姐不用忙,天已经晚了,还叫人忙忙地收拾房子,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萧吟笑道,她一来就让正妃着了这么大的气恼,心里颇有几分得意,何况刚才司马昂并没说她是皇后赐给他的,她便可认为那是司马昂回护她的意思。便立意要起这个刺儿,而且还要显得她贤德,“我就住在姐姐这院子里的厢房里就是了。”

司马昂看了看萧吟,她的眼神也不是昔年那般的单纯如水了。这种女人们****的伎俩其实瞒不过深宫长大的皇子的眼,他吸了一口气等着子攸针锋相对的回答,等着听他幼年在宫里已经听够了的女人们隐晦的口角,争不完的风头。他看够了在幽暗的宫廷深处无声地斗得你死我活,他早已厌倦了,也厌倦了自己。

可他没想到的是,“哗啦”一声,子攸手里的茶盅砸在桌子上,砸得粉碎,萧吟没提防,被吓了一哆嗦,子攸张口就是一句,“放你娘的!”她从来就不是什么窈窕淑女。

萧吟被吓住了,她还没见有女子这样粗野无礼的,她被人当众这样一骂,脸上臊得通红。

“你以为老娘有碍于礼教,就会装出一份很愿意见你的脸色来吗?你还想住在我眼前,是想抽空就在这窝里跟我斗个你死我活么?老娘没那个兴致陪你玩。”子攸冷笑一声,越发恼怒,“罢了,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稀罕,索性你们都给我滚,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两个。”

萧吟从没被人当面给这么大一个委屈,可是她却不知道该不该哭,她看了司马昂一眼,想看他的脸色,可司马昂没看着她,他冷着脸抓住子攸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的手拽起来,不让她的手掌继续按在那堆碎瓷片上,血已经从她的掌下流出来,滴在桌上。

子攸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用那只血淋淋的手从另一只手腕上褪下玉镯来,塞回司马昂的手里,她要哭了,可是嘴角还是笑的,“我本来想说你既然有了侧妃,那咱们就该恩义两绝了,可我又忽然想起来,你我本就没什么恩义。这个,还你。”

那只碧玉的镯子,染着鲜红的血,格外的刺目。

司马昂紧紧抿着唇,克制地一句话不说,其实子攸希望他给她一句痛快话。哪怕他再像从前那样说一句冷到她骨子里的话也好,她也就绝了希望了。可他偏生一句都没有,像是打定主意非要用钝刀子剐她一样。

子攸站了起来,终于懒怠再看他一眼,再为他操一次心了。她为什么还要为他着想呢?也许他真的爱萧吟呢,爱得太深了,可以为她生为她死,那她又何苦阻挠呢。

她回了自己的卧室里,六儿心惊胆战地给她的手止了血,到底不放心又找了太医来。子攸却没什么疼痛的感觉,她就那么在屋里坐了一夜。

六儿下了几次狠心,才问她,“小姐,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后悔,如果萧吟有了她跟司马昂的孩子,那司马昂的死期就到了。我现在看着是成全了他们,殊不知是在害他。我是不是……”

“哎呀小姐,司马昂要死也是自己作死的,怪不得咱们,你还为了他内疚?小姐把心都给他了,结果呢,还不是被他作践。”六儿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了。“难道小姐不恨他?”

“总没到希望他死的程度。”子攸的声音很低微,快要听不见了。

“好啊,那你就叫人去把那个萧吟关起来吧,你看司马昂会不会希望你死。”六儿恼了,越发说得狠起来,她看不得她的小姐这样,与其这样难过,还不如下一剂猛药让她清醒过来。

子攸的手哆嗦了一下,“我出去走走。”

六儿吓了一跳,想拉住她,可没有她的动作快,“小姐,小姐,四更天你到哪走去?”

子攸没吭声,六儿追出门去,可外边黑漆漆的,子攸仿佛转个身就不见了。


第一卷 第十六章 射箭


四更天的时候,小姐不见了。

六儿实在放不下心来,带了两个小丫头到各处去找,却总没找见。又去问了上夜的人可曾看见王妃出去,只是总没人见到王妃。她急得要哭了,硬把管家夏公公给叫了起来。可夏富贵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王妃不见了?甭慌,想是又跳墙头出去喝夜酒了吧。”

把六儿气了个倒仰,恨到不行。

四更天时,夜正浓重,司马昂还站在那座院子的廊下。这是一天中最静寂无声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惊起了院子里眠着的鹤,两只鹤忽然扑棱着翅膀舞动起来,又发出一阵惊叫,听来很有些惊心。

萧吟已经卸了妆,走到司马昂身边,“天凉了,早些进屋安歇吧?”

他回过头来,她依旧有着似水柔情,仿佛一心希望他能化在她那里。她知道他的烦闷,却不说破,微微笑着,“倘或睡不着,不如我来抚琴一曲,聊以忘忧。”忘忧,是啊,外边的事,她是看不到的,她只要看她眼前的生活就足够了,她可以做一个解语花、忘忧草,陪着他醉生梦死……可他已经没有了听琴的少年心境。何况,这里面已经没有了简单的你侬我侬,若不然,萧吟的陪嫁里又怎么会有个月奴。

他离了这院子,慢慢转到王府的园子里。

前方有处烛火的光亮,他心头忽然一暖,便信步向那走去。远远地看见了子攸,独自坐在花树下,没拿着灯笼,可身旁却放着一只红烛。他走近了她,站在桥下暗暗看着她,她没哭,也没有怎样,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知道子攸是不是取了这个意思。她脸上没有哀戚,她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哀戚,只是寂寞了,却又怕向人说。

天色微明的时候,司马昂终于有了些困意,可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六儿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在门口跟翠儿说话。不管翠儿怎么说他没在萧吟这里,六儿就是不信,气急败坏地定要见他不可,翠儿问她是什么事,她又不肯说。他想到六儿大约是找不到子攸才会来找他,他方才见着子攸离开那桥了,本以为她回房去了。

子攸没有回房,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她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不知不觉走到马厩里,看了看自己的马,那马是匹难得的宝马,子攸用古时好马的名字唤它,就叫做“蹑影”。未出嫁时她天天都要骑着它狂奔,所以她成婚时,它就作为陪嫁被她带了过来,可这些日子里她都忍着没有骑它。她总归要谨慎些,生怕自己性子太野,被司马昂讨厌得太恨。可现在,都无所谓了。

她抚摸着蹑影的头,它认出是她,焦躁地在马厩里踏着蹄子。她慢慢地抚摸着它,自言自语地说“总不出去逛逛,你是不是也闷得病了?”

“我还从没见过中州的女子敢离马这么近。”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说道,把子攸吓了一跳。

子攸回过头来,一个身量略比她矮些的女孩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虽不十分美丽,可眉眼却别有几分味道,站着的姿势比一般女子要挺拔一些,也敢仰着头看人,这样的姑娘,子攸从前见过,却不是在王府里。“你从草原上来?你喜欢马吗?”

“每一个草原上的儿女都喜欢马,尊贵的王妃。我是从边境上被贩来的奴隶,我是侧王妃陪嫁来的,您可以唤我月奴。”她用草原的方式向子攸行了个草原上最大的礼。

她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不得宠的王妃,她有着中州女子特有的美丽精致,可是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王妃跟中州女子是有些不同的。月奴还没想透这不同在哪,就见王妃两手伸出,掌心向上,微微抬到胸前,那是按照草原的方式来说再标准不过的一个还礼。她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她,“王妃怎么知道草原的礼节?”

子攸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昔年跟着父亲,她见过北方民族的使者。她知道如何行礼,父亲的姬妾里有一个草原进贡给皇上的美女,子攸的母亲去世的早,那个心地善良直率美丽的草原女人照料了子攸很久,所以子攸甚至还知道他们的语言,她很喜欢北方民族诗歌一样的口语。

可是子攸今天心境太坏了,坏到懒得跟人多说话的地步。可是这个月奴见了子攸,就像是不想离开了,“王妃莫非会骑马吗?我从来就没见中州的女子独自骑过马,在我看来中州的女子只不过是男人的货物,男人们喜欢把她们关起来,不许她们出门,不许她们骑马射猎,宫中甚至不许女人们多笑。这样的女人生下孩子,再把她们柔弱的性格教给她们的儿子,所以中州的男人们一代比一代孱弱,早就已经失落了你们祖先对英雄的记忆。你们的男人不是用狼奶喂大的英雄,他们不过是绵羊养大的羊羔罢了。”

子攸终于被激怒了,把跟司马昂有关的东西抛到了一边去了,“谁说中州的女人不会骑马挽弓?”

“王妃会射箭?”月奴轻巧地笑了,她终于激起这个王妃的注意了。

“射箭又有何难?”子攸哼了一声,“倘若你也会的话,不如我们去比试一下如何?只是不要抱怨现在的日光不足。”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不少,月奴点点头,“这样的光亮足够了。”

子攸带着她到了王府里平素用来骑马的一处宽阔地方,箭靶是现成的,只是放弓箭的地方已经落了一层灰,月奴笑道,“王妃,只怕王爷许久都不碰这些东西了。”

子攸没吭声,搭弦弯弓一气呵成,一箭偏右,原是她有些手生了,她倒也不着急,再拉开弓弦,一箭正中靶心,再发一箭同样命中。她放下弓箭,虽没说话,却很满意,这样的程度,在她所见的大颢贵族子弟中,已经很少有人能做到了。她示意月奴可以射箭了,月奴看了她一眼,这个王妃确实有些了得。

她挑了一张硬弓,拈起三只箭,子攸吃了一惊,那样的臂力可是一点不掺杂的,她又看了月奴一眼,明明看起来很瘦弱,如果……如果草原的可汗有十万铁骑,不须有更威武的武士,只要都是她这样的,那么大颢……

子攸驱散了那念头,只看这个月奴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同时射三支箭,难不成三支箭还能同时射中靶么?若是有一支脱靶,那么就不算能耐,只能算臂力稍大罢了。


第一卷 第十七章 不识同路人


黎明时分,王府里很是寂静,子攸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见月奴松开弓弦的声音,还有弓箭破空而出的呼啸声。子攸站着没动,她真不愿意相信有人会同时将三只弓箭射中靶心的红圈。她看着月奴,月奴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还不算挑衅。

不过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有口音的中州话里还是带了不轻不重的讥讽,“王妃是我见过的中州人里最会射箭的人。我这点微末功夫在草原就算不得什么了,比我强的人太多了。”

子攸立刻被激得满腔怒火,子攸的性子,虽然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平日里不管是丢了财物坏了东西抑或是被人说了几句都还可过去,但在她认真的事情上头,她是从来不肯轻易让人的。今天遇到这样的事,就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认输。她没回答月奴的话,又拉起一张弓来,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去射,才能赢得月奴,忽地觉得有些技穷。

她的手有些抖,饶是这张弓,对她来说已经是沉了些了,她没法一直保持准头儿。可想要她认输却也不能,她的额上已经微微出了汗。正在急得不行的时候,身后忽然多了个人,她吃了一惊,就算没有回头她也知道那是谁,她拉着弓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司马昂的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按在子攸的腹上,将她向后拉,“向后些,你们在这么近的地方比试,即使射得中也没什么了不得。”司马昂说得很随意,可声音就在她头顶,她的手便有些发麻,脚底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司马昂,被他拖到后面,直走到百步开外。子攸看着箭靶,久不射箭,在这个位置上,她大约只能保证不脱靶。

司马昂的两只手分别捏住子攸的两手,低下头在子攸等高的后头看着箭靶,子攸手里的弓随着他的力道移了方向,瞄准靶心。

子攸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样能射中吗?司马昂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首要的事,是你要相信你射得中,不能让心跳得太快,手臂要稳,再把你的意识都放在弓箭上,你的目标只有那块箭靶,而箭靶本来在你心里。”

子攸咬住了嘴唇,她学东西的速度一向不慢,现在那块靶子不那么遥远了,天色没有完全亮起来,所以想看是看不大清楚的,在看的是心眼。司马昂把稳了方向,“要稳。”

她射出一箭。放下弓箭,汗都流了下来。

这一次轮到先走到箭靶旁边的月奴说不出话来了,子攸在百步开外一箭把她射在靶上的一只箭顶了出去,把自己的箭留在了靶上。子攸也看见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她心里知道那只是凑巧罢了,而且还有一半的功劳是司马昂的。不过月奴吃惊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好像看见了草原上的妖精。

“你回去吧,你主子正在找你。”司马昂吩咐了月奴一句。

她点点头,沉默地向子攸行了个草原上的礼,就转身离开,走了三步,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子攸一眼。

子攸摸了摸手上的绿扳指,又拿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呆呆地看着那只箭。司马昂在一旁看着她的发呆模样,就知道她正在揣摩刚才那一箭的感觉,她的悟性确是很高。“真没想到你会射箭。”他微微一笑,子攸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咬了咬下唇没说出话来,又低下眼睛。

司马昂又拿起一张弓,“以后那个叫月奴的女子再来找你,别让她接近你。”

“为什么?”子攸问他。

他没回答她,没法回答。“还想继续射箭吗?我可以教你。”

子攸点了点头。他把一张弓交到她手里,“你用这个就可以了。我听说军队里有臂力过人的兵士能挽两百多斤的弓,可那样的弓多半就没了准头儿,只凭蛮力没有什么用。所以只要拿着适合的弓箭,站在适合的位置上,射中目标,那才是应当的。”

子攸拉满了弓弦,一箭命中靶心。司马昂的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子攸看了他一眼就转开了头,再拉开弓,心就慌了,放下了弓,第二箭没有射。司马昂也射中了靶心,他几乎拉开弓就射了出去,子攸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是如何瞄准的。

她有些羡慕他的娴熟,心思放松了些,“我在军营里见过一种弩,上面有机关,所以可由一个人发射,能射到三百米外。”

“我好像也听说过,”司马昂也放下了箭,“可惜我不曾见过,你说说那是什么样的?若是到了三百米那么远,不会成了强弩之末了么?”

“那确是好东西,我见到曾有人在三百米外用那弩一箭射透了重甲。”子攸摇摇头,“还有另一种更强些的,只是笨重了些,要架在马车上用,一二十个人才能拉开,不过能射五百米。就在武库那边,有个弓弩造办处,是专门做这些的,你若想看也不值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子攸又射了一箭,“可惜我如果骑在马上就射不准了。”

司马昂看着她,眼里不觉露了一丝笑意,“你还试着骑马射箭?那若要摔了不是玩的。这么说你骑术也很好?”

子攸抬起头来看他,“那是自然,我十岁就会骑马了。我听我爹爹说,你也是十岁会骑马的。”

司马昂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司马昂忽然转开了。子攸再拿起一只箭,司马昂突然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挽弓,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她也看见自己手上缠着的绢帕上浸满了血,怪不得觉得这么疼。她解开帕子,看见手上的伤口才想起昨天的气,仿佛这才想起她跟司马昂之间有着什么纠葛。

她缩回了手,真不知道自己是没心没肺么,还是怎的。司马昂也微微抿着下唇,没了话说。这时候偏偏顶头走过来两个小太监,“王爷,侧……侧王妃请您回去。”

子攸半是疲惫半是心酸,脑子里乱纷纷的终是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身紧走几步,眼泪淌出来她也没有抬手去擦,怕被司马昂看到她那没出息的样儿,她更不想拉扯着司马昂没完没了地磨磨唧唧。司马昂没搭理那两个小太监,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平素也常这样看着她离开王府,可这一次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跟了上去,拉住了子攸的手腕。

子攸站住了脚,等着司马昂说话,谁知司马昂只是一时想拉住她,这一会儿却没了话,子攸甩开了他的手。



第一卷 第十八章 东岭赛马

子攸曾想过,世间百种事,那件最能解忧。思来想去,都不该是病酒,她虽善饮,却不愿醉酒哭天,做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况且,她总觉得她的愁闷都是说不出口的小事,那些小儿女间的事本不该时时记挂着,往常她这样想想,也就过去了。可她没想到,这一次,却是不管如何解劝自己都不能释怀。一不小心,便觉得心酸,一心酸便想流泪,倒成了平日里自己最不喜欢的小女子模样。

所以子攸离了司马昂,便换了骑马时的衣裳,牵了自己的马,独自骑马出城去了。

东城门外就是大山,没有人家,便是做买卖远行的人多数也不从这里走,所以东门外那一带人烟稀少,只有碧水悠悠,黄叶飘零,东岭巍然。子攸先舒了一口气,仿佛一见这碧云天黄叶地胸膛里郁结的愁闷便减了一半。也不仅仅是她,连她骑着的“蹑影”都兴奋地有些战栗,这匹草原来的好马实在是在中原的马厩里憋了太久了。

子攸双脚一夹,“蹑影”便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子攸微微前倾了身子,她的头发上只束了一只金环,此时被风高高地撩起飘在脑后。她的马越骑越快,拂面而过的风更大了些,裹着山林间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她的心渐渐舒畅起来,这样才该是她的生活,就算有些疯癫,可也是她本来的生活,她真想在这样的畅快琳琳地大笑出来。

不过在这个山林里,策马奔腾的人并非只有她自己。她早就听见了另一个马蹄声,紧紧追在她的后面。她没有回头,只是一心向前狂奔,她的马是极难得的好马,子攸自信它是万里挑一的,在中州的京城绝没有比它更好的马。可是跑了一个多时辰,她竟没能甩掉身后紧跟的人,她真想不出那人到底有怎样的骑术,这一会儿甚至离她越来越近,那马蹄声就紧紧响在她的身后。

她忍不住笑出来,这样的赛马,是只在北边的草原上才有的。已经有久没人能跟子攸这样棋逢对手了,突然遇见这样的能人,她喜不自胜,一面调整着自己的身体姿态,一面兴奋地心跳得飞快。可即便是子攸上了心,尽了全力,身后那人还是一步甩不开,反而子攸自己遇到了麻烦。

子攸只顾着要赢得身后的人,所以故意挑了险僻难行的路,原为与那人比试骑术,可却忘了她对这一带虽然熟悉,可那些险僻的路她原也没走过。这样穿出一条小路来,路面平整,她便大意地加快了马速,让她的“蹑影”用全力奔跑。

不提防身后那人突然大喊出声,“子攸,看前面的路,小心。”

子攸听出他的声音来就哆嗦了一下,猛然发现前面有一条稍宽的山体裂缝,刚才她竟没看到。这样的宽度马只能勉强越过去,但她却从没骑马做过那样的事,要越过去十分危险。不过眼下马速太快,即使要冒险停下来也很难,有可能反而会连人带马跌下山崖。一瞬间她犹豫起来,眼看着那条裂缝近在咫尺。

“子攸,别停下。”子攸听见那声音很着急,她的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她还从没听过他这样大喊,“别慌,你的马是好马,你稳住它,它自然能带你过去。伏低,前倾,小腿夹紧了。”

子攸咬紧了嘴唇,照着他说的去做,骏马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地上,继续向前跑。子攸勒住了马,呼出一口气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紧张得一直都在闭着气。

她回过头看见司马昂骑在一匹黑马上也在跳那道裂缝,不过身子没有她绷得那么紧,越过来之后勒马坐直的姿态也很优雅。

子攸没想到后头的人会是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来这儿,她看着他,有些懵懂。他也看着子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些年骑马还没输给人过,不想竟赢不了你。”子攸忍不住也笑了,这里不是京城,不是王府,不是穆府,没有侧妃,似乎那些恼人的事便都远了。可她也不愿意再稀里糊涂地跟司马昂说话,越说越近,好像他们本来很亲近似的。

她笑了笑,便骑马向前走。司马昂跟了过去,“你还藏着什么能耐,为什么以前总不拿出来?”

子攸还是笑而不语,她已经不对司马昂报什么希望了,只是也不想认真去恼司马昂,她还不想真的跟他成了仇人,毕竟他没错过什么,他们之间原没有谁背叛谁。

“前面有条溪流,下马休息一会吧,从这里绕回城可有段路要走。”司马昂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又跟她说了一句话。

子攸好久不骑马了,原也有些累了。那片溪流却好,边上开满了野菊。她从马上下来,口有些渴,就看见司马昂拿了个皮囊在溪里灌水,她又看了司马昂的马一眼,才发觉还是常骑马的占便宜,司马昂的那些打猎常用的东西仿佛都跟马鞍是一起的,还有弓箭和箭壶。

司马昂走到她身边坐下,她扭开头不想再看见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离了京城就仿佛变了个人,仿佛京城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司马昂只是个行尸走肉,而这个荒郊野岭里的谈笑风生举止自若的司马昂才是活生生的,因为活生生的,便越发显得气宇轩昂,爽朗痛快。她也越发的想看着他。

他喝了一口水,把水囊递给她,“我只有一个,这样的时候打猎时也是常有——不得已只好轮着喝一只皮囊里的水。你就不要嘟着嘴了。”

“我什么时候嘟嘴了?”子攸立起了眉,却看见司马昂含笑的眼睛,她后面的话要说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臭男人喝水的东西,我才不要。”

司马昂看着她发笑,“你翻我墙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是干净女子了?”

子攸脸颊热了,赌气接过皮囊喝了几口。司马昂站起来走开,子攸以为他恼了,可不一会他又回来了,拿来一根树枝,用匕首削尖了前头。子攸有些好奇,便一直盯着看,忽然司马昂抬起了头,她来不及转开眼睛,四目相对,她有些发愣。司马昂又笑了,“你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你一直盯着我看。”

子攸有些恼,她确是喜欢一直盯着司马昂看,不论是偷偷地看,还是明目张胆地看。可那是司马昂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他没有反应,她便可以继续看,也不觉得自己盯着一个男子看有什么可臊的。她喜欢的东西,就算不是她的,她还不能多看看吗?可被司马昂说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子攸臊得脸通红。

可是司马昂突然把树枝掷进水里,这举动太新奇了,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过去看他在插什么。司马昂今天的脾气很好,笑着把树枝拔出来给她看,尖的那头插中了一只肥美的小鱼。

子攸忍不住笑了,帮他把鱼拿下来,鱼在她手里乱扭,她抓不住又把鱼掉在地上,“我只知道有人钓鱼,有人网鱼,还没见有人插鱼的。”

“这附近村子里插鱼的多着呢,只是你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司马昂又逮了几只鱼,子攸帮他笼了一堆火,他烤鱼的手法倒熟练的很,把先烤好的给了子攸,又忍不住揶揄她,“野丫头自有野丫头的好处,什么都会干,什么都敢吃。”

子攸到底是女孩子,脸又红了,恼火地瞪着他。鱼已经接过手来了,可是被他说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手,回来拉住子攸闲着的一只手,那手上的绢帕一定是松开过,又被子攸重新系上,所以看着乱七八糟的。子攸想抽回手,解开帕子就看见自己的手上不但有血迹,还有恶心巴拉的伤药,看着脏兮兮的。他从自己怀里掏了块干净帕子,硬把子攸的手拽过来,重给她裹上又系好。

“你……你你干嘛……”子攸吭哧了半句话。

“吃不吃?不吃还给我。”司马昂没理她这句话,伸手要拿回子攸手里的烤鱼。

子攸立刻咬了一口,然后送回来,“你还要吗?”

司马昂笑得手里那几只烤鱼都要掉在火里了,“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子。有也便有了,可你这样的女子,又怎么托生在公府侯门里?这也真是我朝的一大奇事。”子攸不理他,慢慢地吃着烤鱼。司马昂笑着看她,她的头发被风轻轻拂起,头上只有一只纹饰古雅的金环,越发显得她明眸如水,澄澈动人。一阵风来,他不自觉抬起手帮她抚开被风吹乱挡住眼眸的头发,她转过眼来,看着他的眼神里略有些惊异。

司马昂有些怕她会问他为什么,可子攸也没问,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听着潺潺流水,婉转鸟鸣,像是同样怕惊跑了什么。



第一卷 第十九章 野溪当酒


“野溪当酒,这里比王府要好得多。”司马昂坐在子攸身边的坡地上,满山坡都是黄色的野菊。午后的阳光照得这里暖融融的,子攸平素是个话痨,今日不说话便被日头晒得困了,越发不理睬司马昂欣赏的野意。司马昂还接着感慨,“重阳近了,王府里纵然有菊也是无味,还不如在这里赏这些野菊了。”

子攸看了看周围,终于忍不住了,“值什么?你要喜欢就叫人铲了这个山坡拿回王府去看。”

司马昂忍不住笑,“你就是故意要煞风景是吧?”

