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24日,星期二,波多黎各,圣胡安 (Day 7)
今天终於进城了。一见钟情。
圣胡安的老城,见到的第一条小街,小街上的第一个小房子,小房子上的第一个小阳台,小阳台边的第一只小窗口,小窗口上的第一盆鲜花,鲜花旁的第一抹奔放的色彩,我就爱上了。
我心里充满了阳光,象今天的天气一样明媚。我爱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我快乐地尽情地贪婪地把老城的一切,呼吸进来,拥入心底。我不停地在想,这就是他要来居住的城市;这些就是他的目光中闪烁的色彩;这种就是他那些可爱的波多黎各的人们所建造的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象这个小城一样的地方了:缤纷,快活,整洁,雅致,清新,朴素,天真,明亮。朋榭是可爱的,但这里的一切,抚弄着我的心,强烈地要求着我的崇拜。──我拜倒了。
圣胡安老城是西班牙人建造的一个围在城墙里的城市,座落在面临大西洋的小小半岛的悬崖上。喜欢那旧石砖铺成的街巷,窄小而笔直。喜欢那两三层的小房子,一个连着一个,和每个房子上涂了明亮的颜色,没有任何两种颜色是相同的,象是彩色的积木搭成的。喜欢那白色的门框和窗框,还有那白色的铁栏杆,和栏杆上的雅致的花纹。喜欢那门窗上摆放着的精心培养的花草。满城都是这样可爱的小房子!这里的色彩比朋榭的粉色要更纯一些,更热烈更积极一些,在阳光下,散发着温馨的光亮。到处我都见到他的影子,门里窗里小巷里颜色里。我想象着他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样子。我想象着站到他身旁,告诉他,我太热爱这里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
先是到了客店的店主极力推荐的La Bombonera餐馆早餐。这个外面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餐馆,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坐到长长的柜台前,叫了一份甜咖啡和一种看不懂名字的面包。拿着菜单,我费力地念着西班牙文的名字。友善的店夥计笑着更正我的发音,直到我念得顺了,才肯转身过去准备我的早餐。原来就是一块面包抹上些什么油,撒些白粉在上面。可是面包一入口,好象要融化了似的松软,又甜又香。真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面包。心里暗暗感激我的推荐人。看来这里的夥计都是在这里做了多年的,顾客也都是老顾客,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夥计闲聊,好象中国旧时的茶馆一样。
悠闲地在城里逛着,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洁白的墓地前。墓地是建在城墙外的一小块平地上,背后是万里晴空和碧蓝大海,海浪一层层打在峭壁上,激起白色的水纹。这里的地势给人以集天海为一的力量。徘徊在强光下的白色墓碑之间,好象是在欧洲的博物馆里一样,满眼都是造型凄美的白天使,默默无言地守候。我完完全全地被这里的纯洁与沉静所捕获。我想到了雪国。我想到了天堂。我想到了给我写信的天使。很久,我不想离去。
沿着靠海的城墙走着。墓地旁,城墙外,是圣胡安的贫民区珍珠(La Perla),好几个本地人都向我忠告过,千万不要进去。这是几个世纪来被人遗忘的角落,住着穷困,绝望,犯罪的人,守着自家的法律,据说连警察也不敢轻易进去。从城墙上往下看去,房子破旧而拥挤,也无奈地涂有一些颜色,屋顶上插满了电视天线。但这里的风景绝佳:东面是雄伟壮观的城堡,南面是五彩缤纷的老城,西面是纯净无瑕的墓地,北面是碧蓝无际的大海。我真想象不出在圣胡安这样一个安静美丽的城市的墙外,竟会嵌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几百年来一直挣扎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们。这时,我看到一辆旧车,慢慢从我身旁开下坡去,出了古老的城门,消失在林立的房子中。我想到了城里的流浪汉。
老城里有很多古迹,我都没有一一进去看,只是在街巷中走,吸收这里的气息。那么多漂亮的火柴盒似的小房子,原来很多人真的住在里面的啊!我在一间很小的铺子里买了一块至今仍叫不出名字来的金黄色三角形炸饼当午餐吃。几个当地人正在和店主聊天,见到我,都有些害羞,忙给我让地方。他们不会说英文,听我说了几句西班牙话,都咧着嘴冲我笑,令我想起渔村和山镇的人们来。原来城里的人也这样朴实可爱。
来到一个小广场上,宽敞的人行道旁,大树下,有几只公园式的方桌和凳子,一些城里的老年人在坐着休闲乘凉。我见到一桌四人在打骨牌,一个黑人也旁边看,知道是这里很流行的游戏,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看。他们见到我,都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问我要不要玩。我说我不懂规则,也不会西班牙话,怎么玩呀。他们中间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懂英文,象是临时被派了的代表似的,负责跟我聊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会讲几句简单的英文,老是想跟我说话,说不清的时候就看着我憨笑。我说,你们专心打牌,我随便看看而已。玩这牌有些象四个人在打麻将,把绿色的塑料牌霹霹啪啪轮流打出来,在桌上联成形状古怪的长龙。他们动作很快,三下五下就打完一局,在一张小纸上记录分数,但好象并不是在赌钱。他们一面玩一面嘻嘻哈哈地互相开玩笑。看了一会,我就看出大概规则来,就是个接龙的游戏。那个年轻人老是不专心要跟我搭话,结果一个劲儿的输,搞得他更是脸红不好意思了。我心里在想,我知道你们的可爱。我已经爱上你们了。我想加入,成为你们中的一个。