子攸哼了一声,扭开头去。

司马昂看着子攸那匹马,是好马,从子攸嫁进来的时候他就瞧见它了,他还疑惑过穆文龙怎么会用这样可遇不可求的良马充作女儿的陪嫁,却原来它本来是子攸骑的马。“你的马叫什么?”

“蹑影。”她有点不大好意思说出这个名字。

“蹑影追风的蹑影?”司马昂问她。

“唔。”她含糊地回答了。隔了半天她又问司马昂,“你的马又叫什么?也是难得的好马。”

“没起名儿。”司马昂已经闭上了眼,好像快要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回答她,“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子攸推推他,“你在这风地里睡觉会睡出病来。”

“别吵我,你倒有精神,一大早就在折腾,又射箭又骑马的,我一夜没睡,这会困了。”司马昂闭着眼说,“你不是总怕我睡不好觉么,现在却困得慌,想是你给我喝得那汤见了效了。”

子攸撇撇嘴,“干嘛怪在我头上,我折腾我的,又没叫你跟着。再说也不一定为我,大概昨晚你的侧妃太费你精神也是有的。”

司马昂听了笑得受不了,最后还是张开眼睛了,“你这丫头,虽然出了阁,可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呢。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子攸模糊知道自己大概说了做女孩不该说的,可也不大服气。

“好,你没说什么。”司马昂翻过身来,一手撑了头,瞧着子攸,“我问你,昨晚从四更天起,你是不是一直就在园子里那桥上坐着了?”

“你怎么知道?”子攸的面颊有些红,“难不成昨晚你不放心我,也跟六儿一样到处找我了么?”

“没有找,不过倒是陪了你一夜。”司马昂打了个呵欠,随口说,“我还没见你生过那样大的气,怕你一时想不开,若是寻了短见,那你爹爹非杀了我不可。”

子攸愣住了,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刚起来的一点期待又破灭了,满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司马昂也看见了,知道自己的玩笑话让子攸受不住了。她冷着脸就要站起来自己骑马回城去,司马昂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被拉住了,没站起来,恼火地看着司马昂。他也正看着她,那双黑亮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倒有几分紧张,“是我说错了。”

子攸没听他这样说过话,结果走也不好,不走也不是,手腕还被他拉着,司马昂笑了,“我问你,昨晚你为什么要单点一根红烛,莫非你也怕那些花睡去,要陪它们么?你是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句子了?”

“陪花?”子攸想了想,“陪它们做什么?今年谢了明年开,什么稀罕物么?我只是出门时顺手拿了根蜡烛罢了,原为它轻便好拿。走到园子里的时候我想起‘犀角烛怪’的典故,就想坐在水边,看是不是灯火果然照得出水里的妖怪来——结果什么也没照出来,白坐了一晚上。”

司马昂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也对,这才是子攸本色。我竟然白陪了你等了一晚上妖怪。”

子攸扁扁嘴,“谁要你陪我了,谁叫你不去陪你的新娘子。”

司马昂笑了,有些无奈,又躺回去,手却还握着子攸的手腕,“偏你是这样的女子,一句讨巧的话不会说。”

“乖巧之人多的是了。”子攸赌气说。

“是啊,乖巧之人多的是。”司马昂重新闭了眼睛,慢悠悠地说,“唯独子攸只有一个,倒稀罕了。子攸是大拙之人。”

“你敢骂我是笨蛋。”子攸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他闭着眼笑,倒不恼她,手攥着她的腕子也不曾松开。子攸忽然发觉司马昂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冷的性子。

没一会司马昂就真的睡着了,子攸看着他的睡脸,其实也不只一次了偷看他。可以前看着看着总会烦恼,明明那么熟悉他,熟悉他的每个举止,每个眼神,熟悉他的声音,熟悉他惯说的话……可相熟,却不亲近,那是种剜人心的滋味。所幸这种滋味眼下子攸倒都忘记了——昨日她只顾着生气绝望,今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这么也浑浑噩噩地也睡了过去。

没有锦帐软床,这一觉睡得却香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司马昂唤醒了。张开眼睛,日头已经比午后那会儿移开了好远的距离,司马昂看着她笑,“总是这么能睡。天有些凉了,别睡了。要睡回家去睡。”

子攸正睡得糊涂,听见司马昂说回家去睡,便迷迷糊糊地说,“让我再睡会,我哪有什么家。在哪里睡都是一样的。”说完倒头又要睡,结果硬被司马昂给拉了起来。

司马昂又好气又好笑,“难道真是喝溪水喝醉了不成?”

子攸清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司马昂牵了两匹马过来,她拉过来自己的马,司马昂看着她翻身上马,动作轻灵利落,不免脸上露出一丝赞叹的意思。正好被子攸看见,更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说你这么急着回家是不是怕你的新娘子等的着急了,可是也没说出口。

迷迷糊糊地跟司马昂回了城,才进城门没一会,司马昂一回身就找不着了子攸,只得兜马往回走,一眼看见子攸正在一家小酒馆门口拴马,叫她也不应。没奈何只得也过去,跟着也拴马进门。子攸回头看见他,不免一愣神儿,“这样的小地方不是你待得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你为何不回去吃饭?难道丫头婆子们还不给你饭吃么?”司马昂想起从前六儿说的子攸受的那些气。

“不为那个。”子攸知道司马昂想起什么了,只是那些个小事她原不在乎。“我饿了,等不得回去吃,想在这里吃些。”

那边早有掌柜的迎上来了,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子攸,“我说今日怎么有喜鹊在窗前叫,原来是贵人来了。这几日是怎么了,老也不来吃酒,我家那老婆子天天在家唠叨,见不到姑娘,惦记得饭都吃不下了,就怕姑娘是病了。我还骂她咧!可今日看着姑娘脸色还真是不好。别是病了罢,可曾请郎中瞧瞧?今日就别喝酒了。”

司马昂听这掌柜的话音像是知道子攸是谁,可他的态度并没什么特别小心谨慎,反而他看着子攸那个慈祥劲儿,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孙女儿。子攸也没嫌这个破衣烂衫的老头逾矩,面上也是自自然然的,笑着说,“并不曾病了,今日倒也不想喝酒。只是想吃大娘包的馄饨了,还烦大娘给我包一碗。”

后头里屋门口原站着一个老婆子,方才只是看着子攸一个劲儿的笑,听了子攸这句话,赶紧一叠声地说,“这就包。”说着转身就进了帘子后头的厨房里忙活去了。

这会客人还不多,掌柜的也没走开,又跟子攸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司马昂听着都是些他从没听过的话,什么白菜涨了几文钱,城外谁家的西瓜甜,说起西瓜又赶忙去给子攸切西瓜。他老眼昏花的不知道司马昂是谁,但见是跟子攸一起来的,也赶忙敬他西瓜。

子攸看了司马昂一眼,向掌柜的说道,“大爷,我这位朋友不惯这样的地方,他是深院子里养大的尊贵人,更不大惯吃外边的东西。劳烦您用干净盆子打了水给他洗洗手,再烧锅热水,好生洗个杯子,茶倒不必了,他吃不惯,只要干净井水烧好了倒来就是了。”

老头打量了司马昂几眼,见他身上穿得那样尊贵,便知道是大家公子了,这边子攸说一句,他就应一声,子攸说完了,他又跟司马昂道歉,声音不是像跟子攸说话那样的亲切随意,倒谨慎了很多,“公子爷,您到了我们这小店,着实是委屈您了。这地方肮脏了些,不用姑娘说我们也不敢乱给您吃东西。您坐着,我这就给您烧水去。”

说得他好像比个小姐更啰唣了,司马昂有些讪讪的,“老人家别忙。不用听她说的,她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便是了。”

一会儿老太婆端了两碗馄饨上来,没跟子攸客气,倒是向着司马昂说,“公子爷,您看我们这破地方,怎么敢招待您这样体面的人。这碗筷都是我用热水刷了干净的,公子爷吃惯了山珍海味,且尝尝我们这些穷户孝敬的吃食,也算是换换胃口。”

司马昂被说得有些尴尬,子攸也拿着筷子瞧他,“这可是你自己要吃的,我本来只想自己吃一碗呢。你真吃的下去?”

司马昂接过筷子来,被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盯着,吃了他平生在这样破落小店里吃的第一个馄饨,其实味道不错,就是他吃得太急被烫了舌头,教养太好了又不敢吐,只得急急地咽下去,狼狈不堪。

子攸“嗤”地一声笑出来,调侃着说道,“慢些吧,我又不跟你抢。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说得老太婆也笑了,司马昂的面皮有些红,看了子攸一眼,又不好说她什么。再吃一个馄饨,果然味道精妙,比宫里的还好些。

“好吃吧。”子攸笑了,“你要吃惯了,也愿意往这儿跑呢。”

司马昂还没来得及回答,窗户外边飘来路人的一两句对话,把子攸气得脸色发白,连馄饨也吃不下去了。



第一卷 第二十章 酒肆笑谈


子攸正看着司马昂发笑,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就听见窗外边路人的对话。

一个道,“你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叫富贵!如今天下最富贵的,当数穆家的女儿,就是如今嫁给王爷的那个。世人都以为天下第一的皇商是穆家的儿子穆建黎,可是我告诉你吧,穆大将军他偏疼女儿,商号上穆建黎不过就是挂个名号而已。其实里头管事的却是穆家的这个女儿。哎哟哟,你说这诺大的产业啊,每个月货船一到,这小姐赚来的银子就能堆成银山,可她却是个铁公鸡守财奴。就连她亲哥哥想跟她要点钱花,都是难上加难。她哥哥若是逼得急了,她就把账本给他去瞧,嘿,穆公子是武将,哪看得懂帐,还不是任她去说。”

“有这样的事?穆家的女儿如今已经嫁给皇子,等皇上万年以后王爷即位,她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她有什么使银子的地方?攒那么多银子干嘛?花不了,难道明儿还带进棺材里去?”

子攸在里头一句不落都听见了,气得手发抖。老太婆也听见了,气愤愤地说,“这起嚼舌头根儿烂了良心的混账。姑娘您可别听他们的混账话,天下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要钱的道理,可知天下人总是糊涂的人多,省事儿的人少。若要只管跟那起糊涂人生气,只怕自己还要气出病来。”

司马昂听了这话笑了,悄声跟子攸说,“老婆婆的话虽粗浅,理却不错,旁人识不识得你是何人又有什么打紧。要知道,倘或你使个小好处,便宜了几个人,旁人总是容易知道的,可若你的好处太大,也就难让人知道了,你使得那么些流民活命,这好处就太大了,所以也难让人知道你的肝胆——天下事本来如此,何苦认真计较。况且这两天事情太多,闹得你也没怎么吃饭罢,快吃了罢,老人家年岁这么大还给你包馄饨,别白放着凉了,倒对不起老人。”

子攸看了司马昂一眼,他的话很是体贴人情,又带了三分向着她的私意,她胸中刚起来的恼火也就散了,低头慢慢吃了起来。司马昂抬起头向窗外看了看,说这话的人像是知道穆家根底的,应该是穆建黎的人,他并没看到人影,只是心中想到那人既然有这样的口风,只怕穆建黎对子攸已经有了些不满,子攸的性子像是在穆家也要得罪不少人,日后吃亏也是难免。

老婆婆倒是看着司马昂笑了,司马昂的神色言语她都见到听到,分明是小夫妻间的口气眼神。她呢,虽是个贫婆子,可性子最善,又因为一辈子无儿无女,所以她虽面上不敢跟王妃攀交情,可心里却拿子攸当亲孙女看,所幸子攸向来也不拿大,甚或根本不拿自己当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对子攸也就越发疼爱,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今日见司马昂是这样英俊人物,待子攸又好,说话又知道好歹,她心里越发为子攸高兴,只想着他是子攸的夫君,都忘了这个英俊后生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倘或她这时想起来,只怕就吓破了胆,不敢一个劲的给司马昂碗里加馄饨了。

子攸看着他吃不了那么多馄饨又不好拒绝老人家的为难模样,低头一笑,故意的不吭声不给他解困。

这时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外间的门帘一挑又进来一个人。这人一见子攸,眼睛都亮了,也没细看子攸旁边背对着他坐的人。“好几日不见了,这些天可好?”

司马昂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见来人一个二十来岁的书生,相貌生得不错,一双眼里更是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流潇洒,脚步也轻快,从门口走来,倒像是飞过来的。

子攸也抬起头来,“陈兄?怎么这么巧?确是几日不见了。还不知你考得如何?”口里虽然寒暄着,可又看了司马昂一眼,偏偏陈长卿又没看出她的脸色来。

“我若不是状元,至少也能考个探花。如果不然,便是那考官没眼力。”陈长卿不等人请,自己就在子攸身边坐下,一是他原没想到子攸身边的人会是司马昂,二是他平素便是个恃才放旷之人,原不把达官显贵放在眼里,所以见了司马昂的衣饰华贵,越发不在意他。

子攸认识陈长卿的日子虽不多,却早已知道他的才学,也习惯了他的轻狂,因笑道,“这回定能取中。我听说这次的主考就是贺启贺大人,他人品端正是出了名的,所以这次取士定然是公正不错的。”

陈长卿一笑,摇了摇头,“他也不过就是个蠢人,更何况眼下已经是行尸走肉,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还能担当选拔天下英才的重任。”

子攸还没说话,司马昂微微笑道,“贺大人为官清正海内皆知,倒不知你对他有何私愤,要如此出言不逊。”

陈长卿听见司马昂说话,才仔细打量了他,这一看心里倒微微吃了一惊,眼前人一双黑亮的眸子深邃不见底,带着股捉摸不透的意味,那面上更是轻易看不出喜怒,再看他的举止态度,虽然着意淡然,却掩不住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再见他坐在子攸身边,相距甚近,陈长卿素来心思机敏,这时候心头一动,已经猜出他大约就是司马昂了。便先向子攸笑道,“我若回答了这位公子的话,必然会冲撞了子攸,可千万包涵。”

子攸点点头,她知道他的为人,最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的,不过书生之言,她原是不大在意,又见这个小店此时已经放下了幌子,不再做外人生意,他爱说什么狂话也没外人听得见,。

老婆婆倒上几碗水来,司马昂先端起一碗来喝了,一面听见陈长卿说,“贺启不过就是个沽名钓誉毫无远见的蠢才,更是个预置司马皇室于死地,欲毁大颢万世基业的奸佞之徒。”

司马昂一口水呛住,咳嗽起来。子攸瞪圆了眼睛,看着陈长卿,贺启是朝里仅有的几个敢为司马氏说几句话的正直长者,她这辈子还没听谁这样说过他,也难怪司马昂这么惊讶。子攸顺手在司马昂的背上拍了拍,帮他顺气,他却瞧见她用的是受了伤的手,一面咳嗽着,一面把她的手拉过来,“没事,子攸。你看看你结交的这是什么人,还自吹可以考中状元,我看他便有才,也不过就是个靠吹牛皮说胡话来取笑的东方朔而已。”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纵论天下


陈长卿哈哈一笑,“我虽善吹牛,可这回所说的却并非虚言,也非胡话。贺启仗着自己是个老臣,与穆氏正面交锋,只不过为图自己在青史上留个虚名。我听说连如今皇子的王爷爵位都是他据理力争向大将军讨下的。别人还以为他仗义执言,铁骨铮铮,忠于司马氏,可要我说,却是蠢不可及——皇子将来若果能顺利继承大统,他要一个爵位有何用?穆氏若不能相容,皇子便有这个王爷爵位也未必就保得住司马氏的江山。可这贺启动辄联名上书,以声势逼迫大将军,其结果却是,在内大将军必然以为皇子有一党,在外百姓只知道朝里有个贺启却不知道有个司马昂。哼,如此,还只是其一。”

司马昂没有做声,子攸却舒了一口气,这些话碰到她心里去了,她原就瞧不上眼那个贺启,可就是没有陈长卿想得这么细,分析的这么入扣。所以也不敢说,怕说多了,司马昂反倒要疑心她不怀好意。

陈长卿又说了下去,“其二,贺启意欲在大将军领兵打仗之时,率众文官联名上折子请求弹劾大将军。先不说这计划根本不可行,即便是可行,也该缜密计划,暗地里联络。可他偏不,偏要搞得尽人皆知。呵呵,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此事尚未做定,而天下人皆知,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大将军纵然离了京城,而京城防务仍在穆氏一族手里,别说圣上根本不会准奏弹劾大将军,就是准了,又能如何?这一场闹剧不过是几个腐儒沽名钓誉的行径罢了。”

司马昂的脸色凝重起来,这样大的事,若是连这个一身布衣的年轻举人都知道,就别怪从前那许多事穆文龙都知道。他原来总是错怪在子攸的头上,觉得是她探听泄露了机密,现在想想,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因回头看子攸,她正颦着眉,咬着下唇若有所思地听着,那模样又有些傻哈哈的。

陈长卿又接着说,“其三,事有大小,有轻重缓急。几个藩王势大,已渐成割据一方的诸侯,如今尾大不掉,势压中央,此次用兵大将军也是迫不得已。要知如今天下的太平全是虚景,单说南方那几路诸侯,谁不姓司马,谁不是祖皇帝的后代,难道只有司马昂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吗?他们若乱为王起来,天下就乱了。这也是为什么穆将军始终不篡位的原因之一。再有,北方草原蛮族如今已经出了位有作为的可汗,这些年他主持草原各部不断合并,其内战消耗渐少,已成崛起之势。如今北方蛮族如饿狼一般虎视眈眈窥探我大颢,只要我大颢自乱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便趁势南下,那时节草原铁骑横扫中原,我中州生灵涂炭,四下里烽烟缭绕,天下便毁于一旦。所以说,如今只能求稳不能求乱,皇上眼下虽无权,可有京城的一日安宁,就有天下的一日太平。然政令不出天子,也确不是长久之计,如今皇上已老,天下兴亡便都在皇子一人身上,大将军手握重兵对这皇子压制甚多,因而他若想有所作为,必要缓缓图之,才是上策。”

子攸这话听到一半已经喜不自胜,到他说完,她喜的手在桌上一拍,“说得好,就是这样。”

司马昂长吁一口气,胸中郁结的烦闷竟消了不少,眼前的局势豁然开朗,“我还不知这位先生的名字。”

陈长卿向司马昂拱了拱手,“学生陈长卿。”

司马昂点点头,“那依先生之见,这个皇子在此种境地里该如何作为?”

陈长卿笑道,“韬光养晦原是不错的,可是却不能仅仅如此而已。穆氏武将出身,不大在意文人,这正是机会。这位皇子应摆脱几个迂腐老臣的束缚,多结交些文人,要知道天下的舆论就握在穷酸文人的手里。人不能违背天意,而什么是天意,天意就是天下人的意愿。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皇子,天下舆论都向着皇子,大将军就不能轻易杀皇子,皇子就有机会。”

“这是保命的伎俩。”司马昂笑道,略有些失望。

陈长卿回道,“此时也只得如此。待将来必然有机会。”

子攸也点点头,司马昂看了看她,她像是听得开心,眼里又亮得像是含了星辰一般,这些天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光,倒像她得了什么好处似的。子攸是如此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太有些委屈她了。又见陈长卿也看着子攸,眼里倒有三分倾慕之意,他心里忽而有些不舒坦,勉强笑道,“你如此说话,却不怕子攸气恼?”

陈长卿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道,“子攸却不是那样小心眼的女子,她从不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恼的。”

说得子攸也笑起来。司马昂心里不大舒坦,仿佛陈长卿远比自己更识得子攸,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子攸转过头来看了司马昂一眼,揶揄的话却是对陈长卿说的,“等到放榜的时候,倘或名落孙山了,可别忘了到王府里见王爷去。只怕他会给你个闲职,只别嫌小就是了。”

司马昂向子攸点了点头,子攸看着司马昂的眼睛微笑,司马昂便也微微笑了,不觉把方才的不悦都推开了去。

陈长卿应着,司马昂不说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揭破,彼此心照不宣更能高谈阔论。陈长卿有才学,司马昂却不输给他,只是陈长卿兴之所至什么都敢说出来,司马昂却至多只说半句,这倒并非是性情所致,而是二十年的压抑生活磨砺出来的习惯。比不得陈长卿初出茅庐无所顾忌,更比不得直筒子话痨似的子攸。不过这却不妨碍知音的相惜,司马昂欣赏陈长卿的机变多智慷慨激昂,陈长卿也渐渐觉出来这个皇子不同寻常的睿智,他虽然被压抑孤立得太久,于外间许多事都一知半解,但却学识渊博悟性颇高。

掌柜的老伯见他们聊得兴起,又端了酒出来。给他们每人倒上,子攸难得见到司马昂这样高兴,自己不知不觉倒先喝了一杯,顺手拿了酒壶要再给自己倒一杯。不想司马昂的手伸了过来,捂住了她的杯子。她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司马昂,他仍在认真听着陈长卿说话,脸都没有侧一下。她放下了酒壶,司马昂也缩回了手,她心里忽然暖了起来,对着自己的酒杯笑眯眯地发呆,连他们正在说什么都没听清。

从她幼年起,她的爹爹就是三五日才能见一次的,平素里只有丫鬟婆子们跟着她混。她既有爹爹十分的溺爱,幼年时又三灾八难的,所以众人只是一味宠她。再加上她无亲母教养管束,婆子便只顾讨好她,哄她顺心如意,只要她不哭闹了,她们就好在大将军面前交差了,又哪里有人真心管她好歹。丫鬟们虽都跟她好,可却也都在孩提间,也都不知事,只有助着她胡闹的份儿。所以她大些后,略知道些好歹了,便羡慕那些有亲娘亲祖母疼爱的孩子,可知道羡慕也是没有用的,也便罢了。

等再大些便羡慕话本里说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那些小姐都是佳人,她虽生得不错,可性子却粗,怎么也精致不起来,心里也知道怨不得人不疼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也没有她跟司马昂这种复杂关系的,史书里倒是有,可结尾却不好。

今天司马昂不叫她再多喝酒,她心里就模模糊糊起来,其实她想从司马昂那得到的实在不多,只要他偶尔想着自己,也就够了,就足够她模模糊糊地心满意足了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拌嘴


司马昂和子攸离开小酒肆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临离开前子攸又跟掌柜的大伯大娘唠叨了半日,司马昂听见子攸在后头跟他们说要注意身体,不如雇个伙计不要什么活儿都自己干之类的话,这些家长里短的话他听得新奇,不觉便微笑了。默默想到,倘或他们不是皇子王妃,只是这酒肆的邻居,不知那又是什么光景。

子攸已经出来了,见到司马昂在前面等他,不知想着什么正在出神,月光下他微微低着头,一双眼黑曜石一般明亮。她便走了过去,“你在想什么?在想陈长卿说的话么?他虽是个文人,话却有些道理。虽然狂了些,倒也是文人本色,倘或他冲撞了你,你可别怪他。”

司马昂一笑,“走了神儿,倒不是在想他说的话。不过这人的确有些意思,改日还该请他到家里叙谈。”

子攸已经上了马,在马上点点头,“好,明儿我就打发人去请他。”

司马昂也上了马,听她说话又笑了,“子攸倒是利落爽快,明儿是你爹爹出征的日子,按礼我要出城去送的。”

子攸歪着脑袋想了想,“是啊,我怎么把爹爹离京的日子都给忘了。”

司马昂看着她傻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发笑,“总是快些回去歇息吧,你也折腾够了,可累了吧?”说了催马向前,子攸也跟了上去。

“是你想快些回家去见你的侧妃吧。”子攸哼了一声,把“侧妃”两个字咬得山响。

司马昂倒不在意,向她说道,“萧吟是我表妹,你倒要对她好一些才是。倘或她以后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只要还可恕,你就看在我的面上,恕了她吧。她虽大你一岁,可终究是深闺里养大的娇弱女子,不比你这样整日家在外头跑的,你见过世面,懂得道理,所以倒该拿她当妹妹看才是,多包容她些。”

子攸心里一阵难受,有些不大相信司马昂会有这样的要求,可这话司马昂已经说出口了,她又能怎样。再想到司马昂破天荒地头一遭陪她一整天,竟是为了提这个要求,心思就都灰了,随口道,“她是深闺里养大的,是御花园的娇花嫩草,我原是野人,是坟圈子里长得粗笨大松树。你快把她挪走吧,看我一不小心吃了她,或是我有腌臜气味熏坏了她。”

话没说完,司马昂撑不住已经笑出来了,他是深宫里长的皇子,总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因笑问她,“你哪来的这么些歪话?”

子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他在笑,她又没法说旁的,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那人还是司马昂,她拿他没法子,他倒像是她命里注定的克星。

司马昂看出她又是恼怒又是难过,便忍着笑说道,“你只知道盘查我,找我的不是。你还不是在外边跟男子说说笑笑,喝酒谈天无所不为,明儿我也恼了,你就真不出门了?”

“那是一样的事吗?”子攸呼地气大发了,“我是为我的心,我总没去爱别人。”她回过头来,瞪着司马昂,就快哭了,却一眼看见司马昂听了这话就笑起来,才知道他原是在逗她这样说,她气得回了头,催马快走,一径回了王府。

司马昂跟着她,她下马要回院子,早被司马昂一把拉住手腕,“你若这样生气,我就不去表妹那里,只在这儿就是了。”

“不稀罕。”子攸甩开他的手,进了院子。

六儿正在廊下,见她回来,连忙迎了出来,“哎哟,小姐,可回来了,这一天又去哪了?吃了饭没有?”见她一脸怒气,正要劝慰她几句,一回头又看见司马昂,倒愣了一下。司马昂尴尬地笑笑,就跟进子攸的屋子。六儿缓过神儿来,赶忙叫里头的小丫头都出来。

丫鬟晴儿端了盘子出来装果子,笑着悄声向六儿道,“咱们王妃可真是厉害。你没见王爷那脸色,跟前两日比,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六儿也笑了,“悄悄的吧,先别把果子送进去。”

晴儿笑道,“我就猜这个侧王妃是皇后娘娘硬给的,王爷未必稀罕吧。你看,虽然多了个小老婆,可王爷反而心疼王妃受委屈,这可是因祸得福了。”

“就是说呢,我真是没想到。”六儿小声说道,“只是不知道那边的那个侧妃是不是省事的人,倘或不是,日后还有得饥荒打呢。”

里边子攸叫了两声丫鬟都没人进来,只得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也不理会司马昂。司马昂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面色冷了下来,不冷不热地发了句话,“你到底要怎样?已经回了家来,丫鬟婆子们都看着,你还要使性儿,成什么样子?”

子攸抬起头来看了他足半日,才说道,“你是属猴子的吗?变脸变得这么快?”

司马昂被她损得愣住了,他自懂事以来,行事说话都尽可能的沉稳冷静,心头压的事儿多,与女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就少,尤其没有跟子攸这样随性的女子打交道的经验,愣了半日,又见子攸“切”了一声,扭了头,给他一张侧脸看,眉眼间变出些不屑来,低声说道,“谁稀罕你好一阵歹一阵的对我。你不耐烦我,厌烦我,就离了我这里,去找你那温柔娴雅深闺里娇养出来的侧妃去吧。”

司马昂虽然长她几岁,却还没有跟女孩子拌嘴的经验,成婚的日子又浅,还没领悟到吵架拌嘴这门艺术里的精髓。子攸虽然看起来是个直筒子似的敢笑敢怒的女子,可毕竟才十七岁,依旧有所有懵懂女孩子都有的弯弯绕绕的心肠。

所以这时候司马昂就吃了亏了。他站起身来索性要走,子攸恼火地在桌子底下一脚踢倒了圆桌对面的椅子,恰巧司马昂走过去,在椅子腿上差点绊了个跟头。子攸向后缩了一下,看着司马昂的脸色更冷,知道他必然要走了,心里便不自在起来。想设法拦住他,又没什么办法,就是有,也知道此刻必定弄巧成拙。

就在这个时候,六儿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子攸心里一乐,六儿这么急着进来回话定然是出了大事了,可凭他什么事呢,总之司马昂是要被这事给留下来了。

谁知六儿眼里却有些湿润,“小姐,穆府里来人传话,大……大奶奶没了。”

子攸愣住了,连司马昂也抽了一口气,子攸慢慢站了起来,“你说我嫂子死了?”

六儿点点头,喉头有些哽咽,“是戌时一刻没的。”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白眼狼


“小姐,您跟王爷坐轿过去吧,可别又骑马了,这大晚上黑漆漆的,倘或碰着哪就不好了。”六儿帮着子攸换上了素色的衣裳,又不放心地嘱咐,“等到了那里,哭一阵子也就尽了素日的情分了,可别再冲撞了大爷,那个爷也不像小姐的亲哥哥,每次见了小姐倒像见了冤家,今日想必他更不痛快,倘或小姐跟他说错了话那又要吃亏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怕连老爷都不会深管,小姐只能被他欺负去了。”

“知道了。”子攸向门外看去,司马昂正在外头等他,自从知道了他妹妹死了,他就一句话都没说。他的妹妹是被自己哥哥作践死的,这是任谁都知道的,子攸心里既为婉云伤心,又想到司马昂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恨自己家里,便又添了些难受。

“小姐,看过了大奶奶最后一眼就早些回来。”六儿见她要向外走,又嘱咐了一句,“跟王爷一起回来,这时候穆府那边必定是车挤挤马簇簇的,正乱着呢,黑灯瞎火的没人管你,倒要受委屈了。”

子攸没答她的话,在门口看了司马昂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上了前面的马车,子攸只得上了后面的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到了自己家门口,司马昂已经下了马车,要跟子攸的轿子一起走进去。子攸在里面向外看,门上的灯虽然已经挂上了白的,可门口来往的人却没多少。子攸心里奇怪,掀了轿帘子,提着门口一个管事的名字把他叫了过来,因问他来的人怎么这么少。

那人回她道,“因老爷明日要出征,大爷说这边大办丧事不吉利,因此只通知了族中相近的几家。”

子攸听了也没话可说,可是心里到底不舒服,“告诉宫里了吗?”

“告诉了。”那个管家溜了司马昂一眼,低声在子攸耳边说,“告诉了宫里,可皇上正在景仁宫里刘贵妃那里,大爷去报丧都没得见着皇上。皇上只说听凭大爷办理后事就是了。到皇后那边儿去,皇后只说这大奶奶的亲娘死的就早,大约都是福小命薄之辈,旁的也没说什么。大爷就回来了。”

“什么?”子攸被气得越发无话可说,看了司马昂一眼,司马昂已经听见了那奴才的话,脸上已经有些不自在。皇上糊涂,只知道沉溺女色,皇后狭隘偏私,这些他原都是知道的。

偏那奴才又低声向子攸说,“大爷还说,原先大奶奶的娘在宫中受宠的时候,皇后的位子差点被废掉,所以皇后自然不会去管大奶奶的死活。”

“闭嘴。”子攸吓了一跳,她还真不知道这码事,怪不得她想把婉云送回宫里养胎,皇后就是不准。子攸没话说了,因她平素就是个好打抱不平的,这会儿已经一肚子气了,可皇后是司马昂的亲娘,她纵是不满也不愿说出来,何况她哥哥又那样,她也没脸说别的。

隐约却听见司马昂叹了口气,她看过去,司马昂微微低了头,像是有些颓意。她放下了轿帘,心里也难受起来。司马昂的处境也是难了,从宫里传到外间的那些皇上干的荒唐事儿,即使有一半是真的,那皇上也可配得上天下第一荒淫无度的称号了。皇后平日里虽然看着还好,可如果其为人这样阴暗狭隘,那也就罢了,只怕一点不能宽慰司马昂的心。

谁知这样的爹娘,偏生出司马昂这样的儿子,他虽然说得不多,可子攸总觉得他是有心干事的,只是爹爹压制得他也太狠了。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他多说句错话,都有可能犯了爹爹的忌讳,爹爹就会对他起了杀心。

轿子停在翠微堂的外头,子攸走下轿来,跟在司马昂的身边进去。彼时来的人还不多,不过是本家的两个亲戚。

司马婉云就停灵在这儿,子攸想起司马婉云平素里的温和柔顺逆来顺受,才嫁过来一年多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就觉得心口里堵得慌,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她也不顾别人,自己走上前去,掀开司马婉云脸上盖着的白纸,想最后看她一眼。司马婉云脸色如生,只唇上泛着青色,子攸昔年曾跟爹爹上过战场,见过各种模样的死尸,因而胆子极大。她看着司马婉云唇上的青色,忽然起了疑心,伸手向尸首的眼上摸去。

“子攸。”司马昂咬着嘴唇,忍无可忍地压着声音叫了她一声,“你在做什么。”

子攸没有理他的话,反而低下身子向司马婉云的脸上贴近,手又在尸体上乱捏。满屋子的下人们见了小姐这个样子,脸都吓绿了,原本他们就觉得这大奶奶死的蹊跷,现在见小姐一副中了邪的样,都吓坏了,以为是司马婉云的阴魂作祟。司马昂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得上前也去看,不想子攸忽地直起身子,眼泪没了,只剩下一脸怒气,倒把司马昂看得一愣。

子攸也不解释,一言不发转身就向外走。司马昂见她这势头不好,就跟了她出去。见她穿过几条巷子,走到一处院子里,顶头看见穆建黎正在跟一个家人说话。

子攸铁青着脸一进来,张口就问他,“婉云是怎么死的?”

那家人很机灵,见着话头不好,连忙指一事回避了出去。

穆建黎被问得有些紧张,一见了他妹子,他的脸色就有点发白,不过他是个武夫,或者说还是个混账武夫,喜欢用点蛮力,不喜欢任何人跟他讲道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爹明天就要出征了,她要死不捡好时候,真是晦气。”说着就要向外走

“你还骂她?”子攸气得手都有些哆嗦,上前一步挡住哥哥的去路,“几次三番你胡闹,黑心没人情,还都算是个人。可你也不能毒死你的结发之妻啊?嫂子她有什么错儿?你说啊,你说啊,哪怕你能说出一件来,这事也倒罢了。”

穆建黎被子攸逼得虚汗都出来了,伸手就推了子攸一把,子攸被推得一栽,如果不是司马昂站在她身后把她挡住,她就被推倒在地了。穆建黎破口大骂,“你可真是那老淫妇生出来的黑心种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毒死那死娘们的,是她自己想不开要服毒自杀,还想死在爹出征前一天,全是为了诅咒咱们穆家,你还替她说话?”

子攸本来是气,一听见穆建黎骂她娘,止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着,口里却不让人,“你混账。那毒药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已经看了尸首,分明就是被那种毒药毒死的。那是咱们穆家的东西,外人哪能知道,哪能拿到?你干了那样的坏事,竟然还想推在死人的头上。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还要毁谤她。”

穆建黎不成想子攸会知道那毒药的事,被穆子攸一顿抢白,就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一巴掌煽过来,打在子攸的小脸上,把子攸打得一栽,子攸被打得愣住了,一边脸火辣辣地疼。他却还不放过她,恶狠狠地大骂,“你这出了嫁就没心肝的杂种,竟然还敢回家来扎毛。你他妈仗了谁的势?就你身后这个小白脸?我呸。你这老淫妇下出来的小淫妇再说一次是我毒死那个**的,我就打死你。爹要责罚我,我大不了抵你一命。”

说着又一巴掌轮起来,照准子攸的脸又打过去,巴掌轮到一半,忽地动不了了,子攸本来闭上了眼睛,这会张开眼,看见司马昂从旁边伸过手来抓住了穆建黎的手,他的手竟挣不开。穆建黎吃了一惊,没想到司马昂看起来文质彬彬,竟然有这么大的臂力。司马昂到这儿才知道为什么出门前六儿一遍遍嘱咐子攸不要理这个亲哥哥,恐怕子攸会吃亏。

穆建黎挣扎开胳膊,他有得是蛮力,见司马昂替妹妹出头,就想顺势打他一顿,一面又骂道,“死丫头,你不要看着这小白脸眼下回护你,你将来还得靠你哥哥我。要是他掌了权,你就该被拾掇得跟那死了的娘们一样了。你还在这儿做梦呢!”

子攸顾不上听他骂人,抓着司马昂的衣服,想推他出去,司马昂却铁青着脸就是不走。

正僵持着,外边传来洪钟一般的一个声音,带着怒气说,“打打,你们三个小畜生,都打死在这儿才好。”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夜凉


外边传来洪钟一般的一个声音,带着怒气说,“打打,你们三个小畜生,都打死在这儿才好。”

穆建黎松了手,司马昂也回过头来,只见穆文龙满面怒气地走了进来,他年轻时是大颢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拉三百斤硬功的记录至今军中仍旧无人能破。只不过他跟他那个只知道好勇斗狠的儿子不同,他深通韬略,很有智谋——若不如此,又如何能操纵大颢朝局几十载。如今他年岁大了,可那双老眼仍旧如从前一般锐利冷峻,只看了穆建黎一眼,这个大老粗就低下头,低头站在一边,虽有些不服气,却不再做声了。

“混账东西。”老人严厉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半日,只骂了一句,就不想再多说话了。这一个晚上,他始终觉得不舒服,不痛快,当子攸不顾司马昂在场与穆建黎顶撞起来的时候,他就更有些头痛,隐约地像是觉得像是要出事。

“爹爹,大哥他……”子攸刚要说穆建黎干出的好事,老人一声呵斥就将她憋了回去。

“你也给我住口。”穆文龙喝道,“这是什么事?你在这儿跟这个逆子吵嚷得外边多远都能听见。这个混账东西就是如此了,你还要跟他一般糊涂吗?”

一句话说的子攸不吭声了,穆文龙抬头看看自己那个粗壮身材,满脸横肉,行事做派都跟流氓纨绔差不多的儿子,再看一眼自己那个清雅脱俗,极有肝胆心胸的女儿,不觉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忽然又抬头看一眼那个司马家的儿郎,如今才是弱冠之年,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虽然英气稍显不足,却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这样的人将来倘或得到机会成长,必定会磨出足够的坚毅果敢来,那时节他可成为一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也说不定。

穆文龙收回了心思,看着穆建黎,“你刚才骂你妹妹是什么?”

穆建黎不敢回答老父的话,低着头也不吭声。

穆文龙阴沉沉地说,“如果你妹妹是个儿子,我今天就打死你。我先留着你的命,先打你四十板子,给我记住了,要是叫出一声来,让旁的人听见了,就加你十板子。”

“是,儿子谨遵老爷的教诲。”穆建黎瓮声瓮气地应了,“扑通”一声跪下磕一个头就出去领板子,气得穆文龙说不出话来。又抬头看着司马昂,司马昂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他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孩子好个眼神。再看见自己的女儿贴在他的手臂上,一手还拉着他的手,心中不免又叹息了一回。

“爹,您别生气了。”子攸小声说了一句。

他摆摆手,“攸儿,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老父也累了,经不起折腾了。”

“爹,”她还想再说点什么。

“回去吧,丫头。够了。”穆文龙疲惫地撑着自己的头,“你须知道,你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好,事事都管得了的。”

子攸出了门,满心的难过,又有满腹的委屈,忍不住哭起来。她自己一路走,一路低头哭,也忘了坐轿子,到了门口还傻乎乎的四面去找自己的轿子,找不见就想走回王府。司马昂实在受不了了,把她抱上了自己的马车。他在屋里的时候已经看到她的面颊微微肿了,这时候借着马车外头挂的灯,想看看她肿成什么样了。子攸却觉得太丑了,捂着脸不给他看,一面又哭得更厉害了。

司马昂只好松开她,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子攸,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今晚,他的所有心思都灰到了极点。

子攸愣了一下,哭声都住了,看着司马昂,“谁说你是窝囊废了?哪个成大事的人,没有如此这番经历。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不单是当个皇帝而已,你还会开疆拓土将北方边境的蛮族赶回草原深处,你还会治理水患,富足百姓,再造一代中兴盛世。后代人读史书时,都会说你是一代雄主。”

司马昂笑了,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胸中的悲凉忽地被子攸言之凿凿的模样给冲淡了,也不知道怎的,心里忽然鼓起了希望。马车还在继续前行,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马车上这一点光亮。司马昂看着子攸,低声问她,“我会吗?”

“一定会。”子攸立刻回答了他,又想起六儿的话,就补充了一句,“我看人从来都没有错过。”

司马昂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跟子攸紧紧挨着,从来不曾绝望过的子攸就像是一簇火,那火也燃到了他的身上。子攸也笑了,两人却都不知道为什么笑。明明是在婉云去世的这么哀戚的一个夜晚,子攸还捂着被打的面颊,司马昂还带着被羞辱的愤怒,可两个人还是微笑了,渐渐笑得更痛快了。

这天晚上子攸缩在床里,脸上还有些疼,司马昂躺在她身边。这是第一次,她待在他身边,心里觉得离他很近,她的手挨着他的胳膊,她听得见静夜里他的呼吸。她睡不着,可是司马昂一动都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转过身来向着司马昂,“你拍我。”

司马昂闭着眼没有睁开,伸过一只手在子攸的被子上慢慢拍着。子攸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已经绕过了司马昂设在身边的铜墙铁壁,她不知道司马昂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即使她这样那样随意地要求他,或者稍微任性一些,他也不会推开他。子攸的额头慢慢凑过去,顶在司马昂的肩头。“司马昂,婉云在宫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宫里……”司马昂沉默了一会,“我和那些公主们,各有自己的奶妈宫女太监,见面的时候不多。”

“宫里是不是只有寂寞?”子攸的声音闷闷地,“婉云什么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司马昂的手捂住了子攸的眼睛,捂住了她的眼泪,“不要哭。”那声音不算安慰也不是命令,子攸却忍不住向他靠近,仿佛只有在他身边她才寻得到安宁。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行刺


穆文龙大军出征的日子仍是没变,虽然穆家并未发丧,朝野里却也已经知道下嫁穆家的公主已死的消息,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意多口。老皇帝亲自主持了出征的仪式,只是皇权旁落,如今这个仪式越发显得虚了。更何况那个长年沉迷酒色的皇上坐在上面,虚弱的就像是一摊烂泥,如今也没有多少精神头儿主持这出征的大典。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傀儡本色。

与他相反的是,穆文龙站在前面,精神抖擞,鹤发童颜,反而更有些人中之龙的风采。

司马昂站在下首第一的位置,旁边紧挨着他立着一个身形瘦削了些的侍卫,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子攸。这是大将军出征的大典,按礼制女子是不能出席的,所以她才男扮女装混在王爷的亲随里。

穆建黎虽然不随军出征,不过自然也是要在这里送别父亲的,方才大典开始之前,他还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跟这个闲话一会,受那个马屁一回的。他本来身子就有些矮壮,再特特的穿了一副铠甲,看着就更像是一只螃蟹将军了。司马昂悄悄地向子攸说,“你哥哥身子倒是铁打的,昨天挨了四十板子今天他还能这么精神。”

子攸无奈地笑了,“哪个小厮亲兵敢往死里打他?一般都是做做样子,打在地上,不过是做给我爹看罢了。不过也倒别说我家里如此,如今连刑部大堂里审案子都是这样。”

司马昂才恍然大悟,又低声道,“好像你于这些事务上都通得很。”

“那当然,我是生意人,讲究的就是八面玲珑。”子攸顺口闲扯,忽然看见东南角猛刮来一阵狂风,裹挟着黄土扑了过来。她在人群里动了动,转到司马昂的另一边去避风。忽然听见众人一声惊呼,她以为有了刺客,赶忙挤出来看是哪里出了状况,可也没见什么异样。

“帅旗。”司马昂看着上头,低声说了一句。子攸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挑着帅旗的旗杆折了,心里就吃了一惊,出征的时候帅旗折断,这可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那边穆建黎已经跳出来了,吵吵嚷嚷地责骂那几个拿旗的还不快去换旗杆,一面又问众将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该如何化解才好,一面又叫管着礼部的官儿出来卜卦问天,还说要杀人祭旗,闹得乱糟糟的。穆文龙起先也看着断了的帅旗发呆,这会儿也不做声,面上很是沉稳。老皇上倒吓坏了,费了满大劲儿站起来,想要安抚大将军,一时却找不到好法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只扎手站在那。

这面乱作一团,也不知道是礼部的哪个人忽然说兴许是因为今天是新科放榜的日子,这边忙着出兵是冲了文曲星,该请新科状元出来才得了事。乱七八糟的,穆建黎素来不爱搭理那些文官,不过今天还真就听信了这句话,吩咐了亲兵马上去把状元郎请过来。

状元来得倒挺快,子攸真有些疑心是被亲兵绑来的,灰头土脸地站在文武群臣面前,连手都微微有些发抖。子攸看了他一眼,不是陈长卿,不过他那脊背微微有些弯的身形,看着也有几分眼熟。

穆文龙也看着这个瘦弱的新科状元,让他到自己跟前来,见他吓得有些发抖,便和缓地说,“你就是新科状元?叫什么名字?”

“学生刘文,见过大将军。”他虽有些发抖,声音却还清楚。

刘文,这名字子攸听来也有些熟悉。子攸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在酒肆初见陈长卿那天,跟陈长卿一起吃酒的人就是叫刘文。想起了那天的事,也就想起从那天他的言谈里听着,似乎他是贺启的人。莫非贺启此番选拔人才也偏私了?还是这人果然才学过人?

她正想着,前边穆建黎喝了一声,“你这书生,怎么见了大将军都不知道跪拜行礼。”子攸咬了咬嘴唇,皇上好歹还在上面,当着皇上的面要求新科状元向大将军行大礼,未免有点太过。她不太自在,看了司马昂一眼,司马昂倒能沉得住气。

那边新科状元满脸惨白,微微发着抖,像是不忍这样的屈辱。向下跪的时候好像腿有些抽筋,忽然向前倒去,像是要倒在大将军穆文龙怀里,那可真够尴尬的。可事情在这时候突然就急转直下,惊得子攸目瞪口呆。她看见书生手上寒光一闪,虽然她立即意识到他拿着匕首,可是她怎么也难以相信一个文弱书生胆敢突然拔出匕首来刺杀大将军。本来这也是根本不能成功的,子攸在看见他出手的一瞬间还在这样想,一个书生要刺杀大将军,那简直就是场杂耍闹剧。

可是偏偏穆文龙大意了,他大约是决计想不到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会刺杀他,在他心目中,书生们只敢在酒杯旁边夸夸其谈,说几句大话,掉几滴无用眼泪而已。所以当刘文借着摔倒一刀刺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察觉,及至刀尖顶上了他的腹部,他才凭着几十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本能转了一下身子,用盔甲最硬的部分挡住了刀尖。刀刃滑了一下,插进了身侧盔甲的缝隙,划伤了他的腰,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伤到了要害。

穆建黎冲了过来,像逮小鸡一样拎起了刘文,作势就要杀了他。

“慢着。”穆文龙低沉地说,“把他关起来,不要伤他性命。”

穆建黎瞪着眼,“哐啷”一声把长剑插回去,把那小子狠狠摔在地上,“你们几个把他绑了。还有你们,还他妈不快去叫太医。”

“等等,不用去叫太医,我不碍事。”穆文龙冷静地说,他抬起头,阴沉地看着周围,这场刺杀选择了这个时机,安排的实在太妙了。皇上,王爷,文武百官都在这里,一旦自己死了,有心安排刺杀的人只要登高一呼,情势登时便可完全倒转。可这个幕后的策划者会是谁呢?他看了看皇帝,他已经吓得瘫软在椅子里,快要晕厥过去。他又看了看司马昂,态度沉稳地站在那里,脸上不露出一丝情绪,好,好个司马昂,不管这事是否与他又关,他都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站在司马昂身边,捂着嘴,似乎被吓到了,她应该事先不知道,即使此事是司马昂做的,她也绝不会害自己的爹爹,一定是这样的,可如果她因为母亲被自己杀死而怀恨在心呢?他又不确定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正耀武扬威地把刘文丢给侍卫,他倒有这个胆子,可他有那个智谋么?或许有,或许他平时的狂躁的蠢样子都是故意布散给他看的呢?难道只有司马昂那样诸事不关心就是韬光养晦吗?