下午我来到城尽头的堡垒。这是1539年西班牙殖民者在海外最早建造的堡垒,以抵御其它国家的入侵。如今是美国国家公园和军事博物馆,接待着世界各国的来宾。它雄踞高高的悬崖之顶,城墙就有好几米宽。站在堡垒的墙头,好象是站在巨轮的船头一样,望去是晴空万里,大洋波澜,随海风劲吹,听惊涛拍岸,只觉天地好不开阔,有壮志凌云之感。堡垒前是一大片草坪,有人在坐着晒太阳,有人在仰头放风筝,有小孩子在跑在跳在笑。我躺在草坪上,望着天上的云,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已经七点了,今晚还有个约会呢。两艘巨大的游艇下午来到港口,船上的人这时都陆续下来了,城里忽然多了很多说英文的游客。有的人见到我就愣头愣脑地问我去青蛙先生酒吧怎么走。我说我也不知道。快快离开吧。驾车出城往回走。
见到那个维珍尼亚来的秘鲁人胡安(Juan)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大街上抽着闷烟等我。见到我他很高兴。我们来到我第一天去过的那间有电视屏幕的露天餐馆。他首先叫了两瓶啤酒,一人一瓶,然后开始抽烟。他的样子很帅,脸上有些很深很干净的皱纹,言行举止都是彬彬有礼而十分矜持的,喝啤酒都要拿杯子的,看上去是一个教养良好的非常高薪的专业人士。他喜欢对我笑,笑容缅腆,和他慢慢说话的声音一样粘粘的迷人。原来他是第三代意大利移民,生长在秘鲁。十几岁时,他随全家又移民来美国。他是电脑工程师,很早以前就开始修理电脑系统,现在在一间跨国大公司做技术部的经理,主要是给世界各地银行装置电脑扫描系统。
一开始他的话并不多,都是我在绞尽脑汁找话题来聊,有时觉得象一个人在说单口相声似的。其实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说的。他好象对什么都不很感兴趣,也没有什么感觉。比如我说我去过秘鲁,走过印加径,朝拜过玛珠碧珠,最留恋库斯科。他说这些地方他都没有去过,只是小时候住在利马,因为不喜欢秘鲁的贫穷,所以离开后再也没回去。我又说这几天玩得很精彩啊,爬山,潜水,看城堡,参加狂欢节,开车游遍了全岛,看到这些那些有趣的事情,都不想走了。他听了只是笑笑,没有任何评语,完全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我说我在美国去过这些那些地方,干过这些那些事情,他也都含笑地听着。我问他去过哪里。他来美国这么多年了,却连加州都没有去过!他慢条斯理地说,早晚会去的。他出差去过墨西哥,不喜欢,因为那里穷。问他喜欢哪里,他说比较喜欢意大利,我猜想是因为他是意大利裔的缘故。我自认兴趣见识还算广泛,跟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聊一通,但遇到他这个说话慢悠悠的,无欲望无热情的人,真是有些黔驴技穷了。后来连我也觉得我那些故事讲出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就不好意思再吹了。
那就不讲我了。我问他平日无事的时候喜欢做什么,他说看电视的财经节目,学习多赚钱。我说,难道还有这样的电视节目吗?我以为生意人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看电视,财经消息到网上查不是更快吗?他说,财经台的节目也很好,我前几天还看了什么什么呢。我问,难道你休息的时候也一心想着赚钱吗?没有其它爱好了吗?他说,是啊。他说得很诚恳,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需要解释的地方。我真有些服了他了。
后来我两瓶啤酒下肚,他也喝了四瓶酒,抽了四根烟,却还没有点菜的意思。我说太饿了,咱们点吃的吧。他说不饿,其实已经吃过一些了,就是来陪陪我,而且想降低胆固醇,所以本也不想吃什么。我说你这么瘦弱白皙的样子,想不出也会怕胆固醇来。他听了,稍微激动了一下,说,我从前比现在胖十磅!不过后来他叫了一碟炸鱿鱼来吃。我说这东西胆固醇最高了。他说没关系,又让我帮他来吃。我说你抽太多烟了吧。他自嘲地说,是啊,现在我都到墨西哥那些穷地方去买便宜的烟来抽。普通的烟这么抽也抽不起。
我一直避免问他一些私人的事情,但后来不知怎么就问到了他的家庭。他忽然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话了。他有四个22岁到26岁的子女。他花了很多钱,把他们从小就都一个个都送到私立学校读书。他说,你知道某间某间大学吗?你知道学费住宿费有多么昂贵吗?他骄傲地说出几间非常著名的私立学校,和几笔惊人的钱。最大的两个子女很听话,很出息,其中一个已经是海军军官了。但小的两个一直令他很头疼。我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他们,他们根本不领情,后来根本连书也不读了,不结婚就生了孩子回来,孩子爸爸过了几天就跑不见影了。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搞得!他抱怨着。我说,你看上去这么苦闷,是不是还在为子女操心啊?他说,我现在也不去管了,管也管不了,随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他叹着气又说,我真不明白,我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辛辛苦苦赚了的钱都用在他们的教育上,他们为什么变得这样不争气呢?我同情他起来。后来他又告诉我他以前被亲密助手背叛的故事。那个人盗用公款,被联邦调查局抓走了。他满脸痛苦地说,我现在谁也不敢亲信了。我凑着说,是啊,这个世界现在是怎么搞的!他垂头不语。
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相通的兴趣和话题。我知道他遵纪守法,兢兢业业。我知道他是投共和党选票的保守派。我知道他的世界观与我的完全相反。但我知道他并不是虚伪,并不是懦弱,并不是高傲,也并不是自私。他只是辛劳一生,忽然发现世界变了,再也搞不明白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找我。
我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喝了很多啤酒,相对坐着坐了很久。结账时他坚持要付。
回到客店,我开始向往明天和罗伯特的约会。我向往着真实,勇敢,热诚,和自信。