在这么个时候,他要离京了,却忽然觉得没人可以信任。

“父亲。”穆建黎在一旁说,“请父亲接受太医的诊治,将养几天,改日再出征吧。”

“不要声张,”穆文龙低声喝道,“我的伤不要紧,今天也必须出征,否则军心会乱。你去那边叫你的妹妹过来,等会只用你们两个送我出城就是了,叫百官们回去,我有话要交代给你们两兄妹。”

“子攸?她在哪呢?”穆建黎一愣,还以为爹爹糊涂了,子攸一个女子怎么会在这里。

“蠢材,自己的妹妹都看不出来。”穆文龙皱了皱眉头,“就站在司马昂的身后。”

穆建黎吃了一惊,向司马昂那看了半天,才看见一身男子装扮,披着轻甲的穆子攸,心里也不禁感叹,都说人老眼花,老爹的眼睛倒比他还好使。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黑云压城


子攸骑在马上,随着南征的军队向前走。穆建黎在大将军的马车里已经停留了好一会儿了,侍卫们都远远地走在马车四周。爹爹为什么要分别跟他们两个谈,子攸想不明白。而刘文呢,到底为什么会行刺父亲,到底是他自家的激愤行为,还是有人指使的?如果有人指使,幕后主谋会是贺启么?看起来很像。那么司马昂有没有掺和进这件事,如果这件事与司马昂无关,那么他事先也应该是知情的。这么大的事,一旦刺杀成功,是要有后续安排的,贺启不可能不让司马昂知道。而如果这场刺杀成功了,后面就要有一场宫廷政变,文武百官都在这里,贺启若在此时振臂高呼,会有多少人跟着他?司马昂在那出戏里又该扮演什么角色呢?如果他跟这一切有关,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瞧出来。她希望司马昂成为皇帝,谁当皇帝可能都比自己哥哥当皇帝更好,但那不是要他杀掉自己的父亲。他明明可以等,等到父亲百年之后。她有些焦躁。

事发之后,她看着司马昂,想从他脸上看出答案,她希望他能说几句什么,表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司马昂没有任何表示,那张脸冷得像是死人脸。

她抿起嘴唇,只觉得越想越冷得发抖。还不到重阳节呢,可这会儿飘了雨,就冷瑟瑟的了。

穆建黎从父亲的马车上下来了,骑上了自己的马,子攸知道父亲下一个要见的人是自己,连忙催马上前。穆建黎瞪眼看着子攸,扯着大嗓门,“还说今天怎么帅旗会折断,全是你这个阴人给冲的。你没事干跑到出征大典上干什么?死丫头。”

子攸知道在这个位置上说话,爹爹还是听得见,她很明智地没有回嘴。果然穆文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混账东西,给我滚远点,别总寻你妹子的晦气。”

穆建黎瞪了子攸一眼,“快上去吧,爹等着跟你说话呢。”

子攸下了马,恭恭敬敬地上了爹爹的马车。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穆文龙劈头就问她,“你哥哥说这个刘文是贺启点的状元,是他的人,你怎么看?”

子攸低了一回头,还是说了出来,“科考之前,我见过这个刘文一次,听他说话的意思,他像是跟贺启的确有些瓜葛。”

“那就对了。”穆文龙点了点头,“老夫戎马一生,临了差点栽在几个书生的手里,真是可笑。”他的眼神分为锐利冰冷,话头忽然转了,“司马昂最近有没有跟贺启来往?”

子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贺启到过王府,只怕这事儿瞒不了父亲的眼线,可她也不愿意说有,“我并没看见,也不知道。”

“那依你看,你的夫君有没有卷到这件事里?”穆文龙看着女儿,子攸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穆文龙都看在眼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只能说不知道。”

“好,丫头,你是心里明白的人”穆文龙点点头,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沉默太久了,子攸在等待中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沉不住气。

穆文龙一直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攸儿,我放你在外边经商,又让你在家里听官员们议事,已经是让你历练的够多了,可你今天经事的时候还是发慌,这可不成。我也不想说你还小,古时候也有女子在十七岁就做了太后的,照样把得稳朝局。”

子攸像是呛了风,就突然咳嗽了起来,“爹……咳咳……我好像昨天在外边待的时间长了,有些着了风寒。”她心里知道爹爹这话的意思,爹爹这话点得太明显了。

不过她的小聪明也逃不脱老爹的法眼,穆文龙看着她,没有容许她把话题转走,“你哥哥已经去办贺启了,如果从贺启那里查出司马昂确实跟此事有关,那么你该当如何?”

子攸低了头,好像有只鬼手拧住了她的心,她盯着自己手上的扳指,仿佛那里能给她一个答案,“我会按照爹爹的安排杀了他。”

“好,有丫头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穆文龙的眼里这时仿佛才转出些慈爱的味道,“事情若真到了那个地步,爹希望你想得开。”

“是,爹。”子攸咬住了下唇,快要咬出血来,手指一遍一遍地摸着那枚祖母绿的扳指。

子攸回到城里的时候,雨下得越发紧了,城门口没有几个人,天色昏暗时候,冷雨便添几分凄凉。

子攸骑着马慢慢地向王府走,她心里有事,还做不定主意。有一个人站王府门外,似乎已经守了她很久,她真希望这个人是司马昂。她勉强笑道,“长卿,我知道你有话,随我进来说吧。”

陈长卿向她深深一揖,便随着她进了距离王府大门不远处,一个平常无人的院落,他没像往日那样跟她寒暄玩笑,“方才虎贲将军带着人抄了贺大人的家,我来等着王妃,是想打听王妃要如何裁处此事。”

“长卿是希望我设法保住贺启吗?”子攸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有贺你今科中了探花。”

陈长卿抬起眼睛,“我只希望王妃速速杀掉贺大人。”

子攸看了陈长卿足足两三句话的功夫也没说出话来,陈长卿却等不得,“王妃如若不赶在穆建黎审讯之前杀掉贺启,那么不论今日发生何事,也不论今日之事到底与王爷有没有关系,穆建黎的审问结果都不会变——他会修改贺启的供词,把幕后主谋的罪名安在王爷身上。王妃,穆建黎他可不想当辅政大臣,他想当的是皇上,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不会放过每一个能置王爷于死地的机会,王妃先杀了贺启,这至多只能引起大将军的怀疑,却可以暂时保住王爷,否则……否则王爷绝活不到大将军回来的那一天,如果穆建黎审讯之后没有先斩后奏杀掉王爷,王妃只管拿了我的命去。”

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子攸微微打了个冷颤。

陈长卿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急了,子攸再能,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确是够精明,仕途经济她都通得很,可要让她去杀人,就未免太过了。可是,“可是,王妃绝不能给穆建黎审讯贺启的机会。王妃若再迟疑,王爷就没命了。穆建黎是何人,王妃比外人更清楚,王妃此时若不要贺启的命,就等于决心断送天下黎民百姓的命。孰轻孰重,请王妃决断。”

子攸绷着脸,不知是冷的,还是怎的,那张精致的小脸越发显得有些青白,她有些想要退缩,她才只有十七岁而已。虽然平日里她总是拼命三郎似的向前冲,可这一次她却只想后退,可也只有这一次,她像是真的没多少退路了。

陈长卿知道此事只有子攸能了结,所以打定主意今天哪怕是说烂了他的舌头,他也必须劝说子攸杀掉贺启,这是唯一能让这盘死棋复活的法子。他想好了千万句说服子攸的话,刚要开口,忽然看着子攸的身后愣住了。

子攸从他那副咬住舌头的表情上,就猜得出谁来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司马昂,他脸上的冰冷让她难过的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她的难受也看在了司马昂的眼里,他转开头微微叹了口气。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左右为难


“陈兄,请到书房暂且歇息一会。”司马昂向陈长卿道,仿佛刚才他们的谈话,他什么也没听到。

陈长卿笑了笑,倒没了方才的着急神色,向他施了一礼,“学生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想必其中关碍王爷也很清楚。该怎么做王爷与王妃自有定论,也无须学生再多言。这就告辞了。”

彼此都是明白人,司马昂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必要再说,司马昂也没有很留他。司马昂吩咐下人送客,子攸见他背对着自己,便想后退几步从院子后头绕走。没成想司马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得站住,紧紧挨着司马昂的胳膊,心却慌的厉害,模模糊糊地想着今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站在他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昂才唤一声她的名字,子攸“嗯”了一声,之后两人便又陷入了沉默。

子攸深深吸了一口气,游丝一般的秋雨不断被扯下,湿了司马昂的衣角,似乎也湿了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添了些不能言说的惆怅,子攸说不出话,半响咳嗽了一声,“是你做的吗?”

司马昂摇摇头,“我……”

子攸擦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忍不住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细说。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她又停了半日,才艰难地说道,“论理……论理穆家确是欺君罔上,我哥哥这些年干的事儿,又是罪无可恕……天理不容……只是我爹终究是我爹,我不愿看着你们……呵,我只想安心做个商人,将来……将来等到我爹百年之后,你做了皇帝,你必然不愿再看一眼穆家的人,那时我就离开京城,安心做个富家翁。呵呵,可是这也不过就是我的傻想头儿,总以为我能躲得了,我都忘记了我毕竟也姓穆,躲都躲不得……”

“我知道。”司马昂不由得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却也说不出旁的话,他再也忍不住,突然拉住子攸的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今天这样的情势,这样的话说起来,已经像是惜别,只是没有阳关折柳的那份安然,这一别,是七分情人的惜别,也许再转脸见面就都已是十分的仇敌。

子攸紧紧搂着司马昂的腰,面颊贴在他的胸前,彻彻底底地哭了一个痛快,秋雨终是湿透了她的衣服。

她问司马昂,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败了,穆家败了,他会赐她死么?司马昂摇摇头。

子攸笑得有些凄凉,话已经到了这一步,司马昂就算对她有情,怕是情分也已经绝了。子攸闭上眼,忽然开起了玩笑,“有一天你做了帝王,不要忘了今天的话,我可不想死。我若活着,便很会赚钱,能给你纳不少的税。”司马昂没有微笑,他紧紧拥着她,下巴在她的额上细细地磨蹭,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再没什么心鬼拉着他的手不许他抱着他的子攸了。只是这时候来得太晚了些,也太短了些。

她后退一步离开了司马昂的怀抱,司马昂却拉住了她的手,舍不得放手,“子攸,不管咱们能有几天,真正做我的妻子好吗?别淌那个浑水,别理男人之间的那些事,就待在我身边。”

子攸回握着他的手,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我姓穆,你就真能完全信我么?”

司马昂没有回答,倘或子攸是萧吟那样只会闷在闺阁之中的娇弱女子,他或许会立即回答,可子攸是这样一个女子,他没有话直接答她,他看着子攸的眼神有些痛苦,“别杀贺启,子攸,我不想你的手染上我恩师的血,不要插手这件事。”

子攸抹掉腮边的泪水,“好,我不杀他。”

可子攸终是骑马离开了王府。她不能相信司马昂对自己的爹爹没有杀意,她也知道司马昂同样不会相信她,她夹在中间,将来不是死在自己家人的手里,就是死在司马昂的手里。只不过今天她终于知道司马昂对她有情,这就足够了。哪怕将来终有半世凄凉,这点回忆,也足可慰藉。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知道自己不在乎司马昂的信任,那不重要。子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爹提醒过她了,可她却知道自己不是穆建黎,也做不了穆建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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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时候,刑部大牢越发显得阴森可怖。子攸在刑部那个绘满神鬼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半日,湿发贴在面颊上滴下水来,她心绪不宁地仰头望着屋檐上的兽头,并没察觉自己满身的湿凉。两个男子从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子攸身边,低语了几句,子攸点了点头。这两人不是穆家的人,他们是子攸自己的人,前三年子攸既在穆府里当家又在外边经商的时候,她就留了心,物色了几个既可靠而又有才干的人放到外柜上,历练了一段时间,专一为子攸打点处理外间的机密事务。

这些人的出身可能各不相同,却有一个相同的经历,那就是他们都曾被穆建黎逼迫得走投无路,而后被子攸偶然救下。他们不是穆家的奴才,他们的命是子攸给的,他们只为子攸卖命。子攸最开始选择这些人的时候并不为什么明确的目的,她只是想要自己的一点力量,在穆家的十几年,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没人可以信任。

两人此时已经拿钱买通了刑部里的看守,可笑穆建黎自以为他下了严令,又派了亲兵来,刑部大牢已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只是,一则如今这些年朝廷法度已经荒疏,刑部大牢里只要是拿够了钱,等闲的死刑犯他们都敢偷换人,如今这里虽然关了紧要的人物,可有人出钱只是探探监,牢头还是敢做这个主的;二来穆建黎平素里吝啬得很,他的亲兵也得不到他多少好处,倒是子攸平素手里漫撒似的,穆府里出来的人没得过子攸好处的人不多,因而今天子攸既拿了钱来,只想见一见贺启,那些穆府的亲兵是不阻拦的,只想着她本来就是穆家的人,就看了贺启一眼半眼的又有什么关碍。

三个狱卒各拿了一把钥匙依次打开牢房的大门的三把锁,子攸走了进去,吩咐带来的两个人在外边放风。

穿过牢房门口稍微宽阔些的大厅,就走进一条幽黑的窄巷,再向里就是关押犯人们的地方。狱卒提着灯引子攸走入窄巷,子攸发觉这条巷子的路面竟是斜的,子攸算着走路的时间和路的坡度,估计自己已经走入了地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刑部牢房竟不是设在地面的。人说大颢建国之时法度苛刻,看来果然不错,这个刑部牢房就该是那时造的。

随着脚下的路渐渐平了起来,牢房也到了,子攸打量着这里,她能感觉到有微微的风在吹拂,大约这里是有通风气口的,但是牢房却没有一间能够接受到哪怕一点点日光,外界一切声音也都听不到。走到这里,就像是跟阳世隔绝了,子攸想到犯人在这里住上几日之后,必然会因为看不到黑夜白昼的交替而忘记时间。那么坐牢的时间在感觉上便会比实际上还要漫长,痛苦的煎熬也会更深重。她不知道当初是谁出主意把刑部的牢房建成这样的,又不是山大王的私牢,这也够阴狠了。

想到这儿,她才觉得有些冷。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大牢


子攸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做,她的袖子里平常就掖着一只荷包,不过里面放的不是女孩子们常带的香饼也不是香雪润津丹之类的,她放的是穆家独有的毒药。她倒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害什么人,不过就是为了真到了危机时候设法脱险罢了。可如今的情形……她的手指痉挛似的攥紧了荷包。

狱卒将子攸带至最里边的一间牢房前,向子攸行了礼,转身退开。这里阴暗潮湿的厉害,也不知是老鼠还是什么从子攸的脚上仓皇跑过,吓了子攸一大跳。

牢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小油灯,照着一个不甚清楚的人影。子攸举起手里拎着的一盏明瓦灯向里面照去,又轻声问了一句,“贺大人是在这里么?”

那团模糊的人影有了动作,慢慢地舒展开,又向前走了几步。子攸借着灯光看清了人脸,不觉吓得后退了半步。贺启的脸不知被谁打了,眼睛青肿的厉害,眼皮只能张开条缝看着人。他本来身子不高,又有些胖,现在又被打得胖头肿脸,连眉目都要看不清楚了。子攸虽然素日里很厌恶这个老学究,可他毕竟是皇子的老师,又是两朝老臣,为人耿直,德高望重,朝中无人不敬重他,现在竟被人打成这个模样,子攸有些不忍,连忙放下手中的灯,不教灯光再晃他被打肿的眼睛。

“你是何人?”贺启惊异地看着子攸。今天贺启被抓的时候,曾质问拿人者如何不是刑部的人,而是王府的亲兵,结果那些当兵的大老粗不同他讲理,只给了他两拳了事。现在他的眼前还有些花,忽然前面站了一个明艳无双的女子,他还以为是错觉。又见那女子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有些犯难。

子攸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我是王妃穆氏。”

贺启愣住了,满腔怒气重又涌起,那双青肿的眼似乎也不愿意再看着子攸,“你给我滚,我贺启是大颢第一忠臣,不屑见乱臣贼子之女。”

子攸紧紧抿着嘴唇,看着贺启,“贺大人……”

“还不快走,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是王爷之妻,却在这里抛头露面,难道不知羞耻。”贺启见她不走,越发恼怒,根本不容许她再说话。

子攸平素就听不得这些废话,尤其不知道有人居然能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有心情扯这些烂道理。不过她也知道在贺启这样的人眼里,或许真的是死生事小,失节事大,哪怕火烧眉毛了,忠孝节义也是一丝马虎不得的。

像贺启这样的老怪物,子攸平时恨不得一鞭子抽到天边去,可是今天境况却不同了。

贺启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羞走,拿出十二分的精神骂得引经据典,简直能凑出十篇檄文来。别说子攸现在心乱如麻,就算在平日,子攸虽然还说得上是口齿清楚,可又怎么能说得过这个弘学大儒。

子攸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贺启的话,“贺大人……”贺启冷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子攸,他已经见惯了穆建黎的畜生做派,原不指望穆家的这个女儿是什么好教养的,保不齐是个泼妇也说不定。可没想到的是,子攸深深呼吸了一下,身子放低下去,忽然跪在他面前,他大惊失色,就算他怎么嫌憎穆家人,眼前的女子都是如今的王妃,未来的皇后。

“你……”这次轮到了贺启张口结舌。

“贺大人。”子攸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那些大话我不说,您远比我懂。我只说一句,如果王爷这次完了,大颢也就完了。我不为我自己,我也不偏着任何人。你也知道我哥哥是什么样子的人,如果他得了天下,天下便再无宁日。所以我要救王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王爷若是当了皇帝能怎样,可至少不会像我哥哥那样祸国殃民。我穆子攸将来也许会对不起穆家,也许会对不起王爷,可是我不愿意对不起天下人,我想贺大人也是如此。”

贺启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子攸,这个女孩子说话直截了当,她说她不偏私,她的话里也确无私意,她不算有德行的女子,像她这样的女子在他所涉猎过的《女四书》、《列女传》里都不曾记载过,她对自己的哥哥没有该有的尊重,她对自己的丈夫也不见得有多少敬意,这是不应该的。可他却说不出话来责备她,呆愣地看着未来的皇后跪在自己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慌乱,“我……我并没想到,该如何使王爷免于眼下的灾难。”

子攸松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贺启,“贺大人,您须得证实王爷与行刺大将军的事情无关。贺大人……我……冒犯了,我要先拿到你的供词。若等到我哥哥来审你,一切就都晚了。”

贺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但是看起来却仿佛有了光亮,疲惫之态也不见了,他像是又见着了希望,“王妃娘娘,请起来,莫要折煞老夫。我这就给大将军写一份供状,所有一切皆是老夫主使,与他人无关。”

子攸放了一半的心,她原以为贺启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话,“贺大人,可是这样的话,您就惹了一场大祸事了,我爹会灭您的九族。”

贺启摇摇头,子攸以为他会有许多豪言壮语,发些他一贯的慷慨激昂之语,没想到贺启什么也没说,只深重地叹了口气。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像个普通老人的模样,反而让子攸心里有些难过,她心里素日嫌憎这老货的心都减了不少,子攸本想激他自杀,可那些话她现在都说不出来了。

她慌忙站起来,“我……我去叫人拿纸笔。”

“不必了。”贺启摇摇头。“我当写血书与大将军,一者说明此事是我一人主使,与他人无干,二者我还要最后劝说大将军一回,使他还政于皇帝。”

子攸站在一边,不敢多说,到他咬破指头写完了书信,她才忍不住开口,“贺大人,我爹爹他根本就不会还政于皇帝。权力那种东西,任谁得到,都不会再放手的。我……我始终想问贺大人,您想弹劾我爹爹,那是绝难办成的事,贺大人不会不知道,可若知道,又为什么要至自己父母妻儿于不顾,一定要做这样的事呢?”

贺启微微一笑,那张平素里总是冷得可怕的黑脸上竟浮现了些暖意,也许是因为子攸问得话虽有些冒犯之意,可语调却恳切,贺启一时似乎忘记了她是穆家的人,而只当她是个懵懂女孩。

他说得很慢,也只说了一句话,却碰进了子攸的心里——“义之所在,明知不可而为之。”

没想到贺启叹息一声,在牢里向子攸双膝下跪,子攸吓了一跳,就想伸手过去拉他起来,可他执意不肯,双手托起刚写完的血书,子攸以为贺启会说几句诸如“大颢全在姑娘手上”,“求姑娘设法保全王爷”之类的话,可贺启什么也都没说。就是这份无言,越发压得子攸心头沉重。

子攸把那份血书折起,谨慎地收好,“贺大人放心,我当想方设法制约我哥哥,有了这封信,我想不论我怎样做都能在爹爹面前搪塞了。”

“王妃娘娘也请放心,哪怕虎贲将军打碎老夫的骨头,老夫也不会翻供。”贺启笑道,那神态倒像是此刻胸中极畅快,“娘娘今天的所为也让老夫刮目相看。事以至此,老夫本该自刎,以减屈辱。但老夫不能自己一死了之,让王爷和王妃日后遭人盘诘,老夫会活着做个证人。”

子攸心中难过,如果身份倒换,她是不会像他这样随意相信自己的,可这个老人家倒是自家心底无私,看他人便也不肯轻易怀疑了去。这倒叫她有些惭愧,她没有别的话可说,她想说会尽力保住他的家小,可又觉得像是在撒谎,自己可能根本就做不到。她没什么能为这个老臣做的,也没什么许诺可以留下,只能端端正正地向贺启行个礼。

贺启还了礼,“王妃娘娘,老臣还有一句话。王妃娘娘真以为此事是老臣和王爷主使的吗?”

子攸抬起了头,一双澄澈的眸子瞪大了,贺启还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心思已经绕着京城转过三圈了。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越发得不安。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秋夜长


“王爷,明儿就是你的生日了,早起还要去宫里给皇上,皇后请安,今儿不早睡么?”翠纹从外间进来向司马昂道。她瞧着司马昂的神色,知道今日必不去王妃那里了,“我去给王爷铺床吧。”

司马昂闲闲拈着一枚棋子,正在看着棋盘,翠纹不知道若是一个人下棋的话还有什么意趣。因笑道,“既想下棋,何不去侧妃那里,听说侧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

“明日是我生日?亏得你说,不然我都忘了,明日倘或忘记进宫请安,母亲心里又要不受用了。”司马昂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夜雨不知何时停了,却仍不见秋月,只剩了天边寥落几孤星。

“若说皇后心里不受用,倒是真的,可也并不为那些小事。正妃始终没有消息,皇后娘娘已是大不满了。如今这是还不知道王爷尚未跟侧妃圆房,若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责罚王爷您呢!”翠纹瞧了一眼司马昂的脸色,倒不是太坏,便小心说道,“皇后娘娘心里是很疼侧妃的,毕竟是亲侄女儿,皇后几次打发人来问侧妃娘娘在这儿过得可好。侧妃倒是好人,只一味替王爷遮掩,所以这边的这些事儿皇后一概不知,连侧妃到府那日,正妃娘娘给她没脸那么大的事儿她都没说。可见侧妃的为人也是好可怜见儿的,王爷也该多疼疼她,不要太委屈了她才是。”

“我自有我的不对。可那天子攸的事有什么可说的,那也不过就是子攸被她的话逼到那了,气不过骂了几句而已。子攸的脾气就是如此,是吃软不吃硬的,着恼的时候连天王老子都敢骂,可也没什么坏心。要知道一般大家子里的正妻看着虽然宽和,背地里还不是往死里作践小妾,可子攸待她呢,已经够好了。我听说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供应都是好的,如今连王府里当家的权力越发都让给她了。如果子攸这样,她还要抱怨,那就是糊涂人了。”

翠纹听得呆了一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王爷说得很是,倒是我糊涂了,没往那里想。不过侧妃之所以在王府里管家,也是因为正妃娘娘一向在府里待的时候少的缘故,正妃娘娘每日忙着那些外务,也是分身乏术管不得咱们这里的事。那些丫鬟婆子连同小厮都没人管教,不但懒惰不堪使用,而且每每在王府里聚众赌博甚或是斗殴生事,也实在是太恨得人牙痒痒了,若不得侧妃管管,咱们王府里的奴才就太不成体统了。人说家和万事兴,那是再不错的,咱们府里和和气气的,对王爷也有好处。”

司马昂没有再说话,只看着窗外,他的心思不在这个王府里,这里不过是人家穆文龙赏赐给他的局促一隅而已,这里不像是他的家,倒像是困住他的一个泥潭,囚住他的一个樊笼而已,所以别人越是在意这里他越是烦闷,反倒是子攸对这里毫不在意的行径虽然惹恼了旁人,可倒是投合了他的心思。他以前没意识到这点,今晚这般风雨欲来风满楼,倒把他平日的焦躁情绪平复了下去,许多思维也清晰了。谁知却开始翻来覆去地想着子攸,那个大着胆子口口声声说着最喜欢自己的女子,却是自己最着摸不到的,近近远远,犹如水中月镜中花。

再听见梧桐叶上三更雨声,只觉满室秋风凉,这夜越发长了。司马昂没有困意,便走了出去,不知不觉绕到子攸的院子外边。里面犹亮着灯火,他知道自己不该进去,却想在院墙外站一时。听见六儿在骂一个小丫头,像是小丫头熬不得夜坐在廊下睡着了,司马昂便知道必是子攸尚未回来,所以她的丫鬟们秉烛等门。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子攸,可也无法可处,这股烦闷抑郁又比往常更甚。

他慢慢地在王府的长巷里没有目的地穿行,这说不出的压抑就快把他逼得疯癫了,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爵位赶紧被夺走,他宁愿去北边做个戍边的小卒,哪怕战死沙场,到底痛快壮烈,强如在这里做个活死人。

正在心绪烦乱死后,忽地也不知道哪里传来女子低低的歌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司马昂也不知怎的,呆呆地听那歌声,就顺着那歌声走了过去,见一苗条纤细的女子**于湖边长廊之中。那不是子攸,当然不是子攸,可不知怎的,方才他听了那歌想起的却是子攸,而不是萧吟。

萧吟回头,借着廊上悬的宫灯看过来,似是没想到走来的人是司马昂,这一眼看过来,竟是盈盈粉泪,似有多少委屈。这一下子,司马昂尽管想走开也是不成了,他尚未开言,萧吟已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袅袅娜娜地下拜,“吟儿,见过王爷。”一语未成,又有数点粉泪落下。

“起来吧,表妹,你我原不用这些虚礼。”司马昂微微叹了口气。这情景,也不知谁看了能不动情。只是司马昂到底是愁绪满怀,没有心思在这个上头。“天凉了,不如回去早些歇着吧,倘或着凉就不好了。”

萧吟摇摇头,眼里满是凄楚,“妾是薄命之人,别说着凉,便是死了又能如何?”

司马昂看着她,竟无话可说,半晌叹道,“前年在宫里见你,听说你已经与你两姨表弟订了婚约,你那表弟我也见过,着实是一表人才。想来在家时候你们是外祖母一起教养长大的,情分也该是好的,为何后来舅舅又把你嫁给我呢?要知道我这王爷也不过就是个虚爵,你不该嫁给我。”何况他这个爵位连同性命明天都不一定还能保得住,如果萧吟心里有旁人,他想放她走。

只是没想到萧吟却像有些恼了,正色道,“王爷怎么会说这样的糊涂话,我虽不是什么侯门闺秀,可也知道个礼。婚姻大事没个自己主张的道理,我也并不曾与谁亲近过,我只知道遵从父母之命才是正理,兄弟姐妹们不过是亲戚情分,我若多了别的想头,就成了混账人了。”

说得司马昂无言以对,想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可看着她义正言辞的模样,他又没了话,刚才他的话似乎确是有些唐突。萧吟的话是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之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他无话可说,却觉得心头发闷,又想起子攸言谈举止间的任性妄为,无所顾忌,忽而想到跟子攸在一处的光景,无论是气也罢乐也罢,倒都痛快得很。

沉默了一阵子,司马昂有些过意不去,“我不过随便说说,妹妹不用多心。”

萧吟低了头,眼中似又有泪,“我知道我比不得正妃。”说是这样说,可她自觉得自己到底是皇后娘娘赐给司马昂的,虽然名分是侧妃,可却更该尊贵些。她这样说原是希望司马昂劝慰她几句,这样她有了台阶下,他们也有了话可说。可谁知司马昂也不知是正在出神还是怎的,竟没回答她的话,倒像是默认了她比不过正妃。萧吟的面上烧热了起来,好生下不来台。

司马昂回过神来,“我送你回去吧,已经过了三更天了,实在不该在这园子里站着了。”

萧吟也就跟他走了,到了萧吟的院门前,司马昂才觉得有些尴尬,进去又不想进,不进去又恐太薄了萧吟。萧吟却最是温柔知礼的,倒不勉强他,“王爷,您也回去早些安歇吧。”

司马昂得了这句话便顺势道别,想抽身离开。萧吟又唤住了他,“王爷,明日是你的生日,我没什么可送的,即便是有上寿的东西,一则我料着王爷不稀罕,二则那些东西到底不是我的。唯有针线活计还倒罢了,物虽小,却是我亲手做的,才是我的心意。”

说着她把一物递了过来,司马昂接来看,却是一只荷包,只是院门上的灯火有些暗,他也没看清荷包上绣的花,只觉得做的十分精巧,便随手揣进袖子里,道了谢便要走了。萧吟有些失望,她本想好好把握住见到司马昂的这个机会,她不信自己的温柔如水就笼络不着王爷,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时机其实并不好,司马昂根本就没有心思在这些事上头。



第一卷 第三十章 寿宴难成


司马昂自宫中请安回来,六儿正在他平常歇息的院子里跟谁说话,听着像是报账——二百个寿桃,二百束银丝挂面,衣服若干,玉山子两个,金寿星……

他走了进去,萧吟也在这儿,见了司马昂进来,笑向他道,“王爷,这是正妃外边铺子里送来的。”

他本以为子攸在这儿,现在听了萧吟的话就知道她并没回来,连东西大约也都是外间的掌柜送来的。他略微点了点头,萧吟回头吩咐翠纹,“告诉外边管事的,用上等封赏来的几个人。再问着外头,寿宴准备得如何了?”

翠纹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司马昂看了六儿一眼,她的眼睛有些发红,看来是熬夜等子攸的缘故,这会儿看见司马昂她有些不好意思,做了个万福,“王妃想是家里有事,大约……大约马上就会回来罢。”

司马昂还没回答她的话,外边就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混着女子的尖叫,把屋里的人都吓坏了,六儿也惊讶地向外张望。司马昂却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没有乱,也没有叫人去看外边是怎么了,只是转身向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院门被人粗鲁地撞开,几个披甲的士兵冲了进来,粗野地叫嚷着,“王爷在这里吗?”

萧吟没见过这阵势,看着那些人像是来抄家的,还以为今日就要完了,吓得瘫软在一张椅子上。跟她的几个丫头也吓得顾不上她了,只知道要往后跑,却没想到院子后头也进来士兵了,已经把这儿团团围住。

司马昂走出门,站在廊下,问那几个士兵,“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这样无法无天。这里都是女眷,你们乱闯什么?”

为首的兵士看了司马昂一眼,勉强有了一分恭敬,“我们是虎贲将军的亲兵,王爷跟我们走吧,虎贲将军有请。”

司马昂冷冷看着他,没有开口说话,一股怒气在他的胸口翻腾着,他就快要再也忍不住了。未来的境况从来都晦暗不明,他已经不愿意再受这样的煎熬,许久以来压抑的耻辱就要在今天爆发出来,愤怒让他想不起来这些年忍辱负重到底是要为了什么,他宁愿拔刀相向,只觉得若能从此了结余生反倒是享福了。

他的手慢慢移到了剑柄上,不想六儿忽然从司马昂身后走了出来,撞了司马昂的右胳膊一下,把他的手撞开了。她仰头向为首的那个兵士骂道,“你要死了是不是?大爷要请王爷过府去,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带着兵闯进来,你当这里是那些穷京官的府邸任你们胡闯吗?”

她跟在子攸身边几年了,也算见过些世面,虽然不知道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子攸一夜不归,今日又有这个阵势,便知道定然是情势危急,只怕生死存亡就在这个时候。她又知道子攸以前就说过,王爷是绝不能跟穆建黎明着过不去的。她也不及多想,就走了出来。

这个为首的看了六儿一眼,有些犹豫,他旁边的那一个副手倒有眼力见儿,六儿在家的时候时常帮子攸传话办事,穆家不少人都认得这个有些体统势力的丫鬟,因赔笑道,“这不是六姑娘吗?怎么,大小姐今儿还在这边?我们可是莽撞了。”他们原是听着穆建黎的口气猜测今日要废掉王爷,所以才这般耀武扬威的,本来以为小姐已经早就带着嫁妆回娘家了呢,不成想在这儿又见着小姐的人。

六儿见他认得自己,稍微放了点心,“你们是什么东西,就在这儿狗仗人势了,还有脸问小姐在不在这儿?小姐是什么脾气你们当真不知道吗?小姐要是知道你们在这儿撒野,你们几个的皮还要不要了?你们王大将军的故事都忘了?头年他被小姐打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见了小姐还跟避猫鼠似的。可笑是****了他一个,又起来你们几个扎毛的。”

几个兵士都没了气焰,那为首的低声吩咐了几声,后面的军士都收敛了队形退了出去,又勉强跟司马昂赔了礼。司马昂不觉瞥了六儿一眼,想起那日子攸丢东西都不管任人欺负的样儿,现在看倒有些奇怪,若真是那样软弱好性儿的主子是断然使不出这样的奴婢的,六儿定然只是子攸的影子罢了。再看看几个兵士立刻垂头丧气的样儿,只怕六儿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子攸竟然能把穆家的亲兵拾掇成这样,子攸在他心里未免又添了几分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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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的穆建黎这会正在自家的书房里生闷气,一大早他就被穆子攸抢白了一顿,着实生气。本来想趁着父亲和司马昂都不在,狠狠教训一顿那个死丫头,偏生的子攸跟他说话那意思,倒像是她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他的把柄,就要交到父亲那里去。他有些心虚,倒被她噤住了,只好拿出好颜色来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审问贺启那个老蠢材的时候又容许她在一边旁听。

可是审了一个早上却什么彩头都没得着,子攸又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拿着笔用她那一笔烂字把他说了什么,贺启说了什么,什么时刻动了什么刑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下来。他问她记个屁啊,她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只得猜测是爹爹在车上跟她说话的时候授意她这么干的,所以更不敢轻举妄动随意改动口供。

审贺启把穆建黎审了个筋疲力尽,便说要休息休息,其实是要找人商议。

孟凡义早就在书房里等着虎贲将军了。孟凡义是穆建黎一个爱妾的弟弟,又是他的副将,平素里心机深,胆子又大,跟穆建黎很是投合,可说是他身边第一等的心腹之人。

穆建黎一进了书房门,就气哼哼地大骂,一时骂穆子攸胳膊肘往外拐,一时又骂贺启这个老货怎么这么能熬,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司马昂也参与了刺杀事件。

孟凡义连忙给他倒上茶来,“将军有所不知,那些个文官就好出这样的硬骨头。倒是将军眼下打算怎么办?”

“真是麻烦,子攸那个死丫头看我看得太紧。况且我听她早上话里的意思,像是她手里有一份贺启的亲笔供词,已经给爹爹送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咱们想借着贺启的口扯出司马昂来已经不大可能了,便是咱们改了口供,子攸手里的证据送上去,爹也未必完全信咱们。”

“将军。”孟凡义笑了笑,凑上前来,“咱们不如这就叫司马昂来,来了之后咱们照样往死里拷问他,不信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王爷能熬得过去,一旦他屈打成招了,小姐也就没话说了,而大将军心里本就猜忌他,到那时候还怕大将军不想治死他么?将军,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能居之,将军可要想好了。眼下老皇帝昏聩无能,统共又这么一个儿子,等这个儿子一死,他司马家就后继无人了。就算大将军不想篡位,可又把这个皇位给谁去呢?大将军再疼小姐,可小姐也是女娃啊,不中用的。到那时节,将军你还怕当不上皇帝。”

孟凡义这一番话说得很合穆建黎的意,他忍不住笑了,心中委实舒坦,可是他又想到了更实际的问题,“可他毕竟是皇储,打成贺启那个惨样,别说太犯众怒,就是子攸见了也定然舍不得。那丫头要不闹个天翻地覆,使出万般手段阻拦来,我也就不姓穆了。”

孟凡义见自己的话使穆建黎动了心思,他便得意的眼里都要放出精光来,“将军要做大事,心就要硬,手就要狠。在穆府里审司马昂,外间如何能知道?说句末将不该说的,要不是怕大将军动怒,咱们就是把司马昂骗进穆府里杀了,外头人又敢怎么样?哼,早晚咱们也是非杀司马昂不可的——这还是后话。如今单说小姐那边,想来小姐平日里再能,也不过是仗着大将军宠溺罢了,如今大将军不在,将军您难道连个小丫头都摆弄不得?”

这话提醒了穆建黎,他心中一阵畅快,如今老头子不在,他就是京城里的天,他还怕谁?便拿定了主意,叫孟凡义快些使人去拿司马昂。

不提防外边忽然走进一人来,“哥,让我好找,原来躲在这儿了。”

穆建黎吃了一惊,心头有些发虚,“妹子来了,怎么外边的小厮也不报一声。”孟凡义那边一见穆子攸来了,大吃一惊,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子攸自己向一边椅子上坐了,似笑非笑地说,“谁知道呢,那些小厮想是脱滑玩去了吧。要不然就是听说咱们这府里今日替阎王开地狱呢,折磨人折磨得邪乎,所以他们就看热闹去了。”

穆建黎心里有事,听了这话惊心,就疑心方才他们的话被子攸听了去了。可他这个人是没理也要搅三分的人,这会打定主意,只要子攸拿刚才他们说的事问他,他就立刻命人把子攸关起来。

不想子攸敛了笑意,忽然说道,“我来是想跟哥哥商议正经事的。恐怕刺杀爹爹的事,我那夫君也脱不得干系,少不得要找来问问。只是此事爹爹原是让咱们两个办的,今儿早上你也审了贺启了,功劳别都被哥哥占去,不如审问司马昂的事就交给我吧。”

穆建黎刚要开口,被子攸止住,“哥哥当然要从旁监督,我若办得不公,哥哥可以自行审问。”

穆建黎倒没想到子攸会来这么一下子,想了半天自己倒也不算吃亏,便嘿嘿笑了两声,“别是你那小相公找了小老婆便不疼你,你也恼了他吧?”

子攸也不答话,冷着一张小脸,把穆建黎的玩笑话都冻住了。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审讯


司马昂被穆家的下人引到一处院子里,这间院子在穆府里的位置很偏,四周又挨了两个空院子,做什么用处就可想而知了。院子外边站了两个家人,不过似乎也只是做做样子,院子里边还有至少十几个身披轻甲的威武兵士,那才是真格的。

司马昂走了进去,院门的颜色有些剥落,院子里也没有什么齐整的花木,不过是一院荒草罢了。天有些阴沉沉的,合着这里的衰败,更添了几分压抑。

正房的台阶下面团着一个人,身上有血迹,像是受了不轻的伤。司马昂知道这是穆建黎给他的下马威,缓步走过去,瞥了那人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惊骇,那人满脸是血,两只眼睛都不见了,血淋淋两只空洞。司马昂心中不忍,难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却忽然看见他衣带上先帝所赐的玉佩,不觉收住脚,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好半日才叫了一声,“贺大人。”

满腔的愤怒却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俯下身托起贺启,“贺大人,贺大人——”

贺启双眼已经没了,可是一时半刻却死不了,这会子竟醒了过来,却看不见司马昂,一双粗短的手抓住司马昂的袖子,嘴里只发出混沌的哭号,已经说不出话来。

司马昂站起身来,贺启的血已经染了他满身满手,他两步跨上台阶,推开门去,却一眼看见子攸站在门里。

司马昂见到子攸的一瞬间,愤怒暂息,微微停了一步,下唇微抿,视线便停在子攸的脸上,像是有些不愿移开。只不过在子攸看来,他的眼里满是悲哀愤慨。

子攸没让他说话,她喜欢听司马昂略微有些低的嗓音,他若开口跟她说话,她可能就要撑不住了。她抬起手臂,手中拿着一只天青色汝窑的小茶盅,举在司马昂的面前。秋风从破碎的窗里吹进来,她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被秋风扬起,司马昂看着她,衣袂飘飞,眉眼俊秀,此时越发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只是……

他接过她手里的茶盅,一饮而尽,嘴角微微带了一丝冷笑,“这身素衣裳是给我守孝用的么?”

子攸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来,只是这丝笑容并不比司马昂的微笑暖上多少。穆建黎张着大嘴在一边呆看着,他本来要看看子攸怎么把满屋里的刑具往司马昂身上用,现在却觉得这势头有点不对啊,子攸干嘛一见面就硬生生给司马昂一碗茶。“怎么着?子攸,你心疼他要受苦,打算先把他药死啊?”

司马昂没转开视线,他看着子攸的眼里很痛苦,他也没搭理穆建黎,只是问着子攸,“你为什么要把贺启折磨成个样子?就因为你觉得是我跟贺大人合谋刺杀你爹,是不是?”

子攸没有回答,她不能说贺启的惨境完全跟她没关系,况且她一直以为言语从来也不能解释清复杂的境况。

司马昂笑得很癫狂,“你做什么不连我的眼睛也挖出来呢?”

子攸把眼泪忍了回去,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拉住了司马昂的手,她希望司马昂能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唯一救他的方法,可是司马昂在盛怒之下甩开了她的手,“世上原来真有毒如蛇蝎的女子……”

他的话顿住了,一股说不出的痛苦忽然从五脏六腑间蔓延开来,像是千万只蚁虫在啃咬他。

穆建黎也愣住了,他看见司马昂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子攸咬着嘴唇转开头,再也不忍心看他。穆建黎明白过来,“子攸,你给他吃了那种毒药了?”

穆建黎猜出来那碗茶是什么,那是穆家祖上还是江湖草莽之时便有的几种毒药之一,服下之后虽不会置人于死地,可药效发作后的痛苦程度却足以逼人发疯。等到穆家先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之后,便觉得这一种东西太过恶毒,比天下一切毒药都要过逾,用这东西太伤阴德,所以就禁止穆家人再用。所存配方也锁在穆家祠堂里,只不知今日怎么被子攸找了出来。

子攸把那东西用在司马昂身上也太出穆建黎意料了,他看着司马昂痛苦得弯下身子坐倒在地,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子攸,你果然是毒如蛇蝎。哈哈哈哈,司马昂,你娶了我妹子,别是前世做得歹事太多了吧。”

子攸不去理睬穆建黎,她的眼里此刻只有司马昂,还有司马昂身上的痛苦,她拼命忍住喉咙里的翻腾,“司马昂,如果你不打算说实话的话,就别想拿到解药。这么挨下去,要比贺启难过的多。”

司马昂没有出声,拼命忍受着全身的痛苦,那痛苦达到顶峰之后便稍稍消退了些,只是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及至觉得冷到四肢百骸的血流都要结冰了,又觉得炙热难受,仿佛被人丛冰窟里捞出来投入了火堆。

子攸还在问他话,他想让子攸闭嘴,可是他痛苦得牙关紧咬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滚。”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痛苦里忍受了多久,渐渐地眼前昏暗起来,可他还有感觉,还听得到子攸不住口的说话声,和穆建黎的笑声。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感觉却还在,他开始觉得恐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毒瞎了双眼,蓦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是子攸。子攸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过来,“只要你说出实情,你们是怎么策划刺杀的,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我马上就会给你解药,这些痛苦都会消失,只要半天功夫你就会恢复到平日里的模样。”

恢复到平日的模样?他听进了这句话。痛苦让他的所有感觉都比平常更敏锐,他摸到子攸手上湿漉漉的汗水,痛苦让他攥住了子攸的手,子攸又说了一句话,“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从不撒谎。”

从不撒谎,司马昂的心思忽然动了一下,半天功夫,他松开了子攸的手,子攸是不是在告诉他这碗毒药对他没有什么实质的伤害。

可是彻骨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嚎叫出来,听起来就像头将死的野狼。子攸吓得后退了一步,连穆建黎也皱了皱眉头,司马昂看起来就快要不行了,他还从没见过有那个活人能有那么青白色的脸。司马昂终于倒在地上似乎失去了知觉,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穆建黎嗤笑一声,“一个半时辰了,真是能忍。再挨一会儿他不会尿出来吧?”

这句话换来子攸一个冷冰的眼神,穆建黎有些不大敢看子攸的眼睛,现在子攸的脸色苍白的跟司马昂差不多,倒像受刑的人是她。

子攸冷笑着看穆建黎,“如何?便是审问了王爷,也不露一点伤痕,外间的官员们绝难发觉。”

“还是妹妹聪明。”穆建黎不大受用地说了一句。

“哥哥看这刑罚比你那套让人断胳膊少腿的酷刑如何?”子攸追问了一句。

“差……差不多。”司马昂的惨境让穆建黎也没法睁着眼说瞎话。

子攸蹲下身搂住司马昂,把手里的一丸药塞进他的嘴里,“这已经到底了,哥哥你也不想王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罢。爹爹不在这儿,倘或王爷死得不明白,京城可是要乱的。”子攸说得冷冰冰的,可是背着哥哥,她的眼泪已经出来了。

“哥,现在此事可以了结了吧?”

“呵,既然妹妹心疼自己的夫君,那还有什么可审的了?”

“你倒会说。”子攸愤愤然转过头来,“人已经这样了,你还说你没审?既然这样,就快把你藏在府里的那个刘文找出来,我倒要这样审审他,看他如何说。”

穆建黎道,“妹妹说晚了,那人昨日已经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子攸冷笑道,“死了好啊,要是不死,还不知道会咬出谁来呢?”

穆建黎干笑了两声,心头琢磨着这个丫头到底还知道什么,口里却不敢再往前赶了,“妹妹这是说什么呢,我可听不大懂,既然审也审了,就赶紧送妹夫回府吧。明儿我亲自去给妹夫赔罪。”

说完便扬长而去。子攸咬着嘴唇,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推了推司马昂,可是司马昂躺在她怀里,死气沉沉得没什么反应。她哭着在司马昂的额头吻了一下,“我也没办法。可咱们情况已经这样了,再坏下去也没什么了不得,顶天也就是一死。你放心,今天你若死了,我就陪你去死,定然不叫你一个人孤单了。我是坏人,我是蛇蝎心肝,大不了那世里我下地狱去。”

子攸哭了一会,司马昂还是没有知觉,她开始害怕这药不像说的那样会在几个时辰以后自行消解,她又给司马昂吃了一丸保命解毒的药丸,可也不见他醒来。她回头想叫外边的人,可外间的人都被穆建黎带走了,一个也不剩。子攸想扶起司马昂,可是他太重了,她又拖不动他,这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逼得子攸哇哇大哭。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得失半点不由人


司马昂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头微微地疼,却是已经好得很多了。他张开眼就看见哭肿了眼的丫鬟翠纹,便知道自己已经回了王府。他慢慢抬起一只手,还是觉得有些乏力,“我是怎么了?王妃呢?”

翠纹原是太过着急,这会听见司马昂问,才忙忙退下,让萧吟到前面来,“王妃在这儿守了王爷一夜。”

司马昂抬起眼睛看见萧吟走过来,也是哭得带雨梨花一般,想要说话,可是喉头哽咽又说不出话来。司马昂便要坐起来,她连忙上来扶着,“王爷,您回来的时候,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真要把我们吓死了。”说着一面又哭起来,转开头自己拿帕子拭着泪,翠纹在那边也跟着重又哭起来。

“我不打紧。”司马昂推开了她,勉强自己坐住,“谁送我回来的。”

翠纹忍不住抢在萧吟前头说道,“是正妃娘娘送王爷回来的,她叫人把王爷抬回来,扭头就走了,真不知人心是怎么长的?奴婢不怕雷打,说句奴婢不该说的话,正妃也真是白生了个好相貌,心却比石头还硬。”

司马昂一张脸上冷冰冰地没有表情,翠纹便有些怕,自从司马昂醒来,他的神色就不对,从前司马昂只是面上有些冷,却并不能使人害怕,可如今司马昂眸子里的那份清冷,让她有些不敢跟他对视。

萧吟也流着眼泪向司马昂道,“妾不懂外边的事,只是这穆家怎么这样坏。”一面低头拭泪,没看见司马昂扶着床沿要站起来,司马昂的脚落在地上就有些发虚,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翠纹连忙过来扶住,萧吟忙止了眼泪也过来搀扶。

司马昂推开他们两个,“我没那么虚弱。”两个都不知道该答什么,司马昂又问,“子攸回她房里了?”

半天翠纹才点点头,“想来是吧。不……不大知道。”

司马昂便又站起来,作势向外走,把翠纹给吓住了,“王爷,您还是别去招惹他们穆家的人了。”

司马昂没有理会她的话,仍要向外走,没想到萧吟一步上前,跪在他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妾知道王爷是对正妃娘娘还不肯死心罢了,王爷是想去问她是什么心意,对不对?”

她仰起头来看司马昂,司马昂紧紧抿着下唇,一张脸上已经有了些微的怒气,可是她没有放开手。“王爷您好糊涂啊。妾求王爷从此死心,哪怕正妃娘娘再好,她终究姓穆,那便是不中用的,王爷细想,难道她能为了王爷去杀她爹不成?”她心里有些犹豫后面要说的话,可这是什么时候了,要断了司马昂跟子攸的情分只怕就在这一糟了,她再不用杀手锏还留在什么时候呢,“王爷,您若不听劝告,妾只能入宫去见皇后。”

司马昂冷森森地看着萧吟,口里带了一分冷意,“表妹,你想拿母后来压我?”

萧吟攥着司马昂衣角的手微微发抖,她还是头一回有些怕司马昂。

翠纹见了这个情势,便也走过来跪在司马昂的面前,“王爷,王妃不是要拿皇后压着您,她是没法子才这么说的。可王妃前头的话原是不错的,王爷您就听王妃的劝吧。”

司马昂长长叹了一口气,向后坐在床上,“见了又能怎样,也罢了。你们都起来吧。”又说道,“明日叫齐烈进来。”

翠纹吓了一跳,齐烈本来是宫中一个老侍卫的儿子,自幼常跟司马昂玩在一处,如今还是在司马昂的王府里当个管着王府侍卫的小头目,平素里司马昂要找他,那都是要出城去打猎。翠纹便道,“天爷啊,这连站起来都费劲,明日难道还真要出去打猎不成?罢了,王爷,等身子好了再出去也不迟。”

司马昂却不再跟她们多话,“我乏了,倒茶去罢。”萧吟和翠纹也不再说那些话,生怕招出些没意思来,一主一仆只管忙着伺候。

那边子攸确实是在王府里的,正在屋里抱着六儿嚎啕大哭。六儿被她弄得没法子,开头还好言相劝地哄她,这会实在耐不住性子了,“小姐,这一阵子一阵子的已经哭了一宿了,你要哭到什么时候是头儿啊?你倒是哭也该到王爷脸面前儿去哭啊,你没瞧见侧王妃又抓乖献好去了么?”

“那不一样,我怕我是这辈子都不敢见司马昂了。”子攸抓着六儿的袖子,还是只管哭,“我也不是伶俐人,那时候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小姐你还不伶俐?你要说你不伶俐,那猴儿都不敢说自己伶俐了。”六儿也顾不上什么小姐奴才了,“什么都敢给姑爷吃,那要是真把他毒死了,你打量着怎么着呢?我猜你必是也要喝了那药随他去罢?小姐,你这可真是有肝胆够义气,亏你是个女子,你要投生是个男子,你都敢翻了天。”

“别人都说我也就罢了,你是知道我的人,你还来说我。”子攸哭得抽噎,“我有什么法子?要是让哥哥审他,他要不把司马昂的腿打瘸,手打残,那都算怪了。要真那样了,就司马昂那气性儿,他还能活吗?”

“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唉,行了,小姐,再哭就要把自己哭坏了。”六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打听消息的小丫头不是说了吗?王爷醒了,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说明儿要打猎去呢?姑爷没事儿,你总该放心了吧?”

“他虽然醒了,可这辈子肯定都不肯看我一眼了,他一定恨不得把我食肉寝皮。”子攸还是哭着,小丫头倒上茶来,被她不小心碰翻了,倒烫了她的手。

气得六儿回手就打了那小丫头一巴掌,“小蹄子,这么热的茶你也往上端?等会我再揭你的皮,还不快拿败毒的伤药来。”小丫头灰头土脸地赶紧去找药。

子攸又抽噎着问六儿,“你听真了?他要去打猎?他不要命了?”

“姑爷要做什么谁劝得了?”六儿把床上揉乱的床铺又平整好,“小姐,你好歹也歇歇吧。姑爷也真是瞎闹,这会儿身子骨不结实的时候还要打猎?哼,这倒好,姑爷在那边闹,你在这边闹,我看你们真该在一处,就对着闹好了。真是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哪世里造的孽啊?”

子攸被她的话气得翻身面向里躺着,却还是抽泣着。

六儿叹口气,“我看你也是白心疼姑爷,倒给那侧妃一个卖好的机会。我劝你干脆借着这个劲儿,早点丢开手算了。什么好男人似的?也就外头生得好些,平日里满脸冷得要死,笑也少,话也少,木讷蠢笨,可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也就是小姐你拿他当个宝贝吧。可话说回来,小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哪没有啊?干脆咱们修了他,乐的在外边自在。我听说先时的罗安公主便是如此,人家养小妾,她养男宠,那又怎么样呢?”

子攸呜呜哭着说,“再说这话,我就把你嫁给三条腿的蛤蟆。”

六儿一面憋着笑给子攸换了条绢子一面说道,“得了,还作孽不够多么?我算看透了,男人没一个是好的。我就服侍小姐,一辈子也不嫁人,乐得干净省心,饶是像小姐这么牵肠挂肚的,可是要了我的命呢!”

子攸也哭累了,六儿便拿旁的不相干的话开解她,子攸方渐渐平复,累得睡了过去。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狩猎


齐烈与司马昂虽然少年交友,但是却不大能算作一对知己。司马昂沉默寡言,深谋远虑,齐烈却心胸坦荡口无遮拦。他少时憨顽,及至长到成年,武艺高强,为人豪爽,越发像是个很有肝胆的武夫,司马昂虽寡言,但酒后也曾评价过他是樊哙一样的人物。后来司马昂这话传到穆文龙耳朵里,樊哙是什么人啊,穆文龙听了如何能不在意,齐烈险些就因为司马昂的这句话而丢了性命。

不过自从司马昂大婚,齐烈便不曾跟司马昂出去打猎,也好久没好生跟他叙谈一番了,这回见面齐烈又大大咧咧地说起话来,司马昂却淡淡的,只听不说,齐烈便觉得不痛快。司马昂微微冷笑,又说起那段往事,齐烈也沉默了。

“就因为那天我吃了酒,多说了一句话,就差点断送了你的命。”司马昂站在窗前,廊外无人,他望着外头的梧桐树影,像是有些感叹,“你说,我如何能不谨慎。”

齐烈答不上来,他看着司马昂,从小自己就是他的伴读,可自己读书不好,只喜欢打猎,好在司马昂那时还是少年心性,他们打猎走马,无所不为,那时是何等的畅快。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司马昂,也是大说大笑的,虽有忧愁时候,却也不多。如今的司马昂面容冷峻,沉稳内敛,而这次见他,越发觉得他脸上连原来那丝笑影都寻不见了。

“听说那次大将军要杀你,是子攸救了你。”司马昂抬起头,天上又扯下雨丝来,这秋雨看来是连绵不绝了。

“是,那时候王妃还没出阁。”齐烈听了这话,又鼓起兴来,在他看起来,王妃很是仗义,很合他的脾气,倒是更像少年时候的司马昂。“那时候我被穆建黎召进军营,他正要动手杀我的时候,王妃娘娘赶了来,拿三颗这么大的夜明珠换了我的命。王妃娘娘又把我带回大将军府,跟大将军说我曾救过她的性命,还说我只是个憨直之人,又说了好些话,我也记不清了,后来硬是说动了大将军,就放了我。”说着又笑,“王妃娘娘这一向可好?”

“你曾救过子攸的命?”司马昂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还是一年前,我爹没了,我送我爹的灵到南边,安葬在我家的祖坟。”齐烈说道,司马昂点点头,他还记得那回事。齐烈接着说,“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僻静的竹林子,恰好遇见一伙人追杀一个小姑娘。这样的事儿我哪看得下去,就顺手把这姑娘给救了,又把她护送到有人烟的地方。当时她也没说她是谁,我见她性子随和,不像个拿腔作势的公侯小姐,哪想她会是穆家的女儿。”

司马昂端起茶盏,子攸确实不像个公侯小姐,但是却很像穆家的女儿。他没喝茶,又将茶盅放了回去,“是什么人要杀她?”

“呵,说起这个才是奇事。依我看,追杀她的人虽然都训练有素,可是武功却一板一眼,倒像是……倒像是宫里的蠢才侍卫。”齐烈虽然直言说了出来,不过还是向窗口扫了一眼,生怕有人听见。

“宫里的?”司马昂有些惊讶,脱口而出,“宫里的侍卫不是都由虎贲将军管着么?难道是她哥要杀她?”

“谁知道了?”齐烈摇摇头,“要说王妃他们那一对兄妹,可真不像是一个爹爹生养出来的。王爷,听说你昨日也着了虎贲将军的道儿了?”

司马昂没有回答他,“齐烈,咱们也好久没打猎了。你听外头的风声,大好的秋天,正该出去游猎才是。”

“正是呢,原是王爷今年新娶亲,我只当王爷舍不得王妃,所以没敢来催王爷去打猎。”齐烈素来看不出眉眼高低,也不屑跟奴才们打听主子的家长里短,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敢说,司马昂倒也不跟他计较。他又问司马昂,“那咱们这回怎么个玩法?”

“还是扮成京城里寻常富贵公子的模样,带一二十个人悄悄出去便是了。”司马昂一语未了,便有小厮进来回话。

“王爷,王妃送了两个人过来,说是给王爷做侍卫的。”

司马昂微微抿了嘴唇,半晌才说道,“带进来吧。”

小厮出去了,一会功夫又领了两个人进来。两人进来便规规矩矩拜见了王爷,倒不大像穆府里出来的人那么浮躁鲁莽。

司马昂打量了他们几眼,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细瘦身子,不知怎么的小小年纪便一脸倦容,只是他眼珠偶然一溜,便泄露了眼底的精明。

另一个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站在地上便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杆子,脸上的表情有些木,可那双眼也是亮的。司马昂微微冷笑,头前儿那个小的,他还真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可这个年岁大些的一看身姿气度,便知是行伍出身,只怕是穆建黎从兵营里调出来的。

“叫什么名字?”

那年纪小些的见王爷问,便先开口,“小的叫柳叶。”

另一个又行一礼,极沉稳有分寸,“回王爷,小人叫刘舍。”

“哪个舍字?”司马昂问他。

他一躬身,“回王爷,舍得的‘舍’,无舍便无得的‘舍’。”

“名字倒有趣。”司马昂说了一句,微微皱了眉,底下像是还有话要说,可刘舍等了半日,司马昂也只是说,“既然你们是王妃送过来的,就跟我一道去打猎吧。”

两个人都应了,又见过了王府侍卫的头儿齐烈,齐烈是憨直之人,想不到这两个人在这儿是不是穆府里有别的用意,他只是觉得人多更有趣,便问他两人武艺如何,骑术如何,两人虽然都谦虚了一番,但听起来也都该是不错的样子,齐烈便更高兴。

临要走了,齐烈又想起来,“王爷,咱们这一出去,要个把月才回来罢,王爷不去跟王妃道别么?”

司马昂冷着一张脸,翻身上马,齐烈这才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赶忙招呼后面的侍卫都跟着上马。

其实这时候子攸并不在王府里,她两天没吃东西,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便又走到了她常去的小酒肆那里,要了一碗馄饨。从那窗里,看着司马昂带着一队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弓弩箭矢、猎狗飞鹰,从街上呼啸而过,奔城门去了。

她抬起头视线追随着司马昂,只是逆着阳光很快就看不清东西了,眼睛又被阳光晃得流出眼泪来。她擦掉眼泪,再看街上,只有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哪里还有司马昂的影子。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夜宿

落日西垂在群山之间,苍茫的山野间一队人马追逐着鹿群,为首的是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儿郎,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呼哨一声,天上追踪着鹿群的雄鹰跟着发出尖利的鸣叫,像是在呼应着他。距离那群鹿越来越近了,他搭箭拉弓,“嗖”得一声一支羽箭飞出,正中一头鹿的咽喉。身后满脸大胡子的侍卫头儿齐烈发出畅快的大笑,一声粗犷的吆喝,后面几个侍卫离开马队,向另一个方向纵马而去,依据地形从侧翼向鹿群包抄。

他们这些天打了不少野物,论起多少来,还是司马昂猎获的最多,其次便是子攸送来的侍卫里面那个叫做刘舍的,齐烈倒退居了第三。不过刘舍为人很是厚道,人品也稳重,因而齐烈虽然被比了下去却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真心敬服刘舍的弓马技艺高超。

这天猎了鹿,时候已经晚了,刘舍毕竟是这队人马里年纪最大的,也算是最知道好歹的人,便跟齐烈计较着该早点找个下处休息,不然又要让王爷露天睡在野地里了。不料另一个子攸送来的侍卫叫柳叶的,却是个年纪最小,最淘气爱玩的,因为今日射猎又没胜过刘舍,心有不甘,便在那边怂恿着司马昂再猎一会。气得刘舍在他身后,猛地给了他的马一鞭子。柳叶的马受了惊吓,忽地窜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尖叫,人马已经窜出去好远了。

身后齐烈跟一干侍卫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司马昂回头呵斥了一句,“你们都笑什么?”几个人立刻不出声了,却低头憋着笑。平素里这个小子就好生事,可是他毕竟是王妃的人,司马昂的侍卫都不愿意招惹他,只有同样是王妃那边过来的刘舍敢管一管他,他一般也知道自己不对,所以也还算是对刘舍有几分惧意。

前面去探路的侍卫回来报告,说那边再向前走就上了官道,再走一会儿便路过一处山坳,里面有个极大的庄子可以歇脚。这一众人便向那里去,走了不多一会,就有一个孩子在路边大哭。

司马昂勒住了马,刘舍知道司马昂想问那孩子是怎么哭了,便要过去。柳叶连忙拉住他,嬉皮笑脸地说,“你听,深山里也没个人影子,哪跑出个孩子来哭得这么惨,别是妖精吧。你等着,我去问他。”

没想到司马昂已经一眼看到那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抱着头死羊,羊头上还插了根羽箭。司马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回过头来恼怒地问这群侍卫,“是谁把这孩子的羊射死了?”

这冷面王问完了,半晌没人敢吭声。司马昂又问了一遍,柳叶垮着脸出来,“刚才我跑到这里来,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还以为是……鹿。”

“去问那孩子是不是住在前边,送他一程,等到了他家,再去多赔他父母些钱。”司马昂冷着脸看了看他,转头向刘舍吩咐,刘舍应了下来。柳叶自己理亏,已经先下马来,去哄那个孩子。

这么耽误了时间,等到了那山坳里的庄子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司马昂抬眼看这庄子所在的地方很是险要,进庄只有一条路可走,两边的大山向里很是陡峭,根本无从寻到下山的路。不知这里的先人是否是在乱世中来到这儿的,这地方可说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关隘,寻常的强盗土匪怕是不大能袭扰到庄里的人。

他们一行人走到近前,见这庄子的外墙十分高大,是用黄土夯实的,建得很是结实,不过这会庄门还开着。

柳叶一见了这庄子就皱了眉头,“不对啊,王爷,这地方不对啊?”

刘舍见他说话太过随便,深恐他激怒了司马昂,便给了他一个眼色,可他愣是没看见,“王爷,这庄子外墙像是新夯过,很是结实,可见这庄子里的人很是小心谨慎,可天都黑了,怎么他们大门反不关上?”

刘舍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约这里离京城不大远,天又刚黑,即便不立即关门也不打紧。”

柳叶咧嘴笑了一下,那模样像是牙疼,“你生长在京城里,大约是没出过门儿吧?自然不比我这样天南地北瞎转悠的知道的多。哼,天子脚下又怎么样呢?如今天下,贼盗蜂起,哪有什么太平景象,你若亲眼见了就知道了,本分小民若不谨慎小心,哪有活命的可能。”

刘舍瞪了他一眼,生怕他的话让王爷不自在,“柳叶,你混说什么?你没见这放羊的孩子还没回家呢么?这门自然是不会关的。”

柳叶听了再看一眼坐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孩子,“也是啊,你这孩子也有些不对,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边放羊?”

这一句话终于提醒了司马昂,他又看了看那孩子,大约已经是**岁大小了,可这一半天任柳叶左哄右哄他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似乎机灵得很。司马昂的鹰已经回来,雄赳赳地站在他的手臂上,一般的孩子都很怕这类猛禽,就算这孩子特别胆大,可看见鹰立在人的胳膊上,至少也该觉得好奇才是,熬鹰是贵族子弟的事,贫民小户的孩子该是没见过的,可方才他从天上叫下鹰来的时候,那孩子只是扫了他一眼,倒像熟视无睹似的。

司马昂看着那庄子黑洞洞的大门,也不知怎的,心头模模糊糊有了些不祥的预感。这时候门里很远的地方忽然遥遥地有了一团灯笼似的光,柳叶怀里的孩子一见那灯火便扭来扭去地挣扎,非要下马不可,柳叶刚把孩子放在地上,他就向前跑去,司马昂看着他进了门也不知向哪边一扭,人便不见了。

那灯笼的光更近,司马昂不再向前走,心中已经知道今晚一定是要出事的,便勒住马,静待变故。

司马昂观察众人,齐烈等人都是宫廷侍卫出身,武艺虽然高超,可就是打猎走马还比较在行,他们的责任往往为得是维护皇家体统,所以他们在京城中养尊处优的时候很多,其实并无实际应变的能力,所以都未觉得到什么异常。只有刘舍和柳叶两个与众不同,不动声色地挤开其他人,待在他左右,其他人打了几天的猎,风餐露宿的,已经没了力气,都蔫头耷脑的,顾不上向王爷殷勤,见他们要挤到王爷身边来,也就随他们了。

刘舍在左边,微微歪了嘴角像是在冷笑,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也不知怎的,司马昂竟觉得他周身都杀气腾腾的,忽然领悟到此人必然不是侍卫,而是真正上过战场擒过贼砍过人头的角色。至于柳叶,平素那惯常的一脸倦容都不见了,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的,甚至向前半个马身的位子,似乎对门里的东西急不可待了,整副模样甚至有些像嗅到猎物的猎狗。

门里那只灯笼更近了,司马昂已经能听见灯笼后头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司马昂皱起了眉头,再细听,也只有长风吹动庄子外头无边秋草的声音。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嫌隙难避



司马昂走了,子攸便觉得日子索然无味,从前司马昂虽说也不能长伴她左右,可好歹她时不时得能在司马昂面前晃晃,讨讨他的嫌,招他两句骂,再还两句口角。虽说不好过,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算是聊胜于无。

如今司马昂却走了,焉知不是一辈子不回头呢?子攸叹了口气,在紫檀木的榻上翻了个身,窗外竹影婆娑,廊下挂的笼子里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尖着嗓子叫道,“王爷,王爷。”

子攸忽地坐了起来,想了一想又重新躺下,干脆闭了眼睛。六儿打外边进来,见她睡在风地里便说道,“小姐,这都什么天了,还开着窗子睡在那凉东西上,看睡出病来,可不是玩的。况且早上才睡醒,怎么又躺下了?难得雨停了,今儿天好,小姐不出去逛逛么?才外头柜上使唤人来说,这几日陆路过来的货该到了,可还不见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唠叨了半日,子攸只是不答话,闭着眼睛,似是已经睡了过去。六儿刚洗了帕子,便随手一抖,帕子上的冷水滴在子攸脸上,倒把子攸吓了一大跳。翻身起来,“小坏蹄子,你作死么?越发纵得你厉害了,仔细我当真吩咐管家打断你的腿。”

六儿出去晾帕子,隔着窗笑着说,“谁叫你装聋作哑。你什么时候为这些个小事打过人,说得我也不信。”

子攸走过去趴在窗上,向外说道,“什么你呀我的,我可是你主子,只管这样嘴里有无天日的,被人家听到又要说我的丫鬟没教养,连我也没脸。”

“罢了,小姐你什么时候会为这些事觉得没脸?”六儿晾完了帕子又走进屋里来,“小姐自己不是也爱干些个没脸的事儿?你又何曾做过一日淑女。你不想出去也好,要我说你也该收收心,少管那些混账男人的闲事,凭他们闹去罢,本来不论将来谁当权谁得势,难道还能少咱们一碗饭吃不成?可是如今却好,操碎了一世的心,人家呢还不领情不道谢的,反而因此忌恨小姐。小姐且自己拨拨算盘看值当不值当?你只一味痴心,可除了我,谁又心疼小姐一分一毫。小姐,您以后可少管他司马昂的死活,您可该抽身退步了,别好不好的把司马昂和大爷都得罪了,连老爷都对您起了疑心,那咱们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没天理了,连丫鬟都欺负我。”子攸没话说了,扁着嘴坐在窗户根底下的玫瑰椅上,“我本来心烦,才说你一句,可你呢,骨碌出一车话来回我。”

六儿摇摇头,给子攸倒了茶来,“小姐又说这话,难道我说的就不对?明明是你自家的心病,怕被人说,所以一般我一说起王爷,你就理亏,人就软了。外人听了不知道,又要说穆家的小姐在外边刚硬,在家里连个毛丫头都能把她降服了。”

“好,好,那我从今儿起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凭他什么事我一概不管,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看,多一句话我也不听也不说,总行了吧。去把我前年做到一半的那个香囊拿来,老娘我要做针线了。”

“小姐,不能说‘老娘’。”六儿又嘱咐了一句,可也知道是白嘱咐,“小姐那香囊都做了三年了,如今早不知道压到哪里去了,这会儿要我到哪找去啊?”

“成日家就知道说那些多余话,你是我的丫头,正经该你管的事你倒不管了,连我的东西都放不见了,明日还说嘴呢。”子攸鼓起嘴来,转过头去生气,“我统共就做了那么一个东西,还被你放不见了。”

“祖奶奶啊,谁知道那东西你还要啊。”六儿只得翻箱倒柜地去找,随口说,“小姐,你那个香囊做得像只蛤蟆,我知道那原是你前年心血来潮做了要送给王爷的,可我那日见了侧妃送给王爷的那只荷包,真精致了得,别说比外头买的强,我看就连如今宫里的绣娘也比不得她做得精巧。”

六儿回过头来,一眼看见子攸憋着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把话转开,“得了,不就是一只香囊么,什么好东西呢,真要没了也就罢了,小姐还至于要哭了,也忒没见过世面。”

说得子攸又笑了,“你就怄我吧,死蹄子。找不出那个香囊来,可仔细你的皮。”

六儿见不找不成,只得叫进来几个小丫头,一通开箱子打包袱,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出来了,还是子攸前年做的活计,瞧着也不过才有三分香囊的意思。六儿又赶紧过来帮子攸捻线,可子攸捏着香囊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红着脸问六儿,“这……下一针可在哪绣才是呢?”

六儿只得教她,没两下她又烦了,六儿忙给她找理由罢手,便看看窗上的滴漏,“都这时候了,已经过了晌午了,早该摆午饭了,怎么还不见他们送过来?小姐,我叫人去催催,这起懒鬼,不催就不动弹,倒饿坏了小姐。”

正说着呢,两个老婆子已经抱了食盒进了院子,外头小丫头连忙接着,六儿也走了出去,子攸抬起头从窗户向外往,看见六儿一揭开两只提盒的盖子就变了脸色,便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摇摇头,懒得出去管。

耳朵听着六儿在外边发脾气,“这饭菜都馊了,这也是给人吃的?”

那婆子却不大懂事,只拿眼瞧着六儿,“这是外边厨房给的,他们拿来就是这样,难不成是我在路上拿坏了不成?姑娘恼了就去跟外边厨房上的人叫唤去,只管寻我们的晦气我们如何担得起。也没见姑娘这样蝎蝎螫螫的丫鬟,里边正经主子还从没说我们一句,我们倒是伺候姑娘这样二层主子的人?”

六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子攸听见婆子给六儿没脸,自己也不好还坐着不动,只得走出来,那几个婆子见王妃出来,只得勉强严谨些。

子攸向那食盒里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以前也曾这样,被王爷说了你们几次才好些,如今又这样,难道是王爷走的时候留了话给你们,叫你们作践我,想把我赶出王府么?”

那婆子向子攸做了个万福,“王妃娘娘,这些话您要说跟王爷说去,要么就去问外边厨房,这我们如何担得起?”

六儿气得不行,待要发作两句,又怕这婆子真叨登出别的惹子攸不高兴,只得忍着气劝子攸,“王妃娘娘,王爷不是那样的小人,断然不会如此的,您可别歪派了王爷。我这就叫小厮去外头酒楼里买饭菜去就是了,或是咱们干脆叫些人来,在咱们这里头另立一个小厨房。”

子攸微微笑了笑,说话的模样很是和气,“这婆子我看着却眼生,是什么时候到王府的?”

那婆子见这个正牌王妃说话和气,便将她认作软弱之人,大模大样地说,“奴才是侧妃娘娘的陪房,刚来王府不久。”

“原来是这样。”子攸点了点头,忽然低头咳嗽起来,六儿连忙过来看她是怎么了。

不提防外头慌里慌张地跑来一个才总角的小厮,进来就喊“小姐,小姐,不好了,小姐的马疯了。”把六儿吓了一哆嗦。

子攸的脸色倏地变了,也不再理会这些人,一把推开挡在眼前的婆子,急匆匆奔着马厩那边跑去。六儿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她知道子攸爱马,爱如至宝,往日在家时候没有一天不骑她那匹“蹑影”马,可如今……

两个婆子差点被子攸推倒,这会看着子攸的背影撇嘴,还以为这穆家出的王妃有什么了不得呢,屁大点事就这么慌脚鸡似的,真是上不了高台面。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刘家庄


门里那只灯笼更近了,司马昂已经能听见灯笼后头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司马昂皱起了眉头,再细听,也只有长风吹动庄子外头无边秋草的声音。

刘舍有些沉不住气,催马上前,便想率先进到庄子里一探究竟。不想柳叶低声向他说,“别走。现在你是侍卫,不是在军前争功。这会你冲什么锋,只别离开王爷左右才是正理。”话虽如此说,司马昂却看到他的右手指在左手背上轻轻敲着,显见得也已经急不可待了,只是硬按着。

刘舍却被他的话点醒,勒住马护在司马昂的身边。

柳叶烦躁地转过头来,向司马昂道,“王爷,出来的是一个人,没有什么武功,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庄户人。”柳叶见司马昂并没问他是怎么知道里面这人没有武功的,便以为司马昂不信他的话,刚要解释几句,司马昂抬起手示意他安静。柳叶愣了一下,随即听到身后草丛间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禁有些惭愧,他只顾着盯着门里,竟没发觉他们已经被人包围了。再看一眼司马昂,柳叶心头有些惊异,总是没想到这个王爷竟然这么精明。

门里的人越走越近,脚步拖沓,呼吸间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杂音,好半天灯笼才到门口,柳叶发出一声失望的嘀咕声,举着灯笼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汉,在京郊这一左一右,如他这般衰老的庄家汉,只怕找不出一万来也有八千。

老头举高了灯笼,看着外边这一队人皆衣饰华美,容貌伟岸,又骑着高头大马,便吓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大约以为是天兵天将突然降临。

司马昂温言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京城里出来打猎的,天晚走到这里,想在贵庄借宿一宿,不知道老人家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情愿多给银两。”

刘舍有些不解王爷为何明知这庄里有古怪,还要在这儿借宿,要他说,还不如干脆掉头到荒郊野地里睡一宿呢。

那老头半天才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们这是刘家庄,庄稼人本分,留人住宿不过给人行个方便罢了,怎么敢要客人的银两。”

齐烈见这老头很知道好歹,便下马过来问他,“老头,我们这么多人,你这庄子住得下么?你这庄子谁说得算?”

“啊?哦,住得下,住得下,我们庄院空房子多得是。”老人说着慢腾腾让开路,往里让他们,“这个庄子是刘员外家的,我们都是他的庄户,现下天已晚了,不便去惊动他老人家。可刘员外是个大善人,往常我们也常留错过宿头儿的路人在庄上,想来就算我做主留下你们,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我。”

“如此,便多谢老人家了。”司马昂在马上说,一面看了柳叶一眼,柳叶心领神会,嘴角边嘻嘻一笑,跳下马来,跟在老人身边,“老人家,您老腿脚不稳,我是年轻后生,我来替你拿着灯笼。”

刘舍这时候也看出来王爷是有意要探一探这里边的虚实,见柳叶在防备着那老人,自己便更谨慎地守在王爷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精神也是十二分的紧张。

庄子里边这会黑漆漆的不见灯火,好在是大月亮地儿,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柳叶便问那老人,“老人家,您这庄子里怎么连个灯火都没有,还静悄悄的,难道你们庄上人都住在庄子的大后头,所以看不见么?”

老人憨厚地笑笑,“小娃子,你穿的这么体面,定然是城里的公子。你哪知道我们乡下人的习惯,我们都是日头出来起床,日头落了便倒头挺尸,这会儿大伙儿早就睡下了。我要不是去寻我那出去放羊还没回来的小孙子,我也早睡了,还能省些灯油钱。”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司马昂听了却笑了笑,他虽然是个生在深宫中的皇子,可也并不是个呆子,只怕因为他生在隐忧重重的宫闱之中,心思反而还要较外间人更细密一些。这些年他出来游猎,多有投宿在农家的时候,庄稼人睡得早确是不假,可难道村子里的鸡鸭狗牛也都睡死了不成?竟一声也没有,这庄子着实静得古怪。

老人将他们引到庄子里的一处院落中,上面三间正房,两旁又各有两间厢房。老人又点了一盏灯,“就住在这里吧,这处人家的小子前些年出息了,考中了探花,入朝为官去了,他们合家上下都跟着儿子进京享福去了。这里就这么一直白空着。”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地拿着笤帚去扫那炕上落的灰,司马昂便命侍卫去替那老人打扫,叫老人歇着说话。

老人又道,“请公子在这歇着罢。请公子的随从们到厢房去睡,这里地方虽小,可炕却极大。只是我们乡下人穷,拿不出好的招待众位爷,请爷们担待着点。小老儿这就去给爷们找些铺盖来。爷们今晚只得将就一宿了。”

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行礼告辞。又摇摇摆摆地出了门去,司马昂瞧着他出了门,又是一拐,便没了踪影。

柳叶走了过来,向司马昂报告,“真是奇怪了,我才试探了他一下,他像是确不会功夫,可这庄子却处处透着古怪。”

众人拴马的拴马,打扫的打扫都不理论,以为那孩子又在玩了。独独齐烈听了愣了一下,“柳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把爷领到贼窝里来了不成?”

柳叶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我从十岁就在江湖上飘,自然见得比你多。我说这里古怪,这里就是古怪。”

齐烈是司马昂的侍卫头,平素为人仗义豪爽深得底下人的敬爱,众人听了柳叶抢白他,都涨起火来。何况那个柳叶这些天来实在讨人厌的紧,众人久已嫌弃他既啰唣又爱抢尖儿,这功夫就有两个侍卫走过来,想要借机教训这小崽子一顿。

刘舍见几个侍卫面上神色不好看,像是要揍柳叶一顿的模样,便挺身挡在柳叶前头,柳叶生得瘦小可怜恐怕打不过那几个侍卫,虽然他嘴贱了一点,可刘舍也还是不想让他吃亏。他向司马昂的几个侍卫一拱手,“兄弟,王爷还在这呢,罢了吧。再说柳叶年纪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就看在这几日一个锅里吃饭,一棵树下睡觉的情分上,丢开手吧。”

可柳叶偏不肯就坡下驴,哼了一声,“无知的家伙,小爷难道怕你们么?”

刘舍气得回头骂他,“小崽子,王爷还在上头呢,你算什么‘爷’?”

柳叶皮笑肉不笑地做了鬼脸,气得几个侍卫大骂,就要上来打架。

不想司马昂忽然低声呵斥了一句,“噤声。”几个人不敢莽撞,柳叶见了他几个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禁要拍手笑起来,可是忽然愣住,习武之人耳朵异常灵敏,更何况柳叶这样多少有些内功修为的人,他呆呆地立在当地听着外头极轻微的脚步声,又抬头狐疑地看了司马昂一眼,他似乎也在谛听。柳叶顿时满腹疑惑,如果王爷只懂打猎,耳朵断然不会灵到这个地步,比方说这些个侍卫就并未听到,这么说来,难道这个王爷也会些高深的武功吗?这可怪了,来之前王妃可没跟他提过,他还以为王妃要他来保护的是一个窝囊废天潢贵胄呢!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身若桃李心蛇蝎


子攸急跑到马场去,只见自己的马已经挣脱缰绳,疯了一般地在马场中狂奔,时而两足着地高身立起,时而四蹄狂刨,像是被恶鬼附身,不住地折磨它似的。子攸生性豪爽酷似男儿,平素爱马如命,这一会见了这个情景心疼难过自是不必说了。也顾不得别的,就要上前。

六儿也跟着过来了,一见着马就知道势头不好,连忙上前想要拉住子攸,可是哪里还拉得住。她眼见着子攸冲过去,奋力拽住马缰绳,那马大约还是识得她的,见了她便狂躁稍歇,子攸趁着这个功夫飞身上马,紧紧搂着那马的脖子。可那马到底不能平静下来,没一会儿便只管狂跑乱踢着,把六儿吓得尖声大叫。

子攸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的马是怎么了,开始只以为它是受了什么惊吓,便想像当初驯马时一样,骑在它身上不住地吆喝拍打它,想让它平静下来。可是今日这马的狂躁不似往常,这一会儿口吐白沫,似乎连子攸也不认得了,拼命要把她从背上甩下去,子攸有几次都差点跌落马背。头上插着的一支玉钗掉落在地上,被“蹑影”马的铁蹄踏得粉碎,子攸的长发散开,随着马的剧烈跳动在脑后狂乱地甩动飞扬着。

“蹑影,蹑影,你是怎么了?”子攸口中喃喃地说,眼泪滚在马背上,人却死死地待在马背上不肯下去。

六儿急的叫人上去帮王妃拉住那马,可这里只有一干太监小厮,并没有会武艺的侍卫,那些下人们别说不肯上去解救子攸,就算他们想去,如今也没有那个能耐。

眼见子攸在马上已经待不住了,若这会儿摔下来,定然要被马蹄踩得没命,六儿急得要晕过去了。猛然间见到一个女孩也跑进马场,冲着子攸的马直冲过去,六儿并不认识那女孩,却见那女孩手中白光一闪,像是拿着利器,她趁着马跑过她身边的一瞬间,猛的把刀捅进马腹。

蹑影马长嘶一声,声音竟是凄凉悲鸣一般。

那女孩就是月奴。马虽依旧在奔跑,可狂态却顿时缓了不少,子攸借着这势头向一边侧身,滚下马去,倒在地上时手指触地,锥心地疼了起来。子攸也顾不得,爬起来赶紧去看她的马,那马竟然在前面收住了脚。她以为它好了,便喜不自胜,跑过去搂着马脖子还想安慰它,却一眼看见它肚子上的血口,和流在地上的一长滩血,不觉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坐在地上,只觉痛彻心扉。

那马在临死时候似乎终于神思清明了,再嘶鸣一声,膝盖屈倒在地,将马头伸进子攸的怀里,子攸再看它时,已经死了。

这蹑影马跟了子攸三年,子攸未嫁之前,人马朝夕相伴,刷马喂料都是子攸亲自去做。及至子攸嫁了之后,不好天天到处骑马,也是时时来马厩这儿陪它。现在爱马突然死了,那心疼自是难以言说。

子攸呆看了蹑影马半日,忽然搂着马头,仰天大哭起来,直哭得浑天黑地,任六儿怎么劝说她都听不见。忽然抬起一双泪眼,想清了前后,厉声问道,“是谁杀死我的蹑影马的?”盛怒之下,子攸也不辨好歹,只想杀了谁去给爱马殉葬。

月奴过来跪下,“是奴婢月奴。”

六儿有些慌了,她心里是不怪月奴杀马的,那是情势所逼,死了一匹马总比让子攸继续处在危险中要好。

“好,那我就杀了你。”子攸说着就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来,六儿以为子攸不过是气话,可一见子攸那眉眼,便知她已经气极了,子攸是个从小就有杀伐决断胆量的人,这说是穆文龙教出来的也好,说是她自个儿娘胎里带出来的也好,总之这个杀手,只怕子攸是敢下的。

六儿担心真闹出事来,她知道自己拉不住子攸,便跪在月奴前头挡住她,“小姐,您就饶了她吧。你……你叫什么来着,快给小姐磕头,快点。”

月奴真的磕头下去,口中说道,“王妃娘娘,您的马中了毒,即使不是用刀杀死的,也必然会毒发身亡。”

“胡说,我的马怎么会中毒?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子攸盛怒之下,哪里肯信她的话,只以为是她的狡辩之词。

月奴连磕了三个头,“王妃娘娘,您的马确实中了毒,奴婢知道,是因为……是因为那毒是奴婢下的。”

子攸愣了一下,眼里更是闪出火来,不过却不再一味要杀她了。六儿也吓了一大跳,回头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奴向前三步,膝行到子攸身边,“王妃娘娘,侧妃前日问我,游牧之民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马疯癫,奴婢不知侧妃用意,就告诉了侧妃娘娘,确实有这样的药,咱们王府的花园子里就有一种紫花,开得极盛,那花在人是无害的,可是将它研碎了混进草料里,马吃了就会发疯,狂奔而死。侧妃……侧妃就叫我守着马厩,打听王妃娘娘要骑马出去的时候,就把那花先喂马吃了。奴婢知道,知道,知道侧妃是想叫娘娘被摔死,可又……又……不敢不听她的话,上午奴婢去王妃那打听着今日王妃不出门了,就去告诉侧妃说王妃要骑马,然后来给马下了药。原想……原想药死马跟侧妃交差了事。却不想……不想……”

子攸气得已是发抖,月奴却忽然拉住子攸的手,“王妃娘娘,您的小手指……”

六儿还没从月奴那骇人的话里醒过神儿来,这时候听见月奴失惊打怪地大喊,又吓了一跳,刚要呵斥她,忽然看见子攸的左手小指最上一截歪成一个古怪的形状,登时吓坏了,“这是怎么了?”

子攸自己只觉得手指锥心地痛,可方才又是气又是心痛,根本没在意自己的手,这时候看着手指,才发觉异样。月奴心里却清楚,向六儿道,“姐姐,王妃的手指骨折了,快叫太医来。”

六儿慌了,回头四下里看,冷不防看见侧妃带了人远远地站在马场的门口看着里面。六儿也不理睬她,只叫小厮快去太医院,把那几个好的太医通通都请来。却不道侧妃来王府的日子虽浅,却有些手段,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多是被她拿下了马的,她把那几个小厮看了

一眼,他们就明白了,说是去请太医,可出了门就四处去逛。所以六儿这边接二连三的叫小厮去请太医,太医却迟迟地不到。把六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月奴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向着子攸说道,“王妃娘娘,您知道,我是草原上来的人,我们那里没有几个郎中,可我们又是一年到头活在马背上的,平时免不了摔得伤筋动骨的,所以我们多少都知道一点救命的医术。现下等不来太医,王妃娘娘敢让我试试吗?”

子攸沉默不语,六儿却恼了,“你这死丫头,你疯魔了不成,还想给王妃治病?你们草原上的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生得自然结实,娘娘这样的万金之躯,是你能混治的吗?”

子攸却止住她,向月奴道,“罢了,就是你来吧,谁又能比谁金贵多少?我也在军队里待过,知道这样的情形必须马上把骨头正过来。”

月奴抬头打量了子攸一眼,眼里有些敬服之意,按照草原的礼节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大礼,“王妃娘娘如此信我,我必不负娘娘。”

她轻轻抬起子攸的手,细看这骨头错位的程度,“王妃果然是有胆量的人,中原的这些人里,我只敬你一个。今日又见你爱马如此,真是难得,王妃的马是我害死的,假若我将来能活着回到草原,我当为王妃找一匹好马。却不知王妃的这匹马叫什么?”

六儿见她不急着治疗,只管这样杂七杂八的说,正不解其意,子攸被分散了心神,刚要开口说话,月奴猛地一扳子攸的手指,子攸痛得尖叫一声,连六儿也被吓得叫出来,再低头看,子攸的手指已经被正回了原位。

子攸虽然痛得冷汗直流,大口喘息,可却知道已经无妨。

六儿也终于叫来一个穆府陪过来的侍卫,吩咐他亲去请太医来,一面极力安慰子攸,硬把子攸从马尸旁边拽开,请回了房里。太医来过之后,又是一阵忙乱。一时侧妃萧氏又过来请安,自为子攸虽恼,可抓不到她的把柄,又能把她怎么样呢,便是她说给王爷去听,王爷也未必信——此时她还不知道月奴已经说了实话。

见屋见子攸看着她冷笑,便又有些怯了,强自镇定起来,勉强笑着向子攸请安。子攸也是一笑,忽然道,“何必惺惺作态,不如打开天窗说几句亮话。”

萧吟温婉笑道,“姐姐是说什么?我却不知。还请姐姐言明。”

“我若在这时候说你两句重话,你自然得空就去学给司马昂听是不是?”子攸直接便说出来,萧吟见她越发连王爷的名讳都叫出来了,知道她已是无可忌讳,心里便又忌惮她的权势,又恼她这副不肯存些城府的轻狂样。

子攸看着她的脸冷笑,心里却忽然恓惶,想来果然该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己无论如何小心,反正都进不到司马昂心里去,又何必在乎了呢?想来,自己心中有司马昂,那是自家的事,司马昂心里没她,那是他的事。这样想着,今日之盛怒,不免便转成了灰心绝望,越发随性说出来,“我不妨明说了吧,我是看在司马昂的面子上,今日就饶过你。你也不用再狗仗人势天天做耗,我要想拾掇你,根本用不着费心机绕弯。你给我记着,倘或再有一次这样的事被我发觉,我不管司马昂如何疼你,我就有本事叫你立刻离开王府,滚到天边上去。你如不信,可以一试。这话你只管去回司马昂,他爱怎么想都随他。”

这一番话说得萧吟脸色煞白,不知道子攸说的是真是假。还要再说话,子攸已经开口了,“六儿,叫小丫头们进来擦地。”

羞得萧吟满脸通红,也说不得别的,只得退了出去。这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睡不着觉,思来想去地琢磨子攸的话到底是吓唬她,还是怎的。可也没琢磨出来,本想要么弄死子攸,要么把她挤出王府,可是从此以后她便不大敢做的太明显,而那边子攸却不再顾及自己是不是太招摇了,直接另立了内厨房和账房,后来甚至连私用的仓库都有了。从这以后子攸并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不用官中的,外边柜上来给子攸送银子送东西也直入子攸自己的账房。

可这下就苦了萧吟了,王府的一应开销不小,单靠王爷的俸禄银子十分有限,司马昂又从不管这些闲事,萧吟只好自己苦力支撑,没多久就觉得疲惫不堪,难以维持。她没了钱使,下边人便不大服帖她,几次三番的王府里闹出几件不大不小的难堪事让她没脸——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只说,子攸的正房这边。萧吟虽然走了,可六儿心里有数,已经开始防备着萧吟,也不叫月奴再过侧妃那边去,生恐那歹毒女人害了月奴的性命,叫丫鬟婆子给月奴收拾一间下房住了。自己带着两个丫鬟服侍子攸吃药,知道子攸因为爱马暴亡哀伤不已,便不住地解劝。

一时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晚上,子攸觉得有些倦了,喝了药便独卧在床上,只是手指疼得睡不得,又想起她的马来,便又哭了一会,渐渐方有些困意,正模糊睡下,猛听到院子里又吵嚷起来。

子攸烦恼地起身问是怎么了,六儿已经举着烛火进来,点了两盏灯,又拿了子攸的披风过来,一面低声说道,“小姐,陆路那边的货没了。连运货的人都没了,说是快到京城的时候遭了强盗了,跟货的人只有一个逃回来报信,这边才得知道。外边几个掌柜的都来了,在外头小书房里等着小姐裁夺。”

子攸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口忽悠了一下,也不知是急得还是起得猛了,“哇”地一声把方才吃的药全吐了出去,“什么?那些货都没了?”

子攸那匹货里并不仅是她买卖上的东西,还有爹爹为了这次打仗,从南边两个富省强征来的税银,就为得是怕在路上被强贼发觉,才混在她的货里送来,她还特意嘱咐了一路上不许打出穆家商号的名字,只求不要树大招风,要稳稳进京才是。谁知竟还是出了事,只不知眼下可如何是好?

六儿因见子攸的神色不比往常,便问她那货是否金贵,这一次要亏多少钱。

子攸坐在床沿上出了一会神,只是不答。半晌才缓过神来,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丢了就丢了吧,眼下要把货找回来才是正理。我这就去见见在京城里的江湖英雄,打探一下,是哪里来的人把货劫走的。”

六儿听说,连忙手脚麻利地帮她穿衣梳头,一面又吩咐小丫头叫外边伺候的太医再去煎药,定要子攸重新喝了药再走,可子攸也顾不上喝药,急急忙忙地走了。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交手

司马昂忽然低声呵斥了一句,“噤声。”几个人不敢莽撞,柳叶见了他几个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禁要拍手笑起来,可是忽然愣住,习武之人耳朵异常灵敏,更何况柳叶这样多少有些内功修为的人,他呆呆地立在当地听着外头极轻微的脚步声,又抬头狐疑地看了司马昂一眼,他似乎也在谛听。

若是按照柳叶的江湖规矩,现在他该是运点内力,将声音送出,对一对切口,问一问这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可如今他是司马昂的侍卫,是官家,官家自有官家的行事规矩,所以他也乐得看司马昂的那群傻侍卫等一会不知所措。

柳叶的这番心思算计司马昂是不知道的,不过他却也知道今天定然是闯进了贼窝。他平素被穆家压制着,不得已只能闷在家里,练几下剑,涂抹几笔字画,以韬光养晦保全自己。可这样的日子他早就挨够了。如今难得遇到这样诡异的地方,以他的少年心性,如何不闯?

更何况他手下的这班侍卫,都是他亲自选拔训练出来的,他心中其实有个算计,想着若有机会,便要把他们放出去做将军,将来自己若有机会立一番事业,他们就是中流砥柱。只是,他们眼下也都年少,虽然弓马娴熟,熟读兵书,可到底未曾经事,还欠些火候。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正该让他们历练一下,他从旁观察各人的表现,品度哪一个更能临危不惧,哪一个更有大将之才。

再说,若能顺手铲除一个贼窝,那于国于民也都是好的。

司马昂看了看众人,此时有十几个挤在这里,另有十个在外头。这是乡下人的房子,外头宽敞,屋子里却狭小紧迫,司马昂便寻思一旦情形有变,屋里不易施展开,倒叫人家连窝端了。因而叫手下人都过来,他说道,“柳叶年纪虽然小,话却不错,咱们已经进了贼窝。”

这些侍卫都吓了一跳,前些日子确有谣言说这条路上如今不大太平,有一起心狠手辣的强人,专在黑夜里偷偷砍人脑袋,挖人心肝。这时候听王爷说入了贼窝,便都想起在京时候的这些谣言,如今夜黑风高,身处荒郊正对了流言中说的情景,因而颇有几个人,面露悚然之色。

司马昂微微一笑,“你们这些人,无论是皇亲贵胄的子弟,还是平民百姓的儿郎,没有哪一个不是本王亲自选拔出来少年英杰。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虽然还未得机会到战场上大显身手,可如今也正是为民除害的大好时机。这些人为害乡里已有些日子,连官府都拿他们没法子,我久欲荡平这些贼人,因而今次才带你们寻到这里来,可这庄子依据山势而建,着实易守难攻,所以才变法走到里面来,剿灭这个贼窝。”

众人听了这话,才知道王爷是要领着他们擒拿强盗,毕竟这些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少年郎,听说要做这样的大事,又都振奋起精神来,不似方才那般慌乱萎靡。

柳叶却张大了嘴,看看司马昂,又看看刘舍,刘舍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柳叶便凑到刘舍身边,悄声问道,“果真如此?他真早就知道?反而是来拿贼的?”

刘舍连忙一扯柳叶的衣襟,叫他闭嘴。刘舍是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人,深知孤军深入,四面楚歌之时,最重要的便是鼓舞气势,将士才能以一当百,才有冲出重围的可能。倘或像方才那样自家先馁了,便是定要全军覆没,必死无疑。小王爷虽是没上过战场的深宫皇子,倒似是深谙此道,如今不说自家掉了陷阱,倒说是来剿灭贼盗的,硬是把守势给说成了攻势。

他又打量起司马昂来,见他高昂着头,神情俊朗洒脱,口中又说了些激励侍卫的慷慨激昂之言,不但司马昂自己不似平日里那谨慎持重的阴沉模样,而且只几句话便使得群情鼎沸,万众归心。刘舍心中暗暗感叹,这小王爷倒真像个难得的将才,虽然不似穆建黎那般强壮勇猛,但这般审时度势的能力却远在虎贲将军之上了。

这里便有侍卫建议要立即打出去,抄了强人的老巢。

司马昂却深知这里地形复杂,且自家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万不能那般轻举妄动,因而说道,“不可,此时唯有以逸待劳才是上策。齐烈,我近日里新制的那两个阵,也该趁今日演练演练才是。”

齐烈应声领命而出,众侍卫也跟了出去,就在庄户院子里摆开了阵,又有五人上了屋顶,寻到隐蔽之所,准备了弓箭,以为策应。

柳叶从没见这样新奇的玩意儿,踩在门槛子上只管瞧,只见那些侍卫排成些看不清楚的形状,便问刘舍,“这是干嘛?演习乐舞么?”

刘舍也在看那阵,他早年也读过兵书,又在军队里历练过,因而看了那些侍从凑出阵型来,便知道里面蕴着极高妙的兵法,倘或用在千军万马对阵之时,只怕还会更显优势。只是他虽熟读兵书,却从未见过此阵,料想是司马昂在家时候自行编制出来的,心下又是惊叹。再转头看小王爷面带微笑,稳操胜券的模样,便又添了些敬服。心道,想不到他原是这样英雄豪杰模样,那就怪不得主人家那飞扬跋扈的小姐能瞧中他了。只是此时屋外似乎已经被人团团围住,却迟迟不肯攻进来,想来大约是见他们都会些武艺,又有弓马,因而也不大敢轻举妄动。

司马昂却吩咐齐烈,多点火把,将院门打开,猛然将火把掷出。果然门外一时有了几声“哎哟”,想是围在外头的强盗躲闪不及,被火把扫到。掷出的火把没有熄灭,照亮了原来待在黑暗中的人影,看来来的人还不少。

外面的人似乎着了恼,毕竟都是江湖中的草莽之人,哪有兵士那般的肯受人制约,这时候便有十几个胆子大,性子粗的,也不等头领下令,便闯将进来。自恃懂些拳脚,有些武功,哪里把朝廷的武将放在眼里。

谁知他们闯进门来,王府的侍卫竟只顾排着自己的阵型,不肯上前迎敌,先进来的几个只好冲杀过去,哪知这些侍卫立时便动起来,这几个人竟像淹进了大水里,本来双方人数也该差不多相当,这时候几个强贼却只觉得身前身后都是人,再动手又发觉这些个侍卫并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那样只会弓马不懂拳脚。只一会功夫,十几个人竟全数被放倒。

司马昂自幼便待在宫中,既不用像一般男子那样整日背诵四书五经以求博取功名,穆文龙又不肯给他找些名士大儒教他治国之策,可他却偏偏聪敏好学,因除了启蒙师傅之外再没人对他指点约束,他便杂学旁收无书不读,甚或连奇门遁甲五行之术他都有所涉猎,因而这套阵法其中包罗的玄机自是不少,才能以弱胜强,克敌制胜。只是这里头的门道,哪里是一般武人能了悟的。

只是这些强盗也不肯服气,这次又冲进来二十几人,小小的院子里挤了三四十人,却也就是极限了。司马昂手下的侍卫训练有素,在齐烈的号令之下,临危不乱,那些江湖草莽进了院子之后却乱作一团,甚或还有举刀胡砍,伤了自家人的。

只是这些人里却有一个武功略强些,脑子也清楚的,不跟那些侍卫缠斗,直冲出阵去奔着齐烈举剑便刺,埋伏在屋顶的侍卫三箭齐发,这人终是有一箭未躲过去,射在手臂上,剑也落在地上。齐烈抡起猿臂一拳打在那人脸上,把那人打晕过去。

司马昂露出一丝微笑,想到这庄子里能有多大,大约也就能住下一百多人吧,只管这样冲杀进来,来一个没一个,这伙强盗可是彻底要败了。

不过这些强盗的首脑也并不蠢,第三波不信邪的人刚冲到门口,就听见外头一声娇叱,“都给我站住,你们这些蠢材,还不给我退后。”声音清脆婉转,可那些莽汉却如听见鬼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司马昂也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子攸,站在台阶上呆了一呆。

院门外走进来一个白衣女子,脚步甚轻,右手提一柄宝剑,进了门也不与那些侍卫争斗,足尖轻点,纵身跃起,自侍卫头顶掠过,月影之下,身姿曼妙,真如仙子嫦娥一般。屋顶的侍卫见她奔王爷而去,连忙射箭招呼,可都被她轻轻避过。柳叶在司马昂身边不觉出声赞叹,“好轻功。”

女子的剑尖直指司马昂的面上,作势便要刺来,谁知司马昂却微微含笑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不躲不避。

柳叶手中一枚暗器扬起,那女子连忙回剑格开,柳叶已经挡在司马昂前面。那女子便向柳叶怒骂道,“竟然用暗器暗算一个女子,你好不要脸。”

柳叶嘻嘻一笑,“你又不是我姐姐,也不是我的小媳妇儿,我做什么让着你,不能暗算你?”说得那女子更加气恼,他趁机一掌向那女子打去,他身法灵动,掌法亦是飘逸迅捷,只见他衣袖飘飞,却瞧不清他的来去之势。

刘舍便喝一声彩,柳叶更加得意,着意卖弄,把那女子逼退了三步。

司马昂也点点头,想不到柳叶年纪轻轻,功夫却这样好,听他说话行至也是江湖中人,并非是穆家军的人,想来大约原先是跟子攸的,而非穆建黎。只不知子攸这小丫头是在哪里寻来他这么厉害的人物,又能收为己用,着实不易。想到子攸,再看一眼面前女子,司马昂不免有些自嘲,方才竟会将她认作子攸,呵呵,子攸又怎会三更半夜地在这里现身。思来想去,柳叶已经与那女子过了二三十招了,柳叶竟不能取胜。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白衣女子


柳叶已经与那女子过了二三十招了,竟不能取胜。那女子年纪大约二十几岁,虽然比柳叶年长,可毕竟是女子,柳叶并不想下死手,只想依着江湖人的法子,逼得她认输也就罢了。谁知那女子却不给他留情面,越是争斗剑招越是凌厉,刘舍已经沉不住气了,想叫柳叶不必怜香惜玉,赶紧了结了算了,却听见司马昂在一边“啊”了一声,他瞥了司马昂一眼,总是不知道王爷到底在惊讶什么。

那边柳叶本想三招两式料理了这女土匪,谁知竟不能,这会儿急了。他本已看出这女子的剑法玄妙,像是得自高人传授,只是她年纪不大,又是女流,修炼的还不到家。这时候便瞧准了她的破绽,避开剑锋,突地窜到她的身前,凶悍凌厉地连出三掌,皆向着那女子的要害过去,那女子连忙挥剑化解,谁知柳叶的武功路数本来就虚虚实实飘飘渺渺,那女子本来猜到他的第一掌的虚的,谁知他的第二下同样是虚的,大惊之下算准了第三掌必定是实的,谁知竟然也是虚的,右手挥掌,左肘撞出,她的右臂一麻,手中长剑不知怎么的已经握在他的手里。

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方才那几下实在是眼花缭乱。

柳叶退后一步,手里拿着宝剑,顽皮地嘻嘻一笑,朝她吐了吐舌头。他本来已经十七岁了,可是身材又瘦小,性子又顽劣,倒像是个十三四岁的淘气少年。

那女子却阴沉着脸,“上官缜那个混账是你什么人?”

柳叶一听她问,忽然变了脸色,“哎哟,”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你这凶婆娘眼睛还挺毒,怎么瞧出我的武功跟上官缜是一路的?”

那女子还想再问,但见柳叶嬉皮笑脸的德行,便知道再问,他也不一定会说,自己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讨了没趣,“把我的剑还给我。”

“还给你?”柳叶失惊打怪地问了半句,又自己答了下去,“不行的,谁抢到就是谁的。再说你这剑也真不错。”说着竖起那剑只管瞧,“嗯?这里还有个缜字,上官缜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大侠,你定然是看上了他,所以才把他的名字刻在自己剑上的吧,你个女孩子,竟然单相思男子,好不羞啊。”

一句话说的那女子登时大怒,两弯柳叶眉立了起来,想反驳,可她心里本来有事,再说也知道这些事越描越黑,自己若是接了口,那小子还不一定要接着说什么。

司马昂在一边却又看了柳叶一眼,他才知道柳叶从那个人那里来,他还记得中秋夜里同子攸喝酒的那个上官缜。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只不过那女子被柳叶奚落,比他更不痛快。这时候也不再跟柳叶多话,一掌向柳叶劈来,柳叶身法轻灵,只一转身便轻松躲开,袍袖一拂,那女子便觉得一股不弱的内劲直奔面门而来,连忙向后一跃,勉强避开。

柳叶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家时是最小的一个,很受众人疼爱,人人都让他三分,所以他也不觉得眼下欺负女孩子有什么不妥。哪知道正在笑呢,司马昂忽然伸手过来,他虽然一愣,但也不想把手里的宝剑给司马昂,便想躲开司马昂的手,谁知司马昂的手指无意似地在他的手背上一磕,他竟没能避开,被这一磕之下,手便软了三分,使不上力气,司马昂已经把宝剑接过去了。

“别闹了,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司马昂低声呵斥了他一声,他吐吐舌头。司马昂扬手把宝剑丢还给那女子,“既然你想按照江湖规矩一对一的来,就去请你父亲来,你这门功夫本来厉害得很,可你练得还不到火候,不是我这侍卫的对手。”

“侍卫?上官缜的人什么时候开始给官府当狗了?你又是什么人?”那女子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昂一番。

柳叶愣了一下。连刘舍也看着司马昂,司马昂直接便叫那女子的父亲出来,竟像是知道这女子的底细,既如此,何以方才进庄的时候不说?不过柳叶随即想到司马昂多半是从那女子的身法招式上看出来的,只是那样的话又说不通了,为何江湖中人的武功路数,自己看不出来,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倒看得出来?再想到司马昂从他手里夺走宝剑的那几下身手,又像并非是误打误撞的。莫非这家强盗跟皇室颇有渊源?柳叶自己在那便瞎想,却听见司马昂回答那女子。

“你只要去跟你爹爹说,我是司马昂,他就知道了。”司马昂并没提自己的王爵,说得很是谦和。

谁知那女子听了之后,又立起两弯细眉,似乎更加恼火,“啊,你就是穆子攸那个死丫头的丈夫?”

听得人都是一愣,齐烈却恼了,“你敢侮辱王妃,真是罪该万死。”

柳叶心里也恼,他皱起了眉,口里倒没齐烈那样的官话,有心要羞辱这个刁蛮的女子,随口便向齐烈扯谎道,“齐大哥你不知道,这女子前年在江南碧翠堂茶楼里碰见过王妃,她见王妃生得好看,心里便不服气,找来三个小乞丐,拿刀逼着问她跟王妃谁生得更好些。那三个小乞丐都是丐帮的好汉,宁死不屈,都说咱们王妃生的好,她就恼了,硬是割下三个小乞丐的耳朵,因此得罪了丐帮,如今满天下的乞丐都在追杀她呢,所以她就跑到这地方躲着做女土匪来了。”

众人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却知道天下女子的性情大抵相同,见了面总爱互比相貌,他说的也合些情理,又觉得好笑,便都忍不住发笑。

那女子满脸涨得通红,恼得更甚了。只因她原是见过子攸的,所以才跟子攸有些过节,她也确实问过上官缜她与子攸谁更美,如今她以为柳叶当真知道这段故事,才会编造了那一段话来打趣她。再加上她心里也知道,子攸容貌之美,胜过自己十倍,又看见司马昂转开视线,似乎也在忍笑,心里边恼得就大了。冷笑道,“总是穆子攸的下人嘴贱,我便先杀了她的丈夫,叫她也难受难受。”

不由分说,挥剑便向司马昂刺去,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狠,直奔司马昂的心窝,竟是要一剑毙命。此时齐烈站的位置尚远,柳叶本是孩童心性,此刻正在开怀大笑,哪里把自己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等发觉不妙时已经迟了。只有刘舍抢上前挥刀要挡开那一剑,但他毕竟是武将,长于马上作战,并不惯这样的近身功夫,方才他见柳叶胜得容易,只道是那女子武功平平,并不知道那女子的剑法实实是武学大家所创,看似简单轻巧,无甚花哨,实则是返璞归真的上乘武功。柳叶年纪虽小,但习武的天分极高,功夫又是得自名家亲传,江湖上许多比他多习武一二十年的人也未必胜得了他,所以他才瞧得出那女子招数中的破绽,可刘舍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举刀想挡开那一剑,刀剑相碰的一瞬间那女子腕上微动,剑尖绕着刀刃一挑,轻轻巧巧地把他的刀拨开了,这一下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实在是精妙非常。

刘舍一拦不中,那女子的剑尖仍旧向着司马昂的胸口直刺过去,她一脸的杀气,倒是非要司马昂死不可的。



第一卷 第四十章 故人相逢


刘舍一拦不中,那女子的剑尖仍旧向着司马昂的胸口直刺过去,她一脸的杀气,倒是非要司马昂死不可的。

谁知司马昂身子微微一晃,她也看不清他身形是如何动的,自己的剑就擦着他的胸前滑了过去。她自负自己武功不弱,虽不及与上官缜使一般功夫的小子,但若想要对付司马昂则绰绰有余的,话说回来,天下谁不知道姓司马的都是废柴?所以她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留后招,就算她有所防备,那也是防备着柳叶的方向,怕自己一剑杀了司马昂,他来为主报仇。哪成想这一剑只划破了司马昂的衣服,并未伤到他一丝一毫,反而留了个大大的破绽给司马昂,此时只要司马昂给她来上那么一掌,只怕她就要吃亏。

柳叶也看了出来,这一下虽然变起仓促,但已是有惊无险。内行看门道,适才司马昂那一跃已经给柳叶看出身法来,虽不知道他是哪哪门哪派的功夫,师承何人,但总之他的身手该是不错的。所以柳叶惊呼一声之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也不上前援助,“王爷,您是真人不露相啊,竟藏着这么一手。”

司马昂倒没乘胜给那刁蛮姑娘拍上一掌,避开也就算了,面上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问道,“也不知我的夫人如何得罪姑娘,竟使得姑娘这么大的气恼。”

那女子白了司马昂一眼,若说穆子攸到底如何得罪她了,倒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大事,但她平素里刁蛮成性,只要让她不痛快的人,她都恼恨得很。当下也不答言,也不谢方才司马昂的相让之意,挥剑就刺,剑剑都直奔司马昂的要害。

刘舍刚要上去援助司马昂,柳叶伸手扳住了他的肩头,他愕然地回过头来,看到柳叶摇摇头,“她打不过王爷。”

刘舍一愣,回头看过去,果见司马昂左闪右避躲开那女子的剑锋,实在躲不过处,不得已也抽出剑来。这一下子,柳叶又呆住了,他已经跟那女子缠斗多时,对她的这路剑法已经熟悉,这会儿看见司马昂的剑法,竟同她一模一样,只是一样的剑法被不一样的人使出来效果不同罢了。这套剑法到了司马昂的手里,竟然像是陡然增了几十倍的威力,刘舍也瞧出来了,如今才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暗暗侥幸那女子练得火候不到家,不然方才自己那一挡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柳叶还在糊涂,“啊,刘舍,我听说有极聪明的人,天下武功只看过一遍就会使,难道王爷是这样的人?”

刘舍摇摇头,“那怎么可能。”心里已经知道王爷跟这女子的师父必定有些渊源。

那女子一见司马昂出剑,道理路数完全是自家功夫,着实吃了一惊,况且司马昂又远胜于她,她下一招要如何全在人家的预料之中。斗不到十个回合,司马昂猛然把她的剑挑飞。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长剑离手,把她气得怔在当地,恨不得死过去,便向司马昂怒喝道,“你这个狗王爷,快杀了我吧。”

司马昂不及开口,院外传来一个男子的爽朗笑声,“王爷,手下留情。”

司马昂露出一丝笑意,还剑入鞘,看着门外快步走来一个青衣男子,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他满面含笑地疾步走进来,也纵身从那些侍卫头顶越过,落在司马昂面前。抬手向司马昂就是一拳,这一下把刘舍和柳叶都看愣住了,谁知司马昂举起手掌轻轻松松迎了他这一拳,握住了他的拳头,两人哈哈大笑。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昂一番,才问道,“王爷,这一向可好,这些年不见,我好生惦念。”言辞之中虽缺了许多恭敬,倒颇多恳切之意,司马昂点了点头,也并无责备之色。

齐烈笑着走了过来,“钟无风,我当是哪跑出来的短命强贼,原来是你小子瞎了眼。竟然连主子都敢打劫。”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倒像是被他骂得通体康泰,“齐大哥,你也在这儿,我真是瞎了眼了。”说着走过去,跟齐烈抱了一抱,“咱们几个,当日在宫中是如何地好,真如亲兄弟一般,谁知如今要见一面竟然这样难。”又叫外边的人都撤下去,再治酒席。

齐烈也有些感慨,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来,“你怎地这样混,见了王爷,也不知道见礼,想是在外头野惯了吧。”

那叫钟无风的听了,一拍脑门,“可是呢,我见了王爷光顾着高兴了,竟忘了礼数。”

一面说一面要跪下去,被司马昂拽了起来,“得了,这里又不是宫里,倒是师傅在不在,我该去见他。”

钟无风叹一口气,“自那人自缢,我爹爹离开京后便是万念俱灰,唉,竟然看破红尘,出家了。去年我们兄妹还见过他老人家一次,如今只知道他出海云游去了,哪里知道他的去向。”

司马昂似乎没想到会如此,叹口气,也没话说。

原来钟无风的爹爹从先帝时候起便是宫廷侍卫,武功颇高,为禁卫军中四大侍卫之首。他当年本是江湖游侠,因得罪了一个大仇家,这才想到了大隐隐于朝的法子,干脆当起了宫廷侍卫。此人在宫廷之中一藏就藏了数十年,精研各家武功,以求能胜过仇家,谁知那仇家不等他出山便被别人毒死了。他了无牵挂,无处可去,便继续在宫中潜心修炼武学,竟然颇有心得,自创了一套掌法,一套剑法。

有一次他舞剑之时被幼年时的司马昂所见,司马昂一见之下,羡慕至极,便欲学他的剑术。他本是宫廷侍卫,教习皇子武艺也该是分内之时,他又见司马昂本性聪明悟性又极高,便干脆将自己所创的武功倾囊向授。其子钟无风是司马昂的入学陪伴,他同时传授二人武功,谁知司马昂学得的功夫竟反在他亲子之上。

只是后来生了许多变故,他获罪于当今皇帝,皇上要将他满门抄斩,司马昂念及与他有师徒情分,又与钟无风情同兄弟,便提前将这消息告知了钟无风,这一家连夜逃出京去,从那以后便不知所踪。今日这一见实属难得。

司马昂想起当年许多旧事,也颇多感慨。其他人虽不知端的,但见几人的情形,也知是旧友重逢,便都立在一边不过来打扰。

钟无风叹了几口气,又想起自己的妹妹来,“王爷,这是我的妹子钟莫雨,原先一直在姨妈家,是被姨妈养大的,惯得不成样子。莫雨,过来给王爷赔罪。”

那女子勉强走过来向司马昂做了万福,却不肯出声赔礼。钟无风恼了,骂了她几句。

司马昂也不在意,“无风,许久不见,今夜你我与齐烈三人,也不必拘礼,还像从前那样,咱们一醉方休。我跟齐烈还要听听你和师傅这些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